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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讓皇帝也不好責罰的陽奉陰違

“哦?是么?”

朱翊鈞心中忽然有了些許亮光。

“倒張”運動之后的李成梁常常一有風吹草動就主動請辭,在萬歷皇帝面前的姿態做到了十二分得低,甚至比稱帝之前面對明廷的努爾哈赤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是李成梁是很懂怎么哄萬歷皇帝的,每次他請辭的時候,都恰好是他剛立過功、或是將要立功的時候。

李成梁就是能捏得準皇帝的心理,甚么樣兒的皇帝往他跟前一站,他立馬就知道該拿甚么法子去對付。

所以他有生之年不但功成身退地侍奉了一位漢人皇帝,同時還成功地培養了一位韃子皇帝。

朱翊鈞在此刻也不免受這一種“皇帝心理”的影響。

他覺得李成梁敢因王緘的揭辯而請辭,那么他一定會在請辭之前先立下一樁讓皇帝不好當真允準他辭退的戰功。

張誠遞奏疏的手停留在空中,朱翊鈞朝那封辭表看了一眼,并沒有伸手去接,

“李成梁請辭,顧養謙可有甚么話說?”

畢竟當時“進剿從逆努爾哈齊”的命令是同時發給李成梁和顧養謙兩個人的。

尤其王緘的職一革,這件事就間接地變成顧養謙的責任了。

李成梁要辭職,顧養謙不可能保持沉默。

張誠拿著奏疏的手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是,皇爺英明?!?

張誠收回手,重新從一沓題本中找出另一封奏疏,

“顧養謙也上了一份《剿處逆酋錄有功死事人員》?!?

——猜對了。

朱翊鈞在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氣,他現在對遼東邊將可謂是心有戚戚焉。

晚明遼東的情況已經屬于結構性失常,而顧養謙的這封奏疏說明萬歷十六年的遼東軍隊基本上還是聽皇帝調遣的。

這讓朱翊鈞有了那么一點兒安慰。

朱翊鈞從張誠手上接過了奏疏,

“該賞。”

朱翊鈞還沒翻開就先定了一個調。

他實在是看夠了晚明因“臣下寒心”而帶來的惡果,何況因進剿女真而埋骨遼東的軍士本就該賞。

張誠忙附和道,

“北關葉赫兇殘狡詐,遼東軍士齊心協力,三日急行奔襲,斬級葉赫兵五百五十四人,自是應賞。”

朱翊鈞翻開了奏疏,

“葉赫兵斬首級五百五十四人,那建州兵呢?”

張誠一怔,就見皇帝朝他抬起了頭來,一雙平日里溫和的眸子忽然變得犀利無比,

“建州兵被斬了多少,這奏疏上為何只字不提?”

朱翊鈞這時的語調還是十分溫和的,他一向是個溫柔的人,要他高聲叫嚷他也沒那么大的聲量。

只是這一眼看過去,一下子就把張誠看得低下了頭去。

皇帝要發雷霆之威還需要高聲大氣?

這一個眼神過去,就比甚么厲聲詰問更有殺傷力。

“這……奴婢不知。”

張誠低著頭囁嚅道,

“許是建州部為從逆,遼東眾將以為其不值一提,若列為功績,或是又要被科道官彈劾為……”

朱翊鈞將奏疏往桌上一拍,

“豈有此理!”

張誠立刻跪了下來。

朱翊鈞轉過眼,從牙縫中吐出的每個字都冷得像冰碴,

“朕明旨進剿建州,哪個不要臉的東西敢說這是‘貪功逞兵’?”

張誠趕緊磕頭,

“皇爺息怒!”

朱翊鈞沉著臉,盯著那封奏疏看了一會兒,忽然抬起手,將那題本往前狠狠一擲,將條桌上的一個五彩云龍花鳥圖花觚打了下來。

“朕說要剿建州,遼東邊將卻反去殺葉赫?!?

朱翊鈞一字一咬牙地問道,

“張誠,你說他們究竟是何居心?”

張誠細著聲氣兒回道,

“王臺幺子孟格布祿投附北關葉赫,葉赫奴酋納林布祿不聽宣諭,聯同蒙古科爾沁猛攻南關哈達,意圖徹底吞并王臺長孫歹商之大寨,其狼子野心,可謂昭然若揭。”

“皇爺明鑒,倘或遼東邊將任憑葉赫逞兇開原,利用南關內訌而圖謀吞并,恐怕不日就會成為我遼東一大隱患?!?

“何況蒙古與我大明素為敵仇,一旦葉赫女真與蒙古聯手,遼東必會動蕩不安?!?

“奴婢以為,顧養謙與李成梁此舉也是為了先下手為強,扼大禍于萌發之始”

“事急從權,戰場之上敵我變化萬端,再加上年節將近,他二人沒能及時稟報皇爺便發兵進剿葉赫,雖為逾矩,但亦不失其忠心?!?

朱翊鈞這下總算體會到了歷史上萬歷皇帝“眩暈眼黑”的感覺。

他在這一刻終于明白了萬歷皇帝對張居正的恨意為何會刻骨如斯。

哪個皇帝會希望自己在臣下眼中一直是一個意見不值得被重視的孩子呢?

張居正試圖將萬歷皇帝培養成自己的新政接班人,可他越是急切地讓滿朝文武來證明自己政策的正確和不可動搖,就越是在顯示萬歷皇帝作為帝王治政的幼稚和不成熟。

所以萬歷皇帝恨極了張居正,他恨他讓滿朝文武將自己視作一個孩童。

因此張居正一死,萬歷皇帝就開始擺脫他生前貼在自己身上的“孩童”標簽。

他用張居正的滿門來祭奠自己的一夜長大,蓋因帝王的成人禮總是充滿了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現在這份血色成人禮的后果卻由朱翊鈞這個穿越者來承擔了。

萬歷皇帝的“倒張”顯然沒能贏得臣下對他的尊重——這種尊重是指對他能力的尊重,而非是指對帝王權力的尊重。

在臣下眼中,萬歷皇帝顯然還是一個缺乏足夠判斷力的庸君。

朱翊鈞想到這里,在心底反復告訴自己要平心靜氣,切勿氣急敗壞,免得又被底下人以為皇帝情緒無常,連發出的軍事指令都能視若無睹。

歷史上這場對葉赫部的進剿其實發生在萬歷十六年的三月份,朱翊鈞明確的旨意改變了這場戰爭的發生時間,卻沒能改變它的最終結果。

明軍當然是勝利了,朱翊鈞知道顧養謙沒有虛報戰功。

他甚至閉著眼都能還原出這場戰爭的實際場景。

李成梁統帥海州,率遼陽明軍以三日急行軍的快速奔襲至開原,發動對北關葉赫的征剿,并準許歹商隨從明軍征討。

為了防止歹商屬下的軍士遭受誤殺,李成梁命歹商率的部眾軍士皆以白布條縫在肩頭,以作辨認標記。

雞鳴時分,李成梁督軍急行三十里,從威遠堡直撲葉赫部的村寨落羅寨。

落羅一見明軍勢大,不敢率眾抵抗,即打開寨門迎降。

李成梁命明軍豎起一面明軍旗幟于寨門,派十名明軍守護,嚴令軍士不得侵擾,隨以落羅為向導,直奔葉赫西城。

葉赫西城主布寨,一見明軍突至,嚇得棄城而逃,逃到東城投奔了納林布祿。

葉赫西城布寨的部眾,在布寨的率領下與東城納林布祿的人馬合在一起,于東城外隔道結陣與明軍相拒。

相拒之中,納林布祿突然率騎兵向明軍發起進攻,當即殺死明軍三人,然后返回。

李成梁見自己的隊伍受挫,立即下令大隊全線出擊,力圖重創納林布祿部眾。

他于城外發巨炮擊城,使得城內葉赫兵死者無算,紛紛驚懼號泣。

明軍攻破外城后,以車載去梯于內城下,又將攻城的巨炮對準了內城目標,納林布祿這時才感到害怕起來,出城向李成梁乞降。

李成梁隨即接受了納林布祿的乞降,下令停止攻城,禁令軍士侵掠葉赫部眾。

于是納林布祿不得不按明廷的旨意,不再侵擾歹商,并與南關哈達均分敕書,分守部境。

可是在這一戰之后,葉赫部雖占了便宜,使得南關哈達開始衰落,卻也徹底失去了遼東邊將的信任。

顧養謙因此被李成梁說服,改而扶持建州,以避免葉赫在開原坐大,與蒙古勾結為患。

于是就出現了李成梁、顧養謙在三月剛征完北關葉赫,努爾哈赤四月就與歹商聯姻的局面。

努爾哈赤在萬歷十六年的這兩場聯姻對他的人生可謂是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在他迎娶歹商之妹,哈達那拉·阿敏哲哲之后,同年九月,蘇完部長索爾果、董鄂部長何和禮、雅爾古部長扈爾漢即率三部軍民歸附努爾哈赤。

“后金五大臣”至此齊聚建州女真。

接著納林布祿為再次博得遼東邊將的信任,又顧忌努爾哈赤聲勢煊赫,便借楊吉砮當年的許婚之約,將妹妹葉赫那拉·孟古哲哲送與建州完婚。

雖然此后的努爾哈赤與葉赫部逐成敵勢,但這個葉赫那拉·孟古哲哲卻為努爾哈赤誕下了一位極其優秀的繼承人——清太宗愛新覺羅·皇太極。

朱翊鈞也知道顧養謙對局勢的判斷大致并沒有錯。

葉赫部的確強悍,它是努爾哈赤在扈倫四部中的最后一個對手,是后金在薩爾滸之戰后、用兵漠南蒙古前,在遼東女真范圍內的最后一個強敵。

如果自己不是穿越者,不知道努爾哈赤的真實面目,或許也會以為顧養謙和李成梁對建州女真的額外扶持,是制衡葉赫部與蒙古科爾沁的一招妙棋。

也正是因此,朱翊鈞才感到格外無力和憤怒。

自己的命令明明是再正確不過的,可忠臣和能臣卻仍將此當成過時的耳旁風,甚至反其道而行之,用兵為努爾哈赤鋪出了一條無比通暢的政治道路。

偏偏自己又不好因此責罰邊將。

畢竟葉赫部與科爾沁勾結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就算現在在遼東的不是顧養謙和李成梁,換上任何一個有能力的官員,都會做出跟他二人同樣的舉動。

朱翊鈞在心底嘆息了。

張誠伏地良久,見皇帝默然不語,生怕皇帝氣得狠了,只得小心開口道,

“再者,依奴婢看,皇爺想除那建州奴酋,本是易如反掌之事,何必大動干戈?”

朱翊鈞眼睫一動,下意識地轉回眼來,

“哦?怎么個易如反掌?”

張誠回道,

“譬如如今那建州奴酋想稱臣朝鮮,皇爺不如先將此疏留中不發?!?

“待到朝鮮國王自己慌了,再借機訓斥建州女真兩面三刀,并要求那奴酋赴京朝貢,以示忠心。”

“建州稱臣于朝鮮,本就是因皇爺發兵進剿,故而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倘或皇爺發話,明旨諭示,那奴酋為求安穩,必得赴京來貢,只要那奴酋進了京城,皇爺難道還怕沒有斬殺他的機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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