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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大傳統”與“小傳統”:文明社會的模式

按照費孝通的計劃,他最初期待與瑪格麗特合作,將《鄉土中國》一書修改擴充并翻譯成英文,但最終的成果反而是此前沒有成書的《中國士紳》被譯為英文出版。我們不太清楚這一選擇背后的具體緣由,但顯然這是他們共同交流之后的結果。不過我們有理由相信,雷德斐爾德的意見可能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因為在1956年,雷德斐爾德出版了與《中國士紳》一書密切相關的《農民社會與文化》,正是在這本書里,雷德斐爾德提出了影響深遠的“大傳統、小傳統”概念與文明社會的模式。

雷德斐爾德一生研究的邏輯是從鄉土社會、社會變遷、農民社會再到文明比較研究,這也是雷德斐爾德學術思想的逐步演進。最初,雷德斐爾德仍然視其所調查的鄉村社區為具備一定獨立性與自給自足性質的“鄉土社會”;在看到鄉村社區的非同質性之后,雷德斐爾德開始從城鄉連續統的視角來看鄉村社區的變遷,從某種意義上看,在這一階段,雷德斐爾德仍然將鄉村社區類比于作為人類學傳統研究對象的原始社會;到了農民研究階段,雷德斐爾德將全世界從事農業生產的農民及其社區作為同一種社會與文化范疇來進行把握與思考,強調這一類社會與文化只是更大社會與文化的一部分,即該鄉村社會所處的文明及其社會的一部分,雷德斐爾德的學術探索也因此從最初的鄉土社會研究上升到對世界各文明社會的比較研究層次。

在《農民社會與文化》一書中,雷德斐爾德系統闡述了文明社會普遍性的構成模式。在雷德斐爾德看來,人類社會傳統在脫離原始社會、進入文明社會之后,會分化為“大傳統”與“小傳統”兩個部分?!按髠鹘y”是指由生活在城市中“善于思考”的精英所創造和持續生產的文化,這些精英在社會中占統治與支配地位;而“小傳統”則是這個社會里處于鄉間的、“不會思考”的大多數所創造和保持的文化。文明社會的這兩個部分既缺一不可又相輔相成:“大傳統”需要從“小傳統”那里吸取營養,由居住在城鎮里的社會精英將民間的知識轉化上升為精英創造的知識,這類知識也因此被認為是“高雅”、“上流”甚至是“神圣”的;而最終,“大傳統”又會通過一定途徑對“小傳統”發揮作用,塑造和改造相對“低等”、“世俗”、“鄉土”、“民間”的“小傳統”,社會也由此得以變遷與發展。因此,所謂的農民社會是“不完全社會”,農民社會的文化也不是自足和完整的,只是整體社會與文化的一半或一個側面,甚至是受到貶損與輕視的側面,但這種農民社會的文化又是該文明社會的基礎。

顯然,這一理論模式與費孝通的城鄉關系和士紳理論有很大的相似性,甚至似乎脫胎于費孝通的觀點。在費孝通的描述中,中國的士紳居住在城鎮,在政治上充當皇權在地方的代理人,在地方則又成為地方自治團體的領導人,形成“雙軌政治”;而在文化上,他們卻過著詩詞唱和、優雅的上層生活,與之相對的則是落后、閉塞、傳統、土氣、拒絕文字的“鄉土中國”。也就是說,雖然費孝通沒有明確提出文明社會內兩種文化傳統的概念,但只需要稍微引申,費孝通所說的士紳創造的文化就是雷德斐爾德的“大傳統”,而“鄉土中國”的文化就是“小傳統”。盡管存在一些差異,但我們還是能看到雷德斐爾德的工作幾乎就是在費孝通的工作基礎之上對所有文明社會所做的更為普遍性的抽象與歸納。事實上,在《農民社會與文化》一書中,雷德斐爾德很熟練地使用中國士紳的材料,對中國士紳的流動上升渠道及其社會生活的表述也與費孝通的描述一致。而在1953年雷德斐爾德給費孝通《中國士紳》所寫的序言中,我們也能看出他對該書的重視以及對作者觀點的充分肯定。這些都說明雷德斐爾德有關中國社會的工作很多受益于費孝通,后者也為雷德斐爾德的觀點提供了直接支持。

不過,奇怪的是,《農民社會與文化》的引用書目中并沒有《中國士紳》一書,也沒有費孝通的其他任何著作。在有關中國的論述中,只是引用了哲學史家陳榮捷有關中國宗教的觀點。陳榮捷認為應該把中國的宗教分為兩家,“即‘老百姓信的宗教’和‘受過教育的人們信的宗教’”(芮德菲爾德,2013: 108)。同一時期,雷德斐爾德在其他著作中對費孝通的引用也不算太多,引用較多的是1953年出版的The Primitive World and Its Transformation一書,引用了費孝通的《江村經濟》(Wilcox, 2008: 139)。

對于這一顯然不合情理的事實,一種可能的解釋是雷德斐爾德在有意避免引用費孝通的著作,而這樣做是為了避免給后者帶來麻煩。在《中國士紳》一書的序言中,雷德斐爾德聲明自他們離開中國后就與費孝通斷絕了聯系,因此,“這本書的出版便沒有他本人的任何參與。很明顯,他知道,與西方人的交往會給他帶來麻煩或者危險,他不再寫信給我們,而我們也停止寫信給他”(雷德斐爾德,2006: 14)。即便如此,《中國士紳》還是給當時正在進行思想改造的費孝通帶來了麻煩。1955年1月,惠特佛吉爾(Wittfogel)在英國《評比》(Encounter)上發表了對該書的書評,書評中列舉了費孝通與新中國官方觀點之間的種種差異,推測費孝通已受到整肅并失去思想與言論自由。那篇書評在該雜志上也引起了關于中國知識分子處境的討論,費孝通的老朋友杜佛爾(Dover)對惠特佛吉爾進行了反駁,后來又有安普森(Empson)的公開意見與惠特佛吉爾的答復,雷德斐爾德也因此發了一個聲明?;萏胤鸺獱柕男袨樵诋敃r給費孝通帶來的困擾顯而易見,于是費孝通在1955年9月寫了《給英國〈評比〉雜志的一封信》予以回應(費孝通,1999b: 456~460),半年之后,又發表《老朋友之間的新認識》一文,借與老朋友馬?。↘ingsley Martin)的交流全面解釋他在新中國的處境(費孝通,1999b: 483~491)。

從時間上看,我們相信1956年《農民社會與文化》出版時,雷德斐爾德一定注意到,如果他在書中進一步引用費孝通的著作,會加速費孝通學術“流毒”的傳播,從而給他帶來可能的麻煩。因此,我們在《農民社會與文化》中處處見到他很隨意地談論《中國士紳》卻并不注明出處。雷德斐爾德不得已隱去了費孝通的名字,但無論如何,“大傳統、小傳統”理論中顯然有費孝通《中國士紳》的影子。

當然,兩人觀點也存在差異。費孝通雖然承認存在士紳文化與鄉土文化之分,也認為中國士紳是城鄉之間的橋梁,但對士紳的功能與作用總體上是否定的:從經濟上,他認為士紳是食利者階層,在生產上沒有任何貢獻;在文化上,他認為士紳掌控的只是規范性知識,士紳獲取知識和權力也只是為了保護他的家人與維持他個人優雅的社會文化生活方式,而無益于社會的發展。也就是說,與雷德斐爾德認為“大小傳統”間存在彼此互惠的觀點不同,費孝通認為士紳文化并沒有讓鄉土文化受惠太多,更多的是對鄉土文化的侵蝕與壓榨。顯然,費孝通的這一觀點與該時期中國學者普遍感受到的中國社會和文化在現代化過程中所經受的挫折感有關。

在從20世紀50年代末至70年代末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里,費孝通與雷德斐爾德共同從中國學術界消失,直到80年代中國開始改革開放,學術界才迎來了他們的“歸來”。他們“歸來”的方式完全不同:對于去世多年的雷德斐爾德而言,“歸來”的是他的學術思想;而費孝通的“歸來”則是親身參與并領導新時期中國社會學與人類學的重建,獲得了他個人的“第二次學術生命”。

雷德斐爾德的思想理論與方法最開始是由一些海外華裔學者介紹進來的,他們在海外率先使用雷德斐爾德的概念研究中國歷史與文化。比較早的學者是著名歷史學家余英時,他在有關漢代循吏的研究中全面使用了雷德斐爾德“大傳統、小傳統”的理論框架。在余英時看來,雷德斐爾德的觀點最核心的部分是:雖然“大傳統、小傳統”是復雜社會分立的兩端,但“大傳統”是以“小傳統”為源頭活水、經知識精英加工而成,而“大傳統”一旦形成,也會以種種渠道流向“小傳統”。漢代的循吏就承接起了將儒學“大傳統”傳播至民間“小傳統”的責任。余英時認為中國知識分子的這一傳統歷兩千年而持續存在,也正因為“大小傳統”之間的順暢溝通,中國文化大一統才能夠歷久不衰(余英時,1987: 129~216)。

真正讓這一概念為大陸學界所熟知的還是中國臺灣人類學家李亦園。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李亦園便應用雷德斐爾德的框架來談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他認為中國文化中由士紳所創造和掌握的“大傳統”與中國民間的“小傳統”盡管在表現形式上有差異,但基本核心與價值是完全一致的。在他看來,這種基本的價值是“致中和”,是一種整體的均衡和諧的觀念,具體分為三個層次:第一是自然的和諧,反映在中國人對風水命相的普遍信仰上;第二是人體作為有機體的平衡與和諧,反映在中醫、氣功等觀念上;第三是人際關系的和諧,反映在中國人對家庭倫理的一致性上。無論是“大傳統”還是“小傳統”,在這三個層面上都是共同的、一致的,而且相互影響、相互貫通。這也是中國文化既能在全球傳播又能適應資本主義的重要原因。李亦園試圖通過雷德斐爾德的理論框架、結合中國社會與文化解釋當時的兩個重要議題:一是全球華人文化(杜維明將其稱為“文化中國”)的內在統一性;二是東亞尤其是中國臺灣、中國香港等“四小龍”的經濟崛起(李亦園,2002: 225~240)。余英時與李亦園對雷德斐爾德的介紹也引用了同時期國內學者的觀點和作品。著名文化史學者王元化(1998: 87~88)非常認同這一模式,并認為用這一模式來理解中國社會與文化非常有效,而國內也有大量學者跟進使用這一模式分析中國社會文化的不同層次與結構。事實上,近年來歷史人類學領域圍繞“標準化”、“正統化”等展開的研究與爭論在相當程度上也是在延續雷德斐爾德的模式,進而討論中國社會的整體性與多樣性(科大衛、劉志偉,2008)。

費孝通似乎是通過李亦園的表述來了解昔日老朋友雷德斐爾德的“大傳統、小傳統”理論的。1994年,李亦園在杭州召開的“中國文化:20世紀的回顧與21世紀的前瞻”研討會上宣讀《中國文化中小傳統的再認識》一文,再次通過這兩個概念來談他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在李亦園的演講之后,憑借一貫的敏銳,費孝通馬上認識到中國文字所扮演的關鍵作用,認為“方塊字”通過文字與語音的分離使得中國文化能夠超越民族與地域的限制,從而形成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格局。費孝通還進一步闡釋了他對中國社會“大小傳統”關系的理解,他認為“小傳統”反映了民間的生活實踐與愿望,這些民間的知識經過士大夫的選擇與加工,結合統治階級的需要編制成行為和思想規范,從而形成了“大傳統”的“禮”;這些由文字書寫并成為經典的“禮”又如何能依賴文字傳播超越時空再影響到“俗”,費孝通認為“小傳統”還存在“地上”與“地下”、顯性與隱性的區別,因此,文化的這類傳統也會一直保持在社會的各階層里。至此,費孝通的闡述與他之前的觀點有了很大的不同,他開始充分肯定“大傳統”這類精英文化在中國社會歷史過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因而離雷德斐爾德的觀點越來越近,甚至比他表述得更為精到。

更有趣的是,費孝通的記憶也因此回到了50年前:

 

我在30年代抗戰時期在西南后方進行農村調查時曾注意到這種在社會上具有特殊地位的知識分子,曾想作專題研究,但這個愿望并沒有完成。以我記憶所及,我曾把這種人看成是城鄉之間的橋梁。這種人就是歷來被稱作士紳的人物,他們一般和基層農民是有區別的,但存在著血緣關系,許多是農民出身或和農民保持著親屬關系,而另一方面又大多走出農村,住入鄉鎮和城市,成為具有政治權力的統治階級的一部分或和統治階級相互溝通,特別是科舉時期各級政府的領導人大多出于這種人。這種人長期以來被稱為“士大夫”,士是指讀書人,大夫是指當一官半職的人。在鄉鎮和城市里他們是頭面人物,盡管沒有官職,但是有社會名望,被稱為緒紳先生。我曾根據初步的見解寫成過一些文章,后來被譯為英文,用China's Gentry的書名出版,在這本書里我曾表述過中國士紳在城鄉間的橋梁作用。(費孝通,1996: 4~18)

 

也就是說,費孝通此時完全意識到了他的士紳研究與雷德斐爾德理論之間的關聯性,他似乎也因此有些遺憾沒有完成關于士紳的專題研究。這是十分耐人尋味的。如果時間倒退回去,如果費孝通能有足夠的時間與精力做自己滿意的士紳研究,那境況又會如何呢?也許這樣的假設沒有太大意義,費孝通晚年總結自己的一生時也說他更多的是“開風氣、育人才”,他對士紳的研究也的確開啟了后來張仲禮等歷史學家的系列相關研究,但我們似乎也可相信,作為人類學家與社會學家的費孝通一定會有不同于歷史學家的創見,而更接近于雷德斐爾德式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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