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等獎作品:黑色黎明
- 臨界點2
- 未來科幻大師獎組委會
- 27179字
- 2018-07-31 10:22:09
滕野(初賽作品)
葉茂戴著一副深棕色的墨鏡,曼哈頓島上車水馬龍,在第五大道的人流中,他的衣著毫不起眼。下午三點鐘,太陽幽靈般有氣無力地飄在天幕上,天空泛著灰白,云端似乎織滿了一層厚重的蛛網(wǎng)。
真是浪費。葉茂抬頭望了望那個臃腫的白色光球,暗自思忖。
人類對太陽的利用效率,還趕不上那些卑微的樹木。石油,煤炭,天然氣,難以置信,進入文明社會已經(jīng)幾千年了,他們還在靠那些二疊紀蕨類植物儲存的能量維持文明的運轉(zhuǎn)。
他們自以為擺脫了茹毛飲血的原始階段,但實際上,焚燒化石燃料與靠木頭取暖,并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
葉茂在帝國大廈前停下腳步。
該有個人站出來,教教這些猴子高級點兒的用火方式了。
馮揚為能夠坐在這間會議室里感到自豪。他環(huán)顧四周,會議桌邊都是些常在媒體上出現(xiàn)的面孔,有些已經(jīng)老邁,有些則正當壯年,但他們身上都散發(fā)著一種相近的氣質(zhì)——自信,以及睿智。那是頂尖的成功者必備的素質(zhì)。
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這些人的公司締造了現(xiàn)代文明。
會議室盡頭的墻上,一幅肖像俯瞰著新時代金融界的統(tǒng)治者們,油畫上胖乎乎的面孔除了威嚴之外,還帶著幾分說不出的詼諧、滑稽。馮揚認出那正是摩根財團——也就是這次會議主辦方——的締造者,約翰·皮爾龐特·摩根。
吱呀一聲,門開了,馮揚朝門口望去,剎那間他以為一頭穿著西服的海象擠進了會議室。湯普森·摩根繼承了祖先老皮爾龐特的肥胖,某種程度上,他那張擁有雙層下巴的圓臉已成為了美國當代經(jīng)濟的象征。一個戴墨鏡的瘦高年輕人跟在他身后。
“歡迎大家。”湯普森關(guān)上門,向客人們展示出他一貫的熱情笑容。但馮揚注意到,與往常相比,他今天的笑容不大自然。“各位,請允許我向你們介紹葉茂先生。”湯普森側(cè)過身子,向那位年輕人伸出手。
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聚在這個年輕人身上。“葉先生,請摘下墨鏡好嗎?我習慣坦誠相見。”馮揚身旁一個藍眼睛的法國人不滿地說道。“請原諒,”葉茂微微欠身,“由于身體原因,我在白天不能摘掉墨鏡。”
法國人咕噥了幾聲,沒再說什么。
湯普森開口了:“葉茂先生,請到桌子前面來,向大家介紹一下你的計劃。”不知為何,他似乎很緊張,肉乎乎的腦門上滲出了一片汗珠。
“各位,不論你們聽到什么,讓葉茂把話說完,我保證他的頭腦和我本人一樣清醒。”湯普森掏出手絹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
“多謝,摩根先生。”葉茂簡短地說道。接著他轉(zhuǎn)向眾人:“各位都知道,商業(yè)的基本原則是顧客需要什么,我們就提供什么。”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顧客的真正需求何在?這是一個永恒的問題,它的答案隨著時代前進不斷變化——但毋庸置疑,人的某些根本需求是不會消失的,作為一種生物,人的第一需要永遠是生存。為了活著,我們得進食、呼吸、曬太陽,因此,我不知各位想沒想過——販賣陽光是否有利可圖?”
葉茂說這話時,午后的陽光正暖洋洋地灑落在每一個人肩頭。他話音落下后,大家面面相覷,許久無人開口。
“哈,哈,”法國人首先發(fā)出了冰冷的笑聲,眼神里卻毫無笑意,“我萬里迢迢從巴黎趕到紐約,聽到的就是這個蹩腳的笑話?”“丹尼斯先生,我理解您的反應(yīng),但請聽我說完。”葉茂平靜地說道,“既然陽光、空氣和水是人類維生所不可或缺的,那么為什么幾千年來,從未有人叫賣明媚的陽光或新鮮的空氣呢?原因很簡單,大自然慷慨無私地向我們免費提供這些,換句話說,如果我們不能壟斷陽光的供應(yīng),出售陽光便毫無意義。想想看,假如我們給太陽裝上一個開關(guān),讓它像電燈一樣能隨時亮起、熄滅,將會怎么樣?”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答案顯而易見。“那我們就可以漁利,而且是暴利。農(nóng)業(yè)離不開陽光,天哪……”馮揚低聲驚嘆道,“陽光將變成一種昂貴的商品……”他腦中浮現(xiàn)出東北、中原和江南的千里沃野,五分之一的人類靠這些土地上生長的食糧糊口,要是有一個公司能指揮太陽升起落下,那么……有求于他們的將是整個國家!
“說下去。”丹尼斯似乎也被這個主意吸引了,他一反剛才的態(tài)度,急切地催促葉茂。
但葉茂卻笑了笑,岔開了話題:“商業(yè)是一門包羅萬象的學問,只會算賬的人成不了大事。我想問一下,在座各位有誰了解物理學?”
馮揚舉起了手:“我。本科階段我攻讀的是應(yīng)用物理。”“好極了,馮先生,您知道什么是黑體嗎?”葉茂問。馮揚費勁地回憶了一下:“嚴格的定義我早就忘了,似乎……是指能完全吸收外界輻射的物體。”“基本正確。對輻射的吸收率百分之百、反射率為零的物體,稱為絕對黑體。”葉茂點點頭,“與之相反,對輻射吸收率為零、反射率為百分之百的物體,稱為絕對白體。”
馮揚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了,談話內(nèi)容似乎正離開談判桌走向大學講臺,他得在葉茂扯遠之前把話題拉回來。“葉先生,我們在討論如何壟斷陽光……”“別急。”葉茂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灰色的小金屬塊,尺寸跟一個普通魔方差不多。“這是我的工作成果:‘白體鏡’。”他把小正方體和手中的電腦都放在桌上,“它是一個場發(fā)生器,從它內(nèi)部溢出的場能夠完全反射各種頻率的電磁波,因此,我稱這種場為‘白體場’。”葉茂說著打開電腦,在鍵盤上敲了幾下。
立方體周圍的空間出現(xiàn)了異樣的變化,它中部似乎有一層水銀滲了出來,在離桌面五厘米處擴散,形成一個光滑的鏡面。這鏡面液體般“汩汩流動”著,像一攤水一樣朝四周漫去,漸漸覆蓋了大半張會議桌。
馮揚好奇地伸出手,從上方慢慢靠近白體場。在手掌和懸空的“鏡子”貼合的瞬間,他停頓了一下。
什么感覺都沒有。
馮揚的手徑直穿了下去,摸到了堅硬、光滑的木質(zhì)桌面。他的手腕好像在力場的高度被砍成了兩截,只能看見胳膊露在力場以上的部分。他彎下腰,透過白體場與桌面之間那五厘米的縫隙,他看到了對面窗外曼哈頓的天際線。
葉茂又在電腦上敲了一下,鏡面再次波動著擴大,朝整個會議室蕩漾開去。白體鏡邊緣那條閃光的細線離馮揚胸口越來越近,接著,它像一把利刃毫不費勁地“切穿”了馮揚的身體,仿佛他只是一個幻影。馮揚低下頭,他的鏡像也“低頭”望著他,他和鏡像的胸口連在了一起,像極了撲克牌里的老K,那個上下顛倒的國王。
馮揚忍不住在鏡面上用力抹了抹,試圖把它擦花,可觸手所及之處空無一物,他指尖碰到的只有夏日午后涼爽的空氣。“這鏡子很美,是不是?”葉茂沿著桌邊走了一圈,仔細觀察眾人驚詫的反應(yīng),他似乎很滿意。看著葉茂的半截身子“浮”在鏡面上“飄行”,馮揚覺得詭異極了。
“各位,我再為你們表演一個小把戲。”葉茂用魔術(shù)師面對興奮的孩子的口氣說道,他拿起桌面上那個小立方體,緩緩舉過頭頂——鏡面逐漸上升,馮揚看著鏡像離自己越來越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被浸沒在水中的恐懼感,而且水位還在不停上漲,直至沒過他的脖頸——
經(jīng)過馮揚瞳孔中央時,鏡面短暫地消失了一下,他的視野恢復了正常。但這只是一剎那,白體鏡在馮揚上方重新出現(xiàn)了,鏡像和他“頭碰頭”地連在一起,并逐漸遠去。
葉茂舉著那個金屬立方體,像舉著一塊離地兩米、面積和會議室等大的玻璃。“這個小把戲有些冒險,所以我只能做一次。”葉茂說著敲擊電腦鍵盤,隨即,白體鏡又一次擴展了,那光滑的鏡面穿過玻璃窗向外面無邊的晴空蔓延,如同一片瘋狂生長的巨型冰晶。白體鏡毫不走樣地映出了下方車水馬龍的街道——
“看哪,倒懸的城市!”不知誰發(fā)出這樣一聲驚呼,鏡面上,無數(shù)高樓大廈仿佛從蒼穹中垂下的鐘乳石森林,曼哈頓大街上的人們在云端行走,隨著白體鏡的延展,整個紐約像一軸巨幅畫卷在天際連綿不斷地展開。終于,鏡面觸碰到了比帝國大廈更高的克萊斯勒大樓,克萊斯勒大樓那標志性的塔狀尖頂瞬間消失,大樓79層以下的部分和它在天空中的倒影接在了一起,仿佛一根貫穿整個世界的巨柱,把現(xiàn)實中的大地和鏡中的大地連了起來。
馮揚的上下方向感突然顛倒了,有一剎那他覺得鏡中才是真正的曼哈頓,而自己正從帝國大廈頂層的窗邊向鏡中的街道墜落——“救命!”馮揚不由自主地驚叫。
天上的建筑群忽然不見,馮揚的方向感再次瞬間翻轉(zhuǎn),這讓他好一陣頭暈?zāi)垦!0左w鏡消失了。窗外,太陽正向西方緩緩滑落。
“先生們,”葉茂微笑著,墨鏡讓他顯得神秘莫測,“現(xiàn)在,我要向你們介紹人類歷史上最宏大的商業(yè)計劃。”
一小時后,馮揚跌跌撞撞走出了帝國大廈,他仍然沉浸在震驚之中。
天才和瘋子果然只有一線之隔。馮揚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仍有些顫抖。聽葉茂闡述完那個宏大得荒唐的計劃后,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驚嘆,接著則是恐懼。那個叫丹尼斯的法國人首先提出了異議:“葉先生,你這念頭……實在太瘋狂了!”馮揚此生都不會忘記丹尼斯的眼神,那是一種連靈魂都在戰(zhàn)栗的眼神。
“的確有些不可思議。”葉茂平靜地承認,“但是,福特讓T型車從原材料到成品只花一天時間,微軟讓對編程一竅不通的門外漢也能使用電腦,英特爾集成芯片上的電路密度每十八個月就翻一番,這些曾經(jīng)都是不著邊際的狂想,可它們卻成為了現(xiàn)代文明的基石。”
他說完后,會議室一片死寂。最終,眾人紛紛同意這個計劃——誰都不想成為新時代的棄兒。
葉茂所需要的啟動資金龐大到不可估計,這筆錢足夠供養(yǎng)一支軍隊了。哦,要是我們手里真有一支軍隊可以用來對付愛管閑事的政府,那該多好!馮揚暗想道。
他抬頭望著夕陽在曼哈頓的高樓間逐漸下沉,緩慢、莊嚴而又神圣。這注定是一個劃分兩個時代的黃昏。馮揚不由肅然而立,像是在目送一個垂暮的老人漸行漸遠。
四天后,紐約州公司注冊登記辦公室。
“下一位!”玻璃窗后的年輕職員頭也不抬地叫道。窗口遞進來一沓紙,她熟練地翻閱這些格式千篇一律的文件,檢查上面戳記和簽名的數(shù)量是否足夠,接著飛快地蓋上印章,最后將文件重新整理成一摞,從窗口遞回去。不經(jīng)意間,她掃了一眼文件頂端的名字:
黑色黎明公司。
這并沒令她在意,她每天至少要見到五十個比這更加標新立異的名字。“先生,祝您事業(yè)順利。”她微笑道。
“謝謝。”窗外那名戴著棕色墨鏡的男子也回報給她一個禮貌的笑容。
喬納森·布爾覺得上司一定是瘋了。他正攥著一條毛巾,站在沙漠的烈日下不停擦著汗水。他身邊無數(shù)沉默的勞工正在賣力工作,那些黃色、黑色、棕色、白色的脊梁和他們手里的鎬頭一同起起落落,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拇囗憽赡昵暗倪@時候,布爾還坐在柏林的辦公室里,愜意地享受著中央空調(diào)和宜人的涼風。上司把一份業(yè)務(wù)草案放到他桌上時,布爾以為這只是又一單稀松平常的生意。但把那幾個坐標敲進電腦后,他差點當著上司的面狂笑起來。
說真的,哪個頭腦正常的人會在撒哈拉中央修一條鐵路呢?莫非客戶的錢像沙子一樣多得叫人心煩,必須找些法子揮霍掉?
沒等布爾提出質(zhì)疑,上司就一臉嚴肅地命令他:照辦。
布爾尋思,這大概又是哪個閑得無聊的億萬富翁在異想天開。也罷,反正自己的酬金一分錢都不會少,他估計自己只需在非洲待上一星期——那些對建筑一竅不通的富豪們做夢都想不到,修一條穿過沙漠的鐵路是多么浩大的工程。一星期,布爾就能讓客戶真切體會到肉疼的滋味。
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徹底錯了。委托方賬戶上的工程款像海水一樣永遠舀不完,那些神秘富翁似乎鐵了心要跟沙漠戰(zhàn)斗到底。于是,靠著用成噸美元夯實的路基,這條鐵路孤零零地在撒哈拉的沙丘之間不斷向前延伸,一公里,又一公里,仿佛沒個盡頭。看著汗流浹背的數(shù)千勞工,布爾感覺自己正在修建第二條太平洋鐵路。
讓布爾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工程的終點竟然也在沙漠之中。誰會使用這條有頭無尾的鐵路呢?他始終對客戶很好奇,但無論怎么旁敲側(cè)擊,上司就是不肯松口。至今,布爾對委托方的了解仍然僅限于合同上的那個名字——
黑色黎明公司。
不管怎么說,鐵路即將建成,他終于可以離開這熾熱的人間地獄了。
嘉麗·尤拉痛恨非洲這毒辣的太陽,她現(xiàn)在一天至少要抹六次防曬霜,即便如此,她雪白的皮膚仍然在迅速變黑。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為什么人服務(wù)。類似的業(yè)務(wù)嘉麗以前也做過不少,每次客戶都是神龍不見首尾,她也養(yǎng)成了只收錢不多嘴的好習慣。嘉麗的職業(yè)注定了工作環(huán)境的艱苦,她曾帶自己的團隊去過西亞的荒原、南太平洋的孤島和西伯利亞杳無人煙的山谷,但這次客戶的要求完全超出了她最瘋狂的想象——
“這不可能!”嘉麗當時這樣沖客戶的代表叫喊,“撒哈拉?那地方連條公路都沒有!你讓我怎么把成千上萬噸的鋼鐵和水泥運進去?”“我們會準備好一切,原料、人手、交通都不用你操心,你只需要把這張藍圖變成現(xiàn)實。”那個代表輕輕抖了抖手中的一張設(shè)計圖,說道。
這人看上去很年輕,頂多二十出頭,嘉麗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鼻梁上那副棕色墨鏡給嘉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之后發(fā)生的事情讓嘉麗徹底打消了對客戶能力的懷疑。抵達撒哈拉后,她震驚地發(fā)現(xiàn)竟然有一條嶄新、配備防沙墻的鐵路靜靜躺在這片蠻荒之地上,筆直地通往沙漠深處。
嘉麗開始履行自己的職責。這次的客戶不在乎錢,只要速度,再給她一個星期,嘉麗就能讓這條沙漠鐵路的終點處出現(xiàn)一座小型航天基地。
阿卜杜拉是個誠實的土著居民,他們一家世代在撒哈拉深處的綠洲中生活,對他而言,村中心那一小片湖泊就是整個世界。
可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一支規(guī)模龐大的工程隊抵達了這里,工程隊身后拖著幾根長得看不到盡頭的鐵軌,整支隊伍仿佛一只跋山涉水而來、邊走邊吐絲的巨大毛蟲。不久后的一天夜里,路筑完了,勞工們像海潮一樣悄然退走,只有那幾根在星空下閃著銀光的鐵軌提醒著阿卜杜拉,這不是夢。
僅一天后,又一批人馬到達了,他們是坐火車來的,阿卜杜拉非常討厭這種吵鬧的鋼鐵怪物,它們攪得綠洲不得安寧。從這天起,阿卜杜拉家門口的貨運列車像河水一樣晝夜流個不停,全都是滿著過去空著回來,他從沒見過車上的大篷布底下究竟是什么東西,更不知道這些列車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
后來,那些人用許多錢從村長手里買下了這片土地,并承諾把全村人遷移到另一處綠洲去。他們挖開了村中心的湖泊,發(fā)現(xiàn)下面竟是一條洶涌的暗河。阿卜杜拉記得發(fā)現(xiàn)暗河時有個陌生的女人在場,“太好了,發(fā)射場的冷卻水源有了!”阿卜杜拉親耳聽到她滿臉喜悅地這樣說。
又是一周過去。阿卜杜拉和族人們牽著駱駝在沙漠中艱難跋涉,駱駝背上馱著他們的全部財產(chǎn)。出于好奇,他們沒有前往另一處綠洲,而是打算沿這條從天而降的鐵軌走一遭,看看它究竟來自哪兒。
一列平板火車從遠處駛來,車上捆著一節(jié)節(jié)圓柱形的龐然大物,像是古代的攻城錘。生長在沙漠中的阿卜杜拉當然不會見過拆卸開的火箭,他呆呆地站在那兒,充滿敬畏地張大了嘴,仿佛一個初生的孩子見到了巨人的玩具。
每節(jié)平板車的四角都站著荷槍實彈的雇傭兵,一個長滿絡(luò)腮胡子的家伙注意到了阿卜杜拉,他碰了碰身旁的伙伴,兩人同時咧開了嘴。
阿卜杜拉向他們揮手,并報以淳樸的笑容。接著,他發(fā)現(xiàn)士兵們舉起了槍。
幾秒鐘后,鮮血染紅了黃沙,駱駝的哀鳴響徹撒哈拉靜謐的天空。
“機長,我們就快到了。”駕駛員坂崎直樹說道。“保持速度。”機長看了一眼導航儀,此刻,這架運輸機正飛越太平洋上空,他們身下是潔白如雪的云層,透過云層的空隙,可以看到海面上魚鱗一樣閃動的萬頃波光。“機長,我們運送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坂崎直樹忍不住問。“我怎么會知道?”機長沒好氣地答道。“也是……”坂崎直樹不好意思地歪了歪頭,“但是,您說有哪個公司會把成箱的貨物拉到太平洋上空倒掉呢?”“有錢人的狂想。”機長搖搖頭,卻又滿眼憧憬,“他們除了變著法兒折騰再也找不到別的樂子了,唉,你我這樣的小人物什么時候才能過上那種日子呢?”
飛機到達預定位置,坂崎直樹拉下一根操縱桿。運輸機的尾艙蓋打開了,露出艙內(nèi)那些堆疊在一起的巨大集裝箱。固定箱子的鉤爪松開,箱子順著地板上的滑軌滑了出去,消失在茫茫云海的下面。
機長下達了返航的指令。
他們沒有看見的是,運輸機投下的集裝箱在海面上方一百米處自動炸開,里面爆出無數(shù)鐵灰色的塵埃。這些金屬微粒仿佛沒有重量一樣,被太平洋上的疾風朝各個方向吹去,就像一大片閃閃發(fā)亮的蒲公英。
美國,諾斯匹茲堡,中央情報局總部。
一名參謀正向?qū)④妳R報:“先生,撒哈拉上空有火箭發(fā)射的跡象。這已經(jīng)是兩個月來的第二枚了。”參謀遞上一沓照片。“這些火箭要去什么地方?”將軍摸著下巴問。“我不能肯定,但根據(jù)發(fā)射的時間、角度和火箭在大氣層中的軌跡,它們也許是往日地間的L1拉格朗日點去的。”
將軍拿著衛(wèi)星照片陷入沉思。大約五年前,就在這間辦公室里,他接見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這年輕人既無禮又傲慢,讓將軍感到十分惱火。但他的介紹信上有幾個分量非常重的簽名,所以將軍不得不耐著性子聽完他的要求。
“不行。”當時將軍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這是危害國家安全的罪行!”
“將軍閣下,先聽聽我們的價碼再回答也不遲。”那年輕人的墨鏡讓他看起來深不可測,“一千萬美元,怎么樣?”
“一千萬?”將軍哈哈大笑,“請回吧!”
“一億。”年輕人張口就把價錢翻了十倍。
將軍第一次正視這個年輕人,瞇起了眼細細打量他:“你在開玩笑嗎?”
“十億。”年輕人再次開口,面不改色。
將軍一言不發(fā),飛快地在內(nèi)心權(quán)衡利弊。能開出這個價碼的人,猜也猜得到大概屬于國會中的哪一方勢力,而拒絕他們的風險……
“這就對了。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年輕人捕捉到了將軍表情的變化,露出滿意的微笑,他鼻梁上那副墨鏡反射出神秘的光輝。入伍三十年來,將軍頭一次感到自己正被人威脅。
之后的幾個月里,有報告陸續(xù)送到將軍案頭,衛(wèi)星發(fā)現(xiàn)撒哈拉沙漠有修建鐵路的跡象,將軍把這些報告都壓了下來。再后來,又有新的報告說撒哈拉沙漠深處正在建造一座龐大的航天基地。
也許這是商業(yè)火箭發(fā)射基地。將軍這樣安慰自己。隨后他派人查了一下各大商業(yè)火箭發(fā)射公司,但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一家與這個神秘的基地有關(guān)聯(lián)。
兩個月前,第一份火箭發(fā)射照片送到他面前時,將軍終于動搖了。紙包不住火,就算他能瞞住一時,那幫家伙搞出這么大動靜,遲早會有人把事情捅到國防部那里。
假如他們還有進一步的動作,那我就別無選擇了。反復考慮后,將軍在心中暗暗畫下了一條底線。
而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越過了這條底線。將軍放下參謀的報告文件,起身下令:“上報五角大樓,同時查清楚什么人搞了這些工程,他們的目的又是什么。”
馮揚站在西爾斯大廈頂層的窗前,俯瞰著芝加哥街道上的滾滾車流。他的思緒又回到了許久前那個夏日的午后,在帝國大廈的會議室里,葉茂的“白體鏡”讓世界上最富有的一群人沉浸在了震驚之中。
“現(xiàn)在,我要向各位介紹人類歷史上最宏大的商業(yè)計劃:‘黑色黎明’。”葉茂微笑道,“我們的目的很簡單,控制陽光,然后高價出售它。”
“該怎么做呢?”丹尼斯問道。
“這就是答案。”葉茂舉起手里的金屬立方體,“假如我們把成千上萬個白體鏡送入宇宙,讓它們在太陽和地球之間織成一面巨大的‘鏡幕’,我們就能借由鏡幕的開啟、關(guān)閉來控制地表接受光照的時間。以現(xiàn)有的微制造技術(shù),可以把白體鏡做成直徑若干納米的微塵,讓它們能夠在空氣中飄浮。把白體鏡撒在平流層里,它們很快就會隨大氣環(huán)流遍布全球,就像飛揚的火山灰那樣。通過調(diào)整無數(shù)白體鏡的鏡面大小、受光角度,我們將能夠抗衡大氣的散射效應(yīng),讓陽光按我們指定的路線到達地面,實現(xiàn)定向定點陽光供應(yīng)。”
“你知道這有多困難嗎?”馮揚皺著眉頭問,“宇宙中的白體鏡必須隨著天體的引力攝動不斷改變軌道,大氣中的白體鏡更是得考慮到溫度、水分、氣流等各種因素的影響,這計算量——絕對不是人類可以處理的!”“但是量子機可以。”葉茂迅速回答,“馮先生,您的公司早就有能力解決這些問題了,不是嗎?”
馮揚沉默了一會兒。“是的,可即使對我們來說,這也是一項無比艱巨的任務(wù)。”他再次開口,“我們需要一個能放下上萬臺量子機的地方。”
于是,黑色黎明公司租下了整座西爾斯大廈。
這個名為“天眼”的量子機陣列安裝完畢后,馮揚親自指揮了它的最終調(diào)試。“天眼”的核心并不復雜,只是一組綜合了流體力學、天體物理學、地質(zhì)學和幾何光學的混沌方程,但解出這些方程所需的運算量卻幾乎無窮無盡。
“馮先生,我們剛剛收到報告,構(gòu)成‘鏡幕’的一千六百萬個白體鏡已經(jīng)抵達日地之間的L1拉格朗日點。”葉茂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此外,大氣層中‘天眼’下轄的數(shù)十億面白體鏡即將完成對全球的覆蓋,再等一會兒,我們就可以進行最后一步了。”
馮揚點點頭。黑色黎明公司雇傭了不下六百架次運輸機,把大批白體鏡投送到世界各地,讓對流層與平流層的強風把它們帶到每一片海洋和陸地上空。從北冰洋到南極大陸,從地中海到西伯利亞,空氣里到處都是這些塵埃般渺小的鏡子。它們與飛灰毫無二致,人們絲毫不知道,一股足以改變世界的力量已悄然來到他們身邊,只等被喚醒的時刻降臨。
“馮先生,完成了。”幾分鐘后,葉茂看著桌上的一臺電腦說。馮揚望向窗外,試圖在芝加哥湛藍的天幕上發(fā)現(xiàn)些變化,他知道成千上萬面沒有開啟的白體鏡就飄浮在那兒,聽候指令。
但除了云彩,那里空無一物。
“運行‘天眼’。”馮揚通過別在衣領(lǐng)上的麥克向工程師們下令。
在他腳下,“天眼”陣列得到了一串簡單的指令。它履行職責的時刻終于到來了。中央主機發(fā)出幾道電流激活休眠的一萬三千臺分機,仿佛一個復雜的大腦將無數(shù)神經(jīng)元逐個喚醒,然后,中央主機向遍布全球的白體鏡發(fā)送了數(shù)據(jù)請求。
假如空間站上的宇航員能看到無線電波,那么這一刻,他肯定會看到一個光圈以北美大陸上的一點為中心朝外擴散,剎那間掃過全球。數(shù)十億面白體鏡的反饋信號隨之而來,仿佛一片浩蕩、不可阻擋的浪潮向西爾斯大廈匯聚,塔頂?shù)男盘栣槼闪艘粓鲭姶棚L暴的暴風眼,“天眼”陣列像一頭饑餓的巨獸張開大嘴,一點不剩地把這股數(shù)據(jù)洪流吞進自己的內(nèi)存。中央主機調(diào)出運算程序,將白體鏡觀測到的參數(shù)輸入混沌方程,接著,“天眼”開足馬力運轉(zhuǎn)起來,在它的內(nèi)存中,一個由量子比特組成的地球瘋狂旋轉(zhuǎn)著,海洋上驚濤山立,天空中暴雨傾盆,大地在顫抖,江河在哀鳴——“天眼”正對全球天氣系統(tǒng)進行模擬,毫不夸張地說,它比上帝本人更清楚下一秒、明天、甚至一萬年后的地球是什么樣子。
隨后中央主機又向遙遠的外太空射出一束電波,這束電波僅用了一秒多便抵達離地球32.3萬千米的L1拉格朗日點,那兒,無數(shù)灰色的小立方體正靜靜浮游在無邊的黑暗中。“天眼”發(fā)送的數(shù)據(jù)流洶涌灌入這些小立方體的量子芯片,剎那間,它們清晰地看到了整個宇宙,每一顆星辰在天球上的坐標、軌跡都一覽無遺。數(shù)據(jù)柵格程序隨即啟動,它像一把巨大的篩子,將那些遙遠的星光一一濾去,量子芯片內(nèi)部的黑暗中只剩下了三個有意義的質(zhì)點:太陽,月亮,地球。天體力學方程在這三點之間的某處畫出一道細線——那就是白體鏡應(yīng)該前往的位置。
一千六百萬個小立方體像一大群灰色的游魚四下散開,在太空中織成了一張稀疏的巨網(wǎng)。
西爾斯大廈里,馮揚向葉茂點頭示意:“鏡幕已就位。”
“好極了。”葉茂露出欣喜的笑容,他向會議室里的幾十個人舉起手:“先生們,一切終于就緒,讓我們見證黑色黎明的降臨吧!”他高聲喊道,用力往鍵盤上拍去。
一千六百萬面白體鏡同時開啟。如果太陽也有生命,那么此刻它會發(fā)現(xiàn)地球忽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地球位置上一面小小的鏡子——四十幾億年來,太陽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模樣,在那面距離十分遙遠的鏡子里,它龐大的身軀不過是在無邊黑暗中躍動的一團熒熒之火,明亮,卻渺小。不過想必太陽也不會在意,蒼茫浩瀚的銀河中時刻都有恒星在誕生或死亡,更不用說微不足道的行星,一個地球的消失實在算不得什么。
但此刻,人類世界已經(jīng)開始陷入恐慌。一道道來自地面的詢問和指令幾乎要擠爆空間站和所有衛(wèi)星的信息伺服器,地球向陽面的每一個人都在詢問太空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半個世界為何會突然被黑暗籠罩。
西爾斯大廈里,富豪們靜靜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細細品味著晴空眨眼被夜色取代所帶來的震撼。窗外,城市各處逐漸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天上見不到星星,也見不到月亮。但這間會議室里沒有開燈,因為——不需要。
“各位,準備好迎接下一個奇跡了嗎?”葉茂的聲音因興奮而有些顫抖。他把手指移向鍵盤,感覺自己已經(jīng)成為創(chuàng)世之初在深淵中徘徊的上帝。
要有光。
葉茂默念著造物主對世界發(fā)出的第一聲號令,敲下了回車鍵。
三十二萬公里之外,兩千多個白體鏡關(guān)閉了,鏡幕上破開了一個小洞,一線光明射向北美大陸。
一道粗大的光柱從天而降,將西爾斯大廈籠罩其中,以西爾斯大廈為中心,地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直徑一百米的圓圈,圈內(nèi)一片光明,圈外則是濃重的黑暗。
從遠處看去,西爾斯大廈四周的空氣里不時有亮光閃動,那是幾萬面飄浮在大氣層里的白體鏡在根據(jù)“天眼”的指令調(diào)整角度,它們抗衡著大氣對光線的散射,以保證陽光盡可能集中在粗大的光柱內(nèi)部。西爾斯大廈上空出現(xiàn)了一塊圓溜溜的藍天,仿佛上帝俯瞰大地的眼睛。這塊藍天與周圍的黑暗格格不入,卻讓這幢現(xiàn)代建筑產(chǎn)生了幾分肅穆、神圣之感,那是一種要靠幾千年的歲月才能沉淀出來的威嚴,就像矗立在尼羅河畔的金字塔,或者綿延于群山之間的萬里長城。
此刻,這里是世界上唯一蒙受陽光恩澤的地方。幾千公里外的人們都可以看見這道通天徹地的光柱。
“諸位,我們可以開始對全球進行廣播了。”葉茂說,“誰愿意來宣布新時代的降臨?”
富豪們面面相覷,無人應(yīng)答。他們更愿意坐在幕后操縱一切,登臺演出不是他們的強項。
葉茂滿意地笑了。一切如他所料。“那么,我來吧。”
一分鐘后,葉茂出現(xiàn)在了全世界的每一臺電腦、手機、LED廣告牌和電視的屏幕上。只要是與網(wǎng)絡(luò)相連的終端設(shè)備,都變成了黑色黎明公司對社會發(fā)聲的窗口。對操縱著通訊的傳媒大亨們來說,這并不是件難事。
“女士們,先生們,”葉茂清晰地說著,他的聲音通過每一部音箱、每一副耳機、每一臺揚聲器響徹整個世界,他的面孔注視著中南海、白宮、唐寧街10號和克里姆林宮里位高權(quán)重的領(lǐng)導者們。“我是葉茂,我代表黑色黎明公司在這里說話。我們是誰?我們是控制陽光的人。從現(xiàn)在開始,陽光將變成一種昂貴的商品,售價為每平方米每小時一百美元——為一平方米土地購買十小時光照要一千美元,為十平方米土地購買一小時光照也要一千美元,為十平方米土地購買十小時光照,那就需要一萬美元。我們的賬戶和聯(lián)系方式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網(wǎng)上,有意者現(xiàn)在就可以下訂單。大家午安。”他結(jié)束了宣告黑色黎明時代降臨的講話。
葉茂的電腦上,幾十個消息窗口疊在一起閃動著,那是來自世界各地的聯(lián)絡(luò)請求。葉茂小心翼翼地拽出其中一個,點開了它。
中國主席出現(xiàn)在了屏幕上,此刻北京正是深夜,主席看起來有些疲憊。“葉先生,從您的膚色和名字來看,您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人。”主席開口了,“無論你們做了什么,請馬上住手,您應(yīng)該知道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有多少人依賴著陽光,缺少了它,谷物就不會有收成。”“尊敬的主席,為了壟斷陽光,我們已經(jīng)投入了不計其數(shù)的財富。我們沒有圣徒那種慷慨無私的奉獻精神,除了利潤,其他事情我們并不關(guān)心。”葉茂冷冷答道。“現(xiàn)在早就不是奴隸貿(mào)易時期了,這種虧人自利的商業(yè)理念注定不會成功。”主席說,“很遺憾,你們一開始就選錯了方向。一個公司想與全世界抗衡,太不自量力了。”“主席先生,這是威脅嗎?”葉茂沉聲問道。“武力是不得已卻又最有效的手段,你們不可能戰(zhàn)勝國家機器。我想,美國政府已經(jīng)在采取行動了。”主席平靜地回答。
葉茂拉出另一個消息窗口,打開它后,葉茂看到了臉色陰郁的美國總統(tǒng)。“葉茂先生,馬上停止這瘋狂的行動。”總統(tǒng)毫不客氣地說道。“請問總統(tǒng)閣下,我們違反了聯(lián)邦的哪一條法律?”葉茂反問,“聯(lián)邦法典里可曾有一字提及不準販賣陽光?您有何理由干涉我們正常的商業(yè)活動?”
“法律永遠跟不上犯罪方式更新的腳步,有時候,我也得隨機應(yīng)變。”總統(tǒng)站了起來,“既然你們不合作,我就只好讓執(zhí)法人員逮捕你們。”“請便。如果他們進得了西爾斯大廈,我們愿意束手就擒。”葉茂泰然自若地說。
戴蒙德領(lǐng)導的FBI駐芝加哥小組從不輕易出動,這天他和往常一樣坐在辦公室里,悠閑地邊喝咖啡邊讀報,同時盤算著如何打發(fā)下班后漫長而無聊的時光。
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今晚別想回家睡覺了。下午三點多鐘,窗外的藍天忽然漆黑一片,隨即一道光柱籠罩了芝加哥天際線上最高的建筑——西爾斯大廈,又過了一分鐘,他的電腦上出現(xiàn)了一個戴著墨鏡、自稱葉茂的中國人,聽完這家伙的講話,戴蒙德知道自己馬上就得開始工作了。十分鐘后,他接到了命令。
“好了,伙計們,都給我聽著。”戴蒙德?lián)]舞著手槍朝部下喊道,他們身后一公里遠處是光柱中巍然屹立的西爾斯大廈,此前一小時內(nèi),他們已經(jīng)疏散了西爾斯大廈周邊所有的群眾。“我們有狙擊手和直升機做后援,但不知道那幫家伙究竟在第幾層,所以,一組人坐直升機去占領(lǐng)天臺,從上往下搜;其他人跟著我從正面突破,從下往上找,明白了沒有?行動!”
戴蒙德駕車駛近西爾斯大廈,眼看已經(jīng)逼近地面上光圈的邊緣,他身旁的副手突然大叫:“頭兒,停車!”
戴蒙德反應(yīng)迅速,應(yīng)聲猛打方向盤,車子吱嘎一聲來了個漂亮的飄移,擦著光圈邊緣停了下來。“怎么了,老弟?”他問。副手沒說話,只是伸手指了指車窗外面。
光圈邊緣,馬路像烤爐上的牛排一樣吱吱冒著青煙。路面上的瀝青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成奶油狀的液體。
戴蒙德下了車,默默地看了一會兒。他解下腰里別著的橡膠警棍,把它扔進光圈里面。那根警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扭曲、蜷縮起來,繼而呼地一下著了火,仿佛一根大號的火柴。
“媽的。”戴蒙德喃喃道。
一陣噠噠聲由遠及近,戴蒙德猛然想起天上還有一票弟兄:“掉頭!立即掉頭!”他沖著肩頭的對講機咆哮道,“聽見了沒有?行動取消,取消……”
戴蒙德的聲音無助地小了下去,眼睜睜看著那架直升機蜻蜓般輕盈地飛進了光柱。在陽光照射下,合金鑄造的螺旋槳迅速軟化變形,如同放在微波爐里的巧克力條。直升機不受控制地往旁邊一歪,打著旋兒墜落下來——“走!”副手吼著一把將戴蒙德拽進車里,戴蒙德反應(yīng)過來,立即開足馬力逃離——幾秒后,直升機墜地的巨響震破了芝加哥的天宇,一團火球在西爾斯大廈腳邊轟然爆開,一個龐然大物擦著戴蒙德的車頂飛掠過去,接連刮碎了路邊六七家商店的櫥窗,最后狠狠插進街角的一座咖啡館。
那是扭曲成了麻花形狀的直升機旋翼。
“頭兒,怎么回事?”驚魂未定的副官喘息著問道。“媽的,他們把陽光當成了武器!”戴蒙德憤怒地一拍方向盤,“那些混球肯定有什么辦法能將陽光聚焦在那個光圈邊緣,咱們只要敢進去就得被烤熟,就像放大鏡底下的螞蟻一樣——”“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副手問。
“叫軍隊來吧。”戴蒙德不情愿地承認了自己的無能。
西爾斯大廈上方那片圓形的天空依舊蔚藍,在芝加哥滿城燈火的映襯下,它顯得怪異極了。
葉茂悠然自得地站在窗前,看著光圈外越聚越多的士兵,但他們只是將西爾斯大廈徹底包圍,無人敢越雷池半步,這幢建筑仿佛被孫悟空用金箍棒畫的魔圈保護了起來。“我……我們殺人了。”許久的沉默之后,馮揚終于顫抖著開口。“您得習慣流血,從黑色黎明計劃啟動的那一天起,您就應(yīng)該做好成為劊子手的心理準備。”葉茂淡淡地說,“壟斷陽光必定會引起我們與政府之間的沖突,這只是序幕罷了。往后等著我們的,也許是戰(zhàn)爭。”看見馮揚臉上驚恐的表情,葉茂又安慰他:“不必擔心,我們有世上最銳利的武器——陽光。我們可以通過控制白體鏡把整個太平洋上的陽光都匯聚到一個針尖上來,在這種高能聚焦光束面前,銅墻鐵壁也不堪一擊。”
經(jīng)過又一次徒勞的嘗試,光圈外的人似乎放棄了強攻的念頭。他們開來許多悍馬吉普堵在通往西爾斯大廈的各個路口,擺出一副打持久戰(zhàn)的架勢。隨著時間推移,籠罩西爾斯大廈的光柱漸漸暗淡下來,高塔上方的天空從藍色轉(zhuǎn)成了鮮艷的橙紅色,一片圓形的黃昏懸在塔頂熊熊燃燒,美麗得令人驚嘆。
馮揚猛地醒悟過來:他們是打算等夜幕降臨后再動手!那時,失去了陽光的庇護,西爾斯大廈就是任人宰割的魚肉。“葉先生,天馬上就要黑了……”他惶恐地說。“不論白晝還是黑夜,沒人能戰(zhàn)勝我們。”葉茂平靜地回答,聲音有力、令人安心。
最終,光柱徹底消失了,西爾斯大廈上方那片天空融入了籠罩整座城市的夜色之中。
軍隊的包圍圈開始收緊,幾十輛悍馬同時開始了沖鋒。
葉茂仍舊面無表情。
忽然,又一道光柱從天而降,一輛悍馬被它擊中后立即爆炸,光柱仿佛是上帝的圓規(guī)以西爾斯大廈為軸迅速旋轉(zhuǎn)一周,閃光和巨響中,血肉橫飛。如果這時有人在地球背陽面的太空里觀看,他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條弧形光束從地球?qū)γ胬@了過來,越過俄羅斯、北極和加拿大直指芝加哥,在夜空里閃閃發(fā)亮,就像天使掉落的一根頭發(fā)。
白體鏡把陽光從地球向陽面反射了過來。
不論白晝還是黑夜,沒人能戰(zhàn)勝黑色黎明公司。
“好了,讓我們看看美國軍方還有些什么手段。”葉茂好整以暇地說道。
“快看!外面是什么?”會議桌旁忽然有人驚呼,打斷了葉茂的話。馮揚扭頭望去,那個法國人丹尼斯正伸手指向芝加哥燈火通明的天際。
然后,馮揚也看到了。它就像在城市的燈光里游動的一尾梭魚,潔白、光滑而又悄無聲息。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只有葉茂仍然胸有成竹地站在那兒。“‘天眼’可不是徒有其表的擺設(shè)。”他輕松地說,仿佛正準備欣賞一場好戲。
葉茂話音剛落,一束細細的光線就從天上直射而下,像標槍一樣精確地擊中了那飛翔的死神。戰(zhàn)斧導彈在一個街區(qū)之外被高能光束引爆了,小半個芝加哥頓時火焰四濺、濃煙滾滾。
葉茂回到會議桌前,他的電腦上又閃動著一個通話請求。葉茂把它點開:“閣下,您還不肯認輸嗎?”“我的將軍們正在討論如何直接攻擊L1拉格朗日點上的那面屏障。”美國總統(tǒng)的臉色很難看。“讓他們放棄吧,沒用的。”葉茂冷冷道,“擊中白體鏡的難度不亞于在國際空間站里用手槍射殺太平洋上空的一只蚊子。”
總統(tǒng)沉默了一會兒。“也許,”他字斟句酌地說道,“我們可以講講條件。”“當然可以,但美國沒這個資格。”葉茂毫不在意總統(tǒng)憤怒的表情,“我們要跟整個世界談判。”
150余面旗幟在聯(lián)合國大廈前方的空地上飄揚著,大廈坐落于紐約東河岸邊,這片680多萬平方米的土地名義上屬于全人類,但實際上它的主人是誰各國都心照不宣。
葉茂代表黑色黎明公司踏進了聯(lián)合國總部。富豪們都不愿在這種場合拋頭露面,因此,他不得不孤身一人對付談判桌上的強敵們。
此刻正是清晨時分,天空卻漆黑一片,紐約市區(qū)內(nèi)到處可見粗細不一的光柱,它們照射著富人區(qū)的豪宅,那些花園別墅的屋頂在陽光中閃閃發(fā)亮,看起來仿佛是用金銀鑄就。幾天來,黑色黎明公司的收入呈幾何式暴漲,陽光已經(jīng)成了財富的新象征。
聯(lián)合國總部會議室里。
葉茂面對著近兩百名膚色各異、服飾不同的代表,墨鏡遮住了他的眼睛,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葉先生,您要怎樣才肯讓全世界重新回到陽光之下?”聯(lián)合國秘書長發(fā)問了。“很簡單,用你們最寶貴的東西來交換。”葉茂抬起了頭,“交出你們的國家。”
會場一陣死寂。
“葉先生,你在拿我們開心嗎?”英國首相開口道,“你的意思是,讓我們把國家交給你的公司治理?”“有何不可?”葉茂反問,“你們的東印度公司一度控制了整個南亞次大陸和香料群島,這證明一個公司完全有能力行使政府的職責。”“先生,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有兩樣東西神圣不可侵犯:自由和尊嚴。我們不可能答應(yīng)這么荒謬的條件。”法國總統(tǒng)說道。“可以,這是你們的選擇。將來哪天你們后悔了,歡迎隨時聯(lián)系我。”葉茂雙手一撐桌面站了起來,在眾目睽睽下轉(zhuǎn)身走出會場。
兩天后,西爾斯大廈。
黑色黎明公司全體股東召開了一場大會。“葉茂!你這是什么意思?在聯(lián)合國大會上得罪全世界,你到底想干什么?”馮揚厲聲問道,盛怒之下他的身體甚至有些顫抖。“馮先生,我們?yōu)槭裁匆ε碌米锸澜纾俊比~茂平心靜氣地反問,“相反,這個世界應(yīng)該小心不要得罪我們。你問我想干什么,其實你們自己心里早就清楚了,不是嗎?”
會議室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我們的終極目標,是征服這地球啊!”葉茂一把推開椅子大步走到窗邊,忘情地呼喊道。他伸開雙臂,仿佛要擁抱燈海中輝煌燦爛的芝加哥。
馮揚緘默不語,似乎被說中了心事。“想想吧,一家擁有整個世界的公司!”葉茂罕見地激動了起來,“你們可曾想過資本主義發(fā)展到頂峰會是什么情況?最多的財富集中在最少的人手里,換句話說,不分國界、民族、語言、文化,所有的一切,都將成為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財產(chǎn)!”
葉茂停了一會,讓富豪們仔細品嘗這句話中的震撼意味,“我們壟斷了陽光,就相當于扼住了全世界的咽喉命脈,那么,區(qū)區(qū)金錢怎么會讓我們滿足呢?”葉茂問道,“各位都是聰明人,你們對這些心知肚明,你們責備我,只是因為害怕失敗罷了——精明的人總會給自己留好退路,但我向你們保證,沒人能夠戰(zhàn)勝我們,現(xiàn)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葉茂又露出那種神秘的微笑。
不久,失去陽光對世界的影響漸漸凸顯出來。白天時,因為地面正對著宇宙中的鏡幕,所以天空是徹底的漆黑,只有付錢購買陽光的人才能欣賞到自家上空一角小得可憐的藍天;到了晚上,地球轉(zhuǎn)到背離太陽的一面,人們反而得以見到美麗的繁星和皎潔的月亮。人類社會的作息時間開始顛倒了,原本的白天變成了黑夜,黑夜則變成了白天,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在明月照亮大地時醒來,開始一天的忙碌,在星光消逝后停止工作,進入夢鄉(xiāng)。
月亮變成了人類新的太陽。
可它終究不是太陽。整個生物圈賴以維持運轉(zhuǎn)的能量來源——陽光被切斷了,海水中的浮游植物不再生長,不再產(chǎn)生氧氣,波羅的海岸邊,有人看見大片死魚漂浮在水面上,在星光下看去白茫茫一片,仿佛為海洋打造的銀色棺蓋;陸地上的樹木紛紛凋零,森林成片枯萎,大地上的綠意靜悄悄地死去,只剩下荒原上數(shù)不盡的殘枝敗葉,滿目瘡痍。北歐的山谷里,野狼因饑餓而徹夜嗥鳴,在比利牛斯山脈腳下整天都能聽見這種瘆人的哀嚎,那是食物鏈一節(jié)一節(jié)地斷裂的聲音。
不久,聯(lián)合國又召開了一次大會,像上次一樣,葉茂獨自面對整個世界。
“葉先生,我們懇求您關(guān)閉鏡幕。您看看吧,沒有了陽光,地球已經(jīng)變成了什么樣子!”秘書長低聲下氣地說道,一旁的大屏幕上放映著來自世界各地的照片:星光下枯萎的稻田、海洋上因缺氧而窒息的魚群、森林里餓死的狼崽……“我的條件沒有變。”葉茂不動聲色地回答,“想要陽光,就用你們的國家來交換。”
一陣靜默。
“我們答應(yīng)。”一個枯瘦的黑人老者慢慢站起身,他的臉龐上布滿了時間的刻痕,凹凸不平的皺紋讓人想起他故鄉(xiāng)龜裂的土地,讓人想起非洲大陸上那些蒼老的山峰和峽谷。“我國愿交出領(lǐng)土、主權(quán)和軍隊,服從黑色黎明公司的管理,請盡快把藍天還給我們的人民。”這位膚色黝黑的老人每說一個字都要做一次艱難的呼吸,仿佛生命正從他的身體里悄然流走。“很好,先生,命令您的政府做好權(quán)力移交的準備。”葉茂點點頭,努力按捺住心中的狂喜。雖然這只是赤道以南一個貧窮的小國家,但畢竟是一個國家!如果它可以向黑色黎明公司低頭,那么,那些大國終究也會屈服的。剩下的唯一問題,就是時間。
老人佝僂著身子,像是已經(jīng)不堪歲月的重負。他笨拙地轉(zhuǎn)身準備離開會場。“先生,作為一個領(lǐng)導人,您應(yīng)該感到羞恥!您拋棄了國家的尊嚴!”法國總統(tǒng)在他背后喊道。
“尊嚴?”老人慢慢扭過頭,“對窮人來講,那是一種奢侈品。自古以來只有一件戰(zhàn)無不勝的武器,它令銅墻鐵壁不堪一擊,這就是饑餓。”他顫巍巍地伸手拿過桌上的麥克風:“來這里之前,我曾到我國的鄉(xiāng)間去走訪。在路上,我看到一個裹著袍子的女人蹲在路邊對著田野喃喃自語。于是我命令司機停車,下車后我問那個女人:‘你在做什么?’‘在為我的禾苗祈禱。’她甚至沒有抬頭看我一眼,而是一直盯著懷里。我繞到她身前才發(fā)現(xiàn)她抱著一個皺巴巴的嬰兒——你們說兒童是天使,沒錯,在你們富得流油的國家里孩子們吃著草莓和奶酪,當然會像天使一樣可愛;但我要告訴你們,這個婦人懷里的孩子比野獸還要丑陋,他的皮膚像這只手一樣皺皺巴巴,”老人舉起自己的右手讓所有人看清楚,“他的臉被層層疊疊的褶子蓋滿,甚至看不出哪里是眼睛,哪里是鼻子。因為饑餓,這個無辜的小生命在哀鳴,聲音細微得幾乎聽不見,他在向母親要奶水。然后那位母親撩起了衣服,露出一只干癟的乳房,把乳頭送到孩子嘴里,孩子立即吮吸起來,但是足足一分鐘,母親的乳房里沒有流出任何液體。孩子松開了乳頭,無助地向著天空張開嘴巴。那位母親雙眼無神地瞪著田野,借著車燈的光芒,我看到田野里盡是死去的禾苗,一片枯黃。”
老人轉(zhuǎn)向法國總統(tǒng):“你們儲備的糧食也許可以再頂幾年,但我們貧瘠的土地上,百姓正在餓死。你知道農(nóng)民面對顆粒無收的田野時是多么絕望嗎?我們早就習慣了苦難,葡萄牙人、英國人都曾經(jīng)奴役過我們,對我們而言,黑色黎明公司不過是另一批殖民者罷了。你們認為自由比生命更可貴,那是因為你們不曾品嘗饑餓的滋味。活下去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氣,更大的擔當,那意味著把希望留給未來,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們民族的火種綿延不息。相比我們,你們這些抱著仁義道德蜷縮在糧倉里瑟瑟發(fā)抖的老鼠,才是懦夫。”老人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擲地有聲的沉寂。
會場大門在他身后轟然關(guān)上,仿佛一個時代的落幕。
三天后,鏡幕上的六萬個白體鏡關(guān)閉了,陽光像泄閘的洪水噴涌而出,照亮了非洲大陸的一角。在這個小國的邊境線上,光明與黑暗涇渭分明,藍天和夜空的分界線正好是國境線在云端的投影。一位非洲詩人看到后說,那藍色清澈得讓人流淚。
參謀站在一間裝飾樸素的辦公室里,這里長久以來一直是一片遼闊土地上的權(quán)力中心。元首坐在參謀對面,此刻,他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蒼老。窗外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但參謀知道,地球上已有許多地方重新得到陽光的恩澤,那些國家選擇了放棄先人們流血換來的獨立與自由。
“情況有多糟?”元首平靜地問,即使危機當前,他仍不失領(lǐng)袖的風范。“生態(tài)正不可逆轉(zhuǎn)地崩潰,戰(zhàn)略儲備糧消耗迅速,疾病發(fā)病率急劇上升,人們的憤怒即將達到頂點,社會在暴亂的邊緣搖搖欲墜。”參謀如實報告,“再這樣下去,恐怕會發(fā)生內(nèi)戰(zhàn)。”
元首沉默了一會,背著手走到窗前,凝望外面燈火通明的首都。“我愛這個國家。”他把額頭貼在堅硬冰冷的玻璃上,喃喃自語道,仿佛在禱告。
“我們……該怎么辦?”參謀不知所措地望著元首的背影,問。“讓人民自己選擇吧。”元首沉重地說,“就放棄獨立一事進行全民公投,如果支持率超過80%,則國家停止存在,一切權(quán)力移交給黑色黎明公司。”
西爾斯大廈。
會議室里,葉茂望著屏幕上一張巨大的世界地圖出神。這張地圖大部分區(qū)域都是灰暗的,但其間夾雜著不少小塊亮斑,仔細看去,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亮斑主要集中在非洲、中亞、南亞等貧窮地區(qū)。
圖上亮起的土地,都已經(jīng)成為黑色黎明公司的資產(chǎn)。
但這還遠遠無法讓他們滿足。
忽然,葉茂的眉毛挑了起來,地圖上有一大片區(qū)域被點亮了——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向公司俯首稱臣了。葉茂按捺住心中的狂喜,默默告訴自己: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他轉(zhuǎn)身走到窗前,眺望著夜色里燈火通明的芝加哥。
他的目光越過無邊的黑暗,越過地平線和大氣層,直抵遙遠的L1拉格朗日點。龐大的鏡幕正靜靜飄浮在那里,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放棄獨立,組成鏡幕的白體鏡也開始逐步關(guān)閉,讓陽光重新照亮這些國家的天空。
假如這面鏡子做得更大一些,會怎么樣?
假如它變成一條環(huán),將地球軌道囊括在內(nèi),是一幅怎樣的場景?
假如更進一步,把它變成一個球體……一個半徑等于地球軌道的巨大球體,又會發(fā)生什么?
葉茂閉上了眼,僅僅是想到這種可能性,就令他心馳神往。
那就是戴森球啊!一個足以將太陽輻射的所有能量全部截留的巨大裝置!
又過了兩個月,那張地圖終于全部亮起,鏡幕徹底關(guān)閉,陽光像億萬年來一樣毫無遮攔地穿過無邊虛空,擁抱它最寵愛的孩子——地球。
黑色黎明公司接管了世界。
西爾斯大廈的會議室里,公司的全體董事到齊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窗前的葉茂身上,此刻,他正俯瞰著芝加哥冉冉升起的清晨,陽光燦爛,一如往日。
“先生們,這是新時代的雅爾塔會議。”葉茂終于轉(zhuǎn)過身來,躊躇滿志地說道。“是的,我們將在此制定世界的新秩序。”馮揚說。“不,”葉茂糾正他,“不是‘我們’,而是‘我’。”
“什么?”馮揚愣了一下,以為自己沒聽清楚,“葉先生,請你再說一遍。”
葉茂沒有重復剛才的話,而是慢慢抬起手,摘掉了那副似乎要永遠黏在他鼻梁上的墨鏡。“建立新秩序的第一步,是決定誰站在頂點。”他平靜道,“感謝你們所做的一切,我不再需要你們了。”
法國人丹尼斯站了起來。“把話說清楚些,葉茂。世界屬于公司,每位股東都有一份。”
“不,它屬于我。”葉茂說,“權(quán)力的金字塔頂,永遠狹窄得只能站下一個人,這一點,各位應(yīng)該都十分清楚。我之前說過,資本主義發(fā)展到頂峰,是最多的財富集中在最少的人手里——我現(xiàn)在要更正一下:資本主義發(fā)展到頂峰,是整個世界掌握在一個人手里。”
會議室里陷入了沉默,富豪們面面相覷。
“你覺得那個人,是你?”丹尼斯第一個打破寂靜,他輕蔑地笑了一聲。
“為什么不可以是我?”葉茂的語氣依舊平淡,仿佛是在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我很遺憾,葉先生。”丹尼斯雙手交疊放在腹部,“我原本以為我們的合作能持續(xù)得更久。”“已經(jīng)夠久了。”葉茂回答。
“假如你控制了世界,你要做什么?”馮揚好奇地問,他實在想不明白,這個忘恩負義的年輕人怎么會覺得自己能對抗這間會議室里的所有人。
“我將完成一項前無古人的壯舉。”葉茂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要把人類歷史再大大向前推進一步。”
“說詳細點。”丹尼斯皺了皺眉。
“石油,煤炭,我們在這些低級的能源形式上已經(jīng)浪費了太多光陰。幾個世紀以來,不,幾千年以來,我們的每一次能源革命,都只不過是在尋找更高級的木柴。”葉茂攤開雙手,“現(xiàn)代文明的基礎(chǔ)仍然建立在化合物的燃燒之上,從這一點來說,我們與那些鉆木取火的老祖先相比,并沒進步多少。你們想過這是何等的浪費嗎?”他忽然伸手指向天空,“就在那兒,每個人抬頭就能看見的地方,有一臺核聚變反應(yīng)爐,你們不想著開發(fā)它,卻只顧計算成本、收益、供應(yīng)、需求,把整個社會不斷拖入低效率的循環(huán)之中——”
“葉先生,你多半是瘋了。”馮揚終于開口道,“我原以為你會說出些更有見地的話,但現(xiàn)在看來,你和那些叫囂著要優(yōu)先開發(fā)太陽能的環(huán)保主義者一樣,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現(xiàn)實。”“董事會在此免去你的職務(wù)。”丹尼斯接口說。他拍了拍手,會議室的門開了,幾名持槍的士兵魚貫而入,槍口對準了葉茂。
“我拒絕。”葉茂笑著搖搖頭。那幾名士兵忽然調(diào)轉(zhuǎn)槍口,對準了公司的董事們。
丹尼斯一時驚怒交加,咆哮道:“你們做什么?!”“抱歉,老板,但葉先生開出了高得多的價錢。”一個看著像是隊長的人說道,“自始至終,我們沒看到你們這幫廢物在征服世界的過程中做了什么,所以,我們決定跟隨一個真正有決定權(quán)的老大。”
“丹尼斯先生,一路走好。”葉茂忽然沖他彬彬有禮地鞠了個躬。他話音剛落,一束耀眼的陽光突然從窗外射入,直接打在丹尼斯臉上。
丹尼斯爆發(fā)出一聲哀嚎,馮揚眼睜睜看著他的頭顱在聚焦光束中燃燒起來,法國人在地上掙扎、打滾、爬行,用手捂住面龐想要躲開光束,但光束追蹤著他的運動,甚至直接燒穿了他的手掌。僅僅七八秒鐘,丹尼斯翻騰的軀體就停止了顫動,他的腦袋變成了一顆焦黑的骷髏,空氣里滿是烤肉奇異的香氣和毛發(fā)燒煳的臭味。
光束消失了,會議室的玻璃窗上多了一個邊緣被燒熔的紅色小洞,馮揚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驚恐的表情。
“‘天眼’系統(tǒng)所用的軟件是我親自開發(fā),它就像我自己的孩子,所以,很可惜它不會聽從你們的指令,而只會服從于我。”葉茂笑得很安詳,“但我并非沒有良心,我保證,各位都會是蟻后階層的成員。至于丹尼斯先生——”他瞥了一眼地上仍在冒煙的尸首,厭惡地揮了揮手,那幾名士兵將丹尼斯的遺體拖了出去。“萬分抱歉,權(quán)力總是伴隨著流血,你們都是聰明人,想必知道以后該怎樣行事。”
一個人,擁有整個世界。
那次會議后的很多天里,馮揚都在思考這究竟意味著什么。數(shù)十年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落伍了,變成了一個來自舊日的幽靈,時代變化的節(jié)奏快得讓他無法理解了。
葉茂暫時保留了各國的行政機構(gòu),仍讓各國原本的領(lǐng)導人治理國家,畢竟,他再狂妄也不會認為自己能處理大大小小二百多個國家的事務(wù)。
然后,葉茂向領(lǐng)導人們下達了一道命令——建造一座能夠包圍整條地球公轉(zhuǎn)軌道的巨大鏡幕。根據(jù)他的規(guī)劃,這項工程意味著世界上八分之一的人口必須從事苦役,以保證白體鏡的生產(chǎn)、制造和部署。
這道命令就像一粒落進彈藥庫的火星,整個世界瞬間炸開了鍋。四處都有人反抗、宣布起義,一場新的政治風暴已然成型。每天都有新消息傳到西爾斯大廈,報告某個地區(qū)又脫離了黑色黎明公司的管轄,但葉茂卻似乎毫不擔心。
大廈頂層那間會議室儼然已經(jīng)成為世界的心臟。葉茂吃住都在這里,他仿佛一個皇帝,從芝加哥的天際線俯瞰著腳下的整個地球。
會議室墻上,電子地圖上不停地有紅色斑點亮起,每個斑點都代表一座失控的城市。起初,斑點出現(xiàn)的速度很慢,每個人都在等待,等著看第一批膽敢越過雷池的家伙會落得什么下場。出乎意料,葉茂似乎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第一個獨立的城市——巴黎,竟然在整整一個月內(nèi)都沒有受到任何武裝打擊,甚至連日照都沒有被剝奪。于是反叛者們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葉茂的地圖上紅色斑點出現(xiàn)的速度越來越快,仿佛一場在地球表面瘋狂傳播的瘟疫,當半個世界變成刺目的猩紅色時,葉茂終于行動了。
馮揚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天氣陰郁,幾公里外便是巴黎,數(shù)百年來歐洲藝術(shù)的圣域。如今,它是第一個站出來帶頭反抗黑色黎明公司的城市,法國人民發(fā)揚了爭取自由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推翻暴君方面,他們的經(jīng)驗比世上任何一個民族都更豐富。
槍打出頭鳥,殺雞給猴看。很簡單的道理。馮揚并不同情巴黎人,也并不期待巴黎人能夠成功,但是他真切地希望這些聲勢浩大的反叛軍能做出點出人意料的舉動,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封鎖城市,擺出一副要打巷戰(zhàn)的樣子。
那可是從大革命時代起就已經(jīng)過時的伎倆啊。
“先生,我們的部隊不能再前進了,傷亡實在太大。”馮揚身旁,一名將軍向葉茂報告道。迄今為止,葉茂所指揮的部隊已經(jīng)動用了除戰(zhàn)略核導彈以外的一切武器。“你們做得很好,接下來就交給我,天黑之前,我會擊潰這座城市。”葉茂說道。
那位將軍停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但他最后還是開口問道:“有沒有人告訴過您,您很像某個人?”“誰?”“阿道夫·希特勒。”
葉茂盯著將軍看了一會兒,眼神沒有任何變化。
“你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鬼,卻他媽的有一股驚人的魄力。”將軍繼續(xù)道,“我以不得不聽從你的號令為恥,也堅定不移地相信你正在帶領(lǐng)我們走向滅亡,總有一天歷史會把我們都送上紐倫堡法庭,而我將要像納粹戰(zhàn)犯一樣,和你一起站在被告席上。”
“我就當這是贊揚吧。”葉茂面無表情,“叫你的部隊馬上放棄陣地,后撤三十公里。”
戰(zhàn)場上,硝煙的氣味刺激著馮揚的鼻腔。黑色黎明公司的所有股東都被葉茂“請”來觀看這場決戰(zhàn)。“先生們,你們有沒有聽過索多瑪?shù)墓适拢俊比~茂回頭望著他們,笑道。
“那是《圣經(jīng)》里的一座城市,因為罪行累累而被天火焚成了灰燼。”有人回答。“沒錯。”葉茂點點頭,“我將再現(xiàn)上帝毀滅索多瑪?shù)纳褊E。”
他話音剛落,一道光柱穿透厚厚的云層,籠罩了巴黎。光柱帶來的熱量導致了強大的冷熱空氣對流,一股狂風驅(qū)散了陰霾,吹得人幾乎站立不穩(wěn)。巴黎上空出現(xiàn)了一塊明澈的藍天。
“這是整個南半球的陽光。”葉茂指向那條光柱。他招招手,旁邊的士兵遞給他一臺電腦。“各位,這是衛(wèi)星拍攝到的圖像,有興趣看看嗎?”
馮揚等人圍了過去。屏幕以俯瞰的角度呈現(xiàn)了城市全景,數(shù)百平方千米的土地被超過四千度的高溫持續(xù)加熱,城市邊緣,反抗軍陣線上的坦克開始全力向外突圍,試圖越出光柱籠罩的范圍。但在陽光照射下,它們的外殼逐漸變得紅熾,然后開始熔化,就像火爐上的奶油布丁。城內(nèi)的馬路上升起裊裊青煙,柏油吱吱作響,車輛的輪胎慢慢融化成黏糊糊的黑色流體。
在陽光的炙烤下,塞納河面上彌漫起大團蒸汽,洶涌澎湃的巨浪無情地把兩岸的船只卷入水底,加油站一個接一個地發(fā)生爆炸,大火幾乎在城市各處同時騰起,狂風推波助瀾,很快,地平線上的半邊天空被火舌燎成了血一般的鮮紅,仿佛蒼穹上撕開了一條巨大的傷疤。
“我們來仔細瞧瞧這座驕傲的城市。”葉茂說著放大圖像,屏幕中央出現(xiàn)了一個暗紅色的針狀物體,馮揚看了幾秒鐘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埃菲爾鐵塔。
兩個世紀前,建筑師居斯塔夫·埃菲爾在巴黎市中心豎起了這座鐵塔。從那時起,尼羅河畔的法老金字塔終于不再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物,埃菲爾鐵塔成了人類紀念鐵器文明的豐碑。它自落成之日起便歷經(jīng)風雨,莫泊桑和福樓拜的詆毀都沒能摧毀它,但在熾熱陽光的照耀下,鐵塔黯淡、堅不可摧的外殼逐漸變紅,顯現(xiàn)出了一種柔軟的美感,仿佛一根插在大地上的巨型蠟燭。
在自然的偉力面前,一切人工建筑都像玩具般脆弱、不堪一擊。七千噸鋼鐵被無情加溫,埃菲爾鐵塔開始熔化了,像被春風拂過的細長冰凌。灼熱的火流從離地三百米的高空滾滾傾瀉而下,仿佛天堂的鍛爐對著人間打開了閘門。隨著時間推移,鐵塔熔化得越來越快,塔底基座周圍形成了一片沸騰的金屬湖泊——終于,鐵塔尖端猛然從半空跌落了下去,就像云端有一只無形的大手伸出,將它狠狠拍向大地。
塞納河枯竭了。昔日的綠波已經(jīng)化作霧氣蒸發(fā)殆盡,只余焦枯的河床。“看看這些,多么美妙啊。”葉茂驚嘆著,同時手指在屏幕上不斷點擊,衛(wèi)星的視角隨之在巴黎各處不斷跳躍:盧浮宮、凱旋門、圣母院、香榭麗舍大街……所有這些象征法蘭西詩意與浪漫之地都陷入了火海,雨果、巴爾扎克、莫奈、塞尚、路易十四、拿破侖,那些作家的故事與傳奇,那些藝術(shù)家的心血與杰作,那些皇帝的榮耀與偉業(yè),連同巴黎城沉淀數(shù)百上千年的歷史與文化,都在燦爛的陽光中熊熊燃燒、灰飛煙滅。
巴黎西郊的拉德芳斯新區(qū)是現(xiàn)代摩天大樓的集中地,雖然遠離古建筑密集的內(nèi)城二十區(qū),但這里同樣沒能逃過浩劫。整座城市燃燒的嗶嗶剝剝爆響中,一幢超過一百二十米高的大樓轟然垮塌。仿佛第一張多米諾骨牌被推倒,拉德芳斯新區(qū)各處,過去驕傲地撐起了現(xiàn)代巴黎天際線的建筑接連倒下,樓宇坍塌的聲音在地平線上回蕩不絕,連遠在城外的馮揚都能聽到那恐怖、連綿不斷的巨響。
葉茂閉上了眼。“啊,真是動聽!這才是《馬賽曲》應(yīng)有的調(diào)子!”他贊嘆道。
如果地獄確實存在,那么它已經(jīng)來到了人間。
葉茂的電腦上突然跳出一個窗口,有人正請求與他通話。葉茂點了一下,一張表情充滿絕望的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上。
“葉先生,我們愿意即刻放下武器投降,請您停止對我們的攻擊。”那人似乎正身處一座地下掩體之中,他的語氣幾近哀求。
“你們已經(jīng)沒有武器可以放下了,自然也談不上什么投降的問題。”葉茂平靜地回答,“我不會仁慈,不會寬恕,不會原諒。你們不必祈禱,也不必哭泣,這是你們自己選擇的道路。”
反抗軍的首領(lǐng)還在做著徒勞的努力,但馮揚已經(jīng)從屏幕上移開了目光。他知道,不將這座城市徹底變成焦土,葉茂不會罷手。
這是現(xiàn)代的索多瑪,與《圣經(jīng)》中記載的一樣,它唯有毀滅一途可走。
可馮揚還是低估了葉茂的手段。接下來的一天一夜里,整個南半球的陽光持續(xù)不斷地灑落在這座城市上,以昔日的巴黎為中心,大地上出現(xiàn)了一片沸騰的熔巖湖泊。等葉茂終于下令停止照射,熔巖湖泊迅速冷凝,形成了一片光滑、遼闊的玻璃平原。此后每當夜幕降臨,玻璃平原便會毫不走樣地映出群星與銀河,仿佛一只眺望著蒼穹、永不瞑目的眼睛,又像一塊極具簡潔美感的墓碑,警示著世人反抗黑色黎明公司的下場。
太平洋某處。
馮揚站在落地窗前,欣賞著外面海水中游動的美麗魚類。“馮先生,這里還不錯吧?”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馮揚轉(zhuǎn)過身,肥胖得簡直就像一頭海象的湯普森·摩根正穿過房間向他走來。
“很漂亮。”馮揚簡潔地評論道。這間巨大的水下溫室是他的馮氏量子與摩根財團共同投資的成果,馮揚舉目遠眺,周圍平坦的水底沙地上,還坐落著幾十個相似的溫室。
湯普森走到窗前。
“看看,您找來的那個瘋子給世界帶來了多大的麻煩。”馮揚輕聲道。
“葉茂會把事情搞成今天這個樣子……我也是始料不及。”湯普森苦笑,“他已經(jīng)掌握了世界上最強大的武器。”
“可這武器并非沒有弱點。”馮揚抬頭望著頭頂清清亮亮的海水,“白體鏡聚焦的陽光也許能蒸發(fā)陸地上的一切目標,但要對付海洋……它就無能為力了。大海會成為我們最可靠的屏障。”
“我不太明白,馮先生,您是為了什么才加入我的計劃?”湯普森問。“那么您呢,又是為了什么才作出建造這個基地的決定?”馮揚反問道。
“不是什么高尚的理由。”湯普森揮揮手,“我只是不想有一天步丹尼斯的后塵而已。葉茂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巴黎那場戰(zhàn)爭之后,他讓我感覺不到絲毫的生命安全保障。”
馮揚沉默地點點頭,表示自己也是一樣。
隔著海水,依稀可見透明溫室之間由走廊彼此連通,這座坐落于太平洋水底的基地將成為繼巴黎之后,第二個反抗葉茂的根據(jù)地。而頗有諷刺意味的是,它的締造者,是黑色黎明公司的兩位大股東。
“作為政客,我們犯了大忌諱,兩邊下注。”馮揚忽然笑了,“但作為商人,這并沒有什么錯,規(guī)避風險而已。巴黎那幫倒霉蛋辜負了我們的期望,虧得我還花了好大一筆錢武裝他們。”
“把那當成正常的虧損吧,馮先生。”湯普森拍了拍他的肩膀,“商人是最不怕冒險的人,只要風險與回報成正比,就有投資的價值。從前沒幾個人相信黑色黎明公司能真的走到最后,但它成功了。至于現(xiàn)在……你準備好再成功一次了嗎,馮先生?”
“親手摧毀我們上一次的成功?”馮揚又笑了出來。
“比起在葉茂的獨裁下生活,我更愿意面對過去政府的游戲規(guī)則,政府是一幫混蛋,但至少不會像君主那樣要求你變成一條狗,而你能否吃飽,都要看主人的心情。”湯普森皺了皺眉。
一陣敲門聲響起。“進來。”湯普森轉(zhuǎn)身喊道。一個穿著白袍的研究人員推開門:“摩根先生,馮先生。”他向兩人點點頭,“按你們的要求,我把它帶來了。”他舉起手中一個灰色的立方體。
“這么說已經(jīng)完成了,伊格諾夫博士?”馮揚眉毛一挑,毫不掩飾驚喜的神色。
“是的。”伊格諾夫說著,把那個灰色立方體放在了桌上。“給我們看看,博士。”湯普森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開始。
伊格諾夫打開隨身帶來的電腦,在鍵盤上敲擊了一陣。
立方體周圍的空間出現(xiàn)了熟悉的異樣變化。但這次,從立方體中部滲出的不再是白體鏡的鏡面,而是一片圓形的黑暗區(qū)域。它漸漸擴張開來,覆蓋了整個桌面。
馮揚伸出手,碰了碰那塊若有實質(zhì)、懸浮在桌面上方的黑暗。
與那次試圖觸摸白體鏡一樣,他什么都沒有感覺到。
“既然存在反射一切電磁波的白體場,那么與之對應(yīng),理當有能夠吸收一切電磁波的黑體場。這是很自然的聯(lián)想。”伊格諾夫說道,“在白體鏡的基礎(chǔ)上進行反向開發(fā),理論上并不難,而實際……也是如此。”他有些慚愧地低下頭:“從白體場轉(zhuǎn)變?yōu)楹隗w場,甚至不須改動發(fā)生器的物理結(jié)構(gòu),只要修正它的部分軟件參數(shù),就能將吸收率從零變?yōu)闊o窮……我必須承認,葉茂是個天才。他才是真正的巨人,而我們不過是站在他肩膀上的侏儒。”
湯普森欣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和你的團隊已經(jīng)做得很好,辛苦了。如果說白體鏡是世界上最銳利的矛,那么多虧你們,我們現(xiàn)在擁有了世界上最堅固的盾。”“不,先生,這么說還為時尚早。”伊格諾夫抬起頭,“黑體能夠吸收一切電磁波,但不等于它不會向外發(fā)射電磁波。”
“什么?”湯普森明顯愣了一下,顯然沒太明白。
“黑體場在吸收電磁波的同時,本身會被電磁波的能量不斷加溫。”伊格諾夫解釋道,“進入黑體的能量不可能憑空消失,這是質(zhì)能守恒定律所不允許的。它們要么被儲存起來,要么重新以光和熱的形式向外發(fā)散。”
湯普森看起來像是迎面重重挨了一拳,他不自覺地扶住了桌子:“這么說,我們用黑體屏障對抗白體鏡聚焦陽光的法子——”“不太行得通,還不如靠海水來得穩(wěn)妥,畢竟葉茂不可能蒸干海洋。”伊格諾夫承認道,“如果只憑黑體場來對付聚焦光束,它遲早會被加溫成一片紅熾,最后吸收多少能量就釋放多少能量,變成一種沒有意義的防御措施。”“那豈不是說……我們的部隊只能龜縮在海洋里,無法重返陸地?”湯普森有些喪氣地垂下了頭。
馮揚沉默了一會兒。“但從黑體屏障開啟,到被加溫至無法再發(fā)揮作用,這中間是有時間差的吧?”他終于問道。“您的目光很敏銳,的確是這樣。”伊格諾夫點點頭,“因此,我倒是有個新的主意。”
“說吧,博士。”馮揚道。
“如果我們有辦法修改太空中鏡幕的參數(shù),令它由白體轉(zhuǎn)為黑體,暫時吸收一切射向地球的陽光——”伊格諾夫邊說邊比畫著,“那么,這段時間內(nèi)大氣層中的白體鏡將毫無用武之地,在鏡幕被加溫到失效之前,我們可以用常規(guī)軍事手段拿下葉茂。”
“這段時間大概有多久?”湯普森問。
“不好說,我沒有精確計算過,但想來不會超過三十分鐘吧。”伊格諾夫有些無力地一笑,“您知道太陽的能量輸出功率是多少嗎?每秒三點八乘以十的二十六次方焦耳!就算只考慮地球接收到的部分,那也高達一點七乘以十的十七次方瓦特。”
“先不說三十分鐘夠用來干什么,如果我們有能力修改白體鏡參數(shù),還不如直接命令它們?nèi)筷P(guān)閉呢。”湯普森苦笑。“我們對‘天眼’系統(tǒng)可以做的手腳實在有限,但也不是束手無策。”馮揚忽然說道,“雖然‘天眼’系統(tǒng)采用的是葉茂編寫的軟件,不過別忘了,白體鏡內(nèi)置的芯片,幾乎全是馮氏量子的產(chǎn)品。”
湯普森扭頭望向他:“這么說,傳言是真的了?”他露出一個有些玩味的笑容,“馮氏量子,真的在自己的產(chǎn)品里裝有后門?”“不是后門,我們不會這么砸自己的招牌。”馮揚面無表情,“我們有芯片的藍圖和一切調(diào)試數(shù)據(jù),給我的工程師一點時間,讓他們看看能否找出辦法,試著從外部攻破這些白體鏡……”
一年以后。
約翰·施密特將軍站在風暴號的中央控制室內(nèi),這艘龐大的俄亥俄級潛艇曾在美國海軍服役,后來它被摩根財團買下,并成為了太平洋反叛軍的主力戰(zhàn)艦之一。
“將軍,您準備好了嗎?”馮揚走到他身后,輕聲問道。“我不知道。”施密特實話實說,“我服役已經(jīng)有整整三十年,但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指揮這樣一場戰(zhàn)爭。”“那么,就信任您的直覺吧。”馮揚說,“如果您的直覺認為可以,我們就開始。”
施密特深吸一口氣。“只有一次機會。這個責任未免太大了點。”他盡力讓自己笑了笑,但那笑容實在有些僵硬。“艾森豪威爾下令發(fā)動諾曼底登陸之前,誰也不知道天氣究竟會好轉(zhuǎn)還是會惡化,他賭了一把,很幸運賭贏了。”湯普森也走到將軍身后,“與那時相同,我們現(xiàn)在也一樣面臨著人類歷史的拐點——理智可以解決大部分問題,但永遠無法解決全部問題。”
施密特再次深吸一口氣。“很好,博士,啟動吧。”他轉(zhuǎn)向控制室另一頭的伊格諾夫,伊格諾夫點點頭:“三十分鐘,將軍。一定要快。”他按下控制臺上的一個按鈕。
太平洋上空,晴朗的白晝剎那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所代替。
馮揚的工程師們找到了侵入“天眼”系統(tǒng)的方法,但他們無法令白體鏡直接停止工作,而只能短暫地改變它的反射參數(shù)。
L1拉格朗日點上的鏡幕變成了一面黑體屏障。
風暴號浮上水面,一同浮出的還有太平洋叛軍的整個潛艇艦隊。
接下來的事情,就與商人完全無關(guān)了。馮揚看了一眼施密特將軍的背影,走出控制室。“你去哪兒,馮先生?”湯普森在他身后喊道。“我要透透氣。”馮揚頭也不回地答道。
馮揚不顧水兵的阻攔,爬出指揮塔,走上風暴號的甲板。遠處的水面上不斷有火光亮起,艦隊正在朝美國大陸發(fā)射導彈,沒有了聚焦光束的攔截,這是他們癱瘓葉茂所指揮的軍事力量的唯一機會。
與此同時,陸地上蟄伏已久的叛軍部隊也開始行動了。
導彈升空的聲音震耳欲聾,蓋過了太平洋洶涌澎湃的濤聲。馮揚頭頂,天空已經(jīng)開始慢慢亮起,從黑色變成暗淡、不祥的血紅色。
一點七乘以十的十七次方焦耳。馮揚默念著這個數(shù)字,這是太陽每秒鐘傾瀉在地球上的能量。在如此強大的能量的持續(xù)加熱下,黑體屏障會逐漸升溫,先是變成紅色,然后再變成橘色、黃色,沿著光譜上的普朗克軌跡不斷前進,最后變成白色——到那時,它釋放出的光與熱就足以再度重新為“天眼”系統(tǒng)所用,形成毀滅巴黎的那種高能聚焦光束。
三十分鐘。
人類歷史上可曾有任何一場戰(zhàn)爭會在這么短時間內(nèi)決定勝負?
第一輪猛攻過后,潛艇艦隊的發(fā)射頻率漸漸稀疏了下來。但馮揚已經(jīng)沒心思去想戰(zhàn)況究竟發(fā)展到了什么地步——那是施密特要操心的事情。馮揚呆呆保持著抬頭仰望的姿勢,天空正逐漸從血紅色過渡為溫暖的橘黃色,那柔和的光芒灑落在海面上,讓太平洋的波濤看起來就像熔化了的黃金。
時間仍在流逝,蒼穹越來越亮,一天之中的第二次黎明正從海平線上緩緩升起。
馮揚沒來由地想起了一位詩人對“自由”的評論。
這位詩人說,談到自由,它首先是血紅的,然后,它也是五彩繽紛的。
同一時間,西爾斯大廈內(nèi)。
葉茂站在窗前,他的身影看起來從未如此孤單。周圍的城市已經(jīng)陷入火海,反叛軍正集結(jié)一切力量試圖攻陷芝加哥。
“葉先生,這里不安全,請您立即離開。”他身后的參謀催促道。
“你覺得我會贏,還是會輸?”葉茂問道,他仍舊站在原地,絲毫沒有移動的意思。
參謀閉上了嘴,這種問題,不回答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他們干得不錯。”葉茂沒有繼續(xù)追問,而是抬頭看了一眼逐漸亮起的天空,語氣中甚至有幾分贊嘆的意味。“我們的工程師已經(jīng)找到了他們?nèi)肭帧煅邸到y(tǒng)的方法,”參謀說道,“系統(tǒng)修復即將完成,再過不久,我們就可以重新使用陽光對他們進行毀滅性的打擊——”
“沒必要。”葉茂忽然笑了,“他們做得比我更好。”
“什么?”參謀沒有理解他的意思。
“你走吧。”葉茂揮了揮手,似乎是喪失了繼續(xù)談下去的興趣。
參謀不敢違抗葉茂的意思,低低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走出房間。
葉茂重新把目光移向窗外。
白體鏡只能單純反射陽光,但黑體屏障可以直接吸收陽光的能量,相比之下,黑體才是建造戴森球的最理想材料。
做到這個地步,黑色黎明公司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
人類的歷史不會再回頭了。
西爾斯大廈突然騰起明亮的火光,從頂層開始,火焰不斷向下層擴張,吞沒沿途的一切。
太平洋東部,風暴號甲板上。
天空終于重新變得蔚藍。馮揚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背后傳來,湯普森的聲音響起:“結(jié)束了。”
多年以后。
第九碎片正在就位。如果只憑肉眼,即便從子午號空間站這么近的位置,也很難發(fā)現(xiàn)它。只有當?shù)诰潘槠c子午號運行到相對夾角合適的時候,才能從黑暗的星空背景中察覺它的存在。
“我來接班了,孫昭。”霍夫曼走進控制室,朝孫昭打了個招呼。孫昭點點頭,離開操縱臺給霍夫曼讓開位置:“快好了,剩下的都是微調(diào)工作,再觀察一兩天,我們就可以離開了。”
“挺難以置信的,是不是?”霍夫曼坐了下來,把臉湊近觀測窗,“過去那么多年里,我們都認為這是人力不可能完成的‘上帝工程’。”
“我一直在想,我們究竟該感謝誰。”孫昭活動了一下有些酸疼的肩膀,“是三十分鐘戰(zhàn)爭里的那些英雄嗎?馮揚?湯普森?還是施密特或者伊格諾夫?”
霍夫曼欲言又止地搖了搖頭。
“咱們看法一致。”孫昭會心一笑。
三十分鐘戰(zhàn)爭以它的持續(xù)時間命名,這場短暫的戰(zhàn)爭在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至今為止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曾擁有全世界的人——葉茂,在那場戰(zhàn)爭中走向了滅亡,與古今其他不得善終的暴君落得同樣下場。
“葉茂在三十分鐘戰(zhàn)爭結(jié)束前引爆了西爾斯大廈,自焚而死,沒給軍事法庭留下審判他的機會。”孫昭說,“有關(guān)他生平的記載寥寥無幾,他在世時也幾乎不談?wù)撟约旱倪^去。這個人就像突然從歷史的長河里冒了出來,然后又突然沉了下去,除了攪起一大片水花和激流之外,了無痕跡。”
“但他的影響至今猶存。”霍夫曼說,“圍繞葉茂產(chǎn)生的各種猜想足夠編出幾套大部頭專著,有一種說法甚至認為他是為了強力推動人類文明進程,才建立黑色黎明公司……”“這些說法多半都是無稽之談。”孫昭揮了揮手,“不過有一點不可否認,相比黑色黎明公司建立之前,我們確實有了長足的進步。”
陽光掃過控制室,“照出”了空間站外的一大片黑暗區(qū)域——來自宇宙各個方向的星光理應(yīng)是均勻的,但在子午號附近,一片邊長約兩百千米的區(qū)域內(nèi)沒有任何光線存在,仿佛從鑲滿星辰的“墻壁”上摳出的一個正方形孔洞。
這就是夜幕工程的第九塊碎片。不過,與它的名字相反,這個工程預示著一個光明的未來。
夜幕工程的前八塊碎片都已經(jīng)均勻分布在地球軌道上,它們是全球聯(lián)合政府制造的巨型黑體場,用以吸收陽光。如今的傳輸技術(shù)已經(jīng)可以保證它們接收的能量及時送回地球,而不致讓黑體場被加溫到紅熾狀態(tài)。
古老的戴森球設(shè)想實現(xiàn)之日,也許不那么遙遙無期了。至少,夜幕工程結(jié)束后,地球軌道上將出現(xiàn)一條寬大、斷續(xù)的類戴森環(huán)裝置,截留太陽輻射到黃道面上的大部分能量。人類將開始從卡達謝夫標度中的Ⅰ型文明向Ⅱ型文明跨越。
子午號從第九碎片前緩緩移過,孫昭睜大眼睛努力想從它里面看到些什么,哪怕是一絲漣漪也好——可是沒有,什么也沒有。
這是夜幕的碎片,一片純凈、毫無雜質(zhì)的黑暗。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黑色黎明’。”他聽見身邊的霍夫曼喃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