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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方孝孺之死的思想史意蘊

第一節 殉難之因

一 殉難過程

方孝孺殉難是古往今來儒家知識分子“成仁取義”所遭受到的最大的災難,“古今成仁之禍烈未如此也”(清)沈佳:《方孝孺正學先生忠烈公》,《明儒言行錄續編》卷一,載于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58冊,第1002頁。。這一災難成為方孝孺之后儒家知識分子永恒的話題,蘊含著豐富的思想史資源。朱棣戮殺方孝孺及其家族后,為消除方孝孺在士人中的影響,也為了掩蓋自己的惡行,下令“藏方孝孺文者罪至死”《明史·方孝孺傳》,第4020頁。,將方孝孺殉難事件上升為政治忌諱,不許議論、傳播。在朱棣之后,政治環境稍為寬松。史家多以曲筆記述方孝孺事件,記述中也存在眾多謬誤之處。我們需考證史家曲筆與錯誤之處,才能再現方孝孺殉難的事實與原因。在明代各種史料中,《明史紀事本末》的記載最為詳細。我們以它為主,參考其他史料來重現當時的事實。《本末》云:


文皇發北平,僧道衍送之郊,跪而密啟曰:“臣有所托。”上曰:“何為?”衍曰:“南有方孝孺者,素有學行,武成之日,必不降附,請勿殺之,殺之則天下‘讀書種子’絕矣。”文皇首肯之。及師次金川門,大內火,建文帝遜去,即召用方孝孺,不肯屈,逼之。方孝孺衰绖號慟闕下,為鎮撫伍云等執以獻。《方正學先生年譜》此處還有一句:“一日遣人諭再三,終不從。”成祖待以不死,不屈,系之獄,使其徒廖鏞、廖銘說之。叱曰:“小子從予幾年所矣,猶不知義之是非!”《方正學先生年譜》為:“汝讀幾年書?還不識個‘是’字,我頭可斷,筆不可執也。”成祖欲草詔,皆舉方孝孺《古今說海》以為薦者為姚廣孝,參見(明)陸輯編《翰林侍講方公》,《古今說海》卷一百三十九,載于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86冊,第148~149頁。,乃召出獄,斬衰入見,悲慟徹殿陛。文皇諭曰:“我法周公輔成王耳!”方孝孺曰:“成王安在?”文皇曰:“渠自焚死。”方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文皇曰:“國賴長君。”方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文皇降榻勞曰:“此朕家事耳!先生毋自苦。”左右授筆札,又曰:“詔天下,非先生不可。”方孝孺大批數字《方正學先生年譜》載方孝孺所書之字為“建文五年,永樂篡位”。《御批歷代通鑒輯覽》載為“燕賊篡位”。參見《御批歷代通鑒輯覽》卷一百一十一,載于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39冊,第250頁。,擲筆于地,且哭且罵曰:“死即死耳,詔不可草。”文皇大聲曰:“汝安能遽死。即死,獨不顧九族乎?”方孝孺曰:“便十族奈何!”聲愈厲。文皇大怒,令以刀抉其口兩旁至兩耳《曝書亭集》載有斷其舌之說。參見(清)朱彝尊《遜志齋文鈔序》,《曝書亭集》卷三十六,載于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18冊,第65頁。,復錮之獄,大收其朋友門生。每收一人,輒示方孝孺,方孝孺不一顧,乃盡殺之,然后出方孝孺,磔之聚寶門外。方孝孺慷慨就戮,為絕命詞曰:

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

三綱易位兮四維不修。

骨肉相殘兮至親為仇,

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猷。

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

經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嗚呼哀哉兮庶不我尤!《明史紀事本末》少了絕命詞的第二、三句:“三綱易位兮四維不修,骨肉相殘兮至親為仇。”今從宋端儀《立齋閑錄》改。參見(明)方孝孺等:《緱城正氣集》,張常明編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第3頁。


又見樵夫攜斧斫松,口占一律云:


樵夫攜斧入山巔,

斫倒蒼龍撼九天。

老骨劈開鱗剝落,

赤心剖出血腥鮮。

精魂化作三更火,

正氣翻成半壁煙。

只恐鶴歸無立處,

長空依舊月娟娟。《明史紀事本末》無此詩,今從《方正學先生年譜》添加。

時年四十六。復詔收其妻鄭氏,妻與諸子皆先經死。悉燔削方氏墓。初,籍十族,每逮至,輒以示方孝孺,方孝孺執不從,乃及母族林彥清、妻族鄭原吉等。《方正學先生年譜》載“行刑于門外,凡七日”。九族既戮,亦皆不從,乃及朋友門生廖鏞、林嘉猷等為一族,并坐。然后詔磔于巿。《方正學先生年譜》載“刑后,命有巿先生肉者,賜以金”。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謫戍絕徼死者不可勝計。方孝孺季弟方孝友就戮時,方孝孺目之,淚下。孝友口占一詩曰:

阿兄何必淚潸潸,

取義成仁在此間。

華表柱頭千載后,

旅魂依舊到家山。

士論壯之,以為不愧方孝孺之弟。方孝孺又有二女,年俱未笄,被逮過淮,相與連袂投橋水死。(清)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中華書局,1977,第291~292頁。以下引該書,均同此出處,僅注書名與頁碼。


方孝孺殉難過程明了后,讓我們再看史家曲筆隱去的是什么內容。其一,方孝孺叱責學生的話。谷應泰記為:“小子從予幾年所矣,猶不知義之是非!”《方正學先生年譜》則記為:“汝讀幾年書?還不識個‘是’字,我頭可斷,筆不可執也。”因《年譜》成書于明末,而《明史紀事本末》成書于清前期,《年譜》早于《明史紀事本末》。且《年譜》所載此一句為明人文集廣泛引用,而《明史紀事本末》一句為僅見,當信《年譜》所載為事實。其二,《明史紀事本末》所載“方孝孺大批數字”為何字?《方正學先生年譜》載為“建文五年,永樂篡位”。《御批歷代通鑒輯覽》載為“燕賊篡位”,《年譜》既用建文年號,又用永樂年號,即是矛盾。彼時朱棣尚未登基,何來年號?必是《年譜》作者為避明代政治忌諱而曲筆為之。《御批歷代通鑒輯覽》成書于清代,已脫離明代政治干系,故可直筆無諱。“燕賊篡位”當為事實。其三,《明史紀事本末》在方孝孺的絕命詞中隱去了“三綱易位兮四維不修,骨肉相殘兮至親為仇”兩句和整首的絕命詩:“樵夫攜斧入山巔,斫倒蒼龍撼九天。老骨劈開鱗剝落,赤心剖出血腥鮮。精魂化作三更火,正氣翻成半壁煙。只恐鶴歸無立處,長空依舊月娟娟。”這兩處史料在專制社會都是必須隱去的。前者批判已經成為事實君主的朱棣為臣時不守三綱,不懂禮、義、廉、恥,無絲毫仁孝之心。在以皇權為首的專制社會,如此痛罵皇帝,恐是天大的忌諱,故歷來史家皆曲筆隱去。絕命詩則生動、形象地描述殘暴帝王對天理與正義的摧殘,無疑是揭發帝王的丑惡之處,亦是大忌諱。但是從另一方面推知,正是這些忌諱的存在,反而證實這些史料是真實的。另外史家還隱去了朱棣極端殘暴的罪惡行徑,如“刑后,命有巿先生肉者,賜以金”等。從史家曲筆的內容看,“識個‘是’字”、“燕賊篡位”,還有“三綱易位兮四維不修,骨肉相殘兮至親為仇”,都表明方孝孺是在堅持一種原則。不放棄這種原則導致了方孝孺殉難。故方孝孺之死是“死守善道”《論語·泰伯》。而已。

二 特立的殉難之因

方孝孺殉難的真實原因,可以從與其他“壬午殉難”者的對比中求得。士大夫殉難在“靖難”中并不是只方孝孺一個個體現象,而是一個群體現象。


方孝孺死,浙東之仕于朝者,以身殉建文君獨多于天下,故夫行有勸而德有風。(清)沈佳:《方孝孺正學先生忠烈公》,《明儒言行錄續編》卷一,載于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58冊,第1002頁。

建文諸臣,三千同周武之心,五百盡田橫之客,蹈死如歸,奮臂不顧者,蓋亦有所致此也。《明史紀事本末》,第308頁。


郎瑛《七修類稿》記載了明成祖旨在打擊建文帝原有政治勢力的“奸人榜”,榜上人數達124人。(明)郎瑛:《建文忠臣》,載于《七修類稿》卷十,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第101~103頁。然參照該榜,細考“壬午殉難”方孝孺與方黨諸公死難過程,可以發現方孝孺及方黨與其他“靖難”中死難諸公的殉難最大不同之處在于,其他殉難諸公皆死于反對、打擊燕王的政治斗爭,而方孝孺除此之外,尚有重要原因。勝者戮殺敗者是專制朝代政治斗爭的常例。以《明史》所載殉難諸公傳記為例,燕王起兵,以齊秦、黃子澄為鵠的,齊、黃二人兵敗而死,其死于政治斗爭亦是得其所。同殉難而著名者,如練子寧,《明史》載:


燕王即位,縛子寧至。語不遜,磔其家,姻戚俱戍邊。子寧從子大亨,官嘉定知縣,聞變,同妻沉劉家河死。里人徐子權以進士為刑部主事,聞子寧死,慟哭賦詩自經。《明史·練子寧傳》,第4022頁。


練子寧死,止于家族及裙帶關系,未聞有學生與焉。再如燕王所稱“國家養士三十年,惟得一卓敬”的戶部侍郎卓敬,建文中建言頗中燕王要害。燕王即位,被執。燕王憐才不欲殺之,姚廣孝與卓敬有隙,進曰“‘敬言誠見用,上寧有今日?’乃斬之,誅其三族”。《明史·卓敬傳》,第4024頁。亦未聞有殉于“道”者。

然方孝孺在靖難中實未與軍國重事《文正方正學先生方孝孺》:“況先生未嘗當國,惠宗徒以經史見契耳。”參見《明儒學案》,第1045頁。,非同于上述建文朝軍政重臣,非燕王所必殺者。且前有姚廣孝的托言,后有燕王又藉以草詔以欺天下,如果方孝孺稍稍示從,在建文諸臣中必是最有資格活下來的。誠如四庫館臣所言:


燕王篡立之初,齊黃諸人為所切齒,即委蛇求活,亦勢不能存。若方孝孺則深欲藉其聲名,俾草詔以欺天下。使稍稍遷就,未必不接跡三楊,而致命成仁,遂湛十族而不悔。(清)紀昀等:《遜志齋集提要》,載于《遜志齋集》卷首,載于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5冊,第45頁。


外在條件可活之,其卻勇于就死,必是心中所守重于死者。然更奇特者,方孝孺殉難周圍聚積著一批士林中有學行聲望的殉難者。“其門下士以身殉者,盧原質、鄭公質、林嘉猷,皆寧海人”。《明史·方孝孺傳》,第4020~4021頁。《明史》載幾人皆素有學行者。更可奇者,劉政本不在方黨內,僅為方孝孺主應天鄉試時所取之士。其聞方孝孺死,亦悲憤而死:“燕兵起,(劉政——引者按)草平燕策,將上之,以病為家人所沮。及聞方孝孺死,遂嘔血卒。”《明史·方孝孺傳》,第4021頁。還有更多的人:


諸司表賀成祖登極,(方法——引者按)當署名,不肯,投筆出。被逮,次望江,瞻拜鄉里曰:“得望我先人廬舍足矣。”自沉于江。

成祖既殺方孝孺,以草詔屬侍讀樓璉。璉,金華人,嘗從宋濂學,(為方孝孺宋門同學——引者按)承命不敢辭。歸語妻子曰:“我固其死,正恐累汝輩耳。”其夕,遂自經。《明史·方孝孺傳》,第4021頁。

(林佑——引者按)與希直交莫逆。后進春坊大學士,命輔導皇太孫。以事謫中都教授,尋掛冠歸。聞希直族誅,為位哭于家。永樂戊子,島夷訌海上。臺被其毒,監司聞佑才,請為閭里計,不得辭。勉起視兵,督郡子弟平之。上以此知佑,遣使召,不赴。令武士械至京師。猶冀加錄用,對云:“罪人逃死已久,藉令可仕,當與方孝孺同朝矣。”上大怒,命曳岀劓之。(清)沈佳:《方孝孺正學先生忠烈公》,《明儒言行錄續編》卷一,載于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58冊,第1004頁。


再如《遜志齋集》的保全:“永樂中,藏方孝孺文者罪至死。門人王稌潛錄為《侯城集》。故后得行于世。”《明史·方孝孺傳》,第4020頁。王稌亦是為保全是集而置生死于度外。且方孝孺殉難后,士大夫為方孝孺平反之呼聲貫穿于整個明代,可謂絡繹不絕。《明史·仁宗誠孝皇后張氏傳》載楊士奇言:“……謂太宗詔有收方孝孺諸臣遺書者死,宜弛其禁。”第3513頁。另參見(明)李贄《文學博士方公》,載于《續藏書》卷五,中華書局,1959,第87頁。終明代,整理與方孝孺有關史料之作多達數十種。南明之時,更有士大夫謁方公祠然后死難者。《明史·吳嘉胤傳》:“嘉胤,字繩如,松江華亭人。由鄉舉歷官戶部主事。奉使出都,聞變,還謁方孝孺祠,投繯死。”第7048頁。

由此可知,方黨在“壬午殉難”的群體中是極為特殊的一個群體。這個群體是以儒家思想為紐帶的。就方孝孺自己來說,只有在儒學上有極高的境界、在思想界有極大的影響,才能有如此之感召力,聚集這么多同氣相求之人,也才能讓后人為之發平反之聲不斷。也正因為如此,朱棣才說“詔天下,非先生不可”,方孝孺不起草詔書,才被朱棣處以如此“高規格”的血腥屠戮。屠戮中以門生為一族及焚毀其書,非方孝孺所激致,而是朱棣精心策劃之動作,旨在消除方孝孺的影響。永樂二年,成祖諭諸臣曰:“除惡不可不盡,悉毀所著書最是。”(明)徐纮編《明名臣琬琰續錄》,《少師楊公傳》卷一,載于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53冊,第284頁。

所以筆者認為,方孝孺雖死于慘酷的“靖難”政治斗爭,但其死因不可僅從政治斗爭中求得。從史料記載的殉難過程與殉難原因來看,特別是從方孝孺自己的絕命詞與詩來看,方孝孺之死似乎是殉君,但筆者以為這僅是表象。方孝孺之死于建文帝與死于所持的儒家原則,雖結果相同,原因也近似,但其實相當不同。因為前者僅是一般性的殉于君王,后者則是為道德理想而死,雖然這道德理想內含著忠君思想。所以方孝孺死于他認為自己已經“得君”,即將“行道”。朱棣的篡位使得方孝孺實現儒家理想的愿望破滅,所以他才悲壯地殉道。至此,筆者認為方孝孺的真正死因是其學行與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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