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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塔爾列史學研究芻議曹特金本人所寫論文均不署名。

一位蘇聯學者曾經引用古羅馬杰出的演說家、政治活動家西塞羅的名言和俄國著名作家薩爾蒂科夫-謝德林對這一名言的補充來形容塔爾列。西塞羅的名言是:“演說家是造就的,詩人是天生的。”薩爾蒂科夫-謝德林補充說,演說家有造就的,也有天生的。這位學者則引申說,大部分歷史學家是造就的,只有一些最卓越的歷史學家是天生的,而塔爾列正是這樣的一個。參見安丘興娜-莫斯科夫琴科《學者—愛國者塔爾列》(А. И. Антюхина-Московченко,Учёный-патриотЕ. В. Tapлe),載《近現代史》(蘇聯)1966年第4期,第26頁。這當然不是說,塔爾列的成功不靠他本人的努力,而是說,他具有一些非凡的天賦:清晰的頭腦、罕見的機智、驚人的記憶力、寫作家的才華和個人的魅力。參見安丘興娜-莫斯科夫琴科《學者—愛國者塔爾列》(А. И. Антюхина-Московченко,Учёный-патриотЕ. В. Tapлe),載《近現代史》1966年第4期,第26頁。這些天賦加上塔爾列異乎尋常的勤奮,使他在近60年的學術生涯中不僅著作等身,而且成為具有國際影響的著名歷史學家。幾十年來,國外關于塔爾列的生平和著作已發表了不少研究成果。本文試就塔爾列史學研究的若干特點談一些初步的看法。

 

葉夫根尼·維克托羅維奇·塔爾列于1878年11月8日生于基輔也有一種說法說他生在尼古拉耶夫,參見《社會運動和國際關系史文集(紀念葉·維·塔爾列院士)》(Из истории общественных движения и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х отношЕний,сборник статей в память академика Е. В. Тарле),蘇聯科學院出版社,1957,第S頁。一個職員的家庭。1892年,17歲的塔爾列在赫爾松的中學畢業后進入基輔大學文史系學習。他有幸得到當時著名的學者伊·瓦·盧奇茨基(1845~1918)教授的指導,精心研讀中世紀史。1896年畢業時,他因論文《彭波那齊和16世紀初意大利的懷疑主義運動》而獲得金質獎章。嗣后,他以“教授獎學金領取者”的身份留校攻讀學位。1901年,塔爾列順利通過碩士學位論文《托馬斯·莫爾的社會觀點與當時英國的經濟狀況》答辯。

盧奇茨基對塔爾列的成長很有影響。與著名歷史學家尼·伊·卡列耶夫(1850~1931)和馬·馬·科瓦列夫斯基(1851~1916)一樣,盧奇茨基也是“俄羅斯歷史學派”的杰出代表人物。這一學派主要研究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前夕和革命期間的土地關系史和農民史。盧奇茨基本人利用法國外省檔案館里的大量新的文獻資料,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盧奇茨基使塔爾列在從事研究工作之初就培養起良好的習慣,尤其是在注重使用檔案資料、嚴密考訂史料和寫作時將科學性和可讀性相結合等方面。塔爾列在一生的研究工作中一直保持著這些好的傳統。

1896年,塔爾列開始發表文章,從此開始他的學術生涯,直至1955年1月6日逝世。在近60年中他幾乎每年都有新作問世據統計,1896~1955年,塔爾列只有1932年和1935年兩年沒有發表作品(參見《社會運動和國際關系史文集〈紀念葉·維·塔爾列院士〉》,第29頁)。,這樣多產的歷史學家是少有的。據統計,他發表的史學著作有600多個印張,加上政論文章、書評、札記、講稿等300個印張,總共有900~1000個印張之多。《社會運動和國際關系史文集〈紀念葉·維·塔爾列院士〉》,第3頁。

早在1917年十月革命前,塔爾列就已經是一個知名的歷史學家了。不過,在政治觀點上,那時他屬于自由資產階級史學流派。直到十月革命后,他才逐漸接受馬克思主義。簡單地考察一下他的轉變過程是很有意義的。

塔爾列早期的文章在選材上(農民問題)和一些觀點上(對大革命前法國狀況的分析)都受到他的老師盧奇茨基的影響。19世紀末20世紀初,塔爾列發表了數十篇文章,涉及的面非常廣泛,但主要都是政治斗爭問題。他為許多政治家作傳,反映出他對西歐各國議會斗爭及其代表人物的濃厚興趣。在資產階級自由派的教授中,塔爾列以激進和擁護共和而著稱。他顯然受到當時俄國解放運動思潮的影響。他雖沒有參加任何政黨,但同情社會民主黨人,尤其是普列漢諾夫。1905年俄國革命后,塔爾列曾和普列漢諾夫在國外會晤(參見恰普凱維奇《葉夫根尼·維克托羅維奇·塔爾列》〈E. И. Чапкевич, Евгений Викторович Тарле〉,莫斯科,1977,第38頁)。塔爾列和捷伊奇的友好來往直到十月革命后仍保持著。有材料說明,塔爾列曾參加由社會民主黨人組織的秘密會議,引起了沙皇警察的懷疑,于1900年被捕過,為此被剝奪了講課的權利(至1903年初為止)。參見恰普凱維奇《葉夫根尼·維克托羅維奇·塔爾列》,第23~25頁;《社會運動和國際關系史文集(紀念葉·維·塔爾列院士)》,第8~9頁。

十月革命前,塔爾列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已有所了解。他注意到近幾十年來史學出現了一個新領域——經濟史。在《當代為什么會產生對經濟史的興趣?》一文中,他強調“出現了整整一個流派,它無論是在批判現存制度方面還是在闡述未來方面,都力圖提供科學的歷史的論據和哲學的論據”《塔爾列文集》(E. B. Tapле, Coчинения)第1卷,莫斯科,1957,第299頁。,他這里指的就是馬克思主義學派。他還認為馬克思主義學派在當時已很有影響,恩格斯、考茨基等人的著作已在德國千百萬人中流傳。《塔爾列文集》第1卷,第302頁。他認識到,當時對經濟史的廣泛興趣“與當代生活提出的新的社會要求直接有關”。《塔爾列文集》第1卷,第301頁。不過也應看到,塔爾列當時對馬克思主義還不能正確理解,他更多的是接受俄國“合法馬克思主義”的思想。他雖然承認歷史唯物主義“作為方法提供了并在繼續提供著十分富有成果的結論”,但又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作為哲學體系(在現時歷史知識所能達到的水平下)遠不是在一切情況下合乎邏輯和令人信服的。”《塔爾列文集》第1卷,第300頁。在另一篇文章《關于歷史預見的界限問題》里,塔爾列也錯誤地認為,馬克思的歷史觀不僅在個別原理上,而且在根本基礎方面,都在經歷著一系列深刻變化。而用革命改造社會的主張應該讓位于和平進化的思想。原載《俄國財富》(Pycckoe Богатство)1905年第5期,轉引自《塔爾列文集》第1卷,第Ⅹ-Ⅺ頁。

1905~1907年俄國革命對塔爾列有很大影響。他因參加革命活動而被捕。1905年10月18日,他在參加學生示威游行時頭部被刀砍傷。盡管塔爾列的許多朋友和同事是立憲民主黨的黨員,但他對這個黨的政治主張持批評態度。他在課堂上和在報刊上撰文抨擊沙皇專制制度。他在1905年發表的《西歐專制制度的崩潰》一文中寫道,在俄國像在其他地方一樣,“專制制度不會心甘情愿地自動消亡,因而就引起革命。但是,專制制度在任何地方都不像在我們這兒,對革命進行了如此絕望的、狂暴的反抗”。《塔爾列文集》第4卷,莫斯科,1958,第402頁。1905年革命對塔爾列的影響還表現在研究工作上,他開始研究工人階級史。1907年,他發表了第一部有關法國大革命時期工人的著作《革命時期國家手工工場的工人(1789~1799年)》。1909年、1911年又分別出版了《法國革命時期的工人階級》上下卷,并于1911年因這部著作而獲得歷史學博士學位。塔爾列的這些著作的問世不僅表明他本人在研究工作方面的突破,而且說明他在逐漸擺脫“俄國歷史學派”的影響。如果說盧奇茨基、卡列耶夫主要是研究農民的話,那么塔爾列的視線已經轉向工人。這在俄國當時的大學教授中是罕見的。自然,塔爾列的這些著作并不是沒有缺點的,在一些具體問題的闡述上還可以看到“俄國歷史學派”的影響,譬如夸大小生產在國家經濟生活中的作用,等等。

塔爾列的下一部重要著作是研究拿破侖時期法國和歐洲經濟史的《大陸封鎖》,上卷《拿破侖時期法國工業和外貿史研究》于1913年出版,下卷《拿破侖一世統治時期意大利王國經濟生活》于1916年問世。這部著作在國際史壇上產生了重要影響,給作者帶來很高的聲譽,并為塔爾列后來的拿破侖研究奠定了牢固的基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塔爾列還發表了不少文章闡述歐洲列強的對外政策和國際關系史的問題。這是他研究國際關系史的開端。綜觀塔爾列此后的科研工作,社會運動史(尤其是工人運動史)和國際關系史是他最主要的兩大研究領域。

除科研之外,塔爾列還從事教學工作。他極富講演才能,他的講課很受學生歡迎。1903年,塔爾列當上了圣彼得堡大學的編外副教授,1913年被聘為尤里耶夫(今塔爾圖)大學教授,1918年10月又被選為彼得格勒大學教授。參見恰普凱維奇《塔爾列院士生平片斷》(E. И. Чапкевич, Страницы биографии академикаE. B. Tapлe),載《近現代史》1990年第4期,第40頁。據該文作者說,1918年10月這個日期是根據檔案材料確定的。

但是,此時的塔爾列還不能擺脫資產階級自由派教授們的情緒的影響,不理解戰爭的帝國主義性質,站在護國主義的立場上。二月革命后他又沒有認識到臨時政府的階級實質,以為“俄國革新的春天”已經到來,撰文號召民眾支持臨時政府把戰爭進行到底,更談不上理解布爾什維克黨所提出的政治主張。

總之,十月革命以前,塔爾列雖然已受到馬克思主義和俄國革命運動的一些影響,也參加過反對沙皇專制制度的一些革命活動,但并未能突破資產階級自由派的思想局限。十月革命以后,塔爾列經歷了相當一段時間的矛盾和思想斗爭的過程,在革命勝利后的最初幾年里,他沒有發表新的有分量的著作。但是,他拒絕接受巴黎大學的邀請,繼續留在自己的祖國工作。從1922年起,他發表的著作也明顯增多,其中關于凡爾賽和約等國際關系史的著作表明他對這一領域的興趣有增無減。除此以外,塔爾列于1918年6月被任命擔任中央檔案館彼得格勒分館歷史經濟部主任。塔爾列在檔案管理方面做了許多工作,后來還受馬克思恩格斯研究所所長梁贊諾夫的委托,到歐洲去搜集馬克思恩格斯生平活動的文獻資料和國際工人運動史的資料。參見《塔爾列院士遺著選》(Из литературного наследия академика E. B. Tapлe),莫斯科,1981,第211、220~221頁。

然而,思想立場的轉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蘇維埃政權初年艱苦復雜的情況下,塔爾列內心的矛盾和困惑在行動上也有所表現。他在1918~1919年編輯出版的兩卷本的文獻集《法國大革命時期的革命法庭》,便反映了他對內戰時期“紅色恐怖”的看法。隨著內戰的結束和蘇維埃國家經濟狀況與科研條件的逐步改善,塔爾列思想轉變的過程也在相應地加速。1921年,塔爾列被選為科學院通信院士,1923年他獲準出國在檔案館和圖書館搜集資料,1927年又被選為蘇聯科學院院士。此后他的研究工作更富成果,收入12卷本《塔爾列文集》的著作,2/3以上是在十月革命后發表的。

關于塔爾列何時完成思想轉變,成為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問題,蘇聯史學界有不同的看法。20世紀50~60年代的看法是,從20年代末起,塔爾列對馬列主義理論的掌握日益深刻,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徹底完成轉變。參見《近現代史》1966年第4期,第32頁;《塔爾列文集》第1卷,第XXV頁;《社會運動和國際關系史文集(紀念E. B.塔爾列院士)》,第14頁。作為這一轉變過程的標志主要是這樣幾部著作:1927年出版的《帝國主義時代的歐洲》、1928年出版的《機器生產初期的法國工人階級(從帝國末年到里昂工人起義)》和1937年出版的《芽月與牧月》。《帝國主義時代的歐洲》是以塔列爾在列寧格勒大學的講稿為基礎寫成的。他敘述了列寧關于帝國主義的特征,不同意考茨基的超帝國主義論。這部著作被視為塔爾列已力圖站在馬列主義的立場上來判斷復雜的國際現象的標志參見《近現代史》1966年第4期,第34頁。,或者說塔爾列已在很大程度上從馬列主義的角度來理解帝國主義時代的國際關系。參見《近現代史》1990年第4期,第41頁。這部著作在當時就引起了激烈的爭論。反對塔爾列的主要是米·尼·波克羅夫斯基。他認為發動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責任在于協約國(塔爾列把戰爭的責任更多地歸罪于德國)。波克羅夫斯基指責塔爾列沒有考察帝國主義時代的國際工人運動及其對列強政策的影響。這場爭論既有國際背景(20年代西方史學界有過一場有關一戰的發動者的爭論),更有國內政治斗爭的影響。波克羅夫斯基對塔爾列的思想轉變表示懷疑,說塔爾列“巧妙地用馬克思主義作為偽裝”。波克羅夫斯基:《俄國歷史著作中的“新”潮流》(М. Н. Покровкий, “Новое”течениеврусской истор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載《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1928年第7期,第11頁。

塔爾列后兩部著作的命運要好得多。在《機器生產初期的法國工人階級》一書中,塔爾列給予1831年里昂紡織工人起義以極高的評價,認為它是世界歷史上第一次純粹的工人革命起義。參見《塔爾列文集》第6卷,莫斯科,1959,第11頁。《芽月與牧月》更被認為是塔爾列完成思想轉變的主要標志。這部著作闡述法國大革命時期巴黎郊區“平民”的群眾性革命行動。塔爾列高度評價牧月起義,指出盡管它“完全不是純粹的無產階級起義”,參見《塔爾列文集》第6卷,第321頁但“工人階級在勝利的日子里不應該忘記自己的英勇的失敗的歷史”。參見《塔爾列文集》第6卷,第322頁。在這部著作里,塔爾列還改變了過去對雅各賓專政時期實行最高限價的否定態度。

近年來,蘇聯學者把塔爾列完成思想轉變的時間提前了。恰普凱維奇認為,塔爾列在20年代的全部活動證明他成功地和完全自覺地完成了思想轉變,并逐步地掌握馬克思主義方法論。《近現代史》1990年第4期,第42~43頁。恰普凱維奇雖然沒有明確說明何時完成這一轉變,但讀者在讀完他撰寫的文章后可以得出結論:作者認為塔爾列在20年代末完成了這一轉變。比如,作者強調《芽月與牧月》一書基本上是在20年代末完成的,至于它直到1937年才得以問世則與塔爾列本人無關。參見《近現代史》1990年第4期,第42頁。

筆者認為,像塔爾列這樣的學者何時完成向馬克思主義立場的轉變過程,的確是很難確定具體年份的。同時,一個人向馬克思主義的轉變,既同他對某個政治事件或某些學術問題的態度和觀點有關,又不能完全等同,因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完全可能在某個具體問題上(尤其是學術問題)看法不正確。譬如,當時被譽為蘇聯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的波克羅夫斯基就有許多錯誤觀點。再有,怎樣才算轉變成馬克思主義者呢?看來,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起碼應該具有這樣兩個條件:一是對馬克思主義的堅定信仰;二是要努力學會掌握和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方法,也就是要努力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去觀察和解決具體問題。還應該看到,馬克思主義本身在不斷發展,生活中的具體問題又總是層出不窮的,這就要求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不斷學習,永不止步。具體到塔爾列,他從一個非馬克思主義者到基本上轉變為一位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是一個過程,很難用某個時間將之截然分開。大體上把20~30年代看成塔爾列自覺進行這個轉變過程的時間還是比較合適的。當然,不能因此簡單地認為,塔爾列此后發表的著作就沒有錯誤和缺點了。這些著作主要有《拿破侖》(1930)、《拿破侖對俄國的入侵》(1938), 《塔列朗》(1939)、《納希莫夫》(1940)、《克里米亞戰爭》第1卷(1941)和第2卷(1943)等。

 

塔爾列的史學研究和史學著作有兩個明顯的特點。這兩個特點一般歷史學家是很難同時具有的。其一是高度的學術性與優美的文字表述相結合,也就是科學性和藝術性的結合;其二是歷史研究與現實需求相結合,也就是學術性與現實性的結合。

這兩個特點的共同基礎是歷史研究高度的科學水平。離開了這一點,即使有優美的文字或對現實問題的深刻理解,也不能算作歷史著作。作為歷史學家,塔爾列有深厚扎實的基本功,他繼承并發揚了“俄國歷史學派”在這方面的優良傳統,尤其是在檔案材料的發掘和考訂上。利用大量的第一手原始材料,尤其是發掘新的材料,這一點很重要。

盡管國際史學目前已有了很大發展,各種新方法、新手段不斷更新,這對史學研究并沒有什么不好,但不管怎么說,只要是歷史著作就離不開史料,特別是檔案材料。離開這個前提,恐怕就很難說是歷史研究著作了。

塔爾列十分重視掌握史料,特別是新的檔案材料的發掘。他的每一部重要歷史著作都是在大量檔案材料的基礎上寫成的,這就保證了他的著作的高度的學術性。1898年,塔爾列還在基輔大學攻讀碩士學位時,就第一次去國外的檔案館收集資料。從此以后,直到1914年一戰爆發,他每年都到西歐各國去作學術交流,主要到巴黎、波爾多、亞眠、漢堡、柏林等城市的檔案館。國外的許多檔案館、圖書館,尤其是法國的,都留有他辛勤勞動的記錄。他的碩士論文《托馬斯·莫爾的社會觀點與當時英國的經濟狀況》就是在倫敦的大英博物館和基輔與華沙的大學圖書館工作的結果。參見《塔爾列文集》第1卷,第123頁。塔爾列有關法國大革命時期工人階級狀況的著作是他在法國許多檔案館中發掘新材料的成果。例如,為了寫作《革命時期國家手工工場的工人(1789-1799年)》這部著作,他不僅在巴黎國家檔案館,而且在地方檔案館和手工工場收集材料。參見《塔爾列文集》第1卷,第614頁。由于他運用了大量過去無人用過的新的檔案材料,他的這部著作成為第一本完整研究這一問題的歷史著作,起了填補空白的作用。在這方面,他的另一部專著《法國革命對期的工人階級》(上下卷)不僅具有同樣的性質,而且影響更大。

為了研究拿破侖時代的歐洲經濟史,塔爾列又一頭扎進歐洲許多國家的檔案館:巴黎的國家檔案館、法國的羅訥河口、下塞納和羅訥省檔案館、里昂商業廳檔案館、倫敦檔案館(Record office)、海牙國立檔案館、漢堡國立檔案館、海牙皇家圖書館手稿部、巴黎國家圖書館、漢堡商業圖書館、大英博物館和柏林皇家圖書館。其成果是1913年發表的《大陸封鎖》上卷。如此豐富的新獲得的檔案資料保證了這部著作在國際史壇上的開拓性地位。為了撰寫專門研究意大利在拿破侖統治下的經濟生活的《大陸封鎖》下卷,塔爾列又在巴黎和米蘭的檔案館辛勤工作。

十月革命后,塔爾列依然堅持這種搜集發掘原始資料的好傳統。他到位于巴黎附近的收藏有大量一戰史和戰后時期史料的萬塞訥堡,到蘇聯的檔案館和圖書館,尤其是收藏豐富的馬克思恩格斯研究所收集資料,在此基礎上完成了《帝國主義時代的歐洲》一書。

關于《機器生產初期的法國工人階級(從帝國末年到里昂工人起義)》一書的寫作,塔爾列自己在前言中說,搜集資料的工作在戰前就已開始,戰后重又恢復,每年都有幾個月到法國的檔案館工作。《塔爾列文集》第6卷,第9頁。塔爾列主要在法國國家檔案館工作,發現了許多新材料,這就使這部著作不僅在蘇聯史學而且在法國史學中起了填補空白的作用。可惜的是,當時塔爾列未能利用法國地方檔案館(尤其是里昂檔案館)的資料。《芽月和牧月》的寫作同樣也運用了許多法國檔案館中未出版過的手稿。塔爾列甚至認為有必要在注釋中把史料原文的有關部分盡可能完整地引證出來。《塔爾列文集》第6卷,第711頁。在《克里米亞戰爭》中,塔爾列除了運用大量蘇聯國內外已公布的史料和文選外,同樣使用了許多檔案庫中未公布的新資料。即使像收入由青年近衛軍出版社出版的《名人生平叢書》的帶普及性的著作《拿破侖》,塔爾列也在序言中聲明,這不是一本普及性的著作,而是自己獨立研究的結果,是自己在研究了無數檔案資料和已出版的資料后對得出的結論的概述。參見《塔爾列文集》第7卷,莫斯科,1959,第23頁。

由此可見,塔爾列的歷史著作都是在大量史料的基礎上寫成的,是嚴肅的高質量的學術著作,特別是作者善于發掘新史料,從而使他的著作常有新意。然而,僅僅這點還不足以構成塔爾列史學研究工作的特點,因為這是任何一位嚴肅的歷史學家都應具備的基本素質。塔爾列的特色在于,他善于賦予這種高水平的歷史著作以完美的文字表述。一般來說,運用大量史料的嚴肅學術著作很難寫得生動易讀,更不要說引人入勝了。別林斯基早就說過:“做一個天才的歷史學家之所以困難,在于他必須集這樣一些條件于一身,即既要對歷史事實和材料作嚴格的研究,批判的分析,持不偏不倚的冷靜的態度,又要具備詩人的激情和配置事件的創造性才能,從而根據這些事件繪制出一幅配景得體,明暗適度的栩栩如生的圖畫。”《別林斯基全集》第7卷,莫斯科,1955,第52~53頁。塔爾列可以說是在這方面做得比較出色的一位歷史學家。

塔爾列無論是在寫作還是在演講方面都極有天賦,都具有吸引人的才能。他對此十分重視,他認為,歷史本身是極其豐富的,是五光十色的,因而研究者向讀者提供的也應該是多姿多彩的、鮮明生動的歷史圖景。他強調,任何一種歷史研究的結果都應該是歷史敘述。他最反對空話套話、刻板公式,常常會為此感到氣憤。他認為,在歷史學家的工作中,不應該有“枯燥無味的課題”。研究者對自己的課題不應該漠不關心,而應該以充分的激情全身心地投入研究課題中去。塔爾列本人正是這樣做的。

塔爾列常說,“歷史學家首先應該是作家”,應該致力于提高自己的寫作能力和文字修養。塔爾列終生都是這樣努力的。他十分喜愛俄國詩人萊蒙托夫和文學家赫爾岑。他常對人講,在文字方面,赫爾岑是他的老師。好多年來,他每天都要反復閱讀赫爾岑的著作,每次幾頁。塔爾列的天賦加上他的勤奮,使他的歷史著作成為學術深度和文學形式完美結合的結晶,他善于通過藝術地描繪的細節勾畫出完整的歷史畫面,特別善于刻畫歷史人物。他筆下的眾多歷史人物,無論是拿破侖、塔列朗,還是庫圖佐夫、納希莫夫,抑或是牧月起義的參加者、塞瓦斯托波爾英雄城的保衛者,都栩栩如生地出現在讀者眼前,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正因為如此,塔爾列的著作不只是在專家的小圈子里流傳,而是擁有極其廣泛的讀者群切爾尼措夫斯基認為,在1936年《拿破侖》一書出版之前,知道塔爾列的主要還只是職業歷史學家,這本書使他成為廣大讀者寵愛的偶像。[參見切爾尼措夫斯基《葉夫根尼·維克托羅維奇的一天》(Ю. М. Черницовский, Один день Евгения Викторовича),原載《接班人》1989年8月15日,引自《報刊歷史文章文摘》(1989年7-12月)(Crpaницы истории, ДайджестПpeccы),列寧格勒,1990,第247頁。],從而收到極大的社會效益。當然,在俄國史學史上,塔爾列也并不是沒有先驅,譬如克抑切夫斯基。筆者不由回憶起,50年代在蘇聯留學時曾聽授課教授稱贊克抑切夫斯基的語言可與屠格涅夫媲美。塔爾列可以說又是這樣的一位語言大師。

塔爾列史學研究的另一顯著特點是,他注意把歷史研究與現實需求相結合。這首先表現為他不是一個書齋里的學者。他既是學者,又是演說家、社會活動家和政論作家。在上述每一個領域,他都做出了出色的成績。塔爾列對社會生活從來不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他熱愛生活,積極投身到火熱的生活中去,而且總是努力去理解、追求生活中先進的、美好的東西,注意聆聽時代的呼聲,并做出積極的反應。十月革命后,塔爾列通過深入探討具有現實意義的近現代史問題,加速了自己的思想轉變過程。在彌漫的戰爭烽煙中,在希特勒軍隊大舉入侵的危急時刻,塔爾列懷著蘇維埃祖國必勝的信念,筆耕不輟。1942年,他成為調查德國法西斯侵略者在蘇聯領土上所犯罪行的國家特別委員會的常任委員,戰后又擔任蘇聯保衛和平委員會成員。

更為可貴的是,塔爾列善于把自己的研究工作同時代的需求相結合。還在早年時,他就強調:“社會科學以其本身的性質來說是在實踐上和理論上同社會生活緊密相連的。”塔爾列:《俄國社會學史》(E. B. Tapre, Из истории о6щecтвоведенuя в Poссии),載《文學事業》論文集,圣彼得堡,1902,第34頁,轉引自《塔爾列文集》第1卷,第Ⅻ頁。他主張歷史學家同時也應該是政論作家,認為一個有遠見的政論家終究會求助于社會科學,而在某些情況下,政論文也可以給社會科學以幫助。他反對那種認為政論文對科學有害的說法,舉出一些集政論作家與學者于一身的例子,最后得出結論說:“在科學和政論文之間存在著不是偶然的聯系,而是深刻的、有機的聯系,盡管在觀察事物和工作方法上看起來有許多差異”塔爾列:《俄國社會學史》(E. B. Tapre, Из истории о6щecтвоведенuя в Poссии),載《文學事業》論文集,第34頁,轉引自《塔爾列文集》第1卷,第ⅫⅠ頁。,并號召政論作家和社會科學工作者緊密合作。

塔爾列本人就是一個一身兩任(既是政論作家,又是歷史學家)的榜樣。他一生中在不同時期寫了無數的政論文章。同單純是政論作家所寫的政論文不同,他的政論文大多以歷史為題材,有的本身既是政論文又是歷史文章。例如,一戰后塔爾列對凡爾賽和約和凡爾賽體系感到不滿和氣憤,寫了《三次災禍:威斯特伐利亞和約、蒂爾西特和約、凡爾賽和約》(1922)、《維也納會議到凡爾賽和約期間的歐洲(1814—1919年)》(1924)等文章。通過分析,他敏銳地感覺到凡爾賽體系中蘊含著爆發新的世界大戰的危險。在《帝國主義時代的歐洲》一書中,他明確指出,金融資本和受其控制的一切力量在其認為適當的時候會不顧一切代價發動新的戰爭。參見《塔爾列文集》第5卷,第37~38頁。

塔爾列還善于根據現實的需求選擇重大的具有迫切意義的課題,并努力使研究成果為現實服務。正是由于1905年俄國革命的影響,他成為俄國資產階級教授中最早認真研究工人階級歷史的代表人物之一,而且經過以后的長期研究,終于在這個領域寫出了不少填補空白的專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以及戰后復雜的國際關系促使塔爾列關注國際關系史和歐洲列強對外政策的研究。十月革命以后,他更多地傾注于這個領域,使國際關系史成為他除了工人運動史以外的又一重要研究領域。而有關這個課題的許多研究著作的問世,使他成為一位著名的國際關系史專家。

二戰前,當戰爭烏云籠罩在歐洲上空的時候,塔爾列密切注視著事態的迅捷變化,較早地意識到必須加強研究俄國人民反抗外敵的英勇斗爭史。戰爭爆發后,他更是滿懷愛國熱情,努力筆耕。這時期寫成的主要著作有《拿破侖對俄國的入侵》這部著作最早發表于《青年近衛軍》1937年第10、11、12期,1938年第1、2、3期。單行本于1938年首次出版。、《克里米亞戰爭》(上卷,1941;下卷,1943)、《納希莫夫》(1940)。這些著作敘述了俄國人民抗擊拿破侖軍隊的歷史以及塞瓦斯托波爾保衛戰,不僅具有學術價值,而且以其優美的文字贏得了廣大讀者。尤其是《拿破侖對俄國的入侵》一書,在戰時為千百萬人所閱讀,起了鼓舞士氣的作用。在當時艱難的條件下,紙張缺乏,工人不夠,印刷機器短缺,但這本書或全書或部分以各種書名在莫斯科、斯維爾特洛夫斯克、巴庫、埃里溫、阿拉木圖、喀山、第比利斯、斯大林納巴德、烏發、塔什干、庫德姆卡爾大量出版,并被譯成阿塞拜疆語、亞美尼亞語、哈薩克語、韃靼語、格魯吉亞語、塔吉克語、巴什基爾語、烏茲別克語、科米-彼爾米亞克語。在二戰正酣的1942年,這本書還被譯成英語,在英國和美國出版。這樣受歡迎的歷史著作恐怕是極為罕見的。

晚年,塔爾列計劃寫一部三部曲《18—20世紀俄國人民反對侵略者的斗爭》。他只完成了其中關于1708~1709年瑞典入侵俄國的第一部,關于拿破侖入侵的第二部,他在原有著作的基礎上進行了補充修改,收集了大量新史料,第三部原來設想是關于1941年德國法西斯入侵蘇聯的,但還未來得及動手他就于1955年1月6日與世長辭。

毋庸諱言,塔爾列的著作,無論是政論文還是歷史著作,在今天看來,都有不少缺點、敗筆乃至錯誤。這里有對現實問題看不清或理解不深的原因,也有對歷史與現實的關系處理不當而造成的,還有客觀的其他復雜因素。但無論如何,這些都不能抹殺塔爾列勇于和善于把自己的研究工作和現實需要相結合,努力為現實服務的方向以及在這方面做出的杰出貢獻。

 

塔爾列的一生并不平坦,歷經不少坎坷。他在1930年1月29日曾經因“院士案件”而蒙冤被捕。1931年2月2日他被開除出蘇聯科學院,取消院士資格,1931年8月8日被判5年流放(在阿拉木圖)。但實際上,塔爾列一年后就被解除流放,于1932年10月回到莫斯科,不久就參加了工作,并被恢復列寧格勒大學教授的職務。這顯然同當時蘇聯整頓史學戰線,批判波克羅夫斯基學派有關。不過塔爾列的院士稱號到1938年秋天才被恢復,而對他的判罪直到1967年7月20日才被正式撤銷。切爾尼措夫斯基等人說:判罪是在1937年撤銷的。但據恰普凱維奇說,他代表蘇聯最高法院軍事法庭宣布給塔爾列正式平反是在1967年7月20日。(參見《近現代史》1990年第4期,第46頁。)但這些不公正的待遇并沒有使塔爾列消沉,他始終不渝地投身他所熱愛的事業中去,努力工作直到生命終止,從而表現出他的愛國熱忱和對科學的忠誠。

塔爾列作為真正的學者,能夠正確對待自己著作中的缺點和錯誤,對言之有據的、公正的批評,他總是認真聽取,努力加以改進。他的一些著作在重版時,都做了認真的修訂和補充。不過,在蘇聯當時復雜的形勢下,對塔爾列也有過不公正的批判。如1937年6月10日,《真理報》和《消息報》分別發表批判塔爾列《拿破侖》一書的書評,1951年《布爾什維克》雜志第15期上發表科勒霍夫關于1812年戰爭中庫圖佐夫作用問題對塔爾列進行批判的文章。

客觀地說,塔爾列后期的著作中確實存在一些錯誤,如在《拿破侖》中對拿破侖有所美化,更為嚴重的是,在《克里米亞戰爭》等著作和發言中為沙皇政府的殖民擴張政策辯護,片面強調俄國水兵和士兵的英勇業績,卻未揭露沙俄政府外交政策和所進行的戰爭的侵略實質。對這些錯誤,當時蘇聯史學界也曾進行過批判如潘克拉托娃早就提出過批評。《安·米·潘克拉托娃的信件》(Письма Анны Михайловны Панкратовой), 《歷史問題》1988年第11期;參見《近現代史》1990年第4期,第50~51頁。,但由于這些錯誤有些并不只是塔爾列個人的錯誤,所以不容易得到糾正。這說明塔爾列的錯誤有當時復雜的客觀因素的一面,而不適當的批判無助于克服這些缺點。另外,從塔爾列本人來說,學習馬克思主義、改造舊的思想影響是一個需要不斷努力、不斷學習的過程。

筆者1990年在蘇聯訪問時,曾同切爾尼措夫斯基教授多次晤談。據這位蘇聯教授說,他不同意目前蘇聯有些人有意夸大塔爾列的錯誤,貶低他的作用。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在變化。塔爾列絕不會想到,他去世30多年后蘇聯已不復存在。然而,可以肯定,不管風云如何變幻,一切像塔爾列這樣真正為人民做了貢獻的人,不管他有過怎樣的缺點和錯誤,人民是不會忘記他的,歷史也不會把他拋棄。

(原載《史學理論研究》199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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