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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義以出禮 義以生利 允義明德

——春秋時期義觀念統領地位之確立

如果說殷周是義觀念的生成期,春秋則是義觀念得以凸顯和豐富的重要時期。“義”被視為眾多德目的準則,在社會諸多領域有著豐富的價值表現,是這一時期最居核心地位的思想觀念,對其他諸多社會觀念都有統攝性意義,甚至“大義”成為最高層次的時代價值取向,在春秋新興觀念中顯得格外醒目。

不過,以往學界的認識卻并不如此。春秋社會的核心觀念究竟是什么,主要形成了兩種看法。一種認為是“禮”,晁福林指出,春秋時期,傳統的禮不斷被更新和揚棄,人們對禮的重視和嫻熟,較之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晁福林:《春秋時期禮的發展與社會觀念的變遷》,《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5期。劉澤華指出,春秋時期,禮被認為是治國的根本。劉澤華:《中國政治思想史》,第142頁。徐復觀直言春秋是禮的世紀。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三聯書店,2001,第41頁。楊文勝認為,春秋社會如果沒有了禮就有“崩盤”的危險。楊文勝:《春秋時代“禮崩樂壞”了嗎?》,《史學月刊》2003年第9期。另一種認為春秋后期,禮在社會中的作用降低了,但孔子以“仁”代“禮”,使“仁”又成為春秋后期的核心觀念。李澤厚指出,孔子以“仁”釋“禮”,將社會外在規范化為個體的內在自覺。李澤厚:《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論》,人民出版社,1985,第1頁。吳光認為,在孔子的仁學中,道德之“仁”與倫理之“禮”是一種“仁本禮用”關系。吳光:《仁本禮用——儒家人學的核心觀念》,《文史哲》1999年第3期。楊慶中認為,孔子把禮與仁結合在一起,實現了禮與仁的價值統一。楊慶中:《論孔子與春秋時期的禮學》,《孔子研究》1996年第4期。這樣,有關春秋觀念的研究就沿著先“禮”后“仁”的線索展開了。

嚴格說來,春秋時期的禮雖然多少帶有社會觀念的色彩,但它主要還是一種剛性的社會制度規范,制度性仍然是禮的突出特性。孔子的“仁”主要指個體所能達到的道德境界,心性修養又是“仁”的突出特性。不能否認,制度之“禮”與心性修養之“仁”都可以在社會觀念層面有所反映,但是它們對春秋社會所產生的影響不主要基于自身的“觀念”屬性。那么,觀念究竟是什么?它又有著怎樣的屬性呢?金觀濤認為,觀念是指人用某一個(或幾個)關鍵詞所表達的思想。人們使其社會化,形成公認的普遍意義,并建立復雜的言說和思想體系。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第3頁。按照金觀濤的說法,觀念至少具有社會性、共識性和普遍性特征,需要同時具備這三種屬性,“觀念”才能夠確立起來。“禮”盡管符合這三種屬性,但它主要還是一種制度性存在,“觀念”并非其主要存在方式;“仁”的凸顯又在春秋后期,從春秋時代的整體而言,明顯缺乏社會性和共識性。可見,“禮”與“仁”都因為自身的某種不足而難以成為春秋社會的核心觀念。

因此,研究春秋時期的核心觀念,需要關注一個被嚴重忽視的關鍵詞——“義”。晁福林曾敏銳地指出,孔子提到過“義”,孟子特別強調“義”, “義”實際上是宗法制觀念的延伸,其所產生的影響不僅是制度上的、政治上的,而且是社會觀念文化上的。晁福林等:《周代宗法制問題研究展望》,《歷史教學問題》2007年第3期。沿著晁福林的思路,可否認為,在“禮”的剛性制約功能漸趨失靈的情況下,“義”發揮出軟性制約功能,成為維系春秋社會良性運轉的核心觀念呢?

長期以來,學界多把春秋之義視為孔子作《春秋》的主導思想而一筆帶過。例如,呂思勉指出,蓋孔子之修《春秋》,本以明義;呂思勉:《先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10頁。侯外廬認為,儒家主要從政治觀點以推崇《春秋》的微言大義;侯外廬、趙紀彬、杜國庠、邱漢生:《中國思想通史》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第90頁。童書業認為,孔子倫理思想中義利相對,開了孟子和董仲舒思想的先河;童書業:《孔子思想研究》,《山東大學學報》1960年第1期。馮友蘭指出,孔子認為“使民”不能隨便,并且要合乎義這種道德原則;馮友蘭:《關于論孔子“仁”的思想的補充論證》,《學術月刊》1963年第8期。張岱年、馬振鐸、韓石萍、勞思光、陳晨捷、黃建躍等學者則把“義”當作哲學范疇和道德倫理范疇開展研究,重點論述了義在孔子思想中的作用和地位,或者辨析了義與仁、禮的關系問題。參見張岱年《儒家“仁義”觀念的演變》,《衡陽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4期;馬振鐸《孔子的尚義思想和義務論倫理學說》,《哲學研究》1991年第6期;韓石萍《孔子之道“義”以貫之》,《史學月刊》1996年第1期;勞思光《中國哲學史》(一),第56頁;陳晨捷《論先秦儒家“仁義禮”三位一體的思想體系》,《孔子研究》2010年第2期;黃建躍《“好勇過義”試釋——兼論〈論語〉中的“勇”及其限度》,《孔子研究》2011年第5期;仝晰綱等《中華倫理范疇——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薛毅《義觀念的演進》,馮天瑜主編《人文論叢》(2007年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魏勇《先秦義思想研究》,博士學位論文,中山大學哲學系,2009;劉義《論〈左傳〉中仁義信三德目》,碩士學位論文,上海師范大學哲學系,2010;林紅《春秋左傳中“義”概念的使用及其分類問題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河南大學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2011。理性思辨與倫理判斷成為研究的主要范式,而春秋之義作為一個社會核心觀念的事實則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孔子以“仁”代“禮”, “仁”上升為儒學研究的核心命題,原本占有重要地位的“義”則因為與“利”對立,陷入了“道義論”與“功利論”的糾結之中,從而使“義”萎縮成與“利”對立的概念。當“義利之辨”成為研究焦點,也就意味著義觀念的其他社會屬性進入了學術研究的盲區。其次,在“仁義”和“禮義”兩大學術研究熱點中,“仁義”和“禮義”均被視為偏義副詞,研究的重心是“仁”和“禮”,“義”僅被視為缺乏獨特內涵的墊詞,忽略了其獨立性意義。復次,在《左傳》和《國語》這兩部最為重要的春秋文獻中,“仁義”還沒有成詞,“禮義”亦少有提及。“禮義”一詞在《左傳》和《國語》中僅出現6次:《左傳》中分別出現在《僖公七年》、《成公十三年》和《昭公四年》中;《國語》中出現在《周語上》、《齊語》和《晉語一》中。這樣,春秋義觀念自然就被排除在研究邊界之外。

綜觀前賢的研究,似應改變視“義”為依附性概念的傳統認識,需要重新審視其在春秋社會觀念中應有的核心地位。那么,春秋義觀念的統領性落腳在哪些方面?它在不同社會領域又有著怎樣的表現?春秋大義的思想內核是什么?究竟是什么樣的歷史原因導致了春秋義觀念的勃興?本章要解決的就是這一系列問題。


一 義對禮、利、德的統攝

春秋義觀念具有統領性地位,主要表現為“義”從“禮”的準則層面被提取出來,強調為社會的軟性規范,彰顯為各種利益的根本立足點,提升為眾多德目成立的準則。“義”對“禮”“利”“德“的統攝,決定了其成為春秋社會具有統領性的觀念。

(一)義以出禮

有關禮在春秋時期的發展狀況問題,學術界形成了幾種截然不同的觀點。童書業認為,春秋禮制已然崩潰,士大夫學問淺陋,不學無術。童書業:《春秋史》,山東大學出版社,1987,第88~89頁。張豈之認為,春秋時期政治家和思想家主張以禮治世,禮是重建社會秩序的根本,“以禮治國”在當時各國政治活動中起著主導作用。張豈之:《中國思想學說史·先秦卷》(上),第191頁。劉澤華指出,春秋時期的禮崩樂壞只表明禮的實行范圍發生了變化,禮的形式有改變,禮本身并沒有被廢棄;相反,在禮的改造中,禮又獲得了新生。劉澤華:《中國政治思想史》,第78頁。陳來則認為,春秋時代,人們特別重視“禮”作為合理性原則的實踐和表現。陳來:《春秋禮樂文化的解體和轉型》,《中國文化研究》2002年第3期。

對于禮的作用,過于輕視或重視都有失客觀。春秋時期,諸侯僭越禮制的行為確實極為頻繁,據筆者統計,《左傳》有526次提到禮,其中記載的“非禮”“不禮”事件有66次,被評價為“禮也”的循禮之事則有96次之多;“非禮”與“循禮”并存共生,相比之下,循禮之事還要多一些。實際上,不管是“非禮”還是“循禮”,均說明禮在春秋時期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說它已經崩潰顯然不太合適。而認為禮在春秋政治活動中發揮著主導作用,又有點夸大了它的作用。這是因為春秋時期的社會關系較為復雜,新舊勢力交織,新舊觀念也在碰撞、沖突和融匯中共生。禮在很大程度上主要解決特定范圍內的問題,對于新出現的一系列新問題,它則顯得有些鞭長莫及。實際上,禮的作用呈逐漸降低的趨勢。孔子曾指出,殷禮和周禮都是在前代基礎上有所損益后形成的。因此,每一個新的時代都不會斷然拋棄前代所有的文明,都會對前代有所繼承,由于中國農業社會的穩定性特征,這種繼承性有時還顯得特別突出,絕非短時間內就轟然崩潰那么簡單。

對于劉澤華的“禮又獲得了新生”之說,筆者也不敢茍同。因為禮畢竟是成文法典,具有固定性和規范性,其基本內容是難以輕易改造的。魯昭公十七年(公元前525年)六月初一,魯國發生了日食,對于如何做才算是“禮”,昭子與季平子兩位執政表達了不同的認識:


夏,六月,甲戌,朔,日有食之。祝史請所用幣。昭子曰:“日有食之,天子不舉,伐鼓于社;諸侯用幣于社,伐鼓于朝,禮也。”平子御之,曰:“止也。唯正月朔,慝未作,日有食之,于是乎有伐鼓用幣,禮也。其余則否。”大史曰:“在此月也。日過分而未至,三辰有災。于是乎百官降物,君不舉辟移時,樂奏鼓,祝用幣,史用辭……”平子弗從。昭子退曰:“夫子將有異志,不君君矣。”《左傳·昭公十七年》,《春秋左傳正義》,第2082頁。


太史認為昭子所言合禮,然而,季平子并不以太史的意見為然,堅持不搞什么“伐鼓用幣”的儀式。這被昭子認為是不“君君”的非禮之舉,甚至是季平子將有“異志”的象征。可見,禮作為一種維護傳統宗法權力的政治制度,其核心價值具有剛性特征,不可能輕易改動,這必然導致它逐漸不合時宜而走向衰落。

客觀而言,禮是一個龐大的制度體系,它結構復雜、側面眾多、作用廣泛、影響多維,其中有些方面可能因為不適合時代需要而顯得陳舊,趨于衰朽;有些方面卻仍在發揮著重要作用。不過,從整體上看,禮還是出現了明顯的不足,正是為了彌補禮的不足,義才得以凸顯,并被闡釋為一種極具準則意義的核心觀念。

春秋文獻中,義經常被認為是禮的基礎,是禮之所以為禮的前提或準則。晉大夫師服云:“名以制義,義以出禮,禮以體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聽,易則生亂。”《左傳·桓公二年》,《春秋左傳正義》,第1743頁。在師服看來,名、義、禮、政四者是相互關聯的范疇,在邏輯上具有嚴格的承接關系,之間的先后次序不能隨意變更,不然就會導致統治秩序的混亂。勾承益認為:“名與義的關系如同形式邏輯中名詞與概念的關系。”勾承益:《先秦禮學》,巴蜀書社,2002,第174頁。我們也可以這樣認為,名相當于角色或職位的名稱,義相當于與不同名稱相對應的責任和義務,禮就是將這些責任和義務固化起來的各種具體法規或典章制度。這樣說來,義是禮的基礎所在,是禮的合理性與正當性依據。《左傳·文公七年》載:“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義而行之,謂之德、禮。”正德、利用、厚生三件大事,都需要“義而行之”,方以“德”“禮”相稱,顯然,義仍被置于禮的準則地位。《禮記·效特牲》云:“禮之所尊,尊其義也。失其義,陳其數,祝史之事也。故其數可陳也,其義難知也。知其義而敬守之,天子之所以治天下也。”可見,制禮的終極目的在于體現、實踐義的要求,至于那些外在的禮儀形式,只是祝史的事情罷了,仍然強調義對禮的決定性作用。《禮記·禮運》明確提出:“故禮也者,義之實也。協諸義而協,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故治國不以禮,猶無耜而耕也;為禮不本于義,猶耕而弗種也。”正義曰:“禮既與義合,若應行禮,而先王未之有舊禮之制,則便可以義作之……先無其禮,臨時以義斷之,是其以義作禮也。”《禮記·禮運》,《禮記正義》,第1426頁。實際上,這里所要強調的是禮不必全出自先王,而是可以依據義來確定禮、生發禮。義被稱為禮之實、禮之本,禮必須合于義的要求。

《禮記·郊特牲》云:“義生然后禮作,禮作然后萬物安。”《禮記·祭義》云:“天下之禮……致義也……致義,則上下不悖逆矣。”這些文獻資料均表明,“義”是“禮”的根本或曰觀念基礎,是“禮”的精神內核;“禮”是“義”的規范性呈現,是“義”的制度化形式。形式的東西易變,而觀念性的東西更持久,更具惰性。在禮崩樂壞的時代,“義”則在支撐和維系著這個社會。

《國語·周語中》載:“奉義順則謂之禮。”“義”對禮具有準則作用,它可以生發禮、解釋禮,也可以否定禮、取代禮。這就形成了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春秋時期,凡是符合禮的言行一定符合義,而合于義的言行卻不一定合于禮。如衛國石碏滅親之舉就不宜用禮來解釋,卻可以用“大義”來下結論。甚至有些行為是違禮的,但是,只要合于義,同樣也得到褒揚。鄭國執政祭仲被宋國扣壓,宋莊公脅迫祭仲驅逐公子忽,另立宋國外甥公子突為君。如果祭仲不聽從宋莊公的要求,則會導致君死國亡的后果;若聽從,則必須以臣逐君,這屬于以下犯上的非禮之舉。祭仲最終選擇了后者,立公子突,出公子忽,保護了鄭國的利益。《公羊傳》高度贊揚了祭仲,認為祭仲之舉有似于古代伊尹放逐太甲之權變:“古人之有權者,祭仲之權是也。權者何?權者反于經,然后有善者也。”《春秋公羊傳注疏》,阮元十三經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第2220頁。“權者,反經合義。”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第167頁。祭仲逐君雖然非禮,但有安定國家的功績,是合于義的行為,義在這種情況下又否定了禮。

更多的情況下,在禮的框架內出現兩難選擇,形成不可調和的矛盾,顯示出禮的不足和局限性,這通常就需要義取代禮發揮主導作用。《左傳》開篇的隱公元年發生了“鄭伯克段于鄢”事件。共叔段是鄭莊公的弟弟,他在其母親的幫助下發動叛亂,最終為鄭莊公所敗。這件事情如果按禮的原則去分析就很復雜:共叔段作為弟弟發動叛亂,當然是既“不弟”又不“君君”的非禮之舉;共叔段固然“不弟”,但鄭莊公作為兄長去討伐弟弟,又將其母流放到城潁,這同樣是“不友”“不孝”的非禮之舉。如果以禮而論,鄭莊公就面臨著兩難選擇問題,因此,即使共叔段確實是“非禮”,鄭莊公也由于自己同樣“非禮”而只能用“多行不義必自斃”“不義不昵”來譴責其弟。

無論是“義以出禮”,還是義否定禮、取代禮,均說明義從禮的精神準則層面彰顯出來,已然處于超越于禮的觀念地位了。

(二)義以生利

義、利關系問題是中國延續了幾千年的問題,但是從春秋義觀念的事實來考察,則呈現出明顯的特點:義在很多情況下被認為是利的來源,義、利“本是同根生”,根本不存在后來的“相煎何太急”。

自西周開始,一直到春秋末期,利民、利公、利國、利王等均屬于義的內容,反之為害。利與害是一對范疇,而利與義則不是相對立的范疇,二者不僅不相矛盾,而且,利還是義的合理結果。《尚書·盤庚中》云:“殷降大虐,先王不懷。厥攸作視民利,用遷。”可見,商代先王行事是以百姓得利為標準的。《詩經·大雅·桑柔》是一首反映西周晚期至春秋史事的詩篇,其中提到“為民不利,如云不克”,諷刺周王的為民做事不利,還說條件不具備。西周穆王時期,祭公謀父談到了利害關系問題:“先王之于民也,懋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鄉,以文修之,使務利而避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是先王非務武也,勤恤民隱而除其害也。”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第2~6頁。避害、除害為利,利、害呈典型的對立關系。西周厲王時期,芮良夫論述了以專利為害的道理,提到公眾之利問題:“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載也,而或專之,其害多矣……今王學專利,其可乎?匹夫專利,猶謂之盜,王而行之,其歸鮮矣。”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第13頁。可見,利的本源意義是公眾之利,具有公共性和綜合性特點,并不單指經濟意義上的利。個人或家族圖謀“私利”“專利”被認為是令人不齒的盜賊,利益要布之于公眾,即使貴為周天子,也不能專公眾之利,不然就會帶來多種危害。一直到春秋末期,利與害都是一對矛盾。

從現有資料看,義與利建立明確聯系是在春秋中期。周襄王十三年,周大夫富辰勸諫襄王不要借狄人的軍隊來攻打鄭國,他指出:“兄弟之怨,不征于他,征于他,利乃外矣。章怨外利,不義……內利親親。”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第46~47頁。富辰認為借狄人之力將導致國家和民族的利益喪失在外,是為不義。這是文獻中首次出現的義、利關系論。這個事件發生在魯僖公二十一年(公元前639年),之后不久的魯僖公二十七年,趙衰又提出“德義,利之本也”。《左傳·僖公二十七年》,《春秋左傳正義》,第1822頁。這表明春秋時期義、利之間首先呈一體關系,相關文獻資料也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國語·周語中》: “夫義所以生利也。”

《左傳·成公二年》: “義以生利,利以平民。”

《左傳·襄公九年》: “利,義之和也……利物足以和義。”

《左傳·昭公十年》: “故利不可強,思義為愈。義,利之本也,蘊利生孽。”

《國語·周語下》: “言義必及利;利制能義。”

《國語·晉語四》: “義以生利,利以豐民。”

《國語·晉語八》: “夫義者,利之足也;貪者,怨之本也。廢義則利不立。”


義可以“生利”“建利”,義還是“利之本”“利之足”,義成為利的來源和基礎;利也被認為是“義之和”, “廢義則利不立”,說明利也是義的綜合和結果。

不過,通過深入考慮,我們發現義、利關系也隱含著潛在的對立性。盡管“義以生利”使人們自然地產生二者就像母子一樣親密的聯想,但是,義的行為正當性準則卻無形中同時成為利的制約因素,這就導致義利之間既存在一體關系,也存在義對利的規定和制約關系。義成為一種準則或制約,利成為依據這種準則或制約而取得的合理結果:


《左傳·昭公二十八年》: “居利思義,在約思純。”

《左傳·昭公三十一年》: “是故君子動則思禮,行則思義,不為利回,不為義疚。”

《左傳·哀公十五年》: “多饗大利,猶思不義。利不可得,而喪宗國,將焉用之?”

《國語·周語下》: “長翟之人利而不義,其利淫矣。”

《國語·晉語九》: “義以導利,利以阜姓。”

《國語·吳語》: “秉利度義。”


無論是“居利思義”“行則思義”,還是“義以導利”“秉利度義”,都暗示了義既是利的母體,也是利的監督者和裁決者,具備“引導利”和“制約利”的觀念意義。這實際上就形成了義、利之間的對立統一關系,盡管這種對立關系是模糊而隱晦的,但這終究還是提供了義利關系多種走向的可能性。只是,義利對立作為其中的一種選擇被特別強調,是后世的事情。在義觀念凸顯的春秋時期,“義以生利”無疑是二者關系的主導形態。

(三)允義明德

侯外廬指出,西周時期,德為周王克配上帝而受民受土的根據,德在道德上的規范是與郊天之制的宗教相結合的。侯外廬、趙紀彬、杜國庠:《中國思想通史》第1卷,第91~93頁。程平源認為,“德”在西周尚未去宗教化成為德行,依然充滿了神秘的內蘊。參見程平源《對殷周之變的再探討——以殷周“德”義變遷為線索》,《江蘇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的確,西周“德以配天”“德以受民受土”的天人合一倫理思想都顯示了德的神圣性和崇高性地位。逮至春秋,德的詞性卻由西周時期純粹的褒義詞演變為中性詞,有了正反兩方面的區別。綜合《左傳》和《國語》中有關德的詞匯,可以發現其大體上分為褒義和貶義兩大類。

褒義之德有“政德”“男德”“女德”“地德”“懿德”“舊德”“明德”“休德”“孝德”“恭德”“武德”“溫德”“純德”“元德”“令德”“文德”“嘉德”“剛德”“盛德”。“政德”,見《國語·周語上》《國語·晉語六》《左傳·襄公二十八年》; “男德”“女德”,見《國語·晉語八》; “地德”,見《國語·周語下》《國語·魯語下》《國語·鄭語》; “懿德”,見《左傳·僖公十二年》《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左傳·襄公十三年》; “舊德”,見《國語·周語上》《國語·周語中》《左傳·成公十三年》; “明德”,見《左傳·隱公八年》《左傳·文公十八年》《國語·周語下》; “休德”,見《國語·齊語》; “孝德”“恭德”“武德”“溫德”,見《國語·晉語九》; “純德”,見《國語·鄭語》; “元德”,見《國語·楚語上》; “令德”,見《左傳·隱公三年》《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國語·周語下》; “文德”,見《左傳·襄公八年》《左傳·襄公二十七年》《國語·周語下》; “嘉德”,見《左傳·桓公六年》《左傳·襄公九年》; “剛德”,見《左傳·文公五年》; “盛德”,見《左傳·僖公七年》《左傳·文公十八年》《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貶義之德有“昏德”“爽德”“豺狼之德”“涼德”“淫德”“逆德”“私德”。“昏德”,見《左傳·宣公三年》《左傳·襄公十三年》; “爽德”,見《國語·周語上》; “豺狼之德”,見《國語·周語中》; “涼德”,見《國語·周語中》;“淫德”,見《國語·鄭語》; “逆德”,見《國語·越語下》; “私德”,見《左傳·莊公三十二年》。

可見,春秋之德具有兩面性,它必須與一種特定的準則相聯結,只有受到這種準則的規范和制約方能具有正面意義,否則就會走向反面。這個準則就是義。

德合于義才算是明德、積德。春秋早期的秦公鐘銘曰:“赫赫允義,翼受明德。”伍仕謙:《秦公鐘考釋》,《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2期。正因為“允義”,所以才能“翼受明德”,義在這里成為德的前提。《左傳·文公七年》載,晉國的郄缺對趙簡子說:“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義而行之,謂之德、禮。”端正德行、利于使用、富裕民生這三件事,要在合于義的基礎上去推行,這樣才叫作德、禮,義在這里成為德的準則。《國語·周語下》載,周靈王二十二年,谷水與洛水爭流,水位暴漲,將要淹毀王宮,周靈王想要堵截水流。太子晉反對說:“度之天神,則非祥也。比之地物,則非義也。類之民則,則非仁也……上非天刑,下非地德,中非民則。”他將“非義”解釋為“下非地德”,義與德在這里意義相合。“德義”有時還作為合成詞使用,主要指德合于義,強調德與義相聯結才具有正面意義。周大夫富辰云“心不則德義之經為頑”,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春秋左傳正義》,第1818頁。把不以德合于義為行事準則者評價為固陋;晉大夫趙衰云“德義,利之本也”, 《左傳·僖公二十七年》,《春秋左傳正義》,第1822頁。把合于義之德當作利的基礎;叔向之母曰“茍非德義,則必有禍”, 《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春秋左傳正義》,第2118頁。認為德不合義必然會帶來禍患。晉國大夫司馬侯這樣闡釋“德義”: “諸侯之為,日在君側,以其善行,以其惡戒,可謂德義矣。”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第415頁。在司馬侯看來,勸善戒惡,使國君之德行合于義的約束就是“德義”。

德不合于義則為昏德、兇德。魯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鄭國太子忽兩次辭讓齊侯的求親要求,自以為有德,坐失得到強大外援的機會,最終因勢單力孤而被廢黜,落得個身亡國敗的下場,是為不義之昏德。所以,《左傳·桓公六年》中,君子評價其“善自為謀”,諷刺他只知道獨善其身,謀不及國,忘記了國家大義。楚國令尹子西認為流亡在外的王孫勝“信而勇”,有德有才,想要召回他并委以鎮守邊境的重任,子高則認為不可,他對王孫勝的德進行了一番系統分析:


子高曰:“不可。其為人也,展而不信,愛而不仁,詐而不智,毅而不勇,直而不衷,周而不淑。復言而不謀身,展也;愛而不謀長,不仁也;以辯蓋人,詐也;強忍犯義,毅也;直而不顧,不衷也;周言棄德,不淑也。是六德者,皆有其華而不實者也,將焉用之?”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第528~529頁。


在子高看來,信、仁、知、勇、衷、淑是名副其實的正德;而展、愛、詐、毅、直、周雖與前述之德相似,實則華而不實、偏而不正,只能算是與正德背道而馳的非德。

陳來說:“美德的德目可以有許許多多,但美德之為美德,在于任何一個美德的德目都必須在一個特定方面與 ‘善’、‘正義’聯結著,沒有這種聯結的德目,就不能成為美德。”陳來:《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時代的宗教、倫理與社會思想》,三聯書店,2009,第335~336頁。的確,王孫勝的“六德”之所以被子高歸為兇德,主要在于它們缺乏義的約束,不合于義的要求,義正是陳來所言的“善”與“正義”。而仁、敬、忠、信、貞、讓、勇等眾多德目之所以成為美德,是因為它們本身已經內在地與善和正義聯結著,能夠踐行這些德目即被視為義。更多情況下,義成為各種美德的通用準則,對各種德目形成了明確的外在制約。《國語·周語中》云“以義死用謂之勇,奉義順則謂之禮,畜義豐功謂之仁”,義成為勇、禮、仁成立的依據;春秋時期以能“讓”為至德,但是“讓”并非無原則的推脫和退讓,必須做到“讓不失義”,這樣才算是正德。《國語·晉語四》載,晉國的趙衰三次辭讓晉文公給他的官位,每次都推薦了更合適的人選。晉文公因此對趙衰極為贊賞,評價他“三讓不失義”。義在這里又成為裁奪“讓”德是否成立的準則。

與義相比較而言,仁、敬、忠、信、貞、讓、勇等具體德目基本上是針對某一特殊領域、具有特定指向的一般觀念,這就決定了它們只能作用于春秋社會的某些方面,不具有涵蓋性意義。義卻是眾多德目成立的依據和準則,它如同春秋觀念大網的總綱,起到了統領具體德目的作用。

“義以出禮”,體現了義對社會行為規范的準則性;“義以生利”,顯示出義對物質利益層面的規定性;“允義明德”,表現了義對社會道德文明的統領性。春秋社會的行為文明、物質文明和道德文明皆本于“義”, “義”之“時義”大矣哉!說春秋之義具有統領性的觀念地位,是一個確然的事實性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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