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山洪

每當妻回娘家去的時候,大壯總加倍地感到安逸與愉快,絕沒有一般丈夫離開妻子后所感到的寂寞和空虛。昨天妻又回娘家去了,他在那寬大的磚炕上香甜地睡著,見不到發胖的女子與愚蠢的酣睡聲,連落了一夜的雨都沒有聽到,一直到黎明。

他醒來輕松地伸了一個懶腰,跳下炕來在銅盆內噗噗地洗了頭、臉與手臂。房門開了,山間的晨光與空氣隨著一陣愉快的小風涌入室內,他遂在這時走出。呈現在他眼前的是山和樹的全景。這山在遠處看來是藍色的,比晴天的藍要深一些,但是在山腳下看卻令人不敢仰視。一重重摩天的蒼翠石峰,石壁上散發著一陣陣又綠又白的光和氣,使你感到自己渺小、懼怕,心中的隱秘都隨著那陣陣的綠光、白氣冒出似的,自己就覺得空虛渺茫了。還好,大壯是住在他的果園中,果樹下面已經阻擋住山的圣偉。這果園里主要是蘋果樹,在短墻下有千百棵紫玫瑰叢,夾雜著杏樹。蘋果樹被圍在核心。不管春夏秋冬,這園子都能給他喜悅、給他希望,他是這兒的王。這是雨后的夏晨,園內除了幸福的光與色以外,再沒有別的。

他的房子和別的鄰家一樣是用青石板蓋成的,院子即是那廣大的果園,行列齊整的果樹,從山根下依次而上,和鄰園以石砌短墻分界。這是個山村,名條子玉,居民數百戶,皆以養果園為業。他們靠著天然的恩賜,快樂地生活著。

一地被雨打落的半熟蘋果,他迅速地都拾在一個大竹籃內,預備趕集時小價賣出。妻在家時,常常幫他拾那落了的果子、拿樹上的蟲子,但她總是遲緩,幾乎不是幫他而是阻礙他的進行。也難怪,妻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她是在勞苦生活中度過半生的女人,多半已失去了青春的敏捷,臉是顯然地衰老,比起丈夫的年輕、健康、敏捷來,真是不相稱的配偶。她在十八歲那年秋天嫁到他家,他才十二歲,這也是他多少有些敬畏她的原因。他總忘不了她穿著新衣幫助母親勞作的印象。父母相繼逝去,他同妻過著日子,他對她雖無深厚的愛情,但是尚能維持著平靜的生活。

但他的心情最近卻有了變化,再也平靜不下來,有一個大眼睛、小嘴、棕色皮膚的姑娘的影子,閃在他的心靈深處。姑娘是村中一個教書先生的遺孤,她有一個Rip Van Winkle[12]似的哥哥——廢物、怕老婆,但有一顆好男兒的心。她還有一個出色的嫂子——厲害、風騷。村中每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都有挑逗她的意念,而不敢有挑逗她的決心。她綽號叫“小花牛”,不知是誰送給她的,也不知是什么用意。總之,這村中因了生活的豐足,很有閑情給鄰居們起一些綽號,用來彼此呼喚、嘲笑或沖突時互相謾罵。

姑娘名叫云子,而大家時時給她加上一個“黑”字。黑云子初次被大壯發現,是今年四月紫玫瑰開遍花叢的時候,園的短墻下,成了世上最芳香、最美麗的地方。他招來五六個女孩子,幫助妻剪花朵,曬干后賣給城內的點心鋪或茶店。云子也來做工,她工作得那么勤奮,愛說笑話,大壯那時才知道女人的可愛。他要追求,他增加了活力,他覺得這種心情并無礙于妻的存在。

他憑著短墻看山頂上的積雨錯綜流下,在晨光照耀中,整個山上披了一張偉大的銀網。奇美的景,使他單純地愛慕著,與他的意念合成一片。多么突然,那動心的笑聲驚覺了他。墻外站著云子姑娘。他茫然無語地注視她,她卻笑著說:“大壯哥”——村中普遍稱呼——“起得早啊,大嫂呢?”

“回娘家了,你……上哪兒去?”他說著,心跳著。

她又笑了說:“上山洗衣服去。”說著指著竹籃內的衣服,說完轉身走了。黑長的辮發有情致地擺動著,更顯得她身材綽約。

大壯若有所失地望著漸遠的身影,聽著山水的鳴聲,他敏銳地恐懼著水里會跳出怪物來吃了她,也許會貪婪地抱走她。他本能地跳出短墻,連房門都未及鎖,丟下一園果樹追蹤在她后邊。小砂石被雨水洗得清潔而松散,每個足跡存下一汪水,沙沙地悅耳地山行。他一直追至山溝。這兒有從山頂流下的水沖擊的一個曲折的山溝,溝的兩旁有松、酸棗及山竹花,還有些不知名的小樹叢與蔓生植物,也有一兩只野兔及狐的洞,這山是安全的。沒有毒蛇,也沒有猛獸,狼是有的,不過要夜間才出來。

昨夜下了雨,山水的鳴聲近于吼叫了。她雖然生于山村中,對這天然的威脅卻不免震驚。她回顧來路,意外地瞥見他,不知何故,心中起了初次的波動。她并沒笑,也沒說話,默然放下竹籃坐在一個小野花圍繞著的石坡上,一件一件地洗著衣服,他呆立在數步以外,看著晨光籠罩著偉大的山坡,青翠的一片片的植物,以及她操作著的姿態。她并未回頭,一直在洗。

草上已平曬著各色衣服,她的心跳得厲害,幾乎要從口中跳出來。一個失神,急流搶去她洗著的被單。她拉不回來,水的力量真大,由山頂流下的水沖著寬大的布,絕不是少女的力氣所能拉回來的,她不顧及地呼叫:“哎呀!我的被單。”他好似已準備好了的,一下縱入水中。那被單好像一條發怒的大魚一直往下沖,他也像古英雄似的終于捉著它——那個少女失落的被單。

他拉著被單走上山坡交給她。她已為他入水的雄姿所迷惑。接著被單,沉靜著,他發覺了她的秘密,笑了,她才清醒地羞澀地說:“謝謝!”他注視著她閃光的眼,眼中閃著初戀的火花,是初戀,他并未戀過自己的妻。

在歸途,他們并肩踏著砂石、踏著小草,在短垣邊分了手,默默地,她提著盛衣的竹籃。

已經到了六月十三日,在山村這是一個小節令,他們用發酵的白面做成各種包子,分贈給鄰居與工伙。

夕陽已不再停留了。山谷中整個紫微微的,水池子也是平滑的丁香色。大壯吃完了鄰人送來的包子,獨自看著豐滿的果樹,滿足地笑了。接著又若有所失地嘆了一口氣。在垣外,又看到那秀美的臉,一圈微紫的光輝鑲著她小巧的頭。

她笑了:“大壯,給我開開柵欄門。”

“得啦,開什么門哪。”他說著,一下把她提入墻垣內。她手里拿著一個大荷葉包。

“你吃吧!”她展開荷葉露出十幾個精巧的包子,這樣說。

“誰做的?”

“我。”于是他高興地拉她坐到一棵蘋果樹下,一個一個地吃著。

“真好!”那么滿足,有著嬰兒吸著母乳時的笑意。

她說:“慢點吃,看你要噎著了。”

他笑著,搖著頭,她又問:“你吃了半天,是什么餡兒?”

“我到底沒嘗出來,我真愛吃。”他笑著說。

“連餡兒都沒嘗出來,真是飯桶。”她有意地挑逗他。他已吃完了,但仍有一個未滿足的需求,于是丟下大葉子,拉著她說:“飯桶?你是飯桶的什么?”

她笑著抽著手說:“你管得著我嗎?愛是什么就是什么。”

“你是飯桶的……”他說著躊躇了,但接著又不顧忌地說,“你是飯桶的……飯桶的命!”

夜色已加重在大地上。在這果園,月還未升起,這一對熱戀的青年沉醉在黃昏的幽暗中。

樹的枝葉間射入月的銀光,她懶懶地站起,轉身向著月光。多么神秘的眼哪!有著快慰、懷疑與恐懼的光。厚長的睫毛不就是神秘泉水畔微風吹著的豐草嗎?她突然倒在他身上,哭了起來。他愛撫著她,妻冷然的臉突然在他清醒的頭腦里映出,呀!多么錯的一件事啊!大的汗珠同時布滿他的面、他的頭。不過一個閃電的思維又使他靜了起來:“并不愛妻,愛這可愛的姑娘有什么不是呢?”他重新抱緊了她,可是她哭得更厲害了。他的淚也止不住潸然而下。她的頭抬起來注視了他一下,顫聲說:“以后我們還能見面嗎?”

“怎么不能?”

她又問,“她回來,我們還能這么好嗎?”他開始茫然了,她又說:“哥哥已經罵了我一次。他和嫂子說:‘那么大個丫頭滿街跑,好些個人說她和大壯好,你一天管干什么,就知道打扮……’嫂子還好,急替我辯:‘你瞎?你看不見她天天給人家洗衣服,幫助家用?我們倆誰也沒白吃你的飯!有眼珠先瞧瞧你自己,整天在外邊閑逛蕩,還有嘴說人哪?找什么毛病!瞧著我不好,有本事休了我……’哥哥才不敢言語了。以后日子長了,可怎么好?”單純、熱情的大壯從未知道什么是困難,雖然受過工作的勞累,但沒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現在云子哭在他的懷里,他居然不敢說:“你住在我家,妻來了,叫她走。”他不敢說。他怕的不是妻,也不是岳父,是一種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如火焰,又如洪水沖著他的內心,焚燒著他的靈魂,那么轟,轟,轟……的。但他仍是個英雄,忽然脫口說出:“云子!起來,我告訴你,在鳳凰嘴我爹留下的一處葡萄園里,有幾十架‘無籽露’。看園的是一對老夫妻,張大媽和張老爹,你可以和他們去同住,我囑咐他們照顧你,我可以時時去看你,沒有人阻止我……”她為幸福的幻象所吸引,張嘴笑了,“鳳凰嘴?那么遠,人那么少……”

“真的,遠,誰也不上那兒去。”

“不過我要問嫂子,她答應了,我就走,她懂的事多。”她說。隨即站了起來又說:“我回去吧,太晚了,哥哥又要嘮叨。”她越過短垣,踏著沙沙的山路,帶著愉快的心歸去。

妻回來第三天,大壯在“上果市”的謊言庇護下,擔著果子直奔向山的更高處,順著山溝的邊緣走上鳳凰嘴。

這是一個山水發源處,有一個相當壯觀的瀑布,左邊是大壯的葡萄園,右邊是一個尼庵“斷水庵”,這是葡萄園的唯一鄰居。園門外臥著一個小熊似的大黑狗,搖著尾歡迎它的主人。不整齊的墻高高低低地圍著幾十架青翠的葡萄樹,有的已經結著晶紫色的顆粒,有的依然是翠綠的酸葡萄。高聳的小屋建在一個平大的磐石上。云子早已看見他從山下上來,但迎接出去的是年老而精神尚好的張大媽,大媽開了柵欄門:“大壯來了。你媳婦好?怎還擔著果子?”

大壯說:“要趕集去。”說著走進園內,又問,“老爹呢?”

“出去遛食兒去啦。”

“老啦,出門去要小心走,石頭多,跌著可不是玩的。”他一面應付著老人,一面走向屋子。老太太忽然想起一件事說:“真是,我這記性不強,那云子是你親戚嗎?她太好了,待我們可好著哪!可比兒媳婦還孝順。”但說完了,又覺得失了嘴,衰老的眼審視著對方的面色,看他并沒怪她,于是話又來了,“來了五六天,就沒用我做飯,連打水都要自己去。可是你老爹不肯,說她年輕輕的失爹少娘的,在親戚家別太糟蹋著。”

房門開著,云子在張大媽的語聲中笑著迎出來。他心跳得厲害,他見她似乎有了改變,不那么活潑,只是更美了。頭發整潔地梳著,光亮得動人,映著明眸皓齒。大媽上院內土窖上去燒水,兩個年輕人躍進屋里,他笑了說:“這兒好嗎?”

“好,你能常來嗎?”

“能!”她已走近,他抱起自己選擇的新娘,放她坐在炕上,又說:“我擔來好些米,上面蓋著果子。”

“你呀!真能扯謊。”她又說,“他們兩個老人家待我真好,我把死去的爹娘都忘了……不過有一樣,山水聲太大,夜里聽著真怕人。像天崩地裂的聲音,有時像怪物叫,有時像狂風,我怕得夜里睡不好。可是,他們睡得總是那么香,你要在這兒也許我就不怕了,你能嗎?”

“怎么不能?我已找好了人替我照看兩天園子,她也找了人做伴,我說趕完集在姑姑家住些日子呢。”他雙手拍胸說。

“啊!”是感謝與喜悅的顯示,她又說,“姑姑家,這就是姑姑家了。”二人相視一笑,是幸福的開端,還是悲哀的種子呢?

多星的夜,他倆站在瀑布左畔。

她說:“走吧!上園子里去,你聽這水聲多嚇人哪。”

“再等一會兒。”

“為什么呢?我真怕。”她幾乎哭了出來。

他仍拉著她,鄭重地說:“云子,不許說怕,我們不許怕,別學那些嬌小姐,一來就怕。怕,怕什么?我要你練著膽子,將來我們要永久住在這兒。”她伏在他懷里點頭,仍存留一些怕在心中,他昂然立于月色籠罩的山中猶如一個英勇的巨人,接著教訓似的說:“我十三歲死了父親,十六歲死了母親,雖然有姑姑、舅舅幫助我,但二十歲以后,自己照料著兩個園子,沒人敢欺負我,我也不欺負人,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怕。你是好姑娘,你要學我,以后秋天、冬天北風起的時候,水聲更大、更怪,你也要大起膽子往下走。”

“我知道了。”她說完無理由地哭起來,他也不加勸止,哭的差不多時,她抬起頭看看他的臉、看看天,好像驚怕已完全隨了淚從心中抽出去了。

秋天是山村中的黃金季節,熟收的果子販往各地。幾乎家家住著收買果子的異地客人,每日吃著豐美的飯,婦人、小孩子穿著整齊的衣服,每日有各村趕來賣零食的小販在門前叫賣,夜間還有一個村民合辦的影戲臺。外村的人都背了椅子、凳子,有提著燈的,有領著小孩子的,聚攏在臺前。在太陽完全落下去的時候,影戲開場前的號召樂便急促地響奏起來,許多人連晚飯都沒吃完——嘴里含著飯一面跑一面嚼著的孩子、匆匆修飾后滿面涂著怪粉的婦女……潮水似的從每一個門口涌出。照例的,吉祥短劇已演過,一個手比身子還大的丑角出現在影幕上,于是各種笑聲響起,這原始的內心的愉快,是勞苦終年后休息時得了安慰的真笑,演員借用丑角的滑稽動作說出淺陋而可笑的話,而這些話又都是些在村中實用的警話與戒條:“別偷人家的葡萄吧!”

“有個人晚上出去偷了人家一嘟嚕葡萄,回到家一看找不到老婆了,老婆在他出門后叫人家偷走了。”于是一陣笑。

丑角過后,正戲開始,也如城市里戲園中慣見的現象,村中又走出一批有身份或自命會看影戲的人物來。其中有個男人提著一個白紙紅“福”字的四方燈籠,肩上扛著一條雙人凳子,后面跟著一個俏皮小媳婦,豐滿不失苗條的身材、適體的布衣服、輕盈的步子,漸漸地引起一部分人的注意,騷動了:“小花牛一個人和男人來了,黑俏云子怎么沒來了?”“跑了!”“跟誰?”“跟野男人。”“果子客?”“說不清。”

那少婦已坐在凳上,旁邊有一棵小樹。這小樹是這廣場上唯一的植物,她用來自障,也許用來標奇,賊尖的目光由各處向她射來,使她的男人生了氣:“他媽的,沒一個好人,回去!”

命令只管發,但女人只淡淡地說:“要錢,這兒有,別找毛病!”她漫不經心地交給他一些錢,他奉若珍寶地一直走向那掛著玻璃燈的烤豬肉小攤前。

一般人對這少婦的注意漸轉向影戲臺。這時一個年輕人在她左面徘徊。

她嚴肅而低聲地叫:“過來,大壯哥!”

他轉過來又聽她說:“我妹妹現在怎么樣?”她的聲音低小,但他都能明白,他回答:“很好!”她嘆了一口氣說:“好,那我也可以放心了。她自幼雖然沒有爹媽,但沒受過委屈,又能干、又要強……我喜歡她……”接著又說,“我已把她的衣服包好了一個包,等她哥哥趕集去我設法交給你,帶給她吧。”他無言地點了點頭。她眼內有了熱漲的淚潮,影幕上成了一片模糊的五彩。大壯走開了。遠遠走來抹拭著油嘴的丈夫,臉上有一團孩子吃飽了的笑。她不理他,開始看影戲。

冬天很容易被人忘記。人和別的動物一樣伏居不出,冬天且讓它過去吧!北風與山水的怪叫已訓練得我們云子姑娘膽大了。女性原始的偉大完全地表現出來,她是山間的女皇。

東風吹醒了宇宙,灰色的山抹上了一層綠。

玫瑰嬌羞地含著蓓蕾,云子在高山上為大壯生了頭生子。胖面大眼的孩子,兼有父母的特具形態,誰能說這孩子將來不是山間之主呢?看園子的老年男人卻在這小生命誕生以后死去,那老婦除了哀痛外,也因了這新生的小人而快樂。大壯是高興、感激,又恨自己不能日日守著孩子。他想把愛人和孩子搬到條子玉安全的住室中,但又沒有這勇氣,天沒賜給他這勇氣。從先他不知道什么叫怕,現在總會幻想到孩子一旦叫狼或什么精靈搶去的不祥景象,偶爾也幻想著孩子長成自己一樣偉壯的樣子打退了野獸,或背了母親從什么災禍中逃出……此外,腦海中充滿了孩子手足齊動地哭,或安甜睡著的印象。每當他上鳳凰嘴去的時候,看見院內曬著紅綠的小兒衣,心內感到無上地安慰。他照料著兩個果園,領著工伙上肥料、綁葡萄架子、修樹尖……忙!弄得兩個園子一年比一年出色,他想今秋的豐收是在意料之中的。

一天日落前,孩子已安睡了,他與云子共坐蒲團上,他問:“做了媽媽啦,還膽小嗎?”

她卻回答得那么堅決:“不,有什么可怕的,孩子要我照看,我的膽子大了,我不知道什么是怕。”他聽了除了驚訝即是敬服,她變得偉大了。他緊握著她的手,好像自己已受著她的保護。

“吧嗒”!驚得他跳起來說:“什么?”

她卻笑著一閃眼說:“打著了。”她起來拉著他走向石墻的缺口處,一個棕色的動物在一個打獸夾子內掙扎。

“是獾!”他恐怖而急速地說,“獾?是要來吃我們的孩子吧?”

“沒的說,孩子哪能叫它看見?它們是來偷吃落了的果子,或葡萄的。”小野獸的眼已經停止閃動了,四個短小的腿已僵硬筆直。

她說:“這張皮能做一個很好的小褥子。”

孩子醒了,年輕的媽媽抱他出來,爸爸慈愛地接過來,在初夏的和風中孩子笑了。這笑是世上最美麗的瞬間,是緋紅的小星星飛滿這個果園,溫慰著父母的心靈。繡著金魚的小紅肚兜,更顯出小生命的一身肥胖、可愛。小手抓著爸爸的衣襟,一會兒又把手指放在口內吸吮著。男人抱孩子是孩子最不能耐久的,孩子哭了,媽媽又接過去,多么幸福的山中兒啊!

又到夏雨滂沱的季節了。

從早落著大雨,有雷、有閃,分不出哪兒是雨點,只覺得是天上一個海洋往地下搬。天空是墨色的,在墨色中有重重的陰影,令人感到真個有妖魔在其中。誰會想出在云的上層依然有一輪光明的朝日呢?電光閃著,打著雷,這豈不是天地末日的啟示?云子抱緊了孩子,老太太閃著眼沉靜如囚徒之待刑地坐在炕角上,窗紙完全被雨刷凈了。老太婆一下看見山頂的瀑布發狂地往外射水,和天上的水賭賽,全不顧及山中的生命,果園內及山上全是水。再往上看,完全是白色、黑色的水汽。云子她們不知已到什么時刻,只是肚子餓得難忍,屋內又進來了有著波浪的水,打著墻……打著炕邊。云子想起窗外上果樹的梯子。雨漸漸疲乏了,天也亮了些。但水仍然上漲,漲漲漲……天上的水完全搬到地上,地上的水又都聚在山上。天晴了,已到了日落時。她們費盡力氣爬到房頂上,水已將近屋頂,山頂瀑布的水仍瘋狂地奔流,被落日映成血紅色,是一個悲壯的奇景。云子焦急起來,她知道從山下不會有人上來救人的,又不知道這些水禍及山下多么厲害。再看對面尼姑庵,只有兩個尼姑浮在兩塊門板上。“老尼姑呢?淹死了吧?”云子的心跳了起來。孩子被她緊抱著哭、掙扎,她向尼姑招呼。山洪的聲音多么大呀,哪兒還容渺小的她呼救呢?尼姑已仿佛見她招手,有意將門板撥過來,渡她們下山,但波浪一下把尼姑及門板雙雙沖下。云子張大了眼,她眼見一個尼姑的門板被山石所阻,翻倒了,黑衣的尼姑葬在水中。在黃昏的幽暗中,水快淹沒房頂了。肚子叫,她給孩子吃奶。老太婆說:“完了,姑娘,你受了我的累,今天水不落,咱們完了!”

“大媽!您別嚇我了,一會兒水就落下去。”

老太婆搖搖頭說:“三十年前鳳凰嘴發了一次水只淹死了幾個尼姑。”

“別人呢?”

“那時除了斷水庵以外,沒人在這兒住。”

她眼見水還有幾寸就淹著她們了。她后悔沒摘下門板來,她后悔住在這山上。忽然一聲奇響順水而下,像一個活東西,是水怪、水蛇、龍一類的東西吧?她并不怕,她記得故事中人在危險的時候,如不該死,會有精靈來救走的。她勇敢地回頭一看,喜出望外的是水流拔下來的一棵大樹,枝丫被她的房子阻住,這是救她們的慈航。她催促老太太先抱住這棵樹爬上樹身。她也抱了孩子騎上樹去。在水中騎樹是多么困難,不過一個死中求生的人卻有一種神力,很容易就騎上它。真的有怪物來的話,她們也能騎上它,任它馱往那可怕的怪異的地方。看,水已淹沒屋頂了。

樹把她們帶下去,天已入夜,隨波逐流。老太太死命地抱著樹,而云子還抱著孩子,雖有生命的希望,但饑餓、沖馳,使她們昏迷了。

她清醒時已是黎明,躺在潮濕的地上,地下完全是白的青的細砂石,如同一個河底。不過是條山村的山路,兩邊有人家的果園,短矮的石墻,閉著粗而笨重的柵欄門。她忽然想起這是個熟地方,對了,她還進過這些粗而笨重的柵欄門。已沒有水的影子,遙遠處的朝日未升前的紅光使她疑為是個美夢。她起來坐著,身上卻酸痛如割。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近處廣闊的田野,有著被雨洗過的果樹。水不顧她的恥辱,又將她帶回她的故鄉。

“哎呀!我的孩子呢?”“哎呀!”她像瘋了的野鹿,清醒后第一個感覺就是孩子沒有了,失去的老太婆已不在她的記憶中。她跳起來,散著頭發說:“誰把我的孩子搶去了?”“哎呀!我的孩子!”尖銳凄涼的呼叫,使人聽到時渾身發冷,村內的小狗,開始吠著,許多人從清晨的房屋中走出來看這瘋狂女。

突然小花牛拉著她:“妹妹!妹妹!什么事?跟我家去吧!”她拉著瘋狂的小姑到家。云子又到了自出生就居住著的家。她沉靜地向周圍審視一下,接著又叫:“我的孩子。”

素重廉恥的哥哥也傷心地流下淚來。女人吩咐他:“你去找大壯,說咱家有要緊事。”

哥哥走了,云子不停地叫喚。院內已擠滿了義務的聽眾,小花牛急得罵:“看什么?人都快死了,你們聽什么,都等著披麻戴孝哪!她要不了那么多的孝子賢孫。”臉皮薄的走了不少,有毅力的還留著。

哥哥垂著頭回來說:“大壯天還沒亮就出去了。”

大壯突然走入,如一個行走的僵尸,雙手捧著嬰兒的尸體,后面跟著那忠心而疲倦的狗,走入小花牛的房中。哥哥只管垂著頭,嫂子也沒看見,他機械地把死了的孩子放在愛人的懷中說:“狗從水里撈出來的。”說完木人似的站住。

云子卻抱緊了孩子,狂笑起來。

“可了不得。”

嫂子倒抽了一口氣說。

(原載《輔仁文苑》一九四一年第六輯)

主站蜘蛛池模板: 通山县| 临泽县| 攀枝花市| 土默特右旗| 四会市| 正阳县| 舟山市| 玛纳斯县| 阿拉善右旗| 徐闻县| 南木林县| 仪征市| 汪清县| 息烽县| 阿拉尔市| 弋阳县| 荆门市| 望城县| 衡阳县| 巴彦淖尔市| 安新县| 顺义区| 永德县| 鹤壁市| 吐鲁番市| 乌苏市| 庆元县| 观塘区| 上思县| 翁牛特旗| 宁乡县| 澎湖县| 云霄县| 辉县市| 南漳县| 镇康县| 宜川县| 板桥市| 古浪县| 左云县| 墨竹工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