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入與反思:費孝通的小城鎮理論與30年來的中國城鎮化實踐
- 張江華 沈關寶
- 3130字
- 2018-11-08 18:15:03
五 討論與結論
最后,我們可以將費孝通與雷德斐爾德的相關著作加以歸納與總結,見表1。
表1 費孝通與雷德斐爾德相關著作對照表

我們看到,在有關文明社會的研究上,費孝通與雷德斐爾德幾乎走在兩條高度同步且平行發展的道路上。在20世紀20年代末與30年代初,他們先將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方法(微型社區研究)應用于作為復雜社會的鄉土社會,開啟了人類學研究文明社會的先河;而幾乎同時,他們也意識到社區的多樣性,因此選擇了多種類型的社區進行比較調查研究;在第三個階段,他們意識到在平行的社區之上還存在縱向的社會結合關系,鄉村社會只是包括國家與民間、市場、城鄉、上層與下層、精英與大眾的更大社會的一部分,將視野僅僅局限在鄉土社會上對認識整體社會是不完整的,于是他們發展了各自的理論與觀點來彌補微型社區研究的不足。整個過程既有獨自的探索,也有相互之間的聯系與影響,而在理論觀點上既有相互的借鑒與呼應,也不乏個人的獨立見解與創新。他們也共同促進了人類學認識論與方法論的發展:雷德斐爾德在提出“大傳統、小傳統”理論時,就批評歷史學家過于注重文本與精英文化這類“大傳統”,忽略缺少文本的“小傳統”,而人類學家正好相反,只關注“小傳統”而忽略“大傳統”;費孝通的士紳研究則開啟了歷史學家與人類學家對這一領域的共同研究。在上述意義上,對于如何認識與理解作為整體的復雜文明社會,他們的工作既推動了歷史學家的人類學轉向,也推動了人類學的歷史學轉向。
然而,在這一過程中,二者并非沒有差別。首先是方法論。盡管費孝通受到雷德斐爾德的影響,但終其一生,他仍然堅持“類型比較法”,即先“有了一個具體的標本,然后再去觀察條件相同的和條件不同的其他社區,和已有的這個標本作比較,把相同的相近的歸在一起,把它們和不同的和相遠的區別開來”。在費孝通看來,將“類型比較法”不斷延伸、擴展并加以應用,“按照已有類型去尋找條件不同的具體社區,進行比較分析,逐步識別出中國農村的各種類型。也就由一點到多點,由多點到更大的面,由局限接近全體……接近認識中國農村的基本面貌”(費孝通,2006a: 7)。而雷德斐爾德顯然傾向于在經驗研究之初就做出理論上的預設,經驗研究則用來同這種理論進行對話,因此,雷德斐爾德在有限的個案之后就會提出普遍性的模式或者說“理想類型”,用以分析具體社會的差異性。他所提出的“鄉土社會”、“鄉土-都市連續統”和“大傳統、小傳統”都是這種“理想類型”,它們雖然來源于具體社會,但“沒有一個實際社會與此嚴格地相合”,是“一個心理上的虛構”,超越于具體社會之上的“模式”(瑞德斐,1949: 96)。這種“理想類型”與“模式”被提出之后,一方面可以用它們來指導對具體個案的研究與分析,另一方面新的個案也可能對原有理論進行修正、補充甚至顛覆。從方法論上,費孝通更堅持尋求實證的歸納主義方法,而雷德斐爾德則偏向提出一般性模式與普遍的“形而上學”的邏輯分析方法(亞歷山大,2008: 3)。
這種差異是耐人尋味的。費孝通似乎只是短暫地受到雷德斐爾德方法論的影響,“差序格局”等概念的提出也似乎與這一影響不無相關,但他最終還是堅守了自己的方法論,甚至當他20世紀80年代重返美國、聽到西方學者不斷使用“模式”這一概念時,反而覺得陌生、疑惑與不解:
我在過去的著作中所用“江村”、“祿村”、“易村”等等,都是中國的不同農村類型的名稱。我所說“類型”,和現在西方社會學者所說的“模式”有什么不同呢?
經過在座的六七位同行的熱烈討論,我逐漸自以為領會了“模式”的意義。從字面上說“類型”和“模式”似乎是差不多的東西,它們都是研究者應用來進行尋找社會變化規律的手段,都是概念結構,從具體復雜的現象中抽象出來的一種概括,但是二者所用的方法不同,模式是從一套虛構的前提出發,用演繹法嚴格地推理,得出來的邏輯結構……這顯然和我早年用“類型”來進行研究的方法是不同的。類型始終是實有的,是以經驗為基礎的。(費孝通,1999c: 357)
從這里引申開來,我們又可以看出費孝通與雷德斐爾德在研究對象與目的上的差別:無論是“理想類型”還是“模式”,雷德斐爾德尋求的是對超越具體社會的、普遍的社會與文化現象的理解,而費孝通自始至終只對一個“實有”的社會——中國社會與文化——感興趣。也就是說,費孝通的視野始終聚焦在具體的社會與文化研究領域,即便存在理論上的抽象與提升,其上限也是個別的社會與文化,而不能像雷德斐爾德的理論那樣上升為能在不同的文明與復雜社會之間進行比較分析的普遍性理論(Wilcox, 2004: 4-8)。
這一差別應該歸因于中國思維的特征還是中國知識分子本身的特點,不是本文能夠完全展開的。不過,中國知識分子尤其是費孝通這一代的知識分子,更多地將救國救民的責任扛在肩上,尋找能夠扭轉國家命運的知識與方法——他們本身就是所在社會與文化中“大傳統”的負載者,承擔著引領社會變遷的責任。因此,他們的動力與著眼點都是中國,雖然間或也會對其他社會發生興趣,但也只是因為理解這些社會與文化對認識中國有意義(尤其是對作為對照方的“西方”,中西對比是這一代及后代知識分子談論的主題),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的焦點是在“中國人”上,而對“人”本身的興趣不大。
但問題在于,中國的特殊性或許只能在與世界的對照中顯現出來,中國人或許有其特殊性,但顯然也不是外在于“人”之外的人。我們只有立足于這個事實才可能更好地認識中國人,更多地強調特殊性、強調應用與實踐,專注于對具體社會的認識反而讓我們看不清自己,就像費孝通本人一樣,似乎到最后還是需要借用雷德斐爾德的概念才能更好地理解自己所在國家的社會與文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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