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內心怯懦，越要張牙舞爪

要對抗恐懼，最強硬的方法當然是練就一身扔到任何兇險的環(huán)境里都能好好活下去的過硬本領，從主觀上提升自己的掌控力，然后直面恐懼。但這就得靠勤學苦練和增廣見聞了，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毅力堅持到練成。在你還沒有練成的時候，根據(jù)前面介紹過的“控制錯覺”原理，只要意淫一下自己有這樣一身本領聊以安慰，也能讓你的自我感覺好很多。如果說恐怖片最善于讓觀眾模擬體驗“失控”，那么武俠片最擅長干的，其實就是直接滿足觀眾對這種控制力的強大意淫。

第一高手的敗相

以徐克的《龍門飛甲》為例。《龍門飛甲》算是半部好片，前面尚可，后面崩潰了。關于崩潰的點起于何處，大概有兩種說法。第一種說法是崩潰于龍卷風大戰(zhàn)，趙懷安那句“有膽子你我到龍卷風里分勝負”算是史上最弱智的挑釁；第二種說法是崩潰于西夏古城里搬黃金這一段里的混亂邏輯。不過，我倒是留意到這兩處之間的另一個小細節(jié)：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在西夏古城重現(xiàn)天日之前，雨化田已露一臉敗相，這時意外撿來一柄寶刀，才頓時恢復高手氣派。

在我看來，與前兩處相比，這一刻才是更要命的崩潰，因為“高手”的氣場在這里完全崩塌了——雨化田算是片中的第一高手，但一個需要絕世神兵配合的高手還是真正的高手嗎？我記得孔慶東老師在瘋掉以前曾頗為到位地分析過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兵器，大意是，金庸武俠小說中越是末流的高手越仰仗各種夸張的兵器（例如岳老三的鱷嘴剪），而越是真正的高手兵器就越是簡單。金庸小說里真正的高手只需一柄再普通不過的劍就足夠了，或者干脆只用掌。楊過和獨孤求敗也只是在年輕時才用玄鐵重劍的，到老了就什么兵器都不使了。

從這個角度來分析的話，《龍門飛甲》里的雨化田算是幾流高手呢？雨化田很分裂。開場一上來，他的確有絕頂高手的范兒，露的那幾手震碎一切的功夫根本就是獨孤求敗“不滯于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的境界。我本來以為，這種級別的高手應該是像東方不敗那樣，就算手里啥都沒有，淡定地揮一揮衣袖，對手就變成一團肉糊的，最多補幾枚繡花針就夠了。

可事實是，雨化田手里的兵器相當?shù)鼗ㄉ凇Ｓ昊飳崙?zhàn)時用的劍叫三子劍，看上去就是一把長劍，實際上鑲在劍身上的兩柄短劍是可以飛出去當暗器使的。絕頂高手用暗器本來也沒有什么不堪的，李尋歡就是用暗器的。可問題是，人家是拿暗器當明槍使，開打前擺明了就是要飛你一刀，用得光明磊落。而雨化田卻是擺出一副用長劍的架勢，打到一半忽然再飛出兩柄短劍來，這就是赤裸裸的偷襲了。相比小李飛刀，這就顯得很不堪了。靠花哨的奇兵怪器來偷襲是不應該出現(xiàn)在一個故事的第一高手身上的。

所以，雨化田登場時表現(xiàn)出來的武功境界與之后實戰(zhàn)中的表現(xiàn)相比，是相當分裂的。至于到了西夏皇城撿到削鐵如泥的寶刀那一幕，就更是急轉直下了。越是內心怯懦，越要張牙舞爪。“低手”靠神兵，高手應該只靠肉身。

掌握力是自信的資本

可問題是，如果一個人使鱷嘴剪這樣的花哨兵器成了天下第一高手，而另一個人使掌成了天下第一高手，如果這兩人打成平手，那他們之間有什么高下之分嗎？其實沒有。那么使掌的比使鱷嘴剪的到底高明在哪里？我覺得，一樣高明。

鱷嘴剪與掌的真正區(qū)別在于，使掌的比使鱷嘴剪的更安全。使鱷嘴剪的，趁手的武器世界上就那么一把，它一壞你就完蛋。使劍的，手里的這把壞了，隨手一抄又是一把。使掌的，武器就長在自己身上。可以出門忘帶劍，可以出門沒有帶夠飛刀，但你不會出門忘帶你的手。如果武功的境界是一個“系統(tǒng)”的話，從使鱷嘴剪到使掌，就是系統(tǒng)的強健性不斷提升的過程。兵器越花哨，武功境界完美發(fā)揮的條件也就越苛刻。越是不滯于物，就越能在所有的時間、地點中發(fā)揮最高水準。所以，不是武器越普通就越厲害，而是武器越普通，就越有全天候掌控環(huán)境的能力，因此也就越安全。掌控力是高手自信的資本。

如本章開篇所述，掌控力說白了是一種使自己免于陷入各種威脅的自我保護能力。所以，武俠小說里高手都用掌這種設定，我覺得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作家們意淫自己的自我保護能力的產(chǎn)物。這種保護能力越皮實，書生們也就越有安全感。因此在武俠小說里不但越是高手就越用掌，越是高手也就越容易因為各種因緣際會獲得其他超強的防衛(wèi)能力，比如百毒不侵。金庸的讀者對《天龍八部》里段譽的萌呆、癡情、北冥神功、凌波微步都很了解，但可能很少有人記得段譽也是百毒不侵的。《天龍八部》里描寫段譽獲得百毒不侵能力的那一段寫得相當?shù)乜苹茫谥蟮那楣?jié)也無甚作用。我覺得金庸似乎就是忍不住添上這么一段，好讓自己可愛的男主角從此擁有更加強大的自我保護能力。筆下的高手越是有全天候的防衛(wèi)能力，作者思緒中的某些不安全感就越容易通過這種意淫得到壓制。

說白了，武俠故事里的高手之所以都用掌，之所以都百毒不侵，無非是為了滿足觀眾和讀者對于全天候掌控自己命運的意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