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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湯山事件

這一切,使胡漢民越來越無法忍受。從此他更加公開地同蔣介石唱對臺戲,堅持反對制定約法。

1931年1月5日,蔣介石在國民政府紀念周上做報告,再次提出要在本年內召集國民會議,制定一部約法。社會輿論一時也多持贊同態度。《大公報》在四中全會期間就曾發表《中全會何以慰吾民》的社評,呼吁國民黨“應即勵行蔣主席江電所陳,迅速籌備國民會議,以決定頒布憲法日期,并先制定約法以保障人民公私權利”。《中全會何以慰吾民》(社評), 《大公報》1930年11月12日,第1張第2版。

胡漢民卻在同一天立法院紀念周上抬出孫中山的遺教唱起反調:“近來有很多人故意把國民會議與國民大會混為一談,想借以遂其搗亂的詭謀,破壞本黨黨治的基礎。”根據國民黨的“法理”,國民會議無權制定約法。在胡看來,國民大會才是“人民行使政權的最高權力機關”,他堅持主張:“關于國民會議的一切,無論是會議前的召集,會議中的討論,必須完全遵依總理的遺教。”胡漢民:《遵依總理遺教開國民會議》, 《民國日報》1931年1月12、13日,第2張第2版。此前,胡漢民還堅決表示:“你們不照主義去做,就是反革命;凡反革命的,便是應該打倒的軍閥。”《總理倫敦蒙難紀念大會紀事》(1930年10月11日), 《中央黨務月刊》第27期,1930年10月,第38頁。

1931年元旦閱兵典禮上,國府要人與外賓合影,一個多月后,發生湯山事件。一排右起何應欽、胡漢民、蔣介石、宋美齡

其實,胡漢民反對的并不是約法本身,而是蔣介石借制定約法之名在五院之上增設一個大權獨攬的總統,他始終強調在訓政時期要“以黨治國”,反對蔣借制定約法削弱黨的權威。他說:


現在各項法律案還未完備。已有的,又因為軍權高于一切,無從發揮其效用。徒然定出大法來,有而不行,或政與法違,不但益發減低了人民對黨的信用,法的本身也連帶喪失了價值。所以我不主張馬上有約法或憲法,不但是為黨計,為法的本身計,甚至也為了目無法紀者的軍閥自身計。胡漢民:《革命過程中之幾件史實》, 《三民主義月刊》第2卷第6期,1933年12月15日,第115頁。


在蔣胡合作之初,蔣介石尚需要借助胡漢民在國民黨內的領袖地位,增強他排除異己力量時的政治籌碼,以此顯示南京中央的合法性。為此,他可以對胡表示十分尊重。不料胡這次在約法問題上對蔣寸步不讓,而且據CC派往各地黨部特務的調查,支持胡的人還相當多。1931初國民黨各省區改選,“結果,胡漢民系占優勢”。許錫清:《福建人民政府》, 《廣東文史資料選輯》第1輯,政協廣東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印,1961,第102頁。陳立夫就曾回憶道:“胡先生的勢力很大,只要黨能控制局面,他是黨的領袖,就能保有很大的勢力。”陳立夫:《成敗之鑒》,第168頁。在這種情況下,胡漢民已成為蔣介石實行集權統治的阻力。蔣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特別是自2月以來,蔣對胡的所作所為,已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蔣氏在2月10—16日這一周的日記中,幾乎天天留下對胡漢民憤怒的“控訴”:


(2月10日)胡專欲人為其傀儡,而自出主張,私心自用,顛倒是非,欺妄民眾,圖謀不規,危害黨國,投機取巧,妄知廉恥,誠小人之尤也。惟余心暴躁發憤,幾忘在身矣,戒之。蔣介石日記,1931年2月10日;《事略稿本》同日摘錄了這段日記,但對文字做了一定的修飾,內容大體一致。見《事略稿本》第10冊,臺北:“國史館”, 2004,第55頁。

(2月13日)彼借委員制之名而把持一切,逼人強從,此對中央全會與國民會議諸決議案之能顯而可見者,至其挑撥內部,詆毀政治,曲解遺教,欺惑民眾,一面阻礙政治之進行,凡有重要之案,皆擱置不理,使之不能推行;一面則誹謗政府之無能,政治之遲滯,不知其惡劣卑陋至此,是誠小人之尤者。貪天之功,侵人之權,總理對胡汪之所以痛恨者,此也。阻礙革命,謀危傾黨國,其罪不可恕也。蔣介石日記,1931年2月13日;蔣介石日記類抄《困勉記》卷17將此段文字修飾為:“展堂借委員制之名,把持一切,逼人強從。此次中央全會與中常會、中政會之國民會議諸議案,乃其顯而易見者也。至于其他重要之案阻礙之,使不得施行,多不可算。一面則誹謗政府之無能,挑撥內部,曲解遺教,欺惑民眾,以售其私。嗚呼!此總理對胡、汪之所以痛恨者也!貪天之功,侵人之權,阻礙革命,謀傾黨國,其罪誠不可怨矣。”(“蔣檔”)

(2月14日)自彼加入政府之后,政府即行不安,黨部因之內訌。二年來,內戰不息者,其原因固不一端,而推究總因,實在其政客私心自用,排除異己之所致。吾人不察,竟上其當,且受不白之冤,年來犧牲部下與人民損失如此之多,痛定思痛,莫能自己,而彼不自悟,仍用舊日手段,挑撥我內部,賣好我屬部,使我成為怨受,必欲推倒政府,而其身取以代之為快。如其果有此能力,則我求退不得,而此實萬難之事也,奈何?蔣介石日記,1931年2月14日;另見《事略稿本》第10冊,第112頁。

(2月15日)(胡)破壞黨國,阻礙革命,陰險小人,終不自覺,為之奈何?繼以“司大令”(即斯大林)自居,而視人為“托爾斯基”(即托洛茨基),故對中外人士皆稱余為軍人,而不知政治,并詆毀政治之無能,而其一面妨礙政治,使各種要案不能通過執行,其用心之險,殊堪寒心。余以國民會議之議案,必須自由提案,自由決議,不加限制,并議定訓政時期之約法也。各省黨部選舉絕對自由,不宜再圈定,而一切議案亦絕對公開,此方足以平亂。不貫徹江電之主張,決不能杜絕亂源也。蔣介石日記,1931年2月15日;另見《事略稿本》第10冊,第132—133頁。《事略稿本》中加入一段日記原稿沒有的話:“余誓必貫徹主張,以救國家。彼輩雖百端撓之,吾亦不暇顧也。嗚呼!孔子曰:云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吾自勉為仁者而已。”

(2月16日)彼阻礙四中全會之提案,明既簽字,暗又反對,今又把持國民會議,人為其名,彼受其實,此誠小人之尤者也。蔣介石日記,1931年2月16日;另見《事略稿本》第10冊,第134頁。


從以上引述的這幾段日記中,不難讀出蔣氏內心對胡的強烈憤慨。此時,蔣已經下了“能惡人”的決心,并以此“自勉”。

2月24日,蔣介石約集戴季陶、吳稚暉、張群同胡漢民再次商討約法問題,希望做最后的妥協和努力,但胡在談話中仍堅持反對制定約法,他說:“我并不是不主張約法和憲法,我自信是真的為約法、憲法而奮斗者。實在說一句,當開始反對滿清,提倡民權主義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你們何在?而且也無處認識你們。”胡漢民:《革命過程中之幾件史實》, 《三民主義月刊》第2卷第6期,1933年12月15日,第114—115頁。當晚,蔣介石開始考慮使用非常手段解決胡漢民,他自嘆道:“孔子之于少正卯,孔明之于馬謖,其皆迫于責任乎?然吾則制止其作惡之機,而保全其身可也。”《事略稿本》第10冊,1931年2月24日,第167頁。

但胡漢民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已經迫近。25日他公開對《中央日報》記者發表談話,更是倚老賣老地聲稱:“我追隨總理數十年,總理之重要著作,我亦曾參加若干意見,從未聞總理提及 ‘國民會議應討論約法’一語。”胡漢民:《談國民會議意義》, 《中央日報》1931年2月25日,第1張第3版。仍堅持反對制定約法,力圖保持“黨權”高于國府主席這一政體形式。在胡氏談話見報當天,蔣介石在日記中憤恨地寫道:


為胡事,又發憤怒。回湯山休息。彼堅不欲有約法,思以立法院任意毀法、變法,以便其私圖,而置黨國安危于不顧,又言國民會議是為求中國之統一與建設,而不言約法。試問無約法,何能求統一,何能言建設。總理革命不欲民國之元年參議院之約法,而主張重訂訓政時期之約法,重訂革命之約法,而非不欲約法也……彼既以隨侍總理數十年自命,此固世人所皆知為我總理之左右手也。但民國元年本黨所既得之革命政權,而彼等人必欲強總理讓于袁賊,終總理之世,使本黨革命卒無一成者,無非為若輩所把持劫奪,使總理孤立無援,有志之士皆欲隨總理革命,而不可得。其阻礙革命,破壞革命之罪惡,不自知悔悟。以總理偉大勇決之精神,卒為彼等褊狹刻薄者所斷送。迨我北伐成功,革命稍有希望,而彼以深悔前非,輔助革命,以求歸本黨。不料其一入本黨,前病復發,野心漸萌,兩年以來,欲反原定之和平政策,挑撥播弄。全國將士與國民之犧牲之苦痛,滴滴血淚之痛史,皆不值其一顧,嗚呼!摧殘革命之罪莫過于是矣,可不痛哉。蔣介石日記,1931年2月25日;另見《事略稿本》第10冊,第169—171頁。


2月26日,蔣介石送請柬邀胡漢民和全體中央委員于28日到總司令官邸晚餐。當日晚“八時頃,同人畢集,展堂至,介石獨令高秘書長凌百、吳警廳長思豫招待之于別室。旋介石出一致展堂函示諸同人,中歷陳展堂操縱黨權,把持立法院、抗言國民會議不應討論約法等罪過,累累十九頁,由介親簽名,且有親添注之處。”《邵元沖日記》, 1931年2月28日,第170頁。蔣在信中將兩年來對胡漢民的所有不滿,不論是否有事實依據,全部痛快淋漓地傾瀉出來:


展堂先生尊鑒:

自民國十七年冬,先生于北伐完成之后翩然返國,迄今兩年余矣。中正以先生雖未參加北伐,究為追隨總理最久、在黨歷史最深之人,其所以尊敬先生愛護先生者,仍無微不至,以不忍先生棄絕革命,更不忍本黨舊日同志稍有損失,以減少本黨革命歷史之價值也。中正自審對于先生之愛護尊敬始終如一……先生對于中央諸同志及中正本人,從未有所糾正,而惟陰為掣肘,或漫肆譏評,甚至設為政不成政、教不成教之蜚語,若必欲使中央信用喪失、革命無由完成而后快者。時至今日,匪共未清,人心浮動,內憂外患相逼而來,先生只存私見,不顧大局,中正終覺為黨為國,不安于心,故不能不為先生質直言之。

……今約法固為先生始終所不愿聞,即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前召集又為先生所反對……先生必預欲剝奪國民會議提及約法之權,是直欲限制國民會議,壓迫國民會議,使國民會議之真意全失,僅預為搗亂者再留一為約法而戰之題目而已。

先生如因躬為立法院院長,必欲包攬立法大權于一身,不許國民會議之置喙,其害猶淺,倘惟恐天下無事,不欲和平統一之確有保障,則害之中于黨國者將不可思議矣。為黨為國以求革命完成之政治家,固如是乎?先生嘗對中正等自詡政治手腕惟史太林差可比擬,其不欲第四次代表大會早為召集,是否以強迫中正辭退組織部未遂乃致。先生個人之布置尚未周妥,所以模仿史太林者,尚須逐漸準備。中正不欲輕相揣測,但本黨果能有史太林,則中正自愿為托羅斯基。惜先生無為史太林之可能,總理生平信任先生之專,甚于列寧之信任史太林,而總理不能如列寧之親見革命之成功,先生實應負其責。

……先生之主持立法,全以個人利害為重,故于黨國大法,不愿他人之提及,而惟欲總攬立法大權于一己,通過否決,惟所欲為,將使法律成為個人之法律,不復為黨國之法律……先生捫心自問,將何以對死者,又何以對后世?

先生即不為黨國前途計,豈能不為本身歷史計,而乃自昧若此?同時且嘗欲引用許汝為(許崇智)以反對中正,且于謀害中正,如陳某、溫某,其罪犯有案可據者,先生亦以接濟老同志之名義接濟之,豈先生欲學曹孟德所為,寧使我負天下人,毋使天下人負我乎?此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

先生如因中正此次之忠告而能深悔前非自新,則先生仍不失為本黨元老,以恢復革命之歷史。中正當于匪共肅清軍事大定以后,請先生重出執政。屆時中正亦可引咎辭職,以讓賢路而謝天下。倘先生以為現時無需于中正,而先生已至執政之時期,則只須中央贊同先生提議,允許中正禮讓,中正固無時不以辭職為快,且惟恐求之不得也。全文見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第1編政治第2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第720—725頁;秦孝儀總編纂的《總統蔣公大事長編初稿》僅摘錄數語;《事略稿本》(第10冊,第175—189頁)1931年2月28日收錄了該函全文。


對于蔣介石所羅列的這一系列罪狀,胡漢民當面一一予以駁斥。蔣介石則說話不多,有時還被胡駁得“啞口無言”。這場交鋒持續了近兩個小時,胡漢民深知此時任何抗辯都無濟于事,便賭氣地說:“去年組庵在世時,我已說過 ‘不干’了。從今天起我什么都可以不問。”蔣介石盼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即接口道:“胡先生能辭職,很好。但不能不問事。我除總理以外,最尊敬的便是胡先生。今后遇事,還要向胡先生請教。”就是到了這種敗局已定的時候,胡漢民仍不肯服輸地向蔣表示:“你不對,只有我教訓你。除我以外,怕沒有人再教訓你了。你不當以為我不敢教訓你,如果我畏死,也不至今日才畏死,早就不出來革命了。我現在已經五十多歲,妻子老了,女兒也大了,也已出嫁,我更脫然無累。”其實,胡漢民心里十分明白,蔣介石所以要在此時徹底攤牌,問題的焦點就是約法之爭。他最后向蔣表示:


不過我要忠告你:為你個人計,約法并不能再增高你的聲價,反只能減低你的信用。做總司令,做主席,做行政院長,而國事至此!進一步說:你操縱一個國民會議,通過約法,再選舉你做總統,你能做得好,我也許可以相當贊成,但你萬不能懷疑我會和你爭總統,因此而以去我為快。胡漢民:《革命過程中之幾件史實》, 《三民主義月刊》第2卷第6期,1933年12月15日,第117—120頁。


事態發展到這一地步,已無法轉圜。當晚,失去自由的胡漢民向受蔣之命前來征詢意見的邵元沖表示:“中所列舉乃悉無故實。余二載來以維持中樞,始終黽勉支持,若同人中猶有不滿因而毀謗者,余亦惟有自行引退。然是非不可誣也。”《邵元沖日記》, 1931年2月28日,第710頁。

這一夜,胡漢民被扣押在總司令部。蔣介石僅在日記中平淡地記下一句:“本晚宴客,留胡漢民在家,勿使其外出搗亂也。”蔣介石日記,1931年2月28日。第二天胡漢民寫了兩封信,一封是聲明辭職的,稱:“因身體衰弱,所有黨部、政府職務,概行辭去。”另一封是寫給蔣介石的,稱:


我平生昭然揭日月而行,你必有明白的時候……去年我亦早已提出辭職之議,且自去年與組庵、湘勤(古應芬)等唱和以還,竟自審我非政治中人,而發現自己有做詩的天才,實可為一詩家。當十五年自蘇俄返國,避居上海,從事譯述著作生活者年余,以維生計,以遣長日,竟頗有成就。今后必將以數年之時間,度我詩人之生活也。


這封信倒是頗符合胡漢民的書生性格,就是不肯服輸。他不愿人們將他視為失敗者,因此致信蔣以示是他主動辭職,而不是被趕下臺的。胡在信尾還附上一句:“留居此間,室小人雜,諸多不便,能往湯山亦好。”胡漢民:《革命過程中之幾件史實》, 《三民主義月刊》第2卷第6期,1933年12月15日,第120—121頁。沒想到這兩封信被蔣介石再度利用,借以表明蔣并未監禁胡。胡漢民的遷居要求自然得到了滿足。但蔣介石仍在當天日記中憤憤不平地寫道:


今日之胡漢民即昔日之鮑羅廷。余前后遇此二奸,誠一生之不幸也。鮑使國民黨受惡名,而共產黨享實惠;胡則使國民黨受害,而彼自取其利;鮑使國民黨革命破壞,而不能建設;胡則使國民黨阻礙,而不能進取;鮑使國民黨制度法律陷于散漫割裂,而不能運用;胡則使國民政府與行政院隔斷,而欲以五院牽制政府,且使各種法律隨時更改,以便其私圖。兩人之象,實無異也。但鮑為異黨,又為外人。胡則自相摧殘,其存心、其人格,更不容誅焉。蔣介石日記類抄,《困勉記》卷17, 1931年3月1日,“蔣檔”。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院藏蔣日記,此段原文字跡模糊難辨,故直接引用《困勉記》。而《事略稿本》(第10冊,第194頁)在敘述同一段內容時的文字又與《困勉記》有所不同。


同一天,胡漢民由邵元沖和蔣介石的侍衛長王世和押解至南京郊外湯山總司令部俱樂部監禁。《邵元沖日記》, 1931年2月28日、3月1日,第711頁。

胡漢民被扣一事,史稱湯山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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