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深入與反思:費孝通的小城鎮理論與30年來的中國城鎮化實踐作者名: 張江華 沈關寶本章字數: 2966字更新時間: 2018-11-08 18:15:04
一 前言——鶴見和子和“內發型發展論”
費孝通的鄉村社區研究、差序格局、小城鎮理論、區域發展研究、文化自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等思想理論體系與研究方法,不僅對國內的人文研究具有深遠意義,而且對國外研究中國社會文化的學者特別是日本社會學研究者也有很大影響。日本社會學家鶴見和子把費孝通的理論和方法上升到普遍化的高度,使之在日本發展為可應用于多學科研究的“內發型發展論”。在這一過程中,我們能夠對費孝通思想進行時代性和普適性的思考,得到對中國文化自知性和自主性的認識,以及對中國本土化理論建設與應用的啟迪。
鶴見和子于1976年提出“內發型發展論”,在日本學術界具有廣泛影響。鶴見和子通過對中國、美國、日本現代化發展模式的調查和研究,在具體的比較分析過程中構建了“內發型發展論”,并指出該理論的兩個來源:一個是中國的社會學家、人類學家費孝通;另一個是日本的思想家、民俗學家柳田國男。鶴見和子在《內發型發展論的原型——費孝通與柳田國男的比較》注1一文中指出:“我曾經把柳田國男的研究看成是日本的內發型‘社會變動論’,在此,想把它改稱為‘內發型發展論’。與之相關,把費孝通的研究看成中國的‘內發型發展論’。”(鶴見和子,1991b: 80)在日本,自鶴見和子提出“內發型發展論”之后,“內發型發展論”作為一種新的理論和方法被很多學科接受和應用;近年來,相對于西方現代化的外發型發展方式的理論,它的多面性和深刻性也引發了進一步的探討和實踐。本文試圖通過對鶴見和子構建內發型發展論的背景和過程的理解,以及對內發型發展論在一些學科的應用與實踐的介紹,來考察費孝通的理論和方法被日本社會學家吸收進而普遍化、本土化的事實,并闡明費孝通思想和鶴見和子的內發型發展論在多個層面的關聯,進而思考費孝通思想的時代性和普遍性,認識中國文化的自知性和自主性,并從日本本土化理論的建設與應用中得到一些啟示。
注1《內發型發展論的原型——費孝通與柳田國男的比較》(日文原文題目為“內發的發展論原型——費孝通
柳田國男
比較”)的日文原文為宇野重昭、朱通華主編的《農村地域的現代化和內發型發展論——日中“小城鎮”共同研究》(日文原書題目為“農村地域
近代化
內發的發展論——日中‘小城鎮’共同研究”,國際書院,1991)的第二章,其中文為朱通華、宇野重昭主編的《農村振興和小城鎮問題——中日學者共同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1991)的第二章。本文引用的是日文原文。
現代化論基于西方國家的經驗、以美國為中心而形成。在全球范圍內推進現代化的過程中,環境破壞、能源危機、經濟危機、貧富差距等弊端不斷顯現。因此,一些非西方國家開始重新認識對西方外發型發展方式的照搬模式,思考有別于西方現代化的“另一種發展”方式——與自身社會基礎相適應的“內發型發展”。內發型發展就是為了診治或預防以西歐為模型的現代化發展論所帶來的各類弊害而發生的社會變化的過程(鶴見和子,1989a: 43)。
“另一種發展”是瑞典的達格·哈馬舍爾德基金會在1975年向第七屆聯合國特別總會提交的報告書中提出的發展概念。“另一種發展”的必要條件有以下四個:(1)滿足生計、健康、居住、教育等生存的基本要求;(2)依靠地域共同體中人們之間的互動滿足上述要求,這種行為被稱為自助;(3)保持與地域自然環境的和諧;(4)為了各自社會內部的結構變革進行行動。報告書也提出了滿足條件狀態下的發展和生活方式(life style): “不同地域的人的集團能夠依據各自固有的自然環境、文化遺產以及地域共同體男女成員的創造性,通過與其他地域的集團的交流,進行該地域的創新活動。”
而鶴見和子在還未得知“另一種發展”概念的情況下,于1976年使用了“內發型發展”這一表述。基于這兩種思考都是對西方現代化發展論的反思,都是要說明在其之外還存在不同的發展道路,鶴見和子因此認為內發型發展與“另一種發展”可以作為同義語使用(鶴見和子,1989a:47)。鶴見和子之所以如此強調“內發性”概念,主要有如下兩個理由:第一,以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為代表的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主流社會學,把英國、美國等先發國家看成內發性的發展者,而后發國家以之為樣板實現現代化的發展方式被看成外發型發展。她對這樣的二分法提出了挑戰,明確表示后發國家也可能有內發型的發展方式。第二,特別是從后發國家的立場,研究者需要強調精神的、知性的發展,也就是強調自我覺醒以及精神的、知性的創造性,因為發展并不僅僅限于物質生活。她主張通過精神的覺醒、知性的創造,人們能夠成為社會變化的主體。鶴見和子將這些思想整理為學術觀點,并于1978年在日本國際聯合大學召開的有關“內發性文化的知性的創造性”的亞洲地區研討會上提出。尊重地域文化遺產(傳統)、地域居民的自我變革和主體性也是鶴見和子強調內發性的理由之一(鶴見和子,1989a: 48)。她列舉了一些實踐事例,包括泰國、斯里蘭卡源于佛教傳統的自助運動,復興人與自然共生思想的日本水俁的地域環境再生運動,以及中國小城鎮工業化過程中的精神文明建設。
在參照西歐、第三世界、亞洲發展中國家等一些有關“發展”的定義之后,鶴見和子給出了自己對內發型發展的思考。她是這樣定義內發型發展的:“所謂內發型發展,在目標上是人類共通的,對這個目標達成的途徑以及實現這個目標的社會模式,是富有多樣性的社會變化的過程。而共同目標就是:地球上所有的人類以及集團滿足衣、食、住、醫療等基本的需求,創造能夠充分發現各類個人作為人的可能性的條件。這就意味著對生成現在存在的國內以及國際的差距的結構,人們要共同合作進行變革。至于達成目標的途徑、實現目標的社會形態,以及人們的生活之道(way of life)等,各個地域的人們及集體在適應于固有的自然生態體系、遵循文化遺產(傳統),以及結合外來的知識、技術、制度等的基礎上,自律地進行創造。”在定義之后她又補充:“在世界范圍內如果內發型發展能夠展開的話,就會成為多系多樣的發展。而且不論是先發還是后發的國家,有可能相互對等地進行樣板交換。”(鶴見和子,1989a: 49~50)鶴見和子的這個定義是在她1976年開始倡導“內發性、自生性發展”的十余年之后進行的歸納和總結。在內容上似乎冗長了一點,但其中不僅蘊含了她對已有發展定義的理解和擴展,而且更加側重她對現代化論的挑戰和內發性的思考。兩年之后,鶴見和子在《關于內發型發展的理論》一文中認為定義應該更簡潔一些,但因為內發型發展論是她對在美國學習到的現代化論進行反思與對比的基礎上形成的思想,她最后還是一字不改地引用了這段定義(鶴見和子,1991a: 1~2)。
內發型發展不是從外而來或從上到下的地域開發方式,而是由內而來、由地域而行的根植于人民生活和文化傳統的發展模式。1989年,鶴見和子在執教20年的日本上智大學做了最后一次授課講演,題為“內發型發展的三個事例”,將內發型發展的特點表述為“適應于不同地域的生態體系,根植于地域居民的基本生活需要和地域的文化傳統,依據地域居民的共同合作,開創出發展方向和道路的一種創造性的事業”(鶴見和子,2006a: 32)。關于內發型發展的三個事例(一是泰國的農村自助運動,二是日本水俁的地域環境再生運動,三是中國蘇南的小城鎮工業化),成為鶴見和子證實內發型發展論的有效性、完善內發型發展論的重要概念“地域”和“傳統”的定義,以及發現內發型發展的多樣性形態的過程中不可或缺的資料,為建構和完善內發型發展論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