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海盜(海商)的興衰:基于全球經濟發展的視角
- 王濤
- 8419字
- 2018-11-08 15:23:14
序言
“海盜”問題,一直是一個讓明清兩代王朝頭疼的問題,它不僅消耗了明清兩代王朝多位皇帝的大量精力、政府的大量財力,影響了大批官員的命運,而且在明清時期社會、政治、經濟、軍事發展歷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筆。然而遺憾的是,在經濟史的研究中,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專門對明清海盜(海商)進行的研究一直比較少。這也許是由于時代的局限性,也許是深受明清正史的影響,也許如王濤所說因“中國對海盜素來持有敵意”。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對明清“海盜”的研究明顯增加,尤其是關于嘉靖時期倭患的研究更是數目可觀、成果斐然。近年來,隨著海洋史研究熱潮的高漲,關注和研究明清“海盜”的學者更是越來越多。新的研究視角、研究方法和研究觀點也在不斷涌現,王濤的這部著作無疑是其中頗有新意的一部。
我很高興為王濤的這本書寫序,不僅因為我曾是他的導師,也不僅因為這本書的研究主題有很大的可以顛覆一些傳統觀點的創新空間,而且因為我非常欣賞王濤在這項研究中所做出的努力,喜歡他的努力使這本著作綻放出來的光彩。無論是在視角上、方法上,還是在觀點上,王濤的研究都有他獨特的創新之處。
這部著作名為《明清海盜(海商)的興衰:基于全球經濟發展的視角》。作者在“海盜”二字后面用括號括入“海商”二字,標記雖小,卻寓意深遠,已表現出作品的新意,以及作者在區分“商”“盜”方面的努力。在明清時期,凡違禁出海貿易者均被稱為“賊”“寇”“盜”,而朝廷對海外貿易的嚴格禁止,又使得民間幾乎不可能有合法的海外貿易。故此,明清正史中沒有“海商”,只有“海賊”“??堋?。明清正史的這種觀點深深地影響了后人對明清“違禁出海貿易者”的定義和評價,以至于長期以來“商”“盜”不分,很多海商也被冠名為“海盜”。
王濤在這本著作中首先對中國的海商、海盜進行區分,并將他們與西方的海商、海盜進行對比。王濤把以貿易為目的,但為了對抗外國武裝商船攻擊和明清政府追剿,而不得不武裝自己的中國海商貿易群體稱為“海商武裝貿易集團”,如王直海商武裝貿易集團、鄭芝龍海商武裝貿易集團等;把不以貿易為目的,而主要靠海上搶劫為生的群體稱為海盜,如被王直剿滅的陳思盼、盧七等,還有后來在歐洲武裝商船打擊、殖民政權屠殺和中國政府軍隊剿殺下,不得不退出海上貿易而淪落為專在中國沿海搶劫的人。這基本上采用了大航海時代歐洲海商和海盜的劃分標準,因為自15世紀初歐洲大航海運動開始,到18世紀下半葉英國稱霸全球海洋,所有歐洲商船都是武裝商船,且全都仗劍經商和亦商亦盜,包括后來那些冠名貿易公司的各國的東印度公司。那時候的歐洲,只有在海上專門從事搶劫的私人武裝船才被稱為海盜(pirate),而且各國政府常常也只對搶劫本國船只的海盜予以懲罰,對搶劫外國船只,特別是拿著政府私掠證搶劫敵國船只的則稱為privateer(私人武裝船、私掠船或皇家海盜),不但不予追究,而且予以鼓勵,并摻金入股。王濤對明清的海商、海盜進行區分,一是有利于和國外有關大航海時期歐洲海商、海盜的研究站在同一個話語平臺上對話,二是為明清海商正名,有助于我們重新看待明清海商、海盜問題和對明清海商、海盜進行進一步研究。這一努力看似微小,卻很有必要,且意義深遠。
王濤雖然參考大航海時代歐洲海商、海盜的標準對明清海商、海盜進行區分,但并沒有簡單地將中國的海商、海盜和歐洲的海商、海盜等同起來,而是非常關注和強調二者之間的不同,特別是其背后中西方不同的對外貿易政策和官商關系。根據王濤的研究,明清海商、海盜與歐洲海商、海盜的最大區別就是前者與政府完全沒有關系,是純粹私人性質的非官方個體,而后者則多是國家武裝商船和持有政府私掠證的國家海盜。明清海商武裝集團和海盜完全是國家政權體系之外的異己力量。他們大多來自商人、販夫、游民和漁民等草根階層,與士人出身的朝廷官員完全分屬兩個互不交叉的社會階層。而在歐洲,官員和商人兩個社會階層相互交叉。一些商人原本就是莊園主、貴族,還有一些商人后來被授予貴族頭銜。議會里商人濟濟,政府的利益和商人的利益趨同,合二為一。王室貴族和政府要員不但摻金入股海商、海盜的貿易和搶劫活動,而且在對外政策上和國家經濟發展策略上積極予以配合。海商、海盜是國家擴張的劍戟,國家則是他們的堅強后盾。從迪亞士到哥倫布,到達·伽馬,到麥哲倫,到霍金斯和德雷克等,他們的航海、搶劫和貿易活動代表的都是國家;而后來西北歐各國紛紛成立的各種貿易壟斷公司,如東印度公司和西印度公司等,則更是國家力量的代表和象征。
相比之下,明清的海商、海盜,無論是貿易活動還是海上搶劫行為都是他們的私人行為,既不代表國家,也沒有國家的財政和軍事支持,更沒有皇帝和朝廷官員的摻金入股。相反,由于明清政府在很多時候實行的是嚴格的海禁或有限的開關政策,朝廷對出海貿易者的政策也多是剿殺、約束和限制。在這種情況下,在海洋上和亞洲貿易港口與歐洲海商、海盜競爭的明清海商、海盜其實是在以個體對國家——以私人武裝商船對抗歐洲國家武裝商船,以私人武裝力量對抗朝廷軍隊武裝力量。在這種境遇中,中國武裝海商集團的衰落和覆滅是必然的。王濤在這部著作中指出“明清海商完全是在明清政府與西方殖民者的雙重打壓下失敗的。如果僅有明清政府,中國海商經過斗爭,仍可能有繼續繁榮的海外貿易;如果僅有西方殖民者,中西之間的斗爭,鹿死誰手還難以預料”。我認為這個結論是令人信服的。
這部著作有很多亮點,其中最大的亮點就是作者的“全球視野”和“中西對比”,著作中很多頗為新穎、深刻、令人深思的觀點也多衍生于此。這種研究視角和研究方法使其研究不僅從中國內部的政治經濟發展以及中國周邊國家政治經濟發展的角度探討明清海商、海盜的興起和衰落,而且從全球經濟發展、全球海洋貿易擴張和貿易壟斷權爭奪的角度探討明清海商、海盜300余年的興起、運作、轉變、衰落和消亡,不僅在空間上跳出了從中國內部和亞洲貿易地區范圍內尋找興衰因素的傳統研究范式,而且在研究維度上跳出了著重用單一因素——或政治,或經濟,或文化等解釋明清海商、海盜興衰的局限。
16~18世紀常常被譽為歐洲商業革命的時代,其實這也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全球海盜時代。歐洲商業革命包含的不僅是新航線的開辟、貿易規模的擴大、貿易商品種類的增加,而且還有傳統“地中海式”軍事武裝貿易方式向全球的擴展。正是在這樣一個全球海上貿易急劇擴張、群雄爭霸、百舸爭流的時代背景下,中國明清海商、海盜集團應運而生,蓬勃發展,但最后又在內外夾擊下與歷史失之交臂,失敗消亡。王濤無疑緊緊地抓住了這一時代歷史背景。
仗劍經商和亦商亦盜是那個時代的主流貿易方式。它一方面表現為國家層面上的仗劍經商和海盜行為,另一方面表現為私人層面上的仗劍經商和海盜行為。前者從15世紀初葡萄牙掀起歐洲大航海運動之始就是如此,并貫穿整個大航海運動始末,如葡萄牙對非洲西海岸的攻擊和搶劫,達·伽馬進入印度洋后對阿拉伯商人的燒殺搶劫,哥倫布和麥哲倫對土著人的侵犯和奴役,葡萄牙國家武裝商船進入亞洲海洋貿易體系之后對亞洲商人和貿易港口的襲擊和占領,還有后來歐洲列強在海上的相互攻擊,各國東印度公司的亦商亦盜、亦軍亦政,以及為爭奪海上貿易壟斷權和殖民地在歐洲列強之間發生的戰爭。私人層面上的仗劍經商和海盜行為則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受到國家鼓勵和縱容的海上私掠行為,如英、法、荷等國為了挑戰和打擊西班牙、葡萄牙的海上勢力,鼓勵和縱容對西、葡船只的私掠;另一種則是獨立于政府之外的私人武裝貿易集團和海盜,明清時期中國的海商武裝集團和海盜便屬于此列。
王濤把明清時期中國海商、海盜放到全球海洋貿易發展的歷史大畫面中進行定位,并自始至終圍繞著全球海洋貿易擴張和競爭時期中國以及中國政府和民間對海外貿易擴張的反應和表現這一宏觀歷史背景,展開對明清時期中國海商、海盜興衰的討論,這符合當時的歷史真實情景,也突破了過去很多研究試圖從中國內部或從貿易范圍地區內尋找明清時期中國海商、海盜興衰原因的研究范式。
從1511年葡萄牙占領馬六甲,到18世紀末英國勝出壟斷亞洲海洋貿易,中國東南海域同印度洋和大西洋一樣,也是風云激蕩,各種勢力不斷爭奪海上貿易壟斷權。其間,從明嘉靖年間中國武裝海商集團大規模興起,到18世紀中葉中國海商基本退出海上貿易,中國海商始終是這一時期亞洲海洋貿易競爭中的一支重要力量,并曾經在王直時代和鄭芝龍時代兩度壟斷中國和日本之間以及中國南海的貿易。跟以往很多關于明清海商、海盜研究或集中在某一個事件、某一個人物、某一個政策或某一個時間段上不同,王濤的研究是把明清海商、海盜作為一個整體,對這個群體自明嘉靖年間大規模興起到清鴉片戰爭前基本消亡,前后跨越約300年的歷史加以系統地考察和分析。
然而,把明清時期中國海商、海盜的興衰納入全球經濟發展的歷史框架中去探討并不是一件易事。那時候,全球海上風云變幻,各種力量交織,貿易與搶劫共存,群雄爭霸,此消彼長,同時,那也是一個孕育著中西大分流的時代。在對海上貿易壟斷權和殖民地的爭奪中,歐洲各國擁有堅船利炮,各種革命(宗教革命、價格革命、商業革命、科學革命、工業革命和政治革命等)在歐洲大陸也是紛至沓來;技術的革新創新和制度的革新創新層出不窮;社會、政治、文化、經濟飛速發展;歐洲在全球脫穎而出。要在這樣一個復雜宏大的歷史背景下,把明清海商、海盜的發展衰落與全球經濟的發展聯系起來,把影響明清海商、海盜興衰的內部和外部因素梳理清楚,實非一件易事。但是,王濤在研究中基本做到了。
面對16~18世紀中日貿易、歐亞貿易的大規模擴張,馬尼拉大帆船貿易橫空出世,一方面歐洲國家武力進入亞洲海洋貿易體系,仗劍經商,全力追求貿易擴張和海上貿易壟斷權;另一方面明清政府依舊只是情系中原逐鹿,限制海外貿易,剿殺武裝海商。對這一錯綜復雜的宏大歷史畫面,王濤基本做到了全局把握、統籌兼顧、循序漸進,能夠從各種紛雜的線頭中,理出頭緒和主線,再從主線導出支線,而且每條線路的脈絡也比較清晰。具體包括:一是把16~18世紀中國海商、海盜的興起與國際市場(歐洲、日本、美洲)對中國貨物的大量需求,歐洲以軍事武裝暴力貿易方式進入亞洲以及明清政府的海禁政策聯系起來;二是進行中西對比,把中國海商、海盜和歐洲海商、海盜在海洋貿易競爭中的角色、活動和結局進行對比,進而尋找導致這些不同背后的中西對外貿易政策和官商關系的差異;三是把明清海商、海盜的衰落與歐洲勢力的打擊、屠殺、排擠,明清政府的限制、圍剿以及與歐洲勢力的聯手攻擊緊密聯系起來;四是把明清政府與歐洲海洋強國在對外貿易政策和官商關系上的巨大差異與中國東南海域貿易角逐中的中敗西勝和中西大分流聯系起來。
在對明清時期中國海商、海盜這個群體興起、運作、變化、衰落和消亡這一歷史過程的整體考察中,王濤在許多問題的研究上都頗有建樹,提出了不少獨特、新穎、頗有啟發和令人深思的觀點。
針對歐洲國家進入亞洲海洋貿易體系后的仗劍經商和武力開拓,以及明清政府的海禁和對中國海商武裝集團的剿殺,王濤并沒有停留在把它們只當作一種既成歷史事實而作為討論的起點,而是溯本求源,從中世紀地中海仗劍經商的貿易戰爭中尋找前者的歷史傳承,從明朝的朝貢貿易體系中尋找后者的歷史成因。前者追求擴張和貿易利潤,鼓勵、支持和參與商人的海外貿易;后者追求守成和穩定,限制和禁止國人出海貿易。王濤敏銳地指出,明朝的朝貢貿易不過是鼓勵外國商人攜貨到中國來,而不是讓中國商人攜貨到外國去。朝廷一方面對貢使厚往薄來,要各地政府設館盛待,負責貢使們一路的吃喝住行;另一方面又實行海禁,卡斷自己商人其實也是國家的財路。王濤認為這種經濟上勞民傷財、得不償失的行為邏輯,顯然不是為了促進貿易和經濟增長。正是在中西政府兩種不同的理念下,鄭和和葡萄牙亨利王子的航海結果截然不同。前者勞民傷財,入不敷出,無果而終,既沒有帶來大規模的貿易擴張,也沒有拓土開疆;后者則一發而不可收拾,最后引致了全球貿易體系和經濟體系的建立以及西方的崛起。
對于明清政府對貿易的時開時禁,王濤認為二者在本質上并沒有多大區別,都是為了維護王朝的權力和穩定。“禁”是宗旨,“開”是權宜之計;開禁并不是為了促進貿易,而是不得不對已經控制不了的走私貿易發展做出的讓步,以減輕反抗的壓力。
在對明清政府“禁”與“開”的討論中,王濤敏銳地注意到了明清時期中國與歐洲國家差異極大的海防、海軍與貿易之間的關系。無論是在明清時期的中國還是在當時的歐洲,貿易的擴大和發展都帶來了國家海防力量的加強。然而,在中國,建立海防主要是為了禁止海外貿易,而歐洲建立海防和海軍則是為了保護和發展海外貿易。在明清時期的中國,當違禁出海貿易者眾多、海外貿易規模擴大時,政府的海防力量也會隨之加強,但政府加大海防力量不是為了支持和保護本國的海上貿易,而是為了限制、禁止和打擊海上貿易。由于海防是為了“禁止海外貿易,那么隨著海外貿易的衰落,海防自身也必然出現退化”,這與歐洲國家在貿易擴張中建立強大的海軍,用海軍為商人開辟和保護市場,用貿易收入支持海軍建設的邏輯非常不同。王濤認為“明清海防的衰敗是在壓制海外貿易的情況下的必然結果。海外貿易與海上力量的增長有著密切的聯系,一個國家如果沒有發達的海上貿易,則很難建立起真正強大的海防體系,即使連國內的海盜叛亂也無法鎮壓”。
另外,王濤還提出了“貿易和貿易主導權”的問題。王濤認為貿易與貿易主導權完全是兩回事:沒有貿易主導權的貿易不過是一種被動地滿足市場、仰人鼻息的貿易,而掌握了貿易主導權的貿易才是一種可以主導和壟斷市場的貿易;貿易規模的擴大未必能帶來貿易主導權,但貿易主導權一定會帶來貿易的擴張和超額的貿易利潤;而強大的海上武裝力量則是貿易主導權的堅強后盾,葡、西、荷、英等國都是憑借其強大的海上武裝力量得以主導和壟斷一段時間的海上貿易航線和貿易市場的;中國的王直武裝貿易集團和鄭氏集團也是憑借武力得以在一段時間內壟斷中國東海和南海的貿易。
王濤認為在明清開關、閉關的合法貿易和非法貿易中,中國雖然有海外貿易卻沒有海軍,特別是在中國海商武裝集團被一個個消滅之后,更是只有貿易,而沒有海上武裝和貿易主導權。朝廷對出海商船規格上的嚴格限制,如“只允許載重500料以下的船只出海貿易,并且嚴格禁止建造雙桅帆船”,如若發現500料以上大船出海貿易,則嚴加治罪,不僅使中國的造船技術日益衰落,逐漸落后于西人,更是置中國商人于危險之中,使他們在海洋貿易競爭中處于弱勢地位,任西人宰割屠殺。而明清政府對海外華商在海洋貿易競爭中慘遭外人屠殺(如馬尼拉大屠殺和紅溪事件)的無動于衷甚至拍手稱快,以及不惜與歐洲海洋強國聯手,合力剿殺本國海商武裝貿易集團的行為,更是讓人痛心疾首、唏噓不已。
因此,當歐洲海洋強國在仗劍經商中,海盜最終演變成海軍,海軍在貿易擴張中成長壯大,并憑借強大的海軍獲得貿易主導權時,中國則在海外貿易量在國際市場對中國產品的大量需求中大幅度增加的過程中,逐漸喪失了貿易主導權;特別是在鄭氏集團被徹底消滅之后,中國再也沒有出現過足以與歐洲列強在中國東海和南海抗衡的強大海上武裝力量,有的只是數量眾多的散落商販和一些小股的海商武裝集團或海盜。他們駕著違規建造的小型雙桅帆船,在歐洲列強主導和博弈的海洋貿易縫隙中販貨茍存,直到被徹底地排擠出海洋貿易。而明清政府也沒有從對海商、海盜的剿殺中獲得長遠利益,不僅失去了本可以從通關互市中獲得的大量海關稅收收入,影響了沿海居民的生活,而且使中國失去了海上力量,并最終將國門直接裸露在歐洲強大的武力之下。
當中國海商、海盜在本國政府和歐洲列強的夾擊下不斷失去海上貿易航線和貿易市場的時候,清政府也在逐漸失去一道海洋屏障。沒有了可以與歐洲海上武裝力量在海洋上抗衡的中國海商、海盜,也就沒有了海洋的阻止和緩沖,以致歐洲海上武裝力量可以長驅直入,直抵國門,停艦中國海岸。明清政府恐怕完全沒有想到,當它們把眼光聚焦在逐鹿中原上,從而禁海和千方百計打擊中國海商武裝集團時,最后卻是英國海軍從海上登陸廣州,進攻帝國,造成了帝國的風雨飄搖。
王濤在這部著作中對海防、海軍與貿易之間的關系的討論表明貿易中也有權利等級結構,市場也不是一個人人可以平等進入的平臺。無論是葡萄牙、西班牙以王室的名義,還是荷蘭、英國以及法國等國家以公司的名義展開的海上貿易活動,其目的均在于壟斷海上貿易航線和霸占產品供應市場。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除了采用價格競爭的和平手段外,還采取了一系列的軍事暴力手段。葡、西、荷、英、法等國間的很多戰爭都是因爭奪海洋貿易航線、貨物供應地市場和殖民地資源而起。這些國家也都是憑借著其強大的海上武裝力量得以在某一段時間內,壟斷著某些海上貿易航線和貿易市場。中國的王直武裝貿易集團和鄭氏集團也是憑借武力得以在一段時間內壟斷中國東海和南海的貿易。王濤的這些論證和觀點顯然是對只把貿易當成一種和平、平等、自由、雙贏共享的商業活動,把市場當作一種人人可以自由進入的公平貿易平臺的主流經濟學觀點的挑戰。
此外,我還必須要對這本著作的學術規范說幾句贊美之言。王濤在這部著作中做了很多分析論證,但并不是做孤立的研究,而是在深入研究前人研究成果的前提下,以之為基礎披荊斬棘、開拓創新。翻開著作,我們會發現幾乎在對每一個問題展開討論之前,王濤都是先對有關這一問題的研究現狀和成果予以介紹、歸納、分析和評價,然后再針對以往研究中的空白和不同意見提出自己的見解和觀點,繼之附以論證。這種嚴謹的學術寫作方式不僅體現了王濤對其所研究問題的深入了解和整體把握,而且把一種鳥瞰式的觀察和一個非常清晰的研究脈絡呈現給讀者,是非常值得贊揚和提倡的。
近年來,“中西大分流”是國際經濟史學界研究的一大熱題。在對中國海商、海盜和歐洲海商、海盜的比較中,王濤并沒有忽視明清時期中國和歐洲海洋強國之間迥然不同的對外貿易政策和官商關系,并把二者與后來的中西大分流緊密聯系起來。王濤認為中西海商、海盜不同命運的背后是中西間截然不同的對外貿易政策和官商關系。歐洲海洋強國全力追求貿易擴張的政策和政府與商人緊密合作的官商關系是它們得以在全球海洋競爭中獲勝,主導全球海洋貿易體系的一個重要因素,這一點尤其體現在英國的異軍突起和后來的獨占鰲頭上。相比之下,明清政府不僅不追求海上控制權,而且對與歐洲列強競爭的中國武裝海商貿易集團進行剿殺。海商衰落的后果在軍事上表現為中國海洋防御體系完全衰敗,在商業上則表現為中國出口產品的銷售渠道完全為西方國家把控;西方國家利用自己控制的銷售渠道阻止中國產品對西方本國產業造成的沖擊,并且逐步建立起與中國相抗衡的產業,中國曾經的主要出口產品絲、瓷、茶紛紛衰敗,中國也從一個制造業國家徹底淪為一個生產土地、勞動密集型產品的外圍國家。中國和西方發生大分流。
當然,王濤的這部著作也有它的不足之處。著作雖然提出了不少獨特的創新觀點,但在一些論證上仍顯得不夠豐滿,給人一種余興未盡的感覺。不少觀點頗為深刻,作者卻輕描淡寫一帶而過,沒有將這些觀點放到學術領域中進行充分的學術定位和提升;對有些問題的討論則不夠深入或忽視了其中的一些現象。例如,明清政府雖然實行海禁,但朝廷上下并非鐵板一塊,更不要說還有很多地方士族和退隱官員為了海外貿易的巨大利潤而卷入走私貿易中。禁海、開海之中有很多利益的博弈,尤其是在吏治腐敗的情況下,有些官員和地方士族為了獲得更大的商業利益,愿意朝廷禁海,因為只有當政府將合法變為非法時,有勢力和有錢財的人才可以將大多數人排斥于貿易之外,在違法的走私貿易中獲得高額利潤。王濤的著作對此并未論及,如果能對此現象加以討論,對海禁的研究可能會更加全面和深刻。
當然,作為一位年輕學者,王濤的這部著作仍是非常值得肯定的。雖然著作并非完美,也還有不少可完善的空間,但它無疑是清新的、醒目的、引人深思的。全書旁征博引,引用了大量的歷史資料,東西跨越,古今縱橫。一頁一頁讀下來,很有一種乘風馳騁的感覺,景象萬千,卻并不凌亂。年輕學者能做到這點并不容易。
中西對比是其著作的一道美麗的風景線。最后,我想以王濤書中的一段話來結束我的序言:“如果能夠從空中一直觀察這段歷史,一幅奇特的場景便展現在我們面前:當明朝統治者正在打壓東南沿海的王直等走私貿易集團的時候,英國正在支持霍金斯與德雷克的走私與海盜活動;當清王朝以海禁這樣的滑稽政策對付鄭氏集團的時候,英國與荷蘭都在積極發展自己的海上力量,進行三次英荷戰爭;當乾隆帝醉心于東南沿海太平無事的時候,英國與法國已經展開了全球范圍內的海上角逐;當嘉慶帝最后以收買的辦法平息了東南沿海海盜的時候,英、法、荷幾個海洋大國則在巴黎簽訂了條約,宣布海盜為非法并給予武力打擊。此時的清朝連沿海海盜都已經無法以武力平定,就更不要提幾十年后更加強大的英國艦隊了。打擊商人不僅使中國海商衰落,也使中國的海防衰落,在與西方的對抗中變得不堪一擊?!?/p>
張麗
2016年6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