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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努爾哈赤的對策

萬歷十六年,二月二十五日。

遼東,李成梁府邸。

“聽聞皇上傳令遼東,要兒子赴京入貢,以示忠心。”

努爾哈齊坐在下首,手中的弓箭換成了懷里的琵琶,

“兒子特意向龔先生學了一曲,想以此獻予天子,不知父親意下如何?”

努爾哈齊一面說,一面在嘴角銜起一絲薄笑。

他的雙眸黑亮亮的,亮里頭浸著濕、透著潤,跟遼東的曠野很不協調。

在朔方遠地,要么冰雪,要么烈日,要么長風怒號,要么飛沙走石,濕潤的、明亮的景象極為罕見。

偏生卻長在努爾哈齊的眼睛里。

無論他的繼承人皇太極在《清太祖實錄》中如何刪改他父親的事跡。

將他編撰成平淡無味的戰神也好,將他描繪成獨愛于孟古哲哲的情種也罷。

史冊中再失真的形象也無法遮蓋住努爾哈齊的這一雙眼睛。

皇太極不懂他的父親,他繼承了他父親的權勢,內心卻對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小韃子無比鄙夷。

皇太極想要的父親是《清太祖實錄》里面的那個由他虛構出來的清太祖。

那個史書上的清太祖殺伐果斷,百戰不殆,無所畏懼,只知天下而無有情愛。

皇太極無疑是輕視他父親的。

否則他怎舍得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抽去血肉,塑成了一座全無心肝的滿清牌坊?

萬歷十六年的努爾哈齊有血有肉,有情有愛,他是長于刀下的騷韃子,山海關外的海東青。

曠然如空的天地開了他的竅,甚么樣兒的文明產物到小韃子手里都是一學就會、一點就通。

此刻努爾哈齊抱著琵琶,目不轉睛地看著李成梁,眼里像是蘊著一簇火,釀著一捧雪,又像是撲棱著一只蝴蝶。

李成梁卻兀自低著頭呷茶。

他這會兒的心里或許是有些懊悔的。

養鷹的人會把鷹的眼睛縫起來,慢慢地熬它;馴馬的人會用馬鞭籠頭,讓它忍受百般折磨。

而他用三年養出的小韃子卻仍是出塵清靜的烈焰,擁有的是薩滿祭神的寧靜魂靈,信仰的是殺盡世人以饗不朽的長生天。

全因他自己的不舍,才成就了一個血肉豐滿的努爾哈齊。

其實李成梁是完全可以制止他的,建州酋長赴京入貢一事由顧養謙和張國彥監督,天子如此決斷,他李成梁還能揣摩不出那顆反復無常的圣心?

但他甫一抬起頭來,就被努爾哈齊的眼睛說服了。

皇太極不知道他父親年輕時的眼睛會說話,就像他假裝不知道清太祖的畢生所愛是漢人。

“好。”

李成梁又呷了口茶,

“你唱。”

歷史上的努爾哈赤當然精通琵琶,小韃子從來不吝于展現他的音樂才華。

這份慷慨倒是不分高低貴賤的。

譬如萬歷二十三年,朝鮮使者申忠一拜訪佛阿拉城時,努爾哈齊就在宴上彈著琵琶,與這位朝鮮使臣又唱又跳。

拋去清太祖的光環,小韃子其實是個再尋常不過的男人,既非豪杰,亦非惡鬼。

北地干冷,努爾哈齊手中的琵琶顯然是經過保養的,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如珠如玉。

又像弓箭射出去的光,刀劍打斗相纏時彎折的弧,鋒利之中自帶冰冷。

好在龔正陸是浙人,學的是吳音,教的也是吳音。

因而努爾哈齊一張口,唱的也吳音癡纏綿密的腔調。

但聽他頭一句便唱道,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祚衰。”

李成梁的茶咽不下去了,

“宮商紊亂,荒腔走板。”

李成梁將茶盞往旁邊一放,毫不客氣地開口道,

“你選甚么不好,非要唱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努爾哈齊頓時停了下來,他怕就怕李成梁不說話,

“此曲乃是取‘歸漢’之意,兒子不通文史,只知‘文姬歸漢’是出自《三國》典故。”

李成梁道,

“蔡文姬歸漢,乃是重回故土,哪里是你這般唱得?”

別的文史努爾哈齊一概支支吾吾,談到《三國》卻是他的所長,

“母子相訣,文姬自是悲戚。”

李成梁回道,

“蔡文姬是為匈奴所俘,雖生二子,但實為匈奴所迫,有生之年得以歸漢,已是萬幸,何來悲戚之說?”

努爾哈齊手一撥弦,“錚”地一聲,清越樂音蕩出歲月悠悠,

“父親怎知文姬不愛那左賢王?”

小韃子那一雙精彩無比的眼睛在李成梁身上一動不動,

“曹操贖她,只是為了她腹中的詩書,而文姬遇到左賢王時,卻是身無長物。”

“左賢王卻依舊能憐她惜她,將她和其他匈奴女子一樣養在帳中,教她像匈奴人一樣活下去。”

“文姬才情卓絕,怎能不知那匈奴與大漢之間,誰為真心相待?”

努爾哈齊這一招是很絕的。

堂堂清太祖以女子自比,把匈奴和大漢的位置都顛倒了過來,直要把一個遼東總兵攪得不顧原則,不分敵我,不辨是非。

李成梁偏了下頭,嘴角也跟著他那偏頭的幅度彎了一下,他早發現韃子是不要臉的,

“漢人的故事邏輯,同外夷的總是有點兒不一樣。”

努爾哈齊道,

“匈奴人也是有感情的。”

小韃子的目光像是要在李成梁身上燒出一個洞,

“兒子就不明白了,為何漢人的史書里,外夷總是十惡不赦,好像他們不堪為人似的。”

“倘或《三國》能像記述曹操、劉備那樣,記下蔡文姬與左賢王在匈奴時的事情,或許這首曲子就沒那么不合時宜了。”

李成梁不語。

努爾哈齊放下琵琶,又自顧自地接口道,

“不過天子要殺人,這被殺之人唱甚么曲子都不合時宜。”

李成梁淡淡道,

“你怎知皇上要殺你?”

努爾哈齊回道,

“兒子自己猜的。”

李成梁笑了一聲,道,

“性命攸關之事,你竟也靠直覺猜測?”

努爾哈齊終于垂下了眼簾,

“我朝定制,女真入貢,應于每年十月初一日起,至十一月終止,如次年正月以后到邊者,邊臣奏請得旨,方準驗放。”

“如今還不到三月,年節才過,皇上就特旨傳令薊遼總督,指名監督我建州入貢事宜,父親難道就不覺得可疑嗎?”

“倘或單是為了我建州稱臣朝鮮一事,理應一視同仁,下旨要我建州與朝鮮同時入貢才是。”

李成梁淡聲道,

“你當初上表稱臣朝鮮,不就是打著尋機示忠的主意?”

“這會兒終于得了好處,怎地反倒疑神疑鬼起來了?”

努爾哈齊笑道,

“兒子的好處都是父親給的。”

“再者,王緘一被革職,這遼東理應唯父親與顧巡撫馬首是瞻才是。”

“皇上既然革了王緘的職,理應是在表示對父親與顧巡撫的判斷十分信任。”

“可兒子的進表一上,皇上雖然明面上賞了進剿葉赫的士兵,但轉身卻又下旨要顧巡撫監督兒子赴京朝貢,這分明就是不贊成父親與顧巡撫扶持建州。”

“但倘或皇上不支持扶持建州,下旨明說便是,或是干脆調了父親與顧巡撫的職,換一個愿意扶持其他部落的將領來遼東,也不是不可為。”

“如今皇上既不換人,又不下旨,只是要兒子入京朝貢,豈不就是想誘殺兒子,所以才不想陡然換將讓兒子起疑?”

李成梁道,

“或許皇上不是不支持扶持建州,只是對你心存疑慮,或是僅是因為惱了你稱臣朝鮮,因此想聽你親自表忠一番呢。”

努爾哈齊道,

“那這就更奇怪了,兒子不過是小小建州左衛指揮使,是不是對大明忠心耿耿,全憑父親和顧巡撫的一句話。”

“兒子稱臣朝鮮在前,明軍進剿葉赫在后,父親與顧巡撫既然用兵葉赫,便已是替兒子向皇上表了忠。”

“皇上不信兒子,卻不知是不信建州,還是不信父親與顧巡撫呢?”

不得不說的是,皇太極刪史絕對有一定的緣故。

大清后世子孫要是知道他們的太祖皇帝起家是靠把自己的功過綁定大明遼東總兵的患得患失,哪里還會相信清太祖百戰百勝是全因武功太盛呢?

但這一招在萬歷十六年卻仍是戰無不克。

李成梁笑了笑,道,

“皇上信與不信,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如今皇上明旨要你入京朝貢,我若替你回絕,豈非更加惹人生疑?”

李成梁的話說得十分冷漠,但努爾哈齊卻從中聽出了極大的讓步,

“兒子當然不愿父親以身犯險。”

李成梁又笑笑,也不點明“以身犯險”的其實是努爾哈齊,

“哦,是嗎?”

努爾哈齊咧嘴一笑,道,

“兒子這幾日細細研究了一番朝廷定下的朝貢路線,心下忽然生出了一個主意,只是不知父親允準不允準。”

依照明廷的規定,女真各部到京城進貢都要順沿驛路前往。

明朝有較為發達的驛站系統,為各路朝貢人員提供方便并予以安全保障。

身在遼東的努爾哈齊若要帶隊朝貢,就必須運用車輛、馬匹馱運著貢品,先由佛阿拉行至開原,再沿著明廷規定的路線運行兩千余里,到北京進貢。

且明廷對于入貢事宜設有專門機構管理,在地方有都司等機構檢驗,在京師則由禮部主客清吏司管轄,并專門設立“會同館”負責接待。

每逢女真人入貢,為了達到羈縻、籠絡和控制效果,朝廷不僅要設宴款待,還要對進貢人員予以賞賜。

因而明廷對于女真人的朝貢極為重視,不僅在時間、地點和路線上有明確而嚴格的規定,而且還設有翻譯和貢品檢驗機構,并派專人負責伴送及宴請。

也正因此,當朱翊鈞下定決心對努爾哈齊痛下殺手之時,這些規定陡然就成了懸在努爾哈齊頭頂上的一把利刃。

建州女真入貢,隨行人員最多不超過五百人。

朱翊鈞只要派人在任何一個環節上設下埋伏,努爾哈齊必將插翅難逃。

李成梁看著神采奕奕的小韃子,突然很想告訴他,蔡文姬當然知道左賢王并非真心待她。

左賢王若是愛她,莫說拿金壁來換,就是曹操把漢家天下讓給了匈奴,左賢王也不會舍得放蔡文姬歸漢。

可惜左賢王終歸是匈奴。

他若能如曹操一般珍惜蔡文姬的才氣英英,文姬一定會像愛上漢人一樣愛上他。

“哦?甚么主意?”

李成梁淡淡地笑道,

“你先說出來,我再看看能不能允。”

努爾哈齊笑著回道,

“兒子是想,既然朝廷規定,建州朝貢一定要經過開原,而開原又是葉赫與哈達爭端始發之地。”

“那兒子途徑開原朝貢之時,忽然遇見葉赫‘逆酋’因不滿朝廷進剿而‘劫貢’建州,因意欲向朝廷示威,而使得建州貢使不能成行,似乎也是情理中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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