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四 海洋族群的前世今生——疍民

在長江以南的眾多江河湖泊以及濱海區域,一直生活著大批水上人家。他們與長期定居陸上的居民不同,他們中有的人家一年里大部分的時間都以船為家、逐魚而居,偶爾在岸上兼種蔬果;而更多的人家終生以船為家,且世代相傳,偶爾上岸只是為了生活必需品的交換與捕撈品的出售。歷史上,濱水區域的人民也經常在不同的時期變換陸居者與水居者的身份。從整體的趨勢看,隨著人類活動面積的增大與環境的變遷,水居者的上岸是大的方向。特別是20世紀以來,自然環境的改變與政府的政策都在促使水居者上岸;作為族群,水居者人數在逐年減少,活動的空間更是逐年萎縮。水居者也將他們的文化帶到陸地上,使得中華民族的多樣化文明中添加了水文明、魚文化以及海洋文化,從而使中華文明更具豐富性和具有更強的生命力。

今天,水居者主要生活的區域在閩江流域、珠江流域中下游,以及臺灣海峽、海南諸沿海與島嶼。他們在歷史上就有了一個被陸居者所“敕”的稱呼——疍民。終生漂泊于水上,以船為家,對中國沿海水文、航線、漁汛、造船等了如指掌;以所在地語言為母語,但又有別于當地的陸居族群;有許多依水而生的獨特的習俗。他們是中國的海洋族群。

在福建,疍民常常以白水郎、庚定子、盧亭子,或是科題仔的名號出現。白水郎據說是閩之先,宋人王象之《輿地紀勝》(卷128)《福建路》云:“白水江,在長溪縣,舊記云閩之先,居于海島者七種,白水即其一也。”(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128,中華書局,1992,第3679頁。而北宋樂史編撰的《太平寰宇記》(卷九八)《江南東道(十)》“明川賀縣條”云:“東海上有野人,名曰庚定子。……自號庚定子,土人謂之白水郎……音訛謂之盧亭子也。”韓振華認為從南宋周去非的《嶺外代答》(卷三)“疍蠻條”,可知白水郎或盧亭子都是“疍”的一種,也就是說白水郎與疍民從宋朝開始混合,并且與古代荊湘、巴蜀一代的蠻疍毫無關系,而蛋是疍的俗字。韓振華:《試釋福建水上蛋民(白水郎)的歷史來源》,《廈門大學學報》1954年第5期,收入韓振華《華僑史及古民族宗教研究》,(香港)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2003。林蔚文在《福建疍民名稱和分布考》中對福建疍民的名稱做了詳細的考證,他認為白水郎和清代閩南廈漳泉等地出現的白水郎、福州等地出現的曲蹄等稱呼實質都是指疍民。林蔚文:《福建疍民名稱和分布考》,《東南文化》1990年第3期。

疍民的生產習俗有一些史料記載和考古記載。范成大認為:“疍海上水居蠻也,以舟楫為生,采海物為生。”范成大:《范成大筆記六種》,中華書局,2002,第160頁。周去非《嶺外代答》謂:“欽之疍有三,一為魚疍,善舉網乘綸;二為蠔疍,善沒水取蠔……”周去非:《嶺外代答》,中華書局,1999,第115頁。《古今圖書集成》卷一千三百八十《瓊州府考八》《風俗志》謂:“陵水疍民世居……瀕海諸處,男子罕事農業桑,惟麻為網罟,以漁為生,子孫世守其業。”

古代福建的社會生產實踐活動和舟楫的使用分不開。在武夷山的崖洞里面,有一些被當地人稱為“仙船”的獨木舟形狀的懸棺。考古人員對其中的白巖崖洞船棺進行研究和碳14年代測定,確定它們的年代為距今3445 ± 150年,大致相當于我國歷史上的商代。林釗等:《福建崇安武夷山白巖崖洞幕清理簡報》,《文物》1980年第6期。由此推測,早于遠古時期居住在福建境內的閩人已經懂得制造和使用船舶了。閩侯和連江等處也發掘出漢代和魏晉南北朝的獨木舟。福建省曇石山遺址博物館原館長歐潭生認為發掘出的獨木舟應為閩人使用的水上交通工具。朱維干教授的《福建史稿》提出,宋代福建的造船業冠于全國。朱維干:《福建史稿》上冊,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第228頁。

疍民的生產生活工具“疍家船”正是古代閩人的舟楫生產習俗的遺風。閩江流域的內河船只,一般船長度多為5~6公尺,寬為2~3公尺,首部尖翹,尾部略窄,中間平闊,并以竹篷遮蔽作為船艙。一艘船的功能集工作、生活于一體,打魚在船頭甲板,船艙是家庭臥室和倉庫,船尾是排泄場所。所謂“一條破船掛破網,常年累月漂江上,斤斤魚蝦換糠菜,祖孫三代住一艙”;空間狹小,是船民生活的真實寫照。生計依賴擺渡和客貨運輸,或者是內河捕魚,非常艱苦,家庭結構也是小家庭的形式,年輕人一結婚就移到住另一艘疍家船上。擁有大船的疍民,在閩江口附近外海,以捕魚為生。他們因在海上作業,船只更大,有較多的隔艙。家庭的結構也是大家庭的形式,可以多個兄弟同住一艘船,同時在海上作業時也可以多些人手。

在中國歷史上,海洋生計在全面經濟生活中一直不是主流,但是,疍民的生活并沒有太大的困難。如果是在支持海洋開放的年代里,他們或許還能為國家的開放政策做出獨特的貢獻。不幸的是,明清兩代主流社會的海禁政策將中國的海洋族群疍民推到了災難的境地——他們成為“賤民”。不被允許在陸地定居,剝奪他們作為公民個體的所有,將他們“隔絕”在正常社會生活之外。他們生活條件惡劣,收入低微,游離于海邊、島嶼,其子女不被允許去學校接受教育,更不可以去參加科舉考試,他們向更高社會階層流動的可能性被切斷了。他們不可以穿綢緞裝,僅能著粗布衣。直到清末,他們都被視為“賤民”。清朝雍正年間,政府宣布開赦疍民,這具有歷史的進步意義。民國時期,孫中山以大總統令宣布開放疍戶,賦予他們平等的公私權利。但由于政局動蕩,收效甚微。

由于疍民以水上作業為生,多信奉海神。他們起航前都要舉行祭海儀式,以祈求海上航行的平安和取得收獲。他們在海船中設置神龕供奉海神,以方便在海上向神靈祭祀與祈禱,希望隨時獲得神靈的保佑。福州閩江口的疍民,以信仰水部尚書陳文龍為代表。在福州蓋山鎮下岐村的許多疍民家族,至今還保留著這一信仰。水部尚書陳文龍,相傳為南宋福建莆田人。《宋史·忠義傳》中記載:端宗景炎年間,陳文龍率部于興化抗元,兵敗被俘,后殉難于杭州,陳文龍殉難后被葬于杭州西湖之畔,謚忠肅,與同葬此地的岳飛、于謙并稱西湖三忠肅,在后世獲得了民族英雄的稱號。陳文龍從忠義烈士到鎮海王、到水神,越來越受到水上信眾的尊崇,從五座尚書廟石碑上捐贈者的名字,以及所捐金銀錢紙信眾的來源可以看出,現在的信眾多為水上人家。每兩年,尚書船出海的儀式就在福州蓋山鎮陽岐尚書祖廟舉行。疍民由于通水性,成為尚書公出海時候的看水侍從,擔任整個出海儀式過程中最重要的“看水”環節中的首要班次。整個儀式過程展現了真實的“出海”過程:先是在里堂大聲鳴鼓,一個穿衙門差役服飾的人迅速從里殿的尚書公處跑出來,手里拿著令牌,用福州話大聲說:“牌來啦!”然后下岐村的身著塔骨的疍民少年們就快速地跑出尚書祖廟,向烏龍江邊奔去。廟堂里的鑼鼓聲不斷給其加油鼓勁,渲染整個“看水”的氣氛。一般跑到烏龍江邊需要十五分鐘,之后為尚書公的行船“看潮水”。接下來每隔15分鐘,上岐村的三批“看水”班次出發。最后,全隊出發。兩架約三米長的紙船出行,由上岐村的人們抬到烏龍江邊,原先是將船放任于江邊,現在是燒化尚書船,同時將各地人們所捐贈的金銀紙和鞭炮等物投入火中。船上寫著合鄉平安的字樣,帶著人們的祈愿入海。

據《后漢書·東夷列傳》載:“會稽海外有東鳀人,分為二十余國。又有夷洲及澶洲。傳言秦始皇遣方士徐福將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蓬萊神仙不得,徐福畏誅不敢還,遂止此洲,世世相承,有數萬家。人民時至會稽市。會稽東冶縣人有入海行遭風,流移至澶洲者。”《后漢書》卷85《東夷列傳》第七十五,中華書局,1965,第2822頁。會稽東冶縣就是今天的福州,夷洲就是今天的臺灣,澶洲可能是菲律賓群島的古稱。

眾多學者如饒宗頤、何格恩、羅香林、林惠祥等從歷史學考據出發,對疍民進行考證。饒宗頤在《說疍》一文中對疍族考證具細。他盡力從正史碑刻來對疍民進行考證,且對從清代方志和筆記等第二手資料入手研究的文獻進行駁斥,并且認為許多學人只是將文獻做“平面的整比”,而并沒有“窮究因襲之跡”,就極其容易發生如將《淮南子·說林訓》中的“使但吹芋”中的“但”認為是“疍”的誤筆。他在文章中著重考察了明清以前的早期文獻資料,認為六朝時記載的“疍”為一種對蠻人的稱呼,由于其善于使舟,逐漸演變為對舟居蠻人的統稱。在唐后期被稱為“疍”的南方海上居民,與最早被稱為“疍”的巴疍荊疍的遷播是否有關,礙于證據不足,未有定論。傅衣凌認為,越族的后代水居為疍。傅衣凌:《福建畬姓考》,《福建文化》1914年第1期。羅香林認為疍民與南洋族群“林邑蠻”同源。羅香林:《疍家》,中山大學《民俗》1929年第76期(疍民專號)。林惠祥認為東南地區存在著精于操舟的越族,居海濱,因漢人遷入一部分被迫海居。林惠祥:《中國民族史》第六章,附二,商務印書館,1936,第139~144頁。

疍家人張壽琪也認為,疍民有種說法是:印度支那半島和印度尼西亞的某些民族是從海上闖進來的。但是,由于近年來廣東等地發現不少新石器時代貝丘遺址,說明在這些濱海地段早有不少人群靠采集和捕撈水生動物為食,如果印度支那半島和印度尼西亞一帶漁民于新石器時代因迷失方向漂流而來,也不過只是一小群。而且這些貝殼文化層應是原始社會時期居住于這些地點的人們長年累月采集水中軟體動物和魚類形成的遺址。這也說明了濱海地段原本就存在著與南島語族同源的“疍民”。今天與南島語族相關的知識告訴我們:“疍民”與南島語族不僅同源,而且“疍民”乃依然“依念”著大陸的海洋族群。

韓振華還從音韻學角度對疍民進行了有說服力的考證:作為疍民的一種的白水郎即盧亭子,“盧”字與“裸”字從字源來說是同源的,韓振華:《試釋福建水上蛋民(白水郎)的歷史來源》,《廈門大學學報》1954年第5期。裸字有可能轉訛為盧字的說法是較為讓人信服的。而盧亭子的“亭”字,應是“艇”字的標音,有時被稱為定船,是福建沿海一帶以營運為生的船只。也就是說,疍民和裸人,也就是經常在東南亞、太平洋上南島語族民族志上看到的以裸為俗,且有拔牙、斷發、文身等習俗的文化外在表現的族群是同源的。韓振華:《試釋福建水上蛋民(白水郎)的歷史來源》,《廈門大學學報》1954年第5期,收入韓振華《華僑史及古民族宗教研究》,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2003。

林惠祥考證了東南地區的新石器時代具有重要文化特征的石錛,其被國際考古學界公認為木器加工工具,可以用其來加工制作舟楫之類的交通工具,而其主體為南島語系民族的祖先。因而閩人與南島語族具有相承性。林惠祥:《中國東南區新石器文化特征之一:有段石錛》,《考古學報》1958年第3期。吳春明等認為東南地區史前和上古的“閩”文化與東南亞、大洋洲的南島語族史前文化是不可分割和統一的文化體系。吳春明、陳文:《“南島語族”起源研究中“閩臺說”商榷》,《民族研究》2003年第4期。近年來的考古發掘成果表明,閩越國不僅在政治上獨立,在文化上也不屬于漢文化圈,雖然上層貴族已經開始漢化或者是使用了部分漢人器物,但閩越國社會的基層文化仍然是土著的南島語族文化。蘇文菁在《從南島語族看臺灣與福建的關系》一文中,從語言學、遺傳學、考古遺傳學和文化四個角度綜合最新的學術成果,認為很有可能南島語族和大陸東南沿海的“閩”族具有一脈相承性。蘇文菁:《從南島語族看臺灣與福建的關系》,《福建省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12年第4期。而相當一部分學者認為經濟原因是南島語族祖先向太平洋擴散的動機之一。如Peter Bellwood認為稻作農業導致的人口增長促使原南島語族祖先向太平洋遷徙。張光直則認為對海外稀奇物品的追求和貿易活動是原南島語族祖先向太平洋遷徙的重要動機。張光直:《中國東南海岸考古與南島語族起源問題》,《南方民族考古》1989年第1期。臧振華則認為使得南島語族擴散的根本原因為東南沿海在新石器時代所發展出來的特殊的海洋適應形態。臧振華:《新石器時代跨臺灣海峽之間的互動:南島語族起源于擴散的影響》,《閩商文化研究》2010年第1期。

而在生活習俗方面,《異物志》記載:“甘薯似芋,亦有巨魁,剝去皮,肌肉正白的脂肪。南人專食,以當米谷。”說明東南沿海一族多食甘薯和米谷。常見于閩粵沿海地帶和東南亞的貝丘遺址中的大量的野生動物遺骸和魚骨,反映了“百越”和“南島語族海洋”的海洋漁撈經濟屬于統一的文化體系。以上這些都是通過社會生產工具和主食來判定閩和南島語族很有可能本為同源。

主站蜘蛛池模板: 攀枝花市| 肇州县| 海淀区| 阳朔县| 洞口县| 信丰县| 蓝田县| 潮安县| 皋兰县| 金坛市| 封开县| 长春市| 昌邑市| 合川市| 涟水县| 满洲里市| 江山市| 达日县| 石阡县| 鱼台县| 南丰县| 图们市| 达拉特旗| 疏勒县| 福鼎市| 泸定县| 绥阳县| 辽源市| 烟台市| 牟定县| 手游| 海伦市| 松原市| 阜城县| 磴口县| 大化| 冕宁县| 许昌县| 牙克石市| 崇左市| 章丘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