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族政治輯刊(第四輯)
- 青覺主編
- 6720字
- 2019-02-28 15:09:44
3 淺談民族研究中的鏡像化現象及其應對
【摘要】 民族研究中的鏡像化是指從關于民族的文本鏡像、專家鏡像、文件鏡像、事件鏡像出發的一種研究傾向,鏡像化的研究脫離了鮮活而生動的民族事實,導致研究成果的固化與滯后,難以適應社會轉型期民族以及民族事務呈現的新態勢。克服民族研究中的鏡像化需要開展扎扎實實的田野調查,充分尊重研究客體的真實性。
【關鍵詞】 民族 鏡像 客觀求實
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是社會事實。在迪爾凱姆看來,要把社會事實作為“物”來考察,研究者要擺脫一切主觀的偏見和預斷,通過客觀的觀察方法來獲得對社會現象的正確認識。迪爾凱姆的研究準則不僅適用于社會學研究,也適用于其他社會科學研究領域,這提醒人們在社會科學研究中必須遵循和堅持客觀性和價值中立的原則,克服不健康的意識形態對社會科學研究的影響。作為社會科學的一個領域,民族研究的對象是民族現象、民族問題、民族事務、民族政策這類社會事實。本文將民族研究的對象統稱為民族事象或事實。民族事象或事實,獨立于我們的主觀之外,具有一定的客觀性、復雜性和變動性,民族研究的結論和成果要符合這些事實及其特性,以便探求關于民族的真知灼見。
一 民族研究中的鏡像化
“鏡像化”是認知心理學的一個重要概念,它由法國著名的哲學家、精神分析學家、結構主義哲學的重要代表人物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于1936年提出。拉康認為,人們對主體自我的認知會受到他人看法的影響,即一個人往往按照他人對自己描繪的模樣(鏡像)去實現自我,鏡像的我并非真實的我。在這里,筆者借用“鏡像”概念,用來指代非真實的民族事實,即關于民族事實的片面、靜止、部分的認知,乃至是誤解、誤讀式的認知。或者說,相當于柏拉圖所言的“洞穴墻壁上的影像”。這些關于民族事實走形的認知會影響到人們對民族事實的判斷。
概括而言,當前民族研究中的鏡像化主要包括文本鏡像、專家鏡像、文件鏡像和事件鏡像。
(一)文本鏡像
文本鏡像是指有的人在研究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文本和西方民族主義等文本時,過于從文本的字面和概念出發,遠離文本所指的事實和時空環境,從而產生空對空的“玄學”研究知識,并影響到閱讀者,從而產生文本鏡像效應,誤導閱讀者對真實民族事象(民族事實、民族問題、民族事務、民族工作等)的認知。
誠然,文本研究是民族理論與政策研究的重要方法,在做文本研究時,應注意研究的還原性和科學性。有學者指出,“完整的文本研究應當包含前后相續而又相互支持和融通的三個步驟或環節,即版本考證、文本解讀和思想研究”,文本研究不能只是復述原著思想,而沒有理論建樹;也不能回避或遠離現實問題,而失去文本所載理論價值的當代性體現。
還有學者就如何正確對待文本研究指出:文本研究不是“唯文本中心主義”,而是強化研究者與研究對象平等對話。然而,文本解讀又會受到各種因素的制約,不同研究者在介入文本過程中往往與自身的身份意識密切關聯,不僅生產出無數的文本闡釋,而且生產出新的意義網絡。這說明,研究者要克服文本鏡像化,就要真正懂得與文本所對應的事實是什么,懂得事實存續的必要條件,而不能簡單地從本本出發。
(二)專家鏡像
專家鏡像是指一些專家出于研究喜好或視角差異,會有意無意地夸大或縮小所研究的民族事象和事實,從而產生凸鏡或凹鏡效應,從而生成不同于事實的鏡像。這樣的鏡像一經傳播,就會產生脫離于實際的認知,從而誤導受眾。
“專”的意義就在于與眾不同,因而專家鏡像的產生難以避免。愛德華·W.薩義德曾說:“沒有人曾經設計出什么方法可以把學者與其生活的環境分開,把他與他(有意或無意地)卷入的階級、信仰體系和社會地位分開,因為他生來注定要成為社會的一員。這一切會理所當然地繼續對他所從事的學術研究產生影響,盡管他的眼睛及其成果確實想擺脫粗鄙的日常現實的束縛和限制。”
“專”具有獨一、集中在一件事上的內涵,克服“專”的負效應需要做到“兼”,即不同專家之間的觀點交流、相互借鑒。任何爭論都會不自覺地夸大己方的正確性,小看或無視對方觀點的正確性和合理性。換句話說,專家之間越是爭論越容易產生專家鏡像。民族問題研究的注意力沒有必要這樣狹隘地集中在各執一端的任何一種爭論上,這最多只會使得民族問題的研究更加脫離現象發生的實際。事實上,民族以及民族問題的復雜性與流變性早已嵌入(民族理論)學科發展的歷程中,從原生主義與工具主義之爭,到民族實體與想象共同體之辯,再到中國近代史上的“中華民族是不是一個?”之問,進而再到關于民族概念的兩次爭論,都呈現了人們關于民族與民族問題的認知之別。人們關于共同關注的研究對象——族類群體的名實認知相去甚遠,甚至彼此相左。
近些年民族理論界的爭論不斷,因而也產生出諸多鏡像。
(三)文件鏡像
文件鏡像是指從簡單的政策文件的字面內容去主觀兌現和評估政策效果,忽略了政策實踐過程中的復雜性和消減效應對政策實際成效的影響。例如,有的人簡單地從少數民族高考加分政策的原初印象出發,認為所有的少數民族高考考生都享受到了同樣的加分照顧幅度。殊不知,民考民的考生是同類考生的內部競爭;殊不知,我國各地的高考加分政策都不盡一樣,而且仍處于不斷調整之中。楊芳曾指出:少數民族高考加分政策實施多年,其公正性屢遭質疑,根本原因在于對該政策的根據缺乏深入而系統的認識。除此之外,還與對政策實施中的差異性了解不夠有關。
筆者曾撰文指出:消除民族政策認知差異的根本出路在于調查研究。要就某項民族政策的適用范圍和存在的問題,進行扎扎實實的調查研究,進而提出改進的意見。能夠支撐學理層面爭辯的不是“本本”、“主義”,而是田野調查和有說服力的數據。向民族經濟社會實際求解的過程,恰恰正是了解民族政策客觀實踐環境、消解學理主觀臆測性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對自我判斷進行證實證偽的過程。
(四)事件鏡像
事件鏡像是指單憑偶發或個別、個體的事件及其造成的負面影響來研判民族關系、民族工作、民族事務的全局。與事件鏡像相伴隨的往往是對涉及事件人員所屬群體的污名化。英國社會學家埃利亞斯曾指出,“污名化”即一個群體將人性的低劣強加在另一個群體之上并加以維持的過程。它反映了兩個社會群體之間一種單向“命名”的權力關系,體現為群體特性與另一群體加諸該群體之上的刻板印象之間的一種特殊關系。還有學者指出“污名化”呈現為一個動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處于強勢且不具污名的一方最常采用的一種策略即“貼標簽”。一個標簽,最初可能只與某群體中的個體相連。標簽化是鏡像化的表現形式之一。當前,我國正處在社會轉型期,個體風險日益增大,且現代社會高度分工下的知識隔離使個體對風險的認知能力和決策能力相對弱化,同時陌生人社會中的價值沖突、信息化的張力等因素也共同加劇了不信任的轉移與擴散,進而促進了泛污名現象日趨嚴重。
這也是我們理解民族研究中事件鏡像化不斷出現的時代背景和社會背景。
以上四類鏡像化現象不同程度、不同范圍地存在于我國當前的民族研究領域,它們一方面影響到研究者的知識生產和成果衍生,另一方面也通過社會傳播影響到民族研究領域中的后學以及社會大眾對我國當前民族事象及事實的認知與判斷,從而進一步影響到相關的政策評價和多民族國家建設,也影響到學科的自身發展和影響力。
而一些非民族研究領域學者的介入,則進一步增加了鏡像化成分。2016年以來,關于“清真食品立法”和“城市民族工作條例”修訂引發的學者爭論,無意中大大加劇了鏡像化趨勢。在一些學者看來是被“強化”的少數民族權益在現實生活中則恰恰是被忽略或難以保障的權益。例如,《城市民族工作條例》修訂稿中的“城市人民政府鼓勵開展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化體育活動”這一條,主要針對的是一些城市主管部門針對帶有民族特色的文化活動申請不批準或不積極作為,認為是“麻煩”;同樣是跳廣場舞,民族地區城市的民族廣場舞就會受到特別的“重視”。實質上,這是對民族文化權益的保障問題,也是一座城市文化應尊重和呈現多樣化價值的問題。如果不了解這樣的情況,就會認為這是在刻意“保護”和“突出”,實際上,這是針對工作中認識和行動不到位的問題。
二 民族研究鏡像化成因分析
從本質上講,民族研究鏡像化就是研究行為與研究對象的脫離,研究者及其作品與事實的背離,這一現象的形成緣于認知系統或認知過程中的兩個重要因素:一是被研究的對象——研究客體的演變;二是研究實施者——研究主體的立場、價值取向與方法的不當等。
(一)民族事象或事實的變動性、復雜性
世界是不斷運動變化發展的,民族事象或事實作為社會事實的一部分也處在不斷運動和變化發展之中,這就是民族事象或事實的變動性。民族事象或事實變動性又體現在歷史的變動性和現實的變動性兩個方面。
歷史的變動性是與民族過程這一概念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民族事象或事實都具有那個時代所處大的社會環境和社會背景的特征,同時從民族自身發展過程來看,又具有一定的階段性特點。也就是說,不同歷史時期的民族事象和事實是不同的,不同時代人們對于民族事象和事實的認知也是不同的,我們不能套用今天的民族概念和認知去看待歷史進程中的民族事象,包括歷史上的民族關系等議題。郝時遠先生在談及如何看待歷史上的民族治理時指出:我們既不能用現代的民族平等觀去無度頌揚古代歷史中的開明政治,也無須百般悲情地去訴說階級社會民族壓迫的黑暗統治。郝先生的告誡同樣啟示我們,研究發展過程中的民族事象和事實,要回歸到當時的場景和認知體系中去,不能用今天的概念與方法的尺子去丈量歷史上的“民族腰身”。
把握民族事象或事實現實的變動性主要應從兩個方面下功夫。
一是將文本或文件中民族的概念性所指與現實中的民族事象或事實結合起來。文本或文件中提及的民族概念具有抽象性特征和一般性意義,往往忽略現實生活中民族事象或事實的復雜多樣,這就要求在解讀和闡釋文本或文件時,緊密結合實際將抽象性、一般性還原到具體事象和事實。要將原則性的文本或文件精神靈活運用,而不能僵化地按照文本或文件中的“圖”去索求現實中的“驥”。
二是充分認識民族事象和事實的內部差異。越是在社會快速變革的時期,民族事象或事實的變動性就越復雜。一方面,當前,社會流動性的趨強,使得少數民族人口分布更加廣泛,城市民族構成更加多元,交錯混居的格局更為普遍。隨著我國經濟社會的發展,無論是東部地區還是西部地區,社會的縱向分層越來越明顯。與民族社會相對應的是民族社會內部的分層化,是同一民族內部貧富的分化。另一方面,伴隨著社會轉型和社會交往,原來被定位于整體關系的民族關系,越來越具體表現為涉及民族因素的社會關系。民族關系越來越微觀化、具體化、場景化,原來民族關系概念的政治色彩和群體色彩淡化。頂層設計意義上的民族群體政治平等關系,重心日益下沉為社會交往層面的個體關系。
在民族事象如此快速、復雜的變動中,停留在宏大敘事和“殿堂之高”層面的學術研究將難以適應社會需求。
(二)研究者立場、價值取向與方法方面的問題
按照都永浩的歸納,我國當前民族理論研究有三個學派: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學派、西方民族主義理論學派、現實主義的民族政治學派。其實,我國當前研究民族問題或議題的學者還很多,除了都永浩提到的傳統民族理論研究三個學派中的學者外,民族學學科以及其他學科的一些學者也在積極關注民族問題研究。可以說,當前的民族問題研究呈現多學科學者關注、參與增多的態勢。
由于不同的學者秉持的立場、恪守的價值不同,采取的研究方法不同,因而形成的研究結論也不同,甚至產生了較大的學術爭論,從而產生了一些鏡像化的效應。比如有的學者或從理想主義、國家主義的立場出發,或引用與我國差別較大的概念和經驗,從而產生了對民族及其權益重視不夠、無視國內民族實際的成果鏡像;有的學者過多從政治正確出發,從民族概念出發,單一使用定性研究方法,產生了信度不高、脫離實際、高位懸置的成果鏡像。
民族議題深刻涉及民族權益、國家利益乃至國際政局,民族議題產生的區域、族際亦各有不同。民族因素涉及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領域的方方面面,在不同場景下,民族因素具體進入和切入各領域的角度和程度千差萬別。因而,從事民族問題研究,需要道德情懷、公允立場、科學精神、求真務實。
三 民族研究中鏡像化應對
研究成果的科學性在于成果與研究客體及其客體呈現的規律是否符合,不符合研究客體實際及其規律的成果都是鏡像化的作品,消減民族研究中的鏡像化需要從以下方面入手。
其一,開展調查研究,而且是扎扎實實、全面深入的調查研究。有的調研走過場,只看“盆景式”典型,滿足于聽聽、轉轉、看看,蜻蜓點水、淺嘗輒止。走過場的調研,其成果和結論也必然是鏡像化的。
有研究者指出,我國民族理論研究今后應著重朝五個方向進行努力:理論研究深刻化;實證研究常態化;方法研究多樣化;現實研究專題化;經驗研究經常化。其中,實證研究有助于順應大多民族事象越來越具體化的趨勢,也有助于將議題做實做滿,提升研究及其結論的自洽性。因為實證性研究的基礎是要掌握第一手資料,要求研究者做到“身入”和“心到”。
其二,矯正主觀觀念,在指導思想和價值取向方面不偏頗。“他們要按照想象的計劃重構社會,就像天文學家按照他們的計算而改變宇宙系統一樣。”這是蒲魯東在《論烏托邦社會主義》中對不正確指導思想的評價。那么,我們民族研究的指導思想和價值取向應該是什么呢?是追求研究者個體的學術自足,還是追求一個民族如何實現自我終極發展,還是其他的追求?
從事民族研究當應跳出民族自我的束縛,糾正主觀上的偏見。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在某一種文化中成長起來的,都會不自覺地受到自己的民族、性別、年齡和世界觀等因素的限制。這就像戴著一副有色的眼鏡,在調查時會對其他民族、人群或文化帶有一定的成見,從而使調查和研究由于某些偏見而不夠科學。中國特色民族研究是從民族平等的原則出發,以融洽和優化民族關系、促進各民族共同發展進步、服務于多民族國家建設為目標。
其三,在理論、文獻與經驗的綜合研究中凸顯中國范式。民族事象既是歷史的,也是世界的,還是復雜多樣的;不同時代、不同空間的人們在認知與探究民族與民族問題的過程中,也積累下不同的概念、理論、方法與范式,在這當中,中國也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本土經驗。但是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的政治機構、社會結構、文化結構都受到西方的嚴重沖擊,在傳統中國向現代中國轉型的進程中,較多地汲取了在現代轉型中走在前面的一些西方國家的知識產品和學術研究成果,包括與民族及其治理議題相關的概念、理論與經驗。這些概念、理論與經驗的引入豐富了國內研究,但也面臨著有效性的質疑。
當前,在中國社會快速轉型的背景下,民族議題產生的場景越發復雜,宏大的理論敘事似乎難以應對此起彼伏的點式事端(例如,現實生活中一些涉及民族因素的小糾紛,經過網絡傳播會迅即成為群體輿情),各種宏大的理論與范式因而均受到質疑,甚至引發爭論。有學者指出,中國民族研究在各種理論紛爭之中,顯露出它的范式危機。這一危機直接影響民族研究領域知識生產和積累的方式,在把本是實踐智慧的民族問題的解決轉化為一種純粹民族理論構建的努力中,尋求一勞永逸的民族問題的解決成為許多研究者的追求;但從學理上看,這不僅走錯了路,更為重要的是,其忽視了現實世界中可能真實存在的沖突化解機制。同時,就中國的民族研究而言,我們似乎還看不到有哪一個西方的概念可以原封不動地應用到現實的中國民族問題研究的場域中。在此意義上,我們需要有現象學意義上的直觀把握,可能我們陷入既有的西方概念越深,我們的洞察力和理解力就會越弱;反之,如果我們有勇氣去面對現實的而非歷史的民族問題,我們便可能因此而得到超乎尋常的洞察力和理解力。
當今世界在解決民族問題上沒有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中國各民族正處在前所未有的快速發展和社會結構轉型中,與之相伴的是民族因素與各種新老問題的交織,解讀與解決這些問題需要中國情懷、中國智慧與中國范式,當然,這也是切實立足中國實際、汲取古今中外優秀智慧成果的努力過程。
結合學習落實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講話精神,上海師范大學知識與價值科學研究所所長何云峰指出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必須著重推進四個轉變: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亟須從書齋走向社會現場;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亟須從膚淺地追求標新立異轉向強調求真探索;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亟須改進研究方法,從思辨為主轉向多樣化方法并存;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亟須改進表達,從封閉式話語體系轉向世界性開放話語體系。這四個轉變,同樣有助于啟發民族研究領域的學者求真務實、遠離鏡像化的研究。從事民族研究需要足夠的敬畏感,首先要敬畏民族事實。在這方面,鄧小平給我們做出了很好的榜樣,他認為:在少數民族問題上,我還是一個小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