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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歌詞創作學
  • 毛翰
  • 3994字
  • 2019-01-05 00:17:22

第三節 歌詩優劣論

詩有趨于音樂的傾向,也有背離音樂的傾向。詩具有想象藝術與時間藝術的雙重特征。作為想象藝術,其文學性的自覺和張揚,便是其背離音樂的內在動力。詩與音樂同為時間藝術,當詩踽踽獨行,行之不遠,便想插上音樂的翅膀。

回顧中國詩歌史,從風雅頌到楚辭,從漢樂府到宋詞元曲,都曾是有曲有調的歌詞。同時,總有一些詩歌,包括后期宋詞,一再與音樂相背離。不過,中國詩歌從來也沒有與音樂徹底分手,每個時代都有一些詩入樂歌唱。就是不再入樂的所謂“徒詩”,也沒有完全背棄音樂性。作為音樂性的要素,節奏、韻律仍然體現在詩中。因為音樂性畢竟有助于詩的表達。當然,今天某些極端的反樂感的“現代詩”除外。

如今,歌詞別是一家。當新詩的讀者流失、門前冷落時,歌壇倒是一派繁榮,擁有眾多的歌迷。當傳統詩歌受新詩排擠,矮化成為所謂“舊詩”,而新詩又無力贏得廣大讀者,乃至自暴自棄,以“小眾化”自我解嘲時,這個時代已沒有多少“詩教”可言,取而代之的是“歌教”,詩的教化、陶冶和愉悅諸般社會功能,如今主要是由歌承擔著。有人因此感嘆,“唐詩”之后是“宋詞”。詩的衰落與歌的興盛,已是今日中國詩歌的大趨勢。

那么,詩人都應該改行寫歌詞嗎?被讀者冷落的新詩只有歸附音樂才有出路嗎?回顧中國詩史,古詩是經過“樂府詩”的發展階段才發展出近體律絕的。那么,今天的新詩,需要經過配樂流傳的發展階段,才可望糾正其過分散文化的現狀,發展成植根于民族文化土壤、備受讀者歡迎的成熟的詩體嗎?

20世紀的中國詩人,創造了新詩這樣一種體裁,也創作出了一批新詩佳作,由于傳播的限制,許多好詩并不為廣大讀者所知。于是,有人嘗試讓新詩入樂,成為流行歌曲。

趙元任(1892~1982)最早為新詩譜曲,收錄在其1928年版的《新詩歌集》里的十四首歌曲,歌詞分別是胡適的《他》 《小詩》 《上山》《也是微云》、周若無的《過印度洋》、劉大白的《賣布謠》、劉半農的《織布》《聽雨》《教我如何不想他》、徐志摩的《海韻》等。其中六首為1922年譜曲。

此后,為新詩譜曲的不乏其人。例如,1924年陳嘯空為郭沫若的《湘累》作曲,曲調優美流暢,一氣呵成。徐志摩看望病中的林徽因寫下的短詩《山中》, 原載1931年4月30日《詩刊》第2期。: “庭院是一片靜,/聽市謠圍抱,/織成一地松影,/看當頭月好。//不知今夜山中,/是何等光景,/想也有月有松,/有更深的靜。//我想攀附月色,/化一陣清風,/吹醒群松春醉,/去山中浮動。//吹下一針新碧,/掉在你窗前,/輕柔如同嘆息,/不驚你安眠!”以及戴望舒的短詩《秋天的夢》: “迢遙的牧女的羊鈴,/搖落了輕的樹葉。//秋天的夢是輕的,/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戀。//于是我的夢靜靜地來了,/但卻載著沉重的昔日。//唔,現在,我有一些寒冷,/一些寒冷,和一些憂郁。”就曾由陳田鶴譜曲,收入其藝術歌曲集《回憶集》,中華書局1937年版。

艾青1954年出訪巴西寫下的《一個黑人姑娘在歌唱》, 1956年由杜鳴心譜曲,也曾傳唱開來,只因第二年艾青以詩罹禍,歌聲戛然而止。

在臺灣,1974年羅大佑和楊弦分別將余光中的《鄉愁四韻》譜成歌曲,可以算是新詩入樂的新起點。隨后,余光中、羅門、羅青、鄭愁予、痖弦、白萩、席慕蓉、李敏勇的多首詩作紛紛入樂,一時蔚然成風。徐志摩早年的新詩名作《再別康橋》,尤其是胡適的《蘭花草》,也因入樂而膾炙人口。

歌是音樂與歌詞的雙重表達,音樂性與文學性相得益彰,自有雙重的藝術魅力。借助音樂旋律的翅膀,讓情思直抵人的心靈,歌自有詩所不及之處。可是對詩而言,音樂既是一種助力,也會是一種束縛,離開了音樂旋律,不考慮聽覺因素,詩的語言表達會更加舒展,意象選取和組合會更少顧忌,語言本身的潛能會得到更加充分的發揮,詩的文學性可能更加張揚,詩也自有歌所不及之處。所以,歌永遠不可能完全取代詩,詩也就不必為自家前景過于憂慮。

如今在背離音樂性的道路上走得最遠的是所謂“現代詩”,一種以現代性為標榜的自由詩,某些現代派詩人極力貶低詩歌的音樂性,自信其“現代詩”的那種深沉體驗、深邃內涵絕對不須憑借音樂性來維持,它只能靠讀者的默讀并伴隨著緊張的思考方能把握詩境,認為深沉的情感是無法歌唱的,在巨大沉雄的情感律動面前,整齊的韻腳、工巧的語言排列恰恰變得滑稽可笑。這里的偏頗是顯而易見的。偏頗之余,也不能說全無一點合理性。某些“現代詩”可能真有其“此處無聲勝有聲”之妙,應該承認一部分非歌非誦的“靠讀者的默讀”而存在的案頭詩的價值。余光中說,“缺乏意象則詩盲,不成音調則詩啞”。然而,啞詩也應該有啞詩的價值,就像聾啞人,聾了,啞了,其他官能往往還更加發達了呢。當然,如果又啞又盲,既無音樂美,又無意象美,那可能就真的沒救了。

今日詩歌應該是多元并存的。以入樂與否分野,歌詞與詩應該是并存的。在不入樂的詩的內部,新詩、舊詩與散文詩應該是并存的,以書面文學與口頭文學相區別,詩與民謠也應該是并存的。畢竟各種詩歌體裁都有自己獨特的價值和魅力。

而歌詞也不會因為音樂的制約就變成了二流的詩,正如舞蹈不曾因為音樂的制約就變成了二流的時空藝術。音樂固然是一種讓歌詞不得不就范的制約,而制約恰恰也是一種激勵,激勵人們的創作欲望,激發人們的創造潛能。這種被制約的詩體,恰恰可能有許多別樣動人的資質。正如歌德所說:“在限制中才能顯出身手,只有法則能給我們自由。”

長期以來,人們對歌詞懷有偏見,認為歌詞只是“中等的詩”“二流的詩”,前者語出黑格爾,后者出自蘇珊·朗格,她說,二流的詩,由于音樂容易吸收它的形象和節奏,因而可能是好的歌詞。這種二流詩論,極大地鼓舞了“現代詩”,使之自我陶醉,自我膨脹,而蔑視歌詞。陸正蘭博士對此有一段精辟的論述:“上面的這些觀點,實際上都是用了一個標準來評判詩與歌詞,蘇珊·朗格所謂的 ‘二流的詩’的歌詞,其實是一種拒絕自足的詩,是歌詞召喚音樂的品質,它提供一種情感和節律結構,預留了歌詞與樂曲間性,它們必須是相互呼應補足的一對高度的和諧體。這樣特殊的詩,更難于創作,它首先要求詞作家必須有曲式意識。”陸正蘭:《論歌詞的曲式意識》, 《詞刊》2010年第6期。

“劇本雖有放在書桌上的和演在舞臺上的兩種,也究以后一種為好;詩歌雖有眼看的和嘴唱的兩種,也究以后一種為好;可惜中國的新詩大概是前一種。沒有節調、沒有韻,它唱不來;唱不來,就記不住;記不住,就不能在人們的腦子里將舊詩擠出,占了它的地位。”魯迅:《致竇隱夫》, 《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556頁。魯迅憑其藝術直覺說出的這段話,無疑是精辟的,具有遠見卓識的。眼看的詩,嘴唱的歌,孰優孰劣,肯定還會繼續爭論下去,你可以說歌詞是二流的詩,他也可以說詩是二流的歌詞,不會因為黑格爾的一句話就判黑方勝,也不會因為魯迅的一句話就判紅方勝。其爭論的結果,只能是長期共存,互相砥礪,各有擅場。

不過,請允許筆者舉例,談談筆者對于歌詩優劣這一由來已久的爭論的一孔之見。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鄭愁予是中國當代詩人,生于福建金門島,活躍于臺灣詩壇,這首《錯誤》是其現代詩名作,曾被譜曲傳唱。《錯誤》算不算一首好詩,不在本書的論題之內,但它肯定不能算一首好的歌詞。由李泰祥作曲,羅大佑等演唱的一個版本,鑒于其作為歌詞不夠舒展,不夠盡興,為它增寫了兩節,分別置于原詩最后兩行之前和之后。


還有每次你那如泣如訴的琴聲

可曾挽住你那永遠哀傷的夢

還有每次你那如泣如訴的琴聲

可曾唱出你那永遠哀傷的夢


還有每次你那纖纖溫柔的玉手

可曾挽住你那似鐵冷卻的心

還有每次你那纖纖溫柔的玉手

可曾挽住你那似鐵浪子的心


顯然,這一添改并不到位。以歌詞要求,《錯誤》的一套現代詩的語言,不加轉換,是難以適應歌手的演唱和聽眾的欣賞的。歌詞需要深入淺出,需要將深邃的意蘊融匯于通俗易懂的語言表達之中。歌詞的語言應該淺近直白、流利自然,更加口語化,直抵人的心靈。這是《錯誤》原詩所不具備的。原封不動地留下了“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等句,就足以觸碰聽眾關于歌詞語言審美的底線了。新添的兩段穿插在原詩里,又完全不協調,是一個自足自洽的詩的文本的節外生枝。

或許有人會說,近年來周杰倫演唱的《青花瓷》等歌曲,運用了大量的文言辭藻和古典語象,不避繁復和堆砌,且不見什么章法,不也受到了年輕人的熱捧嗎?真有一套屬于歌詞的藝術規范嗎?我想,大致的規范當然是有的,歌詞與詩(包括格律詩、半格律詩、自由詩等)的文體區別當然也是有的。而周杰倫只是一個例外,不大能成為我們立論的依據。一個歌手躥紅之后,年輕人的追捧往往是盲目的,非理性的,人云亦云的。試想,人家周杰倫唱歌還嘰里咕嚕吐詞不清,不看字幕便不知所云呢,咱們的歌手也可以照此辦理嗎?“文革”初年還盛行語錄歌,什么非詩非詞的句子都可以入歌呢,咱們能以此為據,否認關于歌詞的一切藝術規范嗎?

鄭愁予的《錯誤》作為一首現代詩,嵌著“向晚”“跫音”“春帷不揭”幾個文言字眼,和“恰若”“我底心”這樣的早期白話表達,這就造成了幾分陌生感,這樣的詩句可以閱讀,也勉強可以朗誦,卻不適合歌唱。如果入樂,做歌來唱,是需要認真修改,改詩為詞,進行文體轉換的。筆者不才,試斗膽越俎代庖,徹底修改:


我打江南走過,江南唱著蓮歌。

有一個女子她在等誰,從花開等到花落。


東風它不曾來臨,柳絮也不曾飛吻。

女兒的心呀寂寞的城,寂寞她守著黃昏。


游子還沒有消息,三月是誰的花季。

女兒的心呀小小的城,小小的城門緊閉。


達達的馬蹄聲,那是個美麗的錯。

我不是你的歸人,我只是一個過客……


達達的馬蹄聲,那是個美麗的錯。

我不是你的夢中人,我只是一個過客……


詩是詩,詞是詞,二者的語言風格、意象選取以及章法結構都是不大一樣的。以詩為詞,往往是不大可行的。詩是讀的(默讀或朗誦),歌是唱的,我們不能簡單地說詩與歌詞孰優孰劣。但詩之與詞,用錯了地方,其拙劣之處,就立即顯現出來。以詩為詞是這樣,以詞為詩也是這樣。

《錯誤》改詩為詞,就成了“二流的詩”嗎?這樣的修改會是一個可笑的錯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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