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輕煙
- 白馬的騎者:雷妍小說散文集
- 雷妍
- 7384字
- 2018-08-08 16:40:36
“多謝,多謝,就那么辦吧,明早七點我用車送你們去車站……令妹也一起走?好極了……再見。”父親掛上電話很高興地吸了一口雪茄,我合上才看完的小說集,看見父親高興的樣子不覺有點傷心。明天我就要離開家到北京去讀書,滿心的離別情緒,見人家高興就感到加倍的憂郁,我不覺憤憤地問父親:“爹!您給誰打電話,那么高興?”
“給王洪友——你王老伯的兒子,他在北京念書多年了,地方、人情都很熟,你初次離家,我不放心,托他一路照看你,到北京你也有一個熟人,而且他妹妹也去北京。”父親說到這里停了一下,高興的臉上蒙了一層凄涼的神色,接著嘆口氣說:“你雖然已經十七歲了,可是從來沒離過家,從小身體又不好,你媽性情敦厚,你弟弟、妹妹又多,對你不免馬虎一點,所以我對你特別操心。你這次走,對我是一件大事。昨天在行里偶然和你王老伯談起,才知道洪友也要走,我想這真是一個好機會。”父親說著又深深吸了一口雪茄,慢慢地坐在沙發里看著窗外出神。
我把書放在小幾上站起來掠掠額前的頭發,擦擦疲乏的眼睛,懶懶地說:
“最煩和生男人應酬,這么遠的路,可怎么過去呢?女孩子就不是人嗎?為什么必得人家照看呢?您太小看人了!”
“又說傻話了,因為你初次離家,到外面人地兩生,需要人幫助的地方太多,并不是我小看女孩子。洪友是一個老實孩子,絕不會使你厭煩的。”父親慈愛地說著,接著笑了。我見父親為我設想得這么周到,方才的不高興早化為烏有,可是一種莫名的悲哀又從心頭涌起到每一個感官,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父親看我這樣憐恤地說:“青兒,你看,窗外的樹上那紅的是什么?”
“海棠果。”我淡淡地說,用手帕拭著眼淚。
“你看天上那塊云,有點兒像羊是不是?海邊一定很涼快了,你不是說出門以前要到海邊好好玩一通嗎?去吧,回來吃晚飯,我已經告訴他們晚上添了幾樣你愛吃的菜,去到海邊玩一會兒去,拿著傘。”父親說著站起來,不安地看著我,我聽了父親的話更哭起來,索性坐下嗚嗚地哭起來。父親靜靜地等著我哭得沒什么委屈存留在心里的時候說:“青兒,起來到海邊散步去,在樹林里散步也可以,做一個勇敢的青年。你平常不是不喜歡看女孩子哭嗎?你知道男孩子是不輕易掉淚的。”
我聽了這話,立刻擦凈了眼淚掠掠頭發說:“爹,我走了,你們等我回來吃飯啊!”我說著走出房門來。
“帶著傘哪!熱氣還沒減少。”
“不,我嫌麻煩。”說完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因為心里并沒完全除凈了委屈,假如再不快出門,也許有很多機會讓我哭呢。
出來的目的地是海邊,可是就要離開了,我真不敢見它,它同樣會引起我的悲傷,所以我從小路上走到一片梧桐林里。靜靜的幽林,兩排不是十分大的桐樹,夾著一條濕潤彎曲的黃土路,我一個人慢慢地走著。林盡頭的天上已經布滿紅的晚霞,海波瑰麗的光也不時射入林里。大的碧綠的桐葉裝飾得那小天地有說不出的精巧和美麗,這些熟悉的小天地只有這么一個黃昏的欣賞機會。明天的這時候就要在一個生疏的地方和一些生疏的人開始一段生疏的生活了。我正預備再次流淚時,忽然從夕陽的余暉里走來兩條一樣高的狼狗,東嗅嗅、西看看,它們頭上都有精致的皮圈和一條鏈子,牽著它們的是一個高身材的青年,他的頭發在海風里飄動著,他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天海交輝的紅光里。他并未立刻走進林子,任那兩條狗向前拉;他對著這時的天然美景出神,不過他的目的地卻也是這小林。他終于走近了。
我因為是一個人走著,頗覺窘迫,又遇見這引人注意的生人,真有點恐慌起來。假如我是水之仙女,假如這兒有一個蓮花池,我一定藏在水里,從蓮葉的后面仔細看這生人的面孔,可是我不能,我是人間少女,只有迅速地和他走著相反的路,而且希望他趕緊離開這里,我好任意地吸口氣或小聲哼著歌曲,但是他并不走,也沒有拘束的意思,因為他拉著狗竟倚在樹干上,大聲地唱起歌來。唱得很動人,可是我卻有一點氣憤,因為他好像并沒理會我的存在,居然毫不拘束地唱起來,他顯然看出我的惶恐,故意對我示威!我對他自然也不能示弱,假裝徘徊,故意轉身向他走去,看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物。走近了,他看著林盡頭的天,唱著,仍然不理會我的存在。這倒是個機會,我看見他并不是討厭的人,棕色的臉上有著令人難以描述的超然神色。可恨他的兩條狗卻誤會地奔向我,他才從自己的幻境中醒來,看見我驚嚇的樣子說:“對不起,我的狗不會傷害您的。”他一面把狗鏈子拉得短短的,把一節節的鐵鏈纏在手臂上。
“沒什么。”我說完匆匆地走開,想著這人好像在哪兒見過,可是究竟在哪兒見過,一時也想不起來。忽然想起一家人等我吃晚飯的事來,才從小路上一口氣跑回了家。
早晨到了,一夜沒得安眠,眼睛脹得難受,在客廳里坐著看著收拾好的行李出神,父親從院里走進來并沒說什么,只是在早晨的寂靜中等待著驟然的離別。
汽車停在一個靜雅的住宅外面,這房子面對著海,晨光照著閃閃的海波,海風吹著房前的楊樹。父親說:“這是你王老伯的家……”話沒說完,許多人擁著一個青年和一個少女走出來,后面跟著兩條狗,從低低的車窗外我看見那兩條狗——昨天幽林中的狗,使我立刻知道所謂王老伯的兒子就是昨天樹林里那個唱歌的青年,因時間匆促大家沒讓我下車,那個青年卻坐在車夫的旁邊,那個少女坐在我和父親中間,她便是那青年的妹妹——一個活潑可愛的姑娘。我倆都是初次離家遠行,所以加倍親切,汽車駛向火車站,一路上她和我笑談著,于是立刻熟悉起來。可惜我們雖然都去北京,所投入的卻不是一個學校,真是無可奈何的事。
火車開行前父親和那個青年談著高興而有趣的事,引得那少女不停地笑著。車終于開了,父親臉上慈祥地笑著,可是那笑里藏著憂慮,一面向那兄妹說著“再見”一面又叮囑我:“到學校就給我來電報,小心身體……”車不等人說完話就走快了,我忍著淚向漸離漸遠的父親揮手告別,直到彼此看不見的時候才停止。
車廂里人還不多,那青年仍沒減少對我的驚訝,那個少女告訴我她哥哥昨天遇見我的事,我只得對他們微笑。青年說:“老伯和家父是好朋友,可是我們倒沒機會見面,昨天我那兩條狗使您受驚了吧?”
“沒有,我倒不討厭狗。”我一時想不出什么來說,只得這么回答他,當我說“我倒不討厭狗”時他好像很喜歡。可是他妹妹說:“我最不喜歡狗,狗也不喜歡我,他的狗把我的貓嚇跑了呢,他從來不向我道歉。”說著,大家都笑了。我們用閑談、假寐、看書……消磨這不算短的旅程。一天一夜的車上生活過去了,到了生疏的北京。我總忘不了他對我的熱心幫助,一切取行李、打電報都是他代辦的。
一個新生活的開始是憂喜各半的,宿舍的同伴都那么和氣,使我除了想家以外沒有一點痛苦,最希望的是星期六,在那天可以和王氏兄妹見面,談談我們熟悉的海、我們的樹林、我們的家……
漸漸地,鄉愁隨著天氣冷了下去,我對新環境有了濃郁的情感,也和王氏兄妹早成了老朋友,他直呼著我的名字,我也不叫他王先生了。他時常拿出大人的神氣對付我,我們有過直爽的辯論,有過認真的爭執。可是彼此心中絕沒有懷恨的痕跡。
有一次,他參加了一個歌詠音樂會,我和許多同學都去赴會,他擔任一個獨唱節目,在柔雅的燈光里唱著動人的歌曲,一聲聲如電一般地打動每一個聽眾的心。全場那么安靜,我坐在前排,覺得他唱的時候總看我;我覺得他不是王大哥了,而是什么故事的主角。他的歌聲撥動我的心靈,我低頭靜靜地聽著,我不敢抬頭,我的手帕卻被淚浸濕了,為什么哭呢?什么時候開始哭的?我都不知道,而且也弄不明白,這對我來說很神秘!
音樂會散場了,學校雖未關大門,可是宿舍的鐵柵欄卻無情地被鎖住了,怎么辦呢?犯校規、記過,倒不著急,今晚上到哪兒睡成了重要問題。結果一個淘氣的同學教給我們從柵欄縫里鉆過去。
“那么窄的縫子能鉆進人去?”一個同學說著急得快要哭了。
“你看,只要能鉆過頭去,身子是不會留在外邊的。”那個淘氣的同學說著熟悉地爬上柵欄,先鉆頭后進身子。一、二、三,早進到宿舍的院里面,大家在急難中也一個一個地學著鉆進去。幸喜沒人看見。
“喂!幾點了?”到臥室以后,我小聲問我的同屋。
“我的表針在音樂會上鼓掌時震掉了。”她小聲連說帶笑地告訴我。我不由得笑著問她:“哪一個節目值得你這么鼓掌?”
“就是那個獨唱,她們說他是你的朋友呢!我想這次音樂會不知道要震壞多少手表呢?”她說著和衣上床去了。我勉強辯道:“我的朋友?誰說的?我可不配。”但是我的心卻輕輕地跳著。
第二天早早起來,天氣已經涼森森的,我拿了信紙、信封跑到一個小課室去寫信。我大膽地夸贊著他的歌詠天才和我的愛慕,卻怯懦地簽了一個假名字,我的內心交戰了一整天,在晚飯后才把那封信投寄了。
星期六又到了,我真怕見他呀。可他卻接我到景山去玩。我感到惶恐、幸福、安慰,卻故意說:“妹妹怎么沒來?我不喜歡景山,又沒水,又沒花的,孤零零的幾個亭子,有什么趣?”說完了偷偷觀察他的神氣,他真因為這句話失望了。他嘆道:“你又哪里知道景山的好處呢?既然你不喜歡,我就自己去吧!”他說著就走,我一時沒有巧妙的法子來給自己找退步,急得險些落下淚來。他轉念一想明白我的意思了,笑著說:“走吧!在景山最高處能俯視北京全景呢。”我們無言地走出校門,許多同學在后面小聲批評著、笑著、指點著。
在景山上,我們佇立著看深秋里的北京,偉大的圖案哪!紅的、黃的經霜的樹、綠的常青樹、金碧的宮室、灰的民舍、白的浮屠……近處的御河、遠處的城樓,孕育著千萬生靈的北京啊!我高興里含著辛酸,我感到造化之偉大和自己之渺小。我叫他:“洪友!你看風煙籠罩著的北京多美呀。”他并沒回答我,只是倚著亭柱看著我,倒使我手足無措起來。我呆立著,彼此又有片時的沉默。他說:“青,有一件奇怪的事求你替我研究一下!”我們坐在石級上,他鄭重地拿出一封信來,可了不得!就是我寫的那封信。他說:“你看,這信寫得太好了,只可惜不是真姓名,通信處卻是你們學校,我想你一定認識她,我也不用回信了,你帶信給她,就說我很佩服她的文才,只要她坦白些,肯告訴我真姓名,我們當然可以做朋友的。”我為了避免嫌疑,裝著仔細看那信。可笑,自己看自己寫給人家的信。
洪友先生:
美麗的秋夜,幸運領我去赴××音樂會,我是多么愛音樂呀!及至聽到先生的獨唱,才使我醒悟到以前所喜愛的音樂只是感官上的優美,先生的歌聲卻使我的靈魂都受到音樂的洗禮了。
當我見到許多人圍繞著叫你簽名時,我就悄悄離開會場,預備在清晨第一線曙光里寫我欽羨的表白。我是多么需要先生賜我一個友誼的回音哪,我不奢望著會談,我不苛求著社交的往還,只希望我們精神的友誼聯系到永遠永遠。
祝福我的阿波羅
愉快
田多麗
×月×日
我看完信輕輕嘆了口氣,接著說:“你為什么不回信呢,豈不負人美意?”他見我說這話倒使他迷茫了:“我還以為是……你真不知道這人是誰嗎?也不必研究了,我們還是快快樂樂地在這清爽的高山上多談談吧。只要不是你寫的信,沒有回信的必要。世事總是‘事與愿違’,越希望的越不來,不希望的反倒劈空而來。”我知道他的意思,我雖沒回答,但是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悅。
我和他的雙重友誼順利地進展著,我已用“田多麗”的簽名給他寫了十幾封信,他也回復了我不少信,我已得到那清泉似的友情了,可是另一方面在“會談”時他熱誠的表示我卻沒敢接受。天哪!多么奇怪的矛盾心理呀,以至使他在給“田多麗”的信上抒寫著繁多的情愛和哀愁。有一封信這樣寫著:
多麗,多麗!
你也如明月之遠在高空嗎?我也許會做一個海中撈月的傻子啊,假如你真對我如你信上所說的那么愛慕,又何惜賜我一次短促的會談呢?多麗,你說音樂是“至上的神秘”,可是我以為少女的心情才是“真正的神秘”呢。
你按《夢》Tr?muerei[11]的曲調填的歌詞,我正在練習著,預備在圣誕節的音樂會中,努力在千百個聽眾前唱出,但一想到“聽眾中哪一個是多才的多麗”時,心中則又悠悠萬般惆悵起來。多麗!勇敢些,賜我一個機會“一瞻風采”啊!
洪友
圣誕節的慶祝音樂會使我感到無上的欣慰與榮耀,他真在眾人面前唱著我作的歌詞,德國作曲家舒曼的《夢》的原曲是多么優美、婉約、動人哪!他穿著黑色的禮服,在紫色的絲絨天幕前、幽靜的燈光里站著,他手里那折了又展開的歌詞紙片,呀,那紙片,就是我寄給他的歌詞。前奏過了之后他放開喉嚨唱著。每一個音符好像清泉的珠泡,又像明月的銀光,更如輕煙般的夢,重重地在我上下左右纏繞。我內心有一句要炸裂而出的話:“我便是‘田多麗’,我也是‘方青’,‘方青’愛你。”但是終于忍住,忍得頭痛起來。
兩年的光陰很快就過去了,我倆的友誼仍是雙重地進行著。但是他對于“田多麗”的好奇心減少了,對于“方青”的友誼又返回手足之愛。
我很幸運地在家里過著暑假生活,時常和他到海邊去玩,或在小樹林里散步,他的兩條狗也和我熟悉起來,他的弟弟、妹妹也喜歡和我一起玩。多少沙灘上的追逐啊,多少月下的合唱啊,他真把我當作自己的妹妹了。有一天,他居然坦白地說:“田多麗真奇怪,一到假期就不給我寄信了。我真感到寂寞,青!你們女孩子的感情為什么這么神秘莫測呢?”我只好對他笑笑,玩笑地說:“你畢業了,要成家立業啦!娶了王大嫂就不寂寞了。”我想他一定會追著打我,或者把我拋在海水里,因為他力氣很大,跑得又快,曾那么對我和弟弟妹妹開玩笑,所以我沒說完就站起來跑了。可是奇怪,他沒站起來,反倒招手說:“誰告訴你的?一定是我妹妹,因為她要約你和她一起做伴娘呢。不過這婚姻不是我自己訂的,是由父親代辦的。我一向是反對的,我很希望和一個心愛的伴侶過一生,父母代辦的婚姻到自立的年齡就自動解除它。可是兩年以來,知道世界上并沒有真愛我的女子,所以我覺悟了:婚姻的事說重要也很重要,說不重要呢,也算不了一回事。別的事業有多少比婚姻還重要哪!何必因為婚姻傷父母的心呢,所以下月的婚期,我也沒什么可否的。青,你賞臉替我們做伴娘吧!也許家父還要請老伯、請你的幫助呢。假如你肯賞光,我們的婚禮才會幸福快樂的。”我聽了他的話,呆立在海風里。心里經過大力的震蕩反覺得空洞、安靜、理智起來。雖然知道面前擺的是一杯苦酒,但是還要拿起杯子來飲。我很自然而誠懇地答應了他的要求。我也莫名其妙當時何以那么慷慨,沒有眼淚、沒有嘆息,靜靜地完成了一個小而短的故事。
當我穿上白色云片紗的長衣時,我立刻想起在學校演戲時的情形。我如一個臨登臺的演員似的化著妝,把頭發左三卷右一卷地垂在肩上,當我把銀葉做的白玫瑰插在發際時,發現自己的睫毛上掛著淚珠,我機械地裝扮著自己,除了鏡子里的動作與形態以外,什么也想不明白。四周是空洞的,心里也是空洞的。
他們的婚禮全部進行完,大家張羅入席的時候,我覺得心里好像卸了一副重擔似的輕松得很,輕得好像地心都失去引力,我的衣服、鞋子好像化成輕煙飛去,使我的身體接觸不到它們。尤其是頭發,從發根上起了一陣涼風,頭皮、頸項感到異樣的清涼,眼里的男女客人也笑嘻嘻地頭向下腳朝上,喜對子、鮮花籃都上下顛倒了,忽地眼前一亮,禮堂中陳設的賀禮——阿波羅的石像變大了,他拿著豎琴的手向我擊來,于是眼前一片金星,又一片黑,耳邊則是一片急躁而短促的驚呼聲……以后我就不知道了,是一種我既不能招呼人,別人也不能支配我的奇妙瞬間。
自從經過這次昏暈之后,對于個人的死生禍福看得更加平淡,對于他人的安危反倒認真地掛念起來。我很少出門,自己除了默想和看書以外,就是伴著父母兄弟姐妹談話。父親是最體恤我、最恩待我的人,所以有一天他老人家誠懇地對我說:“你應當換換環境啦,有一個機會倒可以使你到外洋去旅行一次。”
“爹!是真的嗎?不管大國小國,我都愿意去。即或是國內也好,暫時叫我離開這里,出去讀書也好、做事也好。我想多得到些人生經驗,可以忘了自己,也可以學到些本領,來幫助比我更痛苦的人。”
“我們的公會最近組織了一個經濟考察團,五天之內就要起程到歐洲去。我馬上打發人給你去辦護照。可是,你的精神和健康受得了嗎?”
“您放心,完全好了。您知道那天太熱了,不然我向來不會暈倒的。”我說著努力地笑著。可是父親搖搖頭說:“犟嘴的孩子!人太剛強、任性,終究是要吃虧的。”
很多日子不見月光了,庭院里,月光下,花樹的影子靜靜地搖曳著,我明晨又要開始一個較遠的行程。我要一個人和我的小天地、小家園告別。我希望帶走的是悲哀,帶回的是快樂。忽然,客廳的門打開,一個修長的人和父親走出來。是洪友!!我立刻藏在丁香叢后面。
“老伯!你不能放她一個人走,她的意思我明白了,那天她在暈倒的時候尖銳地叫了一聲‘阿波羅’。她從先信中稱過我‘阿波羅’,可是信總用假名。她行為很特別,我一向猜疑那些信是她寫的,可是在談話中她卻從未有過一次感情流露!我太愚笨了,不能明了她,我悔恨!!我結婚那天晚上就病了。今天我來和您談談,老伯,我明天就離婚,和青一起出國讀書。老伯您千萬告訴她,叫她等我,千萬等我,我一個人足可以在路上照應她,和那次上北京一樣。”他說話的時候聲音急促而略帶微弱。我倒很冷靜地聽著父親的回答:“洪友!你們的感情怎樣我是一點不清楚的,不過我也相信她是始終佩服你的,你對她也有相當的友誼。她這次走是短期的。你也不應當把婚姻看得太輕忽,結婚沒幾天又鬧離婚,對于新娘豈不是斷送人家一生的幸福?話雖這么說,我也不愿有絲毫專制的成分。你等我招呼她來商議。”我忽然顫抖起來,額角流著冷汗。天哪!這么大的試探,我能勝過嗎?我聽父親叫我:“青兒,青兒。”我在樹叢后面開始內心交戰。我是應當女英雄似的跳出去痛快淋漓地責之以大義勸止他的感情用事呢?還是愛嬌地依在他的手臂里求父親應允我們詩意地出走呢?感謝上帝!我終于勝過這個試探。當父親又叫“青兒”的時候,我遠遠隱藏著形體,揚著語聲道:“爹,我在這兒哪!您先別叫我吧,我的訂婚戒指掉在草地里找不到了。我明天還要戴著出門,真是!還沒找著。您不要叫我吧,我要仔細找找。”求上帝恕我凄楚的謊言吧!我要成全另一個女人的幸福啊。唉!女人,女人的痛苦太多,而幸福太少。我寧可做一個幸福的成全者;我的話當時效力很大,在樹的枝葉間見他拿著帽子走了,音韻不諧地說著:“伯父,再見……等有工夫……再來。”他匆匆地走在小徑上,有如赴敵的戰士。別了!我們別了,沒有眼淚,沒有纏綿的悲傷。只見父親在月下徘徊著,一聲嘆息——為兒女而衰老的嘆息——我將為此而努力做人!
當我從丁香叢里走出時,腿卻麻木了,站在那兒,任晚風吹著我的頭發、我的衣襟,任晚風吹攏浮云蔽起月光。我聽見初秋第一聲蟋蟀的鳴叫。
(原載《中國文藝》一九四一年第五卷第一期,一九四四年收入文集《白馬的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