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已經(jīng)上午十一點了，天空中仍沒有太陽。幾座小山丘前的空地上烏云密布，看起來很可能要下雨。我穿著深藍(lán)色的襯衫，打著領(lǐng)結(jié)，一塊手絹從淺藍(lán)色西裝的口袋里露了出來，腳上穿著黑色毛線織成的，帶著藍(lán)色花紋的短襪，踩著厚底黑皮鞋。我的臉上刮得非常干凈，沒有半點醉態(tài)，看起來利索又干凈。不過這一點是否有人知道，那就和我沒有關(guān)系了。總之，我具備一名衣冠楚楚的偵探所需要具備的外表，因為我就要去拜訪一位大富翁，他的財產(chǎn)有四百萬。

一進(jìn)斯特恩伍德豪宅的大門，就看到兩層樓高的大廳。大廳的門足夠容納一群印度大象通過。門上鑲嵌著一塊特大號花玻璃，玻璃上畫的是一名女子被綁在樹上，一個身穿黑色甲胄的騎士正在救她；這名女子沒有穿衣服，但好在頭發(fā)夠長，能夠遮掩一二；騎士已經(jīng)推上了頭盔的前沿，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他想要松開把女子綁在樹上的繩子，但不管怎么努力都解不開。當(dāng)時我站在那里想，這騎士幫忙的時候好像不太認(rèn)真，假如我在這房子里居住，我一定會爬上去幫他一把，遲早都會去的。

大廳后面的墻壁上，鑲嵌著幾面落地的玻璃窗，窗外是一處翠綠的草坪，這片草坪非常空曠。另一頭是一座白色的車庫，一位年輕司機(jī)正在擦洗一輛紅褐色的帕卡德牌旅行汽車，這位司機(jī)又瘦又高，皮膚黑黑的，穿著閃亮的黑色護(hù)腿。車庫后面有幾棵修飾院子的樹，修理得很整齊，看上去就像卷毛狗。再往后，是一座暖房，圓屋頂，看上去很大。之后是大片的樹木，盡頭是一些小山，曲折蜿蜒，一層一層的，漂亮極了。

大廳的東邊是一道瓷磚鋪成的樓梯，非常顯眼，樓梯通向另一塊鑲嵌傳奇畫的彩色玻璃和帶著欄桿的長廊。很多硬靠背的紅絨椅座大椅子擺放在大廳的四周，似乎并沒有人坐過。一個大壁爐位于西墻正中間，爐子里什么都沒有，一面爐盤放在了壁爐的前面，爐盤由四塊大銅片組成，大理石壁爐臺的四角都用愛神丘比特的雕像裝飾。一張巨大的油畫肖像掛在露臺上面，肖像上兩面輕騎兵的三角旗交叉在一起，旗子上有一些洞，可能是子彈洞，也可能是蟲子咬的洞，整個肖像都被一層玻璃框罩起來。這是一個軍官的肖像，他穿著筆挺的墨西哥戰(zhàn)爭年代的軍裝。這人的眼睛嚴(yán)厲而又熱忱，黑漆漆的如同煤塊一般。他那拿破侖三世一般的烏黑胡子修得非常整齊，從這個人的總體神態(tài)上，你能感覺只要和他打成一團(tuán)，你就會受益無窮。雖然我聽說將軍年紀(jì)已經(jīng)很大了，而且還有兩個二十幾歲處于危險年齡的女兒，但我還是認(rèn)為這肖像不是將軍本人，我猜應(yīng)該是斯特恩伍德將軍的祖父。

遠(yuǎn)處，樓梯后面的一道門打開了，此時我還在盯著肖像上漆黑而又熱情的眼睛。進(jìn)來的這人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不是管家。

這是一個瘦削、纖細(xì)的女孩子，不過看上去很健壯，大約二十歲的樣子。她穿著合體的淡藍(lán)色褲子，走路時好像腳不沾地一樣輕輕飄過。她黃褐色的頭發(fā)剪得很短，甚至比當(dāng)前流行的發(fā)尾卷起的齊肩短發(fā)還要短，發(fā)尾有一點彎曲，非常漂亮。她那灰色的眼睛，仿佛不帶一絲情緒地在看著你。她走到了我旁邊，張開嘴對我笑笑，我看到了她閃閃發(fā)亮的牙齒從兩片又緊又薄的嘴唇間露出來，尖利得簡直和肉食動物有一拼，如同白瓷一般光滑，如同柚子瓣一般潔白。她的臉看起來不太健康，沒有什么血色。

她說：“哎呀，你長得挺高啊！”

我說：“長這么高也不是我能決定的。”

她對我的回答感到很奇怪，瞪著圓圓的眼睛看著我，似乎在思考。我一眼就看出，對她來說，動腦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我剛才也只是第一次和她見面。

“還挺帥的。”她接著說，“你知道自己挺帥氣的，這點我能確定。”

我哼了一聲。

“你叫什么？”

“萊利，”我說道，“道戈豪斯[1]·萊利。”

“還真是一個有趣的名字。”那姑娘扭過頭，咬著嘴唇，斜著眼睛看我。然后，她垂到了臉頰上的眼睫毛又抬起來，好像拉開幕布一樣。她想讓我贊賞她，所以才故意擺了這一出。估計她想著，看過她的這個表演后我必然會四腳朝天撲通著打個滾兒。但是她發(fā)現(xiàn)我沒有在地上打滾兒，于是問道：“你是不是職業(yè)拳擊家？”

“我是一名私家偵探，和拳擊家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你是一名——”她往后仰了仰頭，好像很氣憤的樣子，在這光線昏暗的大廳里，她頭發(fā)的光波閃了一下，“你在和我說笑吧！”

“哼——呵。”

“你說什么？”

“你應(yīng)該聽見我說什么了，”我說，“過去吧。”

“你真會開玩笑，你根本就沒說話。”她把一只大拇指放在嘴里咬。她的大拇指有些畸形，又細(xì)又扁，好像有些人的六指，缺少上面的一個關(guān)節(jié)。她的指頭在嘴里來回轉(zhuǎn)動，好像嬰兒含著乳頭一樣，一邊慢慢地吮著一邊咬著。

她說：“你簡直太高了。”說完就一副非常高興的樣子，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甚至還嘻嘻笑起來。接下來，她腳不離地地轉(zhuǎn)過身體，雖然動作很慢，但卻非常靈活，兩只胳膊在身體兩側(cè)軟軟地垂下來。她向我撲過來，直接落在我的懷里。這時她只能腳尖點地，如果我不抱住她，她的腦子就會砰地磕到地板上，而那地板上還鑲嵌著棋盤。所以我只能摟著她的腰，把她抱起來，但是她立刻就粘在我身上了，就像一坨泥巴。為了不讓她摔倒，我必須要緊緊地抱住她。她把頭貼在了我的胸前，笑嘻嘻地對著我，而且使勁扭著身體。

“你太酷了，”她笑著說，“我也不錯。”

我沒有說話，但偏偏就在這個時候，管家從落地窗戶里走進(jìn)來，我抱著這個女孩的一幕正好被他撞見了。

對于這件事，管家好像完全不在意。這個老人大約六十歲，又瘦又高，長著一頭白發(fā)。他那雙藍(lán)眼睛簡直幽深得不能再幽深了。他皮膚非常光滑，走起路來時肌肉非常有力。他往我們這邊走，慢慢地穿過大廳，我身上的女孩子一下就跳起來了。她像小鹿一樣蹦跶著，飛快地跑到了樓梯下面，一下子就不見了，這時候我還沒有來得及喘一口氣。

管家語調(diào)平淡地對我說道：“馬洛先生，將軍現(xiàn)在想要見您。”

“她是什么人？”我把下巴從胸前抬起，對他點點頭。

“先生，那是卡門·斯特恩伍德小姐。”

“她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需要改掉那個壞習(xí)慣。”

管家用禮貌而又嚴(yán)肅的神情看了我一眼，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