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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周代的圖書

周代包括西周、東周(春秋)時期,相當于公元前十一世紀至公元前五世紀中葉,以周代國家治理和行為禮儀的制度化、文獻的經典化為標志陳來先生對西周春秋時期以《詩》《書》為代表的文獻經典化過程有專門的論述。參見陳來《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時代的宗教、倫理與社會思想》第6章,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特別是幾部最重要的經典《易》《書》《詩》《禮》《樂》《春秋》被匯集和整理成書,最后成為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主流思想的淵源。因此,周代是中華文化的奠基時代。

一 “周禮”與“周書”

周人本是臣服于商人、僻處于晉南和渭水流域的小方國,所居之處原是夏人的故地,因此周人繼承、融合了許多夏人的風俗、習慣和文化。起源于東方的商人創造了文字,當周人臣服于商人之后,商人所使用的文字也被周人所采用。

大約在公元前十一世紀中葉,周人聯合一些小方國,與商朝的軍隊會戰于牧野,最后一舉滅掉了商王朝。周人滅商,乃是以“小邦周”戰勝“大邦殷”,二者的實力原本相差很多,從文化傳統上來說周人也比商人要落后許多,周人在古公亶父(周文王的祖父,大致相當于商代后期、商王武乙統治時期)之前還行“戎狄之俗”,因此一個聯合了眾多小部族的“小邦周”要徹底征服文化先進、國家治理相對更加成熟的“大邦殷”,面臨著許多困難。史書記載,雖然商紂王被誅、商王朝被推翻,但殷遺民的實力仍然強大,周武王憂慮國事,常常夜不能寐,說:“維天建殷,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不顯亦不賓滅,以至今。我未定天保,何暇寐!”(西漢)司馬遷:《史記·周本紀》。用今天的語言來翻譯,大意是說:上天建立了殷朝,其主力有三百六十個部落,雖然殷朝被推翻了,但這三百六十個部落的實力仍然還在。我尚未得到上天保佑而安定天下,哪有時間睡覺!克商后不久,周武王去世,其子成王在周武王之弟周公旦的輔佐下,一方面籠絡人心,甚至繼續用商紂之子武庚來管理殷遺民,封紂的庶兄微子啟于商人的發祥地宋,以統轄殷遺民。另一方面,周王又大封同姓和同盟的異姓諸侯,通過對同姓和異姓諸侯的分封,使周王朝自己的勢力迅速擴張,特別是在平定了武庚和管叔、蔡叔的叛亂后,經過幾十年的努力,周公輔佐周成王進一步完善“宗法制”,建立起了一套基于封建等級制度的新的統治秩序,到成王之子康王時,天下平定,一個“邦畿千里、維民所止”的龐大帝國終于建立起來。

在政治的手段之外,周代統治者還面臨著如何從思想上、文化上真正征服被統治者的問題。于是,在周公旦的主導下,周王朝采取了一系列思想、文化方面的措施,被后人稱為“周公制禮作樂”。

通過“制禮作樂”所構筑的一整套與周代封建等級制度相適應的禮儀制度、倫理道德和行為規范,被后人統稱為“周禮”;用文字固化下來所形成的一系列文獻,包括文誥、法令、典章、制度以及其他一些反映統治者意志、社會主流思想的文獻,則泛稱“周書”。西漢揚雄謂:“虞、夏之書渾渾爾,商書灝灝爾,周書噩噩爾。下周者,其書譙乎!”(西漢)揚雄:《法言·問神》,汪榮定義疏本,中華書局1987年版。這里所說的“周書”就是泛指周代之書。

“周書”是將夏商舊典和周文王、武王、成王以及周公的文誥、訓辭等和像《周易》這樣具有社會和生活哲理的圖書匯集、整理出來,將原來不成文的社會行為規范如禮儀、制度加以整理并匯編成書,把各種口傳史詩、飲宴樂歌以及民間詩歌匯集并加以篩選,最后編纂成書。這些事有的在武王克商之前就已著手準備。《逸周書·世俘》載:


(武王)告于周廟曰:古朕聞文考修商人典,以斬紂身,告于天于稷。


所謂“文考修商人典”,指周文王對商人的禮儀典章進行整理,以備建立新政權后統治的需要。克商以后,為了鞏固統治,這項任務更加重要與迫切。《墨子·貴義》云:“昔者周公旦朝讀《書》百篇。”所謂《書》,應該是夏商以來的文獻,即后世所稱之“夏書”“商書”者。周公通過閱讀吸收前朝舊籍,獲取治國之策,同時也希望用殷遺民熟悉的思想與語言來爭取他們的認同。《史記》載:


初,管、蔡畔周,周公討之,三年而畢定,故初作《大誥》,次作《微子之命》,次《歸禾》,次《嘉禾》,次《康誥》《酒誥》《梓材》。……成王在豐,使召公復營洛邑,……作《召誥》《洛誥》。成王既遷殷遺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無佚》。……成王自奄歸,在宗周,作《多方》。既絀殷命,襲淮夷,歸在豐,作《周官》。興正禮樂,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頌聲興。成王既伐東夷,息慎來賀,王賜榮伯作《賄息慎之命》。……成王既崩,二公率諸侯,以太子釗見于先王廟,申告以文王、武王之所以為王業之不易,務在節儉,毋多欲,以篤信臨之,作《顧命》。太子釗遂立,是為康王。康王即位,遍告諸侯,宣告以文武之業以申之,作《康誥》。故成康之際,天下安寧,刑錯四十余年不用。康王命作策,畢公分居里,成周郊,作《畢命》。(西漢)司馬遷:《史記·周本紀》。力案:本書中引文,個別地方有筆者以為原書校改標點不妥者,則逕改,不另出注。


這些文獻,大多流傳至今,就是著名的《尚書》中的《周書》部分,都是與西周初年重大事件相關的文獻。

“周禮”不僅僅是一套禮儀制度,它實際上更是華夏民族共同文化心理的反映,而“周書”則是最主要的載體,因而在整個封建時代被奉為經典,影響一直延續到今天。上自國家行政與軍事,下至百姓日常生活起居,“周禮”與“周書”都起著規范、指導的作用,因此,也是貴族及其子弟必須學習掌握的。《左傳》定公四年記魯、衛、晉諸國分封的情形說:


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選建明德,以蕃屏周。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于周為睦。分魯公以大路、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類丑,以法則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職事于魯,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皞之虛。分康叔以大路、少帛、綪茷、旃旌、大呂,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饑氏、終葵氏。封畛土略,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閻之土,以共王職;取于相土之東都,以會王之東蒐。聃季授土,陶叔授民,命以《康誥》,而封于殷虛,皆啟以商政,疆以周索。分唐叔以大路、密須之鼓、闕鞏、沽洗,懷姓九宗,職官五正,命以《唐誥》,而封于夏虛。啟以夏政,疆以戎索。


所謂“典策”,就是記載周人歷史與禮儀典章制度的文獻,這是每個受封者以及天子的所有臣民必須學習和遵守的。即便是春秋時期天子權威式微、諸侯并起爭霸的情況下,“周禮”還是被華夏文化圈以及認同華夏文化的所有人遵循。《左傳》昭公二年記載了一個著名的故事:


(魯昭公)二年(前540年),春,晉侯使韓宣子來聘,且告為政而來見,禮也。觀書于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公享之。季武子賦《綿》之卒章。韓子賦《角弓》。季武子拜曰:“敢拜子之彌縫敝邑,寡君有望矣。”武子賦《節》之卒章。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樹焉,宣子譽之。武子曰:“宿敢不封殖此樹,以無忘《角弓》。”遂賦《甘棠》。宣子曰:“起不堪也,無以及召公。”


在這個故事中至少反映出:第一,諸侯國之間有一套嚴格的儀節,如聘問之禮;第二,《易象》《魯春秋》符合周公之禮,因而受到華夏文化圈內所有人的認同;第三,在正式的外交場合、宴會(包括其他社交場合)上,人們有時并不是直接表達自己的意見,而是通過吟誦《詩》中不同的篇章以各言其志,由此委婉、優雅地表明自己的觀點、志向,而聽者自然也能明白其義,說明《詩》已經有了內容相對固定、成文的東西(如果內容沒有固定,別人自然就難以理解詩中的微言大義),貴族們必須要學習、掌握這些詩篇,才能參與社會活動,即所謂“不學詩,無以言”。由于這些“周書”是公開發布、廣為傳播的,貴族階層必須從小學習掌握的,因此可以說,“周書”就是今天我們所說的嚴格意義上的圖書。

周公“制禮作樂”是封建時代儒者艷稱的事件。的確,國家治理、社會秩序與個人行為規范的制度化是從周公開始的,但所謂“周禮”與“周書”是不斷豐富和完善的,并不是周公旦一人、一時完成的,還有不少東西如禮儀、制度等,傳說為周公所定,其實是后世儒家、統治者的設計、想象和解讀的結果,歷史上有名的“王莽改制”就是一個典型代表。今本《書》,除了傳說中周文王、武王、成王和周公的一些文誥訓誓之外,也包括后世周王的一些重要文誥訓誓,《詩》中不少篇章都是周公之后乃至春秋時期的作品,其他圖書如《禮》《樂》《春秋》等成書的時間更晚,而關于“周禮”與“周書”的認識與解讀,也是隨著時間而不斷發展和變化的,這個過程一直持續到近代。

西周以后,隨著社會的進步與文明程度的提高,圖書的品種與數量逐步增加,從西周青銅器銘文的內容更加豐富和字數大幅度增加這些現象就可以看出這種變化,各諸侯國和王畿之內的封君們都設置了像史官這類專司文字記錄與文獻管理的職官。在周代“世官世祿”的制度之下,掌管文獻的世世代代都以掌管文獻為職業,史官世世代代都是史官,他們所記錄、纂著的文獻,并不是他們的個人作品,而是“職務作品”,里面所蘊含的思想、觀念都屬于官方立場,與私家著作完全不同。同時,西周乃至春秋前期和中期,等級制度十分嚴密,缺乏社會流動與社會分化,還沒有出現像戰國時代那種不同的利益集團互相對峙的局面,自然也沒有出現不同利益集團的代言人。總之,春秋中期以前,還沒有出現像戰國時代那樣可以自由交流、討論思想與學術的社會環境。

從文獻傳播的角度來看,除了少量供一般貴族學習使用的圖書之外,數量最多的圖書包括檔案還是深藏于官府,只有在周王室及各諸侯國宮廷之中,才能聚積一定數量的圖書(包括檔案)。據前引《左傳》昭公二年所記,晉國大臣韓宣子出使魯國,得觀書于太史氏,見到了《易象》與《魯春秋》,于是感嘆道:“周禮盡在魯矣。”可知,如韓宣子這樣的晉國重臣,平時也難以見到像《易象》《魯春秋》之類的圖書。清代學者章學誠針對這種情形指出:


圣人為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從而紀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書,故官守其書。有書斯有學,故師傳其學。有學斯有業,故弟子習其業。官守學業,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為治,故私門無著述文字。(清)章學誠:《校讎通義》卷3《內篇》,《文史通義校注》附,葉瑛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


近人羅根澤先生曾經對先秦時期的文獻狀況進行了梳理和考證,指出:戰國之前,無私家著作,“戰國著錄書無戰國前私家著作”,“《漢志》所載戰國前私家著作皆屬偽托”,“春秋時所用教學者無私家著作”,“孔子以前書在官府”,而這種現象的原因,乃是“戰國前無產生各家學說之必要”羅根澤:《戰國前無私家著作說》,《古史辨》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影印1933年樸社排印本。。我們認為,“戰國前無產生各家學說之必要”,更確切地說,是“戰國前無產生各家學說之條件”,與商代文獻品種數量較少的原因相似,也是由西周春秋時期的社會發展水平所決定的。

“書在官府”與“學在王官”是中國古代圖書事業發展初期的一種必然現象,其局限性也是十分明顯的,羅根澤先生評論說:“大凡典冊深藏于官府,則有承傳,無發展;謹世守,乏研究。”羅根澤:《戰國前無私家著作說》,《古史辨》第4冊。這是與后世圖書自由傳播、學術研究活躍的情形相比較而言的,也正好反映了中國圖書史早期的特點。

二 “六經”與孔子

用現在的眼光來看西周的圖書,數量雖然不多,但對于此后中國三千多年歷史影響最大、最重要的文獻即所謂“六經”都產生或者整理編纂于這個時期。

《易》《書》《詩》《春秋》《禮》《樂》是中國封建社會中占主流主位的儒家所尊奉的基本經典,故一般又被尊稱為《易經》《書經》《詩經》《春秋經》《禮經》《樂經》,統稱“六經”。前四種都出現于西周春秋時期,至于《禮》和《樂》,據說本為西周初年周公旦所作,原本早已不存,但后世儒家一般認為《禮》的主要內容仍保存于《周禮》《儀禮》《禮記》之中(因此這三部書也被尊為經典,不過這是后話),《樂》的主要內容可能與《禮記》中的“樂記”一篇有關。

《易》,本是滅商前流行于周人中的筮卜之書。周人占卜與商人不同,主要采用蓍草占卜,稱為筮卜。傳說周文王時,因其勢力發展過快引起了殷紂王的懷疑而被拘于羑里,周文王在被囚的日子里對古來所傳的筮卜方法進行了一番整理、研究、推演,于是就形成了后世所尊之《周易》。《周易》文本大概成書于西周時代,至遲在春秋時代就已經廣泛地流傳于社會,當時人們常常引用《周易》來預測未來、勸誡君主。成書于戰國初期、記載春秋大事的編年體歷史著作《左傳》以及記載春秋史事與時人言論的《國語》,就引用了二十二條《周易》的文字。《周易》是一部通過對各種卦象的解釋而形成的一部具有豐富哲學思想、社會倫理、生活經驗的圖書,經過后世幾千年學者們的詮釋、演繹甚至神化,成為代表中國古代社會宇宙觀、人生觀的基礎性文獻,因而在中國古代所有文獻中擁有最為崇高的地位,由此而產生的相關文獻難計其數,對中國古代社會乃至現代社會的影響都十分巨大。

《書》,也被稱為《尚書》,本義為“上古之書”,是一部包括夏、商、西周時期一些著名君王的重要文誥、誓師辭、訓辭以及著名大臣向君王提出的建議、勸諫之類歷史文獻的總集,也有一些古史傳說,大概是由周代的史官從歷史檔案中匯輯出來的,既可作為君主、大臣施政的參考與依據,也可作為貴族學習前人政治與社會經驗的教材。從《左傳》等先秦文獻中可以看到,春秋時貴族們常常引用《尚書》中的篇章、詞句,說明其當時已經被匯集成冊并廣泛傳播。為了便于傳誦,《尚書》的某些篇章還用韻文寫成,例如《左傳》哀公六年孔子引《夏書》:“唯彼陶唐,帥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亂其紀綱,乃滅乃亡。”《墨子·非命下》引《泰誓》:“天有顯德,其行甚章。為鑒不遠,在彼殷王。謂人有命,謂敬不可行;謂祭無益,謂暴無傷。上帝不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順,祝降其喪。”《孟子》數引《泰誓》文,亦多作韻文。

《尚書》內容上起唐、虞,下迄春秋初年,原本據說有三千余篇,后來被孔子刪定為百篇,但經秦始皇焚書及隨后的陳勝吳廣起義及楚、漢戰爭,至漢初時《尚書》已經失傳,所幸山東濟南尚有一位秦朝博士伏生(名“勝”),其故居墻壁中還藏有一部《尚書》,當逃亡在外多年的伏生回到故居、從壁中取出《尚書》時,不少已經朽爛,只剩下二十八篇,于是伏生就以《尚書》二十八篇授徒于鄉里。漢文帝時廣搜天下圖書,得知伏生尚存《尚書》殘篇,于是派晁錯筆錄。因晁錯筆錄《尚書》時使用的文字是當時流行的隸書,故稱“今文《尚書》”。后來官府又從民間得到一篇《泰誓》,于是一并編入,故“今文《尚書》”共有二十九篇。因為朝廷大力搜求,于是民間不斷有人獻書,但大部分是當時人偽造。到漢武帝時,孔子故居夾墻內又發現一批用先秦“古文”抄成的《尚書》,除二十九篇與伏生所傳和民間搜得基本相同外,還多出十六篇。這批圖書的來歷撲朔迷離,相關敘述又多有抵牾矛盾,內容也有不少問題,以致成為后世二千多年中國古代學術爭論的焦點。

周代還有一類文獻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這就是詩歌。詩歌的產生,起于初民的勞動與生活,東漢學者何休曾說:“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公羊傳》宣公十五年“什一行而頌聲作”句注。《詩序》也說:“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應該就是民歌最早的來源。優美的詩歌經人傳唱,因此得以傳之久遠,清代學者崔述說:“蓋凡文章一道,美斯愛,愛斯傳,乃天下之常理,故有作者即有傳者。但世近則人多誦習,世遠則漸就湮沒。其國崇尚文學而鮮忌諱,則傳者多;反是,則傳者少。小邦弱國,偶遇文學之士錄而傳之,亦有行于世者,否則遂失傳耳。”(清)崔述:《讀風偶識·通論十三國風》,顧頡剛點校《崔東壁遺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43頁。西周、春秋時期,詩歌在人們的生活中,特別是在人際交流方面,都發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無論是在國家間的外交場合還是在貴族、自由民的祭祀、宴飲時,《詩》都是一種最重要的社交工具。對于上流社會的人來說,在社交時吟誦一些相關的詩歌,用詩里的典故或詩句來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意見是一種文雅高貴的方式,因此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春秋時,晉國大臣趙孟(趙武)出使鄭國,鄭國國君設宴歡迎,席間,鄭國七位大臣各賦《詩》一首來表達歡迎之意,趙孟從他們每個人吟誦的詩中觀察體會到了他們的志向和品德:


鄭伯享趙孟于垂隴,子展、伯有、子西、子產、子大叔、二子石從。趙孟曰:“七子從君,以寵武也。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子展賦《草蟲》,趙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之。”伯有賦《鶉之賁賁》,趙孟曰:“床笫之言不逾閾,況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聞也。”子西賦《黍苗》之四章,趙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產賦《隰桑》,趙孟曰:“武請受其卒章。”子大叔賦《野有蔓草》,趙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賦《蟋蟀》,趙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孫段賦《桑扈》,趙孟曰:“‘匪交匪敖’,福將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辭福祿,得乎?”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將為戮矣!詩以言志,志誣其上,而公怨之,以為賓榮,其能久乎?幸而后亡。”叔向曰:“然。已侈,所謂不及五稔者,夫子之謂矣。”文子曰:“其余皆數世之主也。子展其后亡者也,在上不忘降。印氏其次也,樂而不荒。樂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左傳》襄公二十七年。


貴族們在議論朝政時也會采用誦詩的方式。周邵公勸諫周厲王弭謗時說:“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國語·周語上》。公卿列士獻詩,韋昭注云“獻詩以風也”,指從公卿到普通的貴族——士都要通過詩來表達自己的意見,諷勸國君。人們通過學習《詩》,既可以學到做人、做事的原則,也可以學到社會和生活常識,也可以借《詩》抒發感情。孔子說:“小子!何莫夫學《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可見當時《詩》是一種廣為傳播并為人們學習、吟誦的文獻。《詩》現存三百零五篇,另有六篇為笙詩,有目無辭。據說《詩》原本共有三千余篇,經春秋末年孔子選編后才形成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樣子。雖然說《詩》原有三千余篇之數可能有所夸大,但《墨子·公孟篇》有“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之語,《墨子》曾經引《詩》十則,不見于今本《詩》者即有四則,與今本次序不同者有三則,字句不同者有二則,大致相同者只有一則。可見,在春秋時,《詩》遠不止三百零五篇之數。

《詩》中有十五《國風》,本為各地民間詩歌,它們是如何登上大雅之堂的?為什么各地方有不同風格、不同調式甚至可能是不同語音的民歌能夠為整個“天下”的貴族們所學習、吟誦?在中國古代的文獻中,西周時代有所謂“獻詩”與“采詩”制度,這也是儒家所傳“圣王之制”的一部分:“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東漢)班固:《漢書·食貨志上》。這是說,西周時周王室和各諸侯國每年定期都要派員到民間采集民歌,經過整理,匯編成冊之后便是《詩》,然后上奏天子,作為了解各地民情和施政的參考。漢代以后也有一些王朝根據這一“古制”,派員到民間采集詩歌。有學者認為,周代所謂“采詩”與“獻詩”制度,可能只是后世儒家所設計的一種理想制度。不過,我們認為,“采詩”與“獻詩”的制度,雖然不一定像后世儒家所說的那樣周密與完美,但利用詩歌、民謠的形式來議論褒貶時政是中國乃至全世界古今都普遍存在的現象,根據先秦文獻所載,春秋時期各地流傳的《詩》內容是基本相同的,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在吟誦《詩》篇時,大家都能理解,特別像“國風”這樣帶有明顯地方特色的民歌在“天下”普遍流行,顯然,西周、春秋時期各國所流傳的《詩》是經過系統搜集、整理的,并且有著特定而較為廣泛的傳播途徑,“采詩”與“獻詩”之制可能有被夸大的成分,但應當不是后世儒家憑空虛構。

《禮》在周代是一套十分龐雜的系統。《禮記·禮器》說:“經禮三百,曲禮三千”,漢代鄭玄解釋說:“經禮,謂《周禮》也。《周禮》六篇,其官有三百六十。曲,猶事也,事禮,謂今《禮》也。禮篇多亡,本數未聞,其中事儀三千。”所謂“六經”中的《禮》是什么,歷來爭議很多,在中國經學史上迄今也沒有定論。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周代的《禮》是涉及當時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行為規范,一部分內容尚存于今本的《周禮》《儀禮》和《禮記》即所謂“三禮”等書之中,有些內容則反映在《左傳》《國語》等史學著作的敘事之中。同樣也可以確定的是,今日所見的“三禮”中有不少內容出于戰國至漢代學者之手。“三禮”中,《周禮》偏重于儒家理想制度的設計,《儀禮》偏重于日常行為規范,而《禮記》更多偏重于儒家關于禮制思想的闡述。

《樂》是周代關于音樂、舞蹈方面的圖書。古人音樂、舞蹈除了與今天一樣具有娛樂功能外,更多的是具有儀式方面的作用,在等級森嚴的周代,《樂》具有十分特殊而重要的意義。樂,于公既是一種禮儀活動,更是區分社會等級的一種規范。春秋末年魯國正卿季平子“八佾舞于庭”,孔子十分憤怒,說:“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佾”,行列,一佾為舞者八人,八佾即六十四人,按照禮制規定,周天子樂舞,可用八佾,諸侯六佾,卿大夫四佾,士二佾,而季平子為正卿,只能用四佾,現在公然以八佾舞于庭,大大僭越了禮制,有犯上作亂的性質,因此一直以“復周公之禮”為己任的孔子不能容忍。樂,于私則關乎個人修養。孔子還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可見,“樂”也是“禮”的一部分。周代《樂》的文本今已失傳,但學術界一般認為,今本《禮記》中的“樂記”大致反映了《樂》的基本思想。

《春秋》是周代史學著作的代表。西周的史學已經頗為發達,雖然現在已經看不到當時的文獻,甚至不清楚周王室官方史書的確切名稱,但從西周青銅器銘文、春秋戰國以及后人如西漢司馬遷等歷史學家的記述來看,當時已經有了十分詳細的記載。從周王朝到各諸侯國尤其是一些較大的諸侯國如魯國、齊國、楚國等都有比較完整的歷史記載。《史記·魯周公世家》除了第一代封君伯禽的在位年數不詳外,完整地記載了伯禽以下考公、煬公、幽公、魏公、厲公、獻公、真公的在位年數和一些重大事件,這是當時各諸侯國中記載最為完整的,《史記》中這一部分史料的來源大概就出于西周時期魯國的國史。其他幾個大的諸侯國,雖然沒有留下十分詳細的歷史記載,但也都或多或少地記載了各國所發生的重大事件。戰國時成書、西晉時被發現的《竹書紀年》春秋以前的歷史可能就是根據晉國的國史編纂的,《史記》諸世家所采用的史料中有的應該也是來自這些諸侯國的國史。

進入春秋時代以后,文獻漸多,流傳到后世的也更多,因此當時的文獻記載情況以及相關的史官制度也更為清楚。春秋時期,各國國史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以記言為主的史書,通稱為“語”或“國語”,今日所傳《國語》可能就是后人據春秋時各國的“國語”匯編整理而成的;另一類是以記事為主的編年體史書,通稱為“春秋”《墨子·明鬼》中曾提到幾則“見鬼”的故事,謂“著在周之《春秋》”“著在燕之《春秋》”“著在宋之《春秋》”“著在齊之《春秋》”。另外,楚史本名《梼杌》,但《國語·楚語上》申叔時謂教育太子當“教之《春秋》”,是知楚國的史書亦可稱《春秋》。,但可能有的也有專門的名稱,《孟子·離婁下》云:“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也就是說,晉國的史書名《乘》,楚國的史書名《梼杌》,它們與魯國的《春秋》是一樣的。今本《左傳》可能是戰國時人匯編各國尤其是魯、鄭、晉、齊、楚諸國史書并以魯國國史《春秋》為綱編寫而成的。記言的“語”與記事的“春秋”究竟是當初就已有區分,還是后來人們在整理前人著作時再行區分的,現在已經很難弄清楚了。

除了上述《易》《書》《詩》《禮》《樂》《春秋》之外,周代還有一些文獻,有的一部分內容流傳了下來,有的則只留下了書名。《左傳》中曾經引用過《周志》《周書》《鄭書》《商書》《夏書》《夏訓》等(其中有些即是《尚書》中的篇章),《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楚國的史官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國語·楚語上》載:楚莊王時,士亹為太子傅,他向大夫申叔時請教如何教育太子,申叔時回答說:


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


以上提到太子應讀之書,都不是具體的書名,而是指某一類的圖書,如“春秋”,應即各國編年之史,春秋時有“百國春秋”,于魯則有《魯春秋》,于楚則有《梼杌》;“世”當即記先代世系之譜牒,如今日所傳《世本》之類,讀之讓人不忘其根本;“詩”當即今日所傳《詩經》之類;“禮”當即各種關于禮儀、行為規范之書,如今日所傳《儀禮》之類;“樂”為樂書;“令”當即“先王之官法、時令”書,如今日所傳《周禮》之類;“語”當為匯集“治國之善語”之書,如今日所傳《國語》之類;“故志”為“記前世成敗之書”,如后世《資治通鑒》之類;“訓典”乃所謂“五帝之書”《國語·楚語上》韋昭注。,如《尚書》中典謨訓誥之類。這些書雖然今天多已不存,但相信都是春秋時人所能見到的圖書,并可以用來教育上自儲君,下至士子。

周代《易》《書》《詩》《禮》《樂》《春秋》等圖書在各諸侯國廣泛流行。盡管各國語言有所不同,特別是中原地區與南方的楚國、吳國、越國,語言差異很大,但這些書都是貴族們必須學習、在生活中必須遵循的。《左傳》成公二年載:楚滅陳國,楚莊王欲納夏姬,大臣申公巫臣勸諫說:“現在您召集諸侯討伐陳國,是因為陳國有罪。而您現在如果將夏姬納為妃子,那么討伐陳國的目的就變成貪色了。”申公巫臣引用《周書》的一句話“明德慎罰”來勸說楚莊王,于是楚莊王聽從了勸說,沒有將夏姬納為妃子。楚國原本自稱“我蠻夷也”(西漢)司馬遷:《史記·楚世家》。,而現在申公巫臣能夠以《周書》中的警句來說服楚王,顯然,僻在南方的楚人對中原華夏文化也是非常熟悉的。《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有一段“楚材晉用”的故事,從中可以看出,《書》《詩》在楚國是相當流行的圖書,過去自稱蠻夷的楚國執政令尹子木對《書》《詩》背后所隱含的意義是完全能夠理解的:


令尹子木與之語,問晉故焉,且曰:“晉大夫與楚孰賢?”對曰:“晉卿不如楚,其大夫則賢,皆卿材也。如杞梓、皮革,自楚往也。雖楚有材,晉實用之。”子木曰:“夫獨無族姻乎?”對曰:“雖有,而用楚材實多。……《詩》曰:‘人之云亡,邦國殄瘁。’無善人之謂也。故《夏書》曰:‘與其殺不幸,寧失不經。’懼失善也。《商頌》有之,曰:‘不僭不濫,不敢怠皇。命于下國,封建厥福。’此湯所以獲天福也。……”


因此,可以說,至遲從周代起,圖書就在形成中華民族共同文化心理的過程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從春秋中后期開始,過去還相當封閉、被分割成大大小小自給自足“共同體”的社會結構越來越難以適應經濟與社會發展的需要,一個更大的市場、一個更開放的社會逐漸形成;原來等級森嚴的社會基礎也在不斷發生變化,特別是一個新興的社會階層——“士”逐步登上了歷史舞臺,由此帶來了一系列巨大的社會變化,原來“學在王官”的格局逐漸被打破,社會思想、文化面貌為之一新,中國由此也進入了歷史上第一個思想解放、百家爭鳴的時代。

西周至春秋中葉以前,“士”是貴族、自由民的統稱,并不是一個獨立的社會階層。因為他們聚居于“國”(城邑)中,因此又稱“國人”。士作為社會統治階級中的一員,享有許多政治與經濟方面的特權如擁有采邑等,當兵作戰也是“士”所應承當的主要義務,也只有他們才能負擔起作戰裝備如戰車、馬匹、戈矛的費用。一般的非自由民(又稱“野人”)雖然也要跟隨領主參戰,但主要從事輜重、給養保障等后勤工作。所以,春秋以前,“士”實際上是“武士”的同義語。春秋中期以后,由于諸侯國之間的戰爭頻繁,對兵員的需求激增,戰爭的形式逐漸從以車戰為主改為以步戰為主,參戰人員武器裝備的費用大大降低,因此“野人”也開始作為戰斗人員直接參戰,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因立下戰功而受到封賞,成為“庶民公卿”。另外,春秋以前,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關系是家族內部的血緣關系。《左傳》桓公二年載師服云:“故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晉杜預注:“士卑,自以其子弟為仆隸也。”通過宗法制度確立等級制度將同族人緊密地團結在一起,宗族內部下級對上級的人身依附關系十分明確而穩固,“士”在社會上的流動很小。到了春秋以后,“天子微弱,諸侯力政,大夫專國,士專邑,不能行度制法文之禮。諸侯背叛,莫修貢聘,奉獻天子。臣弒其君,子弒其父,孽殺其宗,不能統理,更相伐銼以廣地。以強相脅,不能制屬。強奄弱,眾暴寡,富使貧,并兼無已。臣下上僭,不能禁止”(西漢)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新編諸子集成《春秋繁露義證》本,中華書局1992年版。。一些過去的大家族逐漸衰落,一些原來處于較低社會等級的士人地位上升。隨著社會流動性的增加,家族內部宗法關系逐漸松弛,傳統的血緣關系和社會關系遭到破壞。原來的一些舊貴族,因等級制度崩潰而失去了生活之資,只得四處游蕩,憑借舊日掌握的文化知識,或開館授業,教授門徒;或四處游走,以求自售,孔子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代表。一些過去等級地位低下的庶人也可以通過學習、軍功而進入上層社會,成為“士”階層的一員,從而享有更高的社會地位和晉升的機會。

公元前六世紀末,鄭國思想家鄧析作《竹刑》(書于竹簡之上的法律著作),并聚徒講授法律,“子產治鄭,鄧析務難之,與民之有獄者約,大獄一衣,小獄襦褲。民之獻衣襦褲而學訟者不可勝數”(戰國)呂不韋:《呂氏春秋·離謂》。。除了鄧析開門授徒外,春秋后期從事私人講學者不在少數,例如魯國少正卯在魯講學非常有吸引力,以至“孔子之門,三盈三虛”(東漢)王充:《論衡·講瑞篇》,新編諸子集成《論衡校釋》本,中華書局1990年版。。不過,影響最大的還是孔子開門授徒,以及傳說中孔子對“六經”的整理。

孔子名丘,本為宋國的沒落貴族,年輕時曾經干過許多為貴族階級所不屑的工作,后來也做過魯國的大夫,晚年在魯國聚徒講學,并為實現其政治理想,率領門徒周游列國,他的學生數量多,影響大,“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西漢)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按照傳統說法,春秋末年,孔子曾經對西周春秋時代的重要文獻進行過系統的整理:


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故《書傳》《禮記》自孔氏。孔子語魯大師:“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縱之純如,皦如,繹如也,以成。”“吾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西漢)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是否如后世儒家所言系統整理過“六經”,學術界從古代到今天一直都有著不同的觀點,如清代學者崔述就曾懷疑孔子刪《詩》之說,謂:


成、康之世治化大行,刑措不用,諸侯賢者必多,其民豈無稱功頌德之詞,何為盡刪其盛而獨存其衰?伯禽之治,郇伯之功亦卓卓者,豈尚不如鄭、衛,而反刪此存彼?意何居焉?(清)崔述:《讀風偶識·通論十三國風》,顧頡剛點校《崔東壁遺書》本,第543頁。


崔述的觀點是建立在孔子刪《詩》的出發點是為了歌功頌德上面的,但《詩》的本來功用除了頌德之外,就是為了有所“譏刺”。因此崔氏之說難以服人,倒是清代另一位學者方玉潤所說還有幾分道理:


夫子反魯在周敬王三十六年、魯哀公十一年丁巳,時年已六十有九。若云刪《詩》,當在此時。乃何以前此言《詩》皆曰“三百”,不聞有“三千”說耶?此蓋史遷誤讀正樂為刪《詩》云耳。夫曰正樂,必《雅》《頌》諸樂,固各有其所在,不幸歲久年湮,殘闕失次。夫子從而正之,俾復舊觀,故曰“各得其所”,非有增刪于其際也。(清)方玉潤:《詩經原始·詩旨》,李先耕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4頁。


今本《詩經》,可能是孔子授徒時所用的教材。蓋當時《詩》《書》《禮》以及列國官修史書,文本較多,作為教材,當然只能選取其中合適者并加以整理。隨著由孔子開創的儒家學派成為社會主流,孔子被神化,他所整理編選用于教授門徒的幾部圖書最后被捧上了“經典”的寶座,而其他圖書逐漸湮滅無聞。春秋各國本來都有各自的國史,但后世獨存魯國史書《春秋》,可能就是這個原因。

隨著西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思想成為此后二千多年中國封建社會的主流思想。傳說中由儒家開創者、“圣人”孔子所整理和詮釋的“六經”,為后世設計了一個封建時代理想中的“王道”即政治與經濟制度、思想與道德規范,塑造了一個政治人物的典型——周公,并以他作為國家治理者的楷模,構建了一個中國封建時代的“理想國”——“三代”(即夏、商、西周)。同時,按照儒家思想進行文獻的整理和詮釋,也成為中國封建時代文獻注釋與整理需要遵循的基本原則。因此,孔子整理“六經”的傳說不僅是“經學”史上的一件大事,在中國文獻學史上,也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三 史官制度與文獻管理

中華民族是一個特別重視歷史記錄和文獻保存的民族,很早就有了史官設置和文獻收集、管理的制度。《呂氏春秋·先識覽》載:


夏太史令終古出其圖法,執而泣之。夏桀迷惑,暴亂愈甚,太史令終古乃出奔如商。……

殷內史向摯見紂之愈亂迷惑也,于是載其圖法,出亡之周。……

晉太史屠黍見晉之亂也,見晉公之驕而無德義也,以其圖法歸周。


根據這段文字,在夏商周時代,太史、內史等史官是朝廷中掌管“圖法”亦即文獻的官員。不過,《呂氏春秋》這段故事只是一個寓言,不能完全作為信史看待,近代以來有學者曾經對甲骨文、金文中所提到的“史”的職掌進行過研究,認為最早的“史官”可能并不是后來一般人所認為的那種掌管歷史記錄的文官,《呂氏春秋》所記,可能只是根據戰國時的史官制度附會而來的。但是,毫無疑問,至少從商代起,歷史記錄與文獻管理就是一項非常受重視的工作,也一定存在著專門的管理制度。

人類最早的歷史應該是通過口耳相傳的方式記錄并流傳下來的。在世界許多民族中,都有老人講述歷史的傳統,如中國的彝族,村中長者往往可以背誦好幾十代祖先的名字,藏族、蒙古族的著名史詩《格薩爾王傳》也多是由老人來吟唱傳誦的。在進入文字時代以后,口述歷史與文字記載往往并存,并且作為文字記載之外歷史敘述的一種補充。在戰國以前,也有所謂“瞽史”,即專司口述歷史之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左丘明”或即瞽史,與古希臘盲人荷馬吟誦史詩的情形相似。徐中舒:《〈左傳〉的作者及其成書年代》,《歷史教學》1962年第11期,第28—40頁。不過,在進入文明時代以后,文字記錄是主要的形式,即使是口述歷史,也往往會以文字的方式記錄與整理下來。

在早期國家中,尤其是在早期中國,國家治理相比后世要簡單得多,國家的政令、法規的表現形式主要是文誥、訓辭等。歷史記錄除了具體人物與事件之外,還會通過對人物的褒貶、事情的成敗來體現社會的主流思想與道德、價值的評判。記錄與管理這些文獻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國家職能,并形成了一整套記錄與管理制度,被統稱為“史官制度”,而這些被記載和管理的歷史文獻就是最早出現的圖書或者圖書的雛形——檔案。因此,要研究商周時代的圖書史,避不開“史官制度”這個話題。

唐代史學家劉知幾在談到上古“史官制度”的淵源、流變時說:


蓋史之建官,其來尚矣。昔軒轅氏受命,倉頡、沮誦實居其職。至于三代,其數漸繁。案《周官》《禮記》,有太史、小史、內史、外史、左史、右史之名。太史掌國之六典,小史掌邦國之志,內史掌書王命,外史掌書使乎四方,左史記言,右史記事。《曲禮》曰:“史載筆,大事書之于策,小事簡牘而已。”《大戴禮》曰:“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則有司過之史。”……至如孔甲、尹逸,名重夏、殷;史佚、倚相,譽高周、楚;晉則伯黡司籍,魯則丘明受經。此并歷代史臣之可得言者。(唐)劉知幾撰、(清)浦起龍釋:《史通通釋》卷11《史官建置第一》,王煦華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劉知幾認為中國古代的史官制度起于黃帝,發展和完善于夏商西周時期。以今天的歷史知識而論,“五帝”大概還屬于傳說時代,當夏代國家政權建立之后,史官制度應該就已經開始建立,到了商周時代,史官制度日趨完善。

《說文解字》云:“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徐中舒先生則云,從又持中之“中”,“乃上端有杈之捕獵器具”,“史”“實為事字之初文,后世復分化孳乳為史、吏、使等字”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1989年版,第316頁。,《說文解字》以及其他典籍謂史為專司記事者乃后起之說。在商代甲骨卜辭中,有許多與文字記述相關的職官,陳夢家先生曾對殷墟甲骨卜辭進行過系統的研究,根據他的研究,商代的職官主要可分為三類:臣正、武官和史官。史官系統又包括:尹、乍冊(即作冊)、卜、工、史、吏等,在甲骨卜辭中,其具體的名稱則有:尹、多尹、某尹,乍冊,卜某、多卜,工、多工、我工,史、北史、卿史、御史、朕御史、我御史、某御史,吏、大吏、我吏、上吏、東吏、西吏等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第521頁。;在西周金文中,也常見“史”“大史”“內史”“作冊”、御史、左史等職官名,不過,其職掌并不十分明確參見謝保成《對史學史中“史”、“史官”認識之澄清》,《社會科學戰線》2008年第4期,第93—99頁。。甲骨卜辭中,“史”“乍冊”等所司之職與文獻記錄與管理并無直接的關系。推測商代設官還比較粗疏,“史”“乍冊”等都屬于文官一類,掌管文獻僅僅是其眾多職能中的一項。

西周以后,隨著周公“制禮作樂”,職官制度和禮儀制度更加健全、完善,各種職官設置進一步細化、專門化,“史”就逐步演變成專司史事記錄與文獻管理之職,從西周青銅器《史墻盤》(圖1-3)中已經可以看到“史”的史事記錄與文獻管理的職責,已經比較明確了。

圖1-3《史墻盤》銘文(1976年陜西扶風縣出土)


在《史墻盤》二百八十四字的銘文中,歷數了從周文王到周共王一共七代君王的豐功偉績,又歷數了作器者史墻本人的高祖微史烈歸順周武王,周武王命周公將其安置于周人土地之上,此后世代昌盛的歷史。從這篇銘文中可以看到,史墻的高祖就稱“微史烈”,史墻又長于述史,銘文中“史”氏,大概就是一個世襲之官,其職與后世的史官相近。以職業為氏,是中國古代姓氏形成的重要途徑。

在談到周代的歷史文獻記錄與管理情況時,《禮記·玉藻》中的一段文字常常被古今學者所引用:


(天子)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


漢代鄭玄注云:“其書,《春秋》《尚書》其存者。”也就是說,在周代,周天子有所行動,則左史負責記錄;而周天子有什么指示、命令和言論,則由右史負責記錄。班固也說: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東漢)班固:《漢書·藝文志》。


《國語·周語上》中有一段關于西周末年周王室大臣邵公諫周厲王弭謗的文字,其中更加清楚地記述了西周時史官和與史官相關的職掌與分工,曰:


邵公曰:“……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史官掌管歷史文獻,并且用歷史經驗來勸諫人君,這反映出,至遲到西周末年,史官已經成為記錄歷史、掌管歷史文獻的專門之職了。不過,“史”是統稱,不一定是專名,因為“史”官所掌,范圍較廣,不僅記錄歷史、編纂歷史文獻,也負責收集、整理和掌管相關文獻。不同的職掌會有不同的職名,并且各諸侯國也不盡相同,職掌范圍也各有差異,有的分工細一些,有的分工則籠統一些。《左傳》記載,“籍”氏是晉國掌管文獻之官,而“董”氏則是掌管歷史記錄之官。《左傳》昭公十五年記載了一段很有名的故事:


十二月,晉荀躒如周,葬穆后,籍談為介。既葬除喪,以文伯宴,樽以魯壺。王曰:“伯氏,諸侯皆有以鎮撫室,晉獨無有,何也?”文伯揖籍談。對曰:“諸侯之封也,皆受明器于王室,以鎮撫其社稷,故能薦彝器于王。晉居深山,戎狄之與鄰,而遠于王室,王靈不及,拜戎不暇,其何以獻器?”王曰:“叔氏,而忘諸乎?叔父唐叔,成王之母弟也,其反無分乎?密須之鼓,與其大路,文所以大搜也;闕鞏之甲,武所以克商也。唐叔受之,以處參虛,匡有戎狄。其后襄之二路,鏚鉞,秬鬯,彤弓、虎賁,文公受之,以有南陽之田,撫征東夏,非分而何?夫有勛而不廢,有績而載,奉之以土田,撫之以彝器,旌之以車服,明之以文章,子孫不忘,所謂福也。福祚之不登,叔父焉在?且昔而高祖孫伯黡司晉之典籍,以為大政,故曰籍氏。及辛有之二子董之晉,于是乎有董史。女,司典之后也,何故忘之?”籍談不能對。賓出,王曰:“籍父其無后乎!數典而忘其祖。”


春秋時,周景王的夫人穆后死了,晉國大臣荀躒帶著一干人等前往吊喪。禮畢,周景王宴請荀躒。席間,周景王借著行酒所用魯國貢獻之壺,責問為什么晉國沒有向王室貢獻禮器?籍談是晉國負責掌管典籍的官員,應該是熟悉歷史的人,所以荀躒讓籍談回答,籍談回答說:其他諸侯受封時都得到了周王室賞賜的明器,而晉國位于深山之中,整日對付戎狄都來不及,也沒得到王室什么好處,因此也就不能像其他諸侯國那樣給周王貢獻禮器。籍談的回答引起了周王的不悅,周王遂歷數晉君所受王室恩賜,并斥責籍談說:你的高祖孫伯黡,掌管晉國的典籍,因此得氏曰“籍”,后來周人辛有的二兒子董到了晉國,居晉國史官之職,于是乎才有了“董史”,你作為專門掌管典籍之官的后人,怎么就忘了呢!最后籍談還落得了“數典忘祖”之譏。從這段文字來看,“籍”是晉國世代專司典籍之官,而董氏則是晉國世代專司記史之官,此即晉國“良史”董狐得氏之由來。

大約成書于戰國時代的《周禮》,是一部托名周公、帶有濃厚理想色彩的文獻,書中從國家政治制度、經濟制度、軍事制度到車馬器械的制作等都做了全面的規劃。在《周禮》中,對史官制度也進行了系統的規范與設計。


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國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則以逆都鄙之治。……凡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有約劑者藏焉,以貳六官,六官之所登。

小史掌邦國之志,奠系世,辨昭穆。若有事,則詔王之忌諱。大祭祀,讀禮法,史以書敘昭穆之俎簋。大喪、大賓客、大會同、大軍旅,佐大史。

內史掌王之八枋之法,以詔王治。……執國法及國令之貳,以考政事,以逆會計。掌敘事之法,受納訪以詔王聽治。凡命諸侯及孤卿大夫,則策命之。凡四方之事書,內史讀之。王制祿,則贊為之,以方出之。賞賜亦如之。內史掌書王命,遂貳之。

外史掌書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書,掌達書名于四方。若以書使于四方,則書其令。

御史掌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治令,以贊冢宰。凡治者受法令焉。掌贊書。凡數從政者。《周禮·春官》,十三經清人注疏《周禮正義》本,中華書局2013年版。


應該說,《周禮》中這一套關于史官職掌的設置,既有春秋戰國時代史官之職現實情況的影子,也有許多理想成分。漢代以后,隨著儒家思想成為中國社會的主流思想,《周禮》這一套周密的史官制度便成為此后兩千多年中國史官制度的基礎,也成為官方文獻管理制度安排的理論依據,因此,《周禮》對于中國封建時代文獻記述、收藏與管理的影響是十分重大和深遠的。

在史書的修纂方面,春秋時已經有一套十分嚴密和規范的編纂體例和規則,在敘事的方法、文字的使用上,也有嚴格的規定,這就是后來人們所說的“春秋書法”。“春秋書法”的一個重要原則,就是通過特定的文字來表達作者(其實也就是當時社會主流思想)的思想感情和價值觀。《春秋》宣公二年記:


秋,九月乙丑,晉趙盾弒其君夷皋。


因晉靈公暴虐不君,執政大臣趙盾屢諫不聽,還多次派人刺殺趙盾,皆未果,后來反而為趙盾之弟趙穿趙穿與趙盾的關系,史書所載互有歧異,《史記·晉世家》謂趙穿為趙盾之昆弟,此從之。所殺。《左傳》宣公二年詳載其事并借孔子之口評論說:


大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宣子(即趙盾)曰:“不然。”對曰:“子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竟(境)乃免。”《左傳》宣公二年。


“趙盾弒其君”,意指殺晉君的事,雖然不是趙盾直接干的,然而晉靈公被殺時,趙盾雖逃亡在外,但尚在晉國境內,被趙穿迎回后,作為執政大臣的趙盾又沒有誅討弒君的趙穿,因此要由趙盾負起弒君的罪責。不僅晉國的史官將其事書為“趙盾弒其君”,魯國的史書《春秋》也同樣記載為“趙盾弒其君”,這說明“春秋書法”是當時各國史官共同遵循的規則,其價值判斷相同。同時,各國史官之間也互通消息,有義務將本國的大事通知其諸侯國。《春秋》襄公二十五年又記:


夏,五月乙亥,齊崔杼弒其君光。


齊國大臣崔杼娶齊國棠邑封君棠公的遺孀棠姜為妻。棠姜貌美,齊莊公多次到崔家與之通奸,并將崔杼之冠賜人,結果被受到羞辱的崔杼殺死。《左傳》記載此事云:


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齊太史為忠于史職,一家雖然被連殺三人,但仍然堅持不改在史書中的表述方式,最后崔杼也無可奈何。在這兩段著名的故事中,史官書“趙盾弒其君”“崔杼弒其君”,所謂“弒”,根據“春秋書法”,以下犯上謂之“弒”,如臣殺君、子殺父等皆是,但“弒”又有不同的用法以表達不同的含義,如《公羊傳》文公十八年云:“稱國以弒者,眾弒君之辭。”《左傳》宣公四年:“凡弒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左傳》宣公十八年:“凡自內虐其君曰弒,自外曰戕。”

由上面兩條記載可以看出,當時各國史官在記錄歷史事件時,都遵循共同的記事規則,有共同的價值觀、是非觀。各國史官之間會互相交換有關記載,因此,《魯春秋》在記載趙盾弒君時文字與《晉春秋》完全相同。另外,史官通常也是一種家族世襲的職務,史官所記載的東西具有相當的權威性,以至于像崔杼這樣的權臣也不敢自行改易史書中的文字。

現在所能見到的《春秋》,記事非常簡單,以至于被宋代王安石譏為“斷爛朝報”,但與《春秋》關系十分密切的《左傳》,內容十分豐富,對一些重大事件的描述甚為詳盡。可以猜想,《左傳》作者所依據的資料,除了《春秋》之類的編年體史書和《國語》之類專為“記言”的史書之外,一定還有其他記事更為詳細的史書或者檔案,只是沒能流傳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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