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威把皇上、林相等人迎接回幽州時,已經到了后半夜。
此時,阮洵夏正坐在將軍衙門的大堂上,他光著膀子,任由軍醫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在他的左肩動手術取箭頭。
阮洵夏的周圍,跟著皇上來到幽州,后來被打散又被阮洵夏救回來的部分文官武將,一個個睜著雙眼看著早已渾身濕透的阮洵夏,眼神里滿是驚嘆佩服。他的身上,一半是因為太疼流出的汗水,另一半,是割開肌膚拔箭頭時,傷口涌出的鮮血。
整個過程,阮洵夏他嘴里咬著一根木棍一聲沒吭,他的左手耷拉著放在大腿上,右手拿著一支狼毫毛筆,還靠著桌案,還在上面的一張紙上寫著什么。
聽到一大群人走進衙門的踢踏聲,文官武將們抹了把汗轉過臉,看到居然是皇上安然無恙地歸來,頓時人人大喜若望,慌忙站起身迎到廊下。
“眾卿免禮。”李聞沒和大臣們廢話,擺了下手就進了大堂。
剛剛拔出箭頭的醫官聽到動靜,扭頭一看居然是皇上親臨,頓時大驚失色,滿手鮮血地就要彎腰下跪大禮參拜。
“免了,你接著給阮將軍療傷。”
阮洵夏一邊療傷一邊皺著眉頭寫東西,并不是他分秒必爭有多么高尚,其實是因為···不用麻藥就手術,實在是太他媽疼了啊。
他疼得都快疼哭了,在這么多文武同僚的面前真要是哭了,太丟人。
為了不那么丟人,沒辦法,他只有嘴里咬著木棍,免得咬斷了舌頭,右手拿著毛筆在紙上寫寫畫畫,寫什么無所謂,他需要的是分散心思,才不至于流下痛苦的眼淚。
皇上剛來時阮洵夏也聽到了動靜,但他的精神都集中在對抗劇烈的疼痛上了,沒聽出是誰來了,也就沒分神。后來醫官居然也要大禮參拜,他才回過味兒來,慢慢地扭頭一看,居然是皇上大順的太宗皇帝。
“末將···”阮洵夏他還不知道皇帝已經走到他面前,欲跪拜道。
“阮將軍免禮,將軍辛苦了。”看到阮洵夏現在渾身鮮血滿頭汗水的慘狀,李聞他也是特別感動。“多好的將士啊!”
現在,皇上已經又穿上了一身盔甲,不過是略高級武將的鑌鐵鎖子甲,他的金盔金甲自然不是丟了一套就沒有了。主要是他聽了阮洵夏的話,知道金盔金甲太顯眼,現在幽州城里還不是很太平,應該有不少的奸細混入了城內,還不夠安全,不能穿。
皇帝李聞讓阮洵夏暫領幽州衛行營總管,保衛幽州收攏殘兵后。就上了阮洵夏指引的那條通向山南的小路,一路上磕磕絆絆的雖然極為辛苦,好在還沒有后胡人的伏兵,沒有危險。
翻過了山道后,將士們喝了點山泉水洗了把臉,雖然還是很餓,卻勉強因為離開了險地,稍微有了些精神。
快要出山時,謹慎的上柱國大將軍曹斌接連派出了十幾波探哨,打探幽州城南的消息,其余將士就在山里歇息。
沒想到,還真被哨探打聽到了一條重要的消息。
一撥穿著大順將士裝束的后胡人奸細,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在幽州城南門殺人奪馬,然后順著官道跑了。
負責保護皇上的這一波人,不知道幽州現在的情況如何,就不敢貿然進入官道。只得暫時躲在山里商議對策等待援軍。
幸好,不久柱國將軍劉威,就帶著兵士和吃食傷藥趕來接應,所有人這才隨他回了幽州。
阮洵夏早就知道有奸細在南門殺人奪馬向南逃了,他也已經派出了追兵,并且也八百里加急通知鄰縣守備,讓鄰縣多派兵士堵截,務必把那一股奸細誅殺在幽州境內。
“朕來給阮將軍裹傷。”看到自從自己來后,那位醫官戰戰兢兢汗不敢出,給阮洵夏包裹傷口的雙手哆哆嗦嗦拿不穩白布。太宗皇帝于是就突然上前,推開醫官親自上陣。
“皇上,末將不敢,不敢···”阮洵夏惶恐,那里敢讓皇上親自動手給自己裹傷啊?這不是找不自在嗎?再說了,皇上···他會裹傷嗎?
“阮將軍坐著別動,朕雖然貴為天子,但也知體恤將士。朕來的路上,劉將軍已經把之前的情況都和朕說了。進了城門以后朕也看到了。城墻上將士們戰備充足,不敢稍有懈怠,城里忙而不亂,各級官員和民眾們各司其職各盡所能,十數萬將士也在文官武將的安排下,正在有序地撤往城南的大營,沒有兵敗后極易發生的騷亂,將士們沒有在缺醫少藥缺吃少穿時的牢騷滿腹蠢蠢欲動。”
李聞一邊慢慢地說著,一邊輕手輕腳地給裹傷。阮洵夏只是稍微拒絕了下,看皇帝態度堅決,他也就不再堅持。只是神色平靜地聽鄭成在他耳邊絮叨。
皇帝的身后,所有的文臣武將,對阮洵夏是羨慕妒忌恨,恨不得受傷的是自己本人才好。皇上親自給一個五品武將裹傷,那是多大的榮耀啊!
當然,這里除了阮洵夏,受傷的也還有幾個。別的不說,鄭將軍剛從皇上身邊不遠被沖散時,為了殺退敵軍和皇帝匯合,身上也受了不輕不重的三四處刀傷。
可是今天,他雖然很羨慕阮洵夏,不過卻也知道,能夠得到此種殊榮的,唯阮洵夏一人而已。其他的文武大臣,都沒那么大的功勞。
“我聽說,那個大營還是你設計的,所有帳篷糧草庵排列整齊,茅廁和馬棚伙房操場等等一應俱全,俱都安置在最合理的位置,還撒了生石灰,鄭將軍說是你說的,生石灰能消毒殺菌,能預防瘟疫減少疾病。消毒朕還懂得,殺菌是什么意思?”
李聞只顧口氣淡然地自說自話,即便是問了問題,好像也沒想讓阮洵夏回答。
阮洵夏聽得出來,自然也不會煞風景地回答什么。
皇帝不是在和他說話,而是在自說自話。他的心情很不好,甚至說是很沉重,他需要發泄,需要把鱉在心里的痛苦訴說出來,他需要一個傾聽者而不是討論者。
今日大順軍大敗虧輸,丟在幽州城外的兵甲器械馬匹糧草堆積如山,是他這幾年,一直為這次大戰準備的所有錢糧的大部,這些還只是身外之物,不是他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暫且先不說。
最讓他痛心的,主要是大順將士的士氣。
此次他御駕親征,本以為必會一蹴而就,斬殺后胡人大部主力,逼迫后胡整個部族北逃大漠,他完成夙愿開疆拓土,不會愧對列祖列宗。
至不濟,他也給子孫打下了至少數十上百年的平安邊境,讓子孫不再對后胡人的年年犯境愁眉不展。
除了這個還有一點,也是讓李聞這個皇帝心有愧疚的主要原因。今日死在城外的數萬大順將士的生命。
自己熱血上涌御駕親征,只一戰便大敗,只不過半天時間,便讓數萬的大順好男兒魂歸草原,再也無法見到他們的父母妻兒兄弟朋友。他愧對將士們,愧對所有的大順子民吶!
“我還聽說,你讓人在城南埋鍋造飯,不準將士們喝生水,只準把水燒開涼涼了再喝,說是生水里有什么細菌?細菌是個什么東西?不能吃嗎?”
“今日在城外,你能在亂軍之中想出奇謀,讓千余將士以聲音傳遞軍令,真是奇思妙想,龍旗剛被吹倒時,朕怎么就沒想到呢?上柱國柱國林相等人怎么也都沒想到呢?”
聽到此話,皇帝身后的林相等一干大臣,各自面紅耳赤羞赧難當。
是啊!當時,他們這些名將良將重臣謀士,怎么就沒有一個人想到辦法呢?要不然,怎會有此次大敗?怎會讓數萬將士死在草原?怎會讓皇上如此悲傷心痛?怎會把大順子民積攢了數年的那么多錢糧兵甲,都丟在了草原丟給了后胡人呢?
以后,或許就是明天一早,后胡人吃著他們送來的吃食,花著他們的銀錢,穿上大順的盔甲,舉著大順的戰刀,不但不會感激大順將士的大方,反而會殺掠更多的大順百姓和將士。
唉!
無數的唉聲嘆息,還有無數的悔恨和不甘。
“劉將軍說,是你親率將士,拼死阻敵斷后掩護,才讓我大順的數十萬將士,俱都安全地回到了幽州城內。當所有將士均已回城,唯有你單人獨騎立在城外時,面對后胡人近十萬大軍,你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宛若閑庭信步。你的英姿和風采,即便是殘暴兇狠的后胡人,也已被你震撼,與你僅只不足三百步的距離,卻硬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阮將軍虎威,朕甚為嘆服,可幸我大順終還是有阮將軍此等絕世將才,可保我大順的邊境黎民,再不會被后胡人荼毒蹂躪。大順幸甚,百姓幸甚。”
阮洵夏聽皇上越夸他越來勁兒,貌似還有讓他永遠鎮守幽州的意思,頓時就不樂意了。
“等等等等,皇上,你別夸我了,咱可說好了!等幽州穩定下來,我還得回柳家坳!我可不想一直干下去。要是皇上不好意思,就賞我幾萬兩黃金白銀,讓我做個富家翁小地主,是我這輩子最向往的生活,我得享受生活,可不想受罪。”
“呵!還是我哥跟我們最親,大將軍都不當,想著回家。”旁邊一直站著伺候的柳小羅,憨憨地看著阮洵夏笑了。
“朕夸你了嗎?···哈!我只是說了事實而已,至于幽州穩定以后···哈哈!再說,再說吧!”
李聞根本就不接受阮洵夏想撂挑子的話,而是打著哈哈顧左右而言他。
此時,李聞已經給阮洵夏包扎好了,他退回身上下打量了一下,很是滿意地捋著胡子。
阮洵夏也站起身看了看皇上親自給自己包裹的傷口,然后就是一臉的苦相。
這···這是裹傷還是包粽子?包粽子也不能包成這樣吧?
阮洵夏的傷口的確是包好了,但是,從不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不知道鍋是鐵打的,一直儉省節約的大順皇帝,居然用了整整一卷的白布,把阮洵夏包裹的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看起來,比阮洵夏穿著盔甲的樣子還厚實臃腫。
不管皇帝包的再難看,誰也都不敢說什么,大家還都在昧著良心齊聲贊嘆。大贊皇帝包扎傷口的本事,已經明顯超過了國醫圣手,太醫院的齊大人。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皇帝到了此時,臉上才有了點喜色,看著一臉苦相的阮洵夏哈哈大笑。把他的快樂建立在了阮洵夏的痛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