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揚·馬特爾作品集(全三冊)
- (加拿大)揚·馬特爾
- 5835字
- 2020-06-18 16:52:50
8
我們這一行通常說動物園里最危險的動物就是人。這句話的大概意思是,人類過度的掠奪使整座星球都成了我們的獵物。更具體地說,我們想到的是這么一些人,他們給水獺喂魚鉤,給熊喂剃須刀,給大象喂里面有小釘子的蘋果,給動物喂各種五金制品:圓珠筆、回形針、安全別針、橡皮筋、梳子、咖啡勺、馬蹄鐵、碎玻璃片、戒指、胸針和其他珠寶(而且不只是便宜的塑料手鐲,也有黃金婚戒)、吸管、塑料刀具、乒乓球、網球,等等。訃告上由于被人喂了異物而死亡的動物園里的動物包括長頸鹿、野牛、鸛、美洲駝、鴕鳥、海豹、海獅、大型貓科動物、熊、駱駝、大象、猴子以及幾乎所有種類的鹿、反芻動物和燕雀。動物飼養員都知道哥利亞之死;他是一頭雄海象,一頭重達兩噸的龐大的珍貴野獸,是他所在的歐洲動物園的明星,受到所有游客的喜愛。他在吃了一個人喂他的破啤酒瓶之后死于內出血。
這樣的殘忍常常更加主動、直接。文獻記載了動物園里的動物遭受各種折磨的報告:一只鯨頭鸛在嘴被一把錘子砸爛以后死于休克;一頭雄性麋鹿在一名游客的刀下失去了胡須和一塊食指大小的肉(這頭鹿六個月后被毒死);一只猴子伸手去拿遞給它的堅果時被弄斷了胳膊;一頭鹿的角遭到了鋼鋸的襲擊;一匹斑馬被劍刺中;還有用其他東西,包括手杖、雨傘、發夾、縫衣針、剪刀和諸如此類的東西,對其他動物進行的攻擊,目的通常是要挖出一只眼睛,或者傷害性器官。動物也會被投毒。還有一些丑行甚至更加下流,離奇:手淫者在猴子、驢子和小鳥面前干得大汗淋漓;一個宗教狂熱者割下了一條蛇的頭;一個瘋子喜歡上了在駝鹿嘴里小便。
在本地治里,我們相對幸運一些。我們沒有不斷攻擊歐洲和美洲動物園的虐待狂。盡管如此,我們的金色刺豚鼠還是不見了,父親懷疑是被人偷去吃掉了。各種鳥——雉雞、孔雀、金剛鸚鵡——在貪圖它們美麗的人手里丟了羽毛。我們曾經抓住一個拿著一把刀爬進鼷鹿圈的人;他說他要懲罰邪惡的羅波那(他在《羅摩衍那》里變成鹿,綁架了羅摩的配偶悉多)。還有一個人在偷一條眼鏡蛇時被當場捉住。他是個耍蛇人,自己的蛇死了。他和蛇都得救了:眼鏡蛇不用去過受奴役的生活,忍受糟糕的音樂,而人則避免了可能被蛇咬到的那致命的一口。有時我們得對付扔石頭的人,他們認為動物太平靜了,想要得到反應。有一位女士的紗麗
被一頭獅子抓住了。在極度尷尬和死亡之間她選擇了前者,像一只玩具轉線盤一樣打著轉。事實是,這甚至不是個意外。她向前湊過身子,把手伸進籠子里,在獅子面前晃動著紗麗的一端,這是出于什么目的,我們一直沒弄明白。她沒有受傷;很多被這一情景吸引的人來幫她。她紅著臉對父親作出的解釋是:“誰聽說過獅子吃棉紗麗?我以為獅子是食肉動物呢。”最大的麻煩制造者是那些給動物喂食的人。盡管我們很警惕,動物園的獸醫阿塔爾醫生還是能根據有消化問題的動物數量來判斷哪一天是動物園游客最多的一天。他把由于吃了太多的碳水化合物,尤其是太多的糖,而得的腸炎和胃炎叫做“美味炎”。有時候我們希望人們只喂甜食。人們有一種看法,認為動物可以吃任何東西,卻不會有健康問題。事實并非如此。我們的一只懶熊吃了一個人給它的腐爛的魚以后因為腸子大出血而病得很嚴重,而那個人卻相信自己是在做好事。
就在售票處旁邊,父親用鮮紅的字在墻上寫道:你們知道動物園里最危險的動物是什么嗎?一支箭頭指向一道小小的簾子。有那么多只急切好奇的手去拉開簾子,我們不得不定期更換簾子。簾子后面是一面鏡子。
但是我付出了代價,了解到父親相信還有一種動物甚至比我們更加危險,而且這種動物非常常見,在每一座大陸上,每一處棲息地都有:可怕的物種Animalus anthropomorphicus,即人眼里的動物。我們都遇見過這種動物,也許甚至還養過一只。這是一種“漂亮”“友好”“可愛”“忠誠”“快樂”“善解人意”的動物。這些動物埋伏在每一家玩具店和兒童動物園里,關于它們的故事數也數不清。它們是那些“邪惡”、“嗜血”、“墮落”的動物的補充,后者燃起了我剛才提到的那些瘋子的怒火,他們用手杖和雨傘對它們發泄怨恨。在兩種情況下,我們都在看一只動物時看到了一面鏡子。癡迷于把我們自己置于一切的中心,這不僅是神學家的災禍,也是動物學家的災禍。
動物就是動物,無論是在本質上還是在實際上都與我們迥然不同,我兩次得到這一教訓:一次從父親那里,一次從理查德·帕克那里。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正安靜地獨自玩耍。父親叫我們了。
“孩子們,到這兒來。”
出了什么事了。他的語調在我腦子里拉響了一只小警鐘。我迅速回顧了一遍自己的良心。它是清白的。拉維肯定又闖禍了。我不知道這次他做了什么。我走進起居室。母親在那兒。這很不尋常。教訓孩子和照料動物通常都是由父親去做的。拉維最后一個進來,他那張罪犯的臉上寫滿了過失。
“拉維,派西尼,今天我要給你們上非常重要的一課。”
“噢,真的嗎,這有必要嗎?”母親打斷他說。她的臉紅了。
我倒吸了一口氣。如果平常如此沉著、如此鎮靜的母親現在卻如此擔心,甚至不安,那就意味著我們有大麻煩了。我和拉維交換了一下眼神。
“是的,有必要,”父親生氣地說,“這很可能救他們的命。”
救我們的命!現在我腦子里拉響的不是小警鐘——而是大警鐘,就像我們聽見的從離動物園不遠的耶穌圣心堂傳來的鐘聲一樣響。
“但是派西尼呢?他只有八歲。”母親堅持說。
“最讓我擔心的就是他。”
“我沒犯錯!”我脫口叫道,“是拉維的錯,不管是什么事。是他干的!”
“什么?”拉維說,“我什么錯也沒犯。”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噓!”父親舉起手說。他看著母親。“吉塔,你看見派西尼了。他這個年齡的男孩子喜歡到處亂跑,探頭探腦。”
我?到處亂跑?探頭探腦?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為我辯護啊,母親,為我辯護啊,我在心里祈求道。但她只是嘆口氣,點了點頭,表示這件可怕的事情可以繼續下去了。
“跟我來。”父親說。
我們出發了,就像罪犯走向刑場。
我們離開家,穿過大門,走進動物園。時間還早,動物園還沒有對游客開放。我看見西塔拉姆,他是照管猩猩的,是我最喜歡的飼養員。他停下手中的活,看著我們走過去。我們走過小鳥、熊、猿猴、猴子、有蹄類動物、陸棲小動物、犀牛、大象和長頸鹿的籠子。
我們來到大型貓科動物——我們的老虎、獅子和豹子——的籠前。他們的飼養員巴布正等著我們。我們走過去,沿著小路朝籠子走去,他打開了通向貓科動物籠舍的門,籠舍在一座周圍有深溝的小島上。我們走了進去。那是一座很大的光線昏暗的水泥洞穴,洞是圓形的,溫暖潮濕,聞上去有貓尿的氣味。周圍全是用很粗的綠色鐵欄桿分隔開來的高大的籠子。一束發黃的光線透過天窗照射下來。透過籠子出口,我們可以看見周圍小島上的植物,上面灑滿了陽光。籠子都是空的,只有一只除外:瑪赫沙,我們的孟加拉虎元老,一只體重550磅的瘦長、笨拙的動物被關在了里面。我們一跨進去,他就跳躍著朝籠子欄桿跑過來,發出洪亮的嗥叫聲,耳朵緊貼著腦袋,圓圓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巴布。叫聲那么響亮、那么兇猛,仿佛把整座籠舍都震動了。我的膝蓋開始哆嗦起來。我緊挨著母親。她也在發抖。父親甚至似乎也停頓了一下,穩住自己。只有巴布對突然爆發的叫聲和像鉆頭一樣直刺向他的灼熱的目光無動于衷。根據經驗,他對鐵欄桿很信任。瑪赫沙開始在籠子有限的空間里走來走去。
父親轉身面對我們。“這是什么動物?”他吼道,聲音蓋過了瑪赫沙的嗥叫。
“是老虎。”拉維和我異口同聲地回答,順從地指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老虎危險嗎?”
“是的,父親,老虎危險。”
“老虎非常危險,”父親叫道,“我想要你們明白,你們永遠——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不要碰老虎,不要摸老虎,不要把手伸進籠子里,甚至不要靠近籠子。明白嗎?拉維?”
拉維用力地點點頭。
“派西尼?”
我更加用力地點點頭。
他一直看著我。
我點頭那么用力,脖子竟然沒有斷,頭沒有掉到地上,真是奇怪。
我要為自己辯護,盡管我也許把動物人格化,直到它們能說流利的英語,雉雞用傲慢的英國口音抱怨茶是涼的,狒狒用美國歹徒帶有威脅的平板語調計劃搶劫銀行后如何逃走,但我一直都知道這是幻想。我在想象中故意給野生動物披上馴服的家養動物的外衣。但我從沒有在我的玩伴的真正本性方面欺騙自己。我到處亂探的頭腦還不至于那么不明智。我不知道父親的這種想法是從哪里來的,竟會認為他的小兒子渴望進入一只擁有兇猛食肉動物的籠子。但是無論他的奇怪擔憂從何而來——父親的確是個好擔憂的人——顯然他已下定決心就在那天早晨消除擔憂。
“我要讓你們看看老虎有多危險,”他接著說,“我想要你們一輩子記住這堂課。”
他轉向巴布,點點頭。巴布離開了。瑪赫沙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甚至沒有離開他消失的那扇門。幾秒鐘后他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只被捆住了腳的山羊。母親從身后緊緊抓住了我。瑪赫沙的嗥叫聲變成了從深深的喉嚨里發出的吼叫聲。
巴布打開鎖,打開門,走進去,關上門,鎖上老虎籠旁邊的一個籠子。欄桿和活板門把兩個籠子分開。瑪赫沙立刻沖向隔離欄桿,開始用爪子抓欄桿。除了吼叫,他現在又發出爆炸般的間歇的嗚嗚聲。巴布把山羊放在了地上;山羊的側腹劇烈起伏著,舌頭從嘴里伸出來,眼珠像球一樣轉動著。他給它的腿松了綁。山羊站了起來。巴布和進去時一樣小心翼翼地離開了籠子。籠子有兩層,一層和我們站的地面平齊,另一層在后面,高出大約三英尺,通向外面的小島。山羊慌慌張張地爬上了第二層。瑪赫沙現在已經不關心巴布了,他在籠子里也跳上了第二層,動作優美流暢、毫不費力。他蹲下來,一動不動地待著,只有慢慢動著的尾巴顯示他很緊張。
巴布走到兩個籠子之間的活板門前,開始把門拉開。因為想到自己就要得到滿足,瑪赫沙不叫了。那一刻我聽見了兩個聲音:父親一邊嚴厲地看著一邊說“永遠不要忘記這一課”的聲音;山羊的咩咩叫聲。它一定一直在叫,只是我們剛才聽不見。
我能感到母親的手按在我怦怦直跳的心上。
活板門發出刺耳的聲音。瑪赫沙極度興奮——他看上去似乎就要穿過欄桿沖出去了。他似乎在猶豫,不知道是待在原地,那里離獵物最近,但根本抓不到;還是到下面一層去,那里離獵物遠一些,但活板門就在那兒。他直立起來,又開始嗥叫。
山羊開始跳起來。它跳得高得驚人。我不知道山羊能跳這么高。但是籠子后面是又高又滑的水泥墻。
活板門突然很容易地拉開了。籠子里又安靜下來。只聽見咩咩的叫聲和山羊的蹄子踏在地上發出的咔嗒咔嗒聲。
一道混合著黑色和橘黃色的閃光從一只籠子閃進另一只籠子。
為了模擬野生環境,通常一個星期里有一天動物園不給大型貓科動物喂食。后來我們知道,父親下令餓了瑪赫沙三天。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轉身撲進母親懷里之前看見了血,還是后來用一把大刷子在記憶中抹上去的。但是我聽見了。那聲音足以把吃素食的我嚇得六神無主。母親匆匆把我們推了出去。我們的歇斯底里發作了。她被激怒了。
“你怎么能這么做,桑托什?他們是孩子!他們這一輩子都會受驚嚇的!”
“吉塔,我的小鳥,這是為他們好。要是有一天派西尼把手從籠子欄桿伸進去摸漂亮的橘黃色毛怎么辦?是山羊總比是他好,不是嗎?”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是在耳語。他看上去后悔了。他以前從不在我們面前叫她“我的小鳥”。
我們緊緊擠在她身邊。他也和我們擠在一起。但是課還沒有結束,雖然在那之后要溫和一些。
父親把我們領到獅子和豹子籠前。
“從前澳大利亞有個瘋子,空手道黑帶。他想證明自己比獅子厲害。他輸了。輸得很慘。早晨飼養員只發現了他的半具尸體。”
“是的,父親。”
喜馬拉雅熊和懶熊。
“這些喜歡摟摟抱抱的動物只要用爪子打你一下,你的內臟就會被挖出來,濺得滿地都是。”
“是的,父親。”
河馬。
“它們能用柔軟松垂的嘴把你的身體擠成一堆血淋淋的肉醬。在陸地上它們比你們跑得快。”
“是的,父親。”
鬣狗。
“大自然最有力的嘴巴。不要以為它們是膽小鬼,只吃腐肉。它們不是膽小鬼,它們也不只吃腐肉!它們會在你還活著的時候就開始吃你。”
“是的,父親。”
猩猩。
“力氣有十個男人那么大。它們會像折斷小樹枝一樣折斷你的骨頭。我知道有幾只曾經是寵物,在它們還小的時候,你們和它們一起玩過。但是現在它們長大了,有了野性,難以捉摸。”
“是的,父親。”
鴕鳥。
“看上去緊張不安,傻里傻氣,是不是?聽著:這是動物園里最危險的動物之一。它只要踢你一下,你的背就斷了,或者你的身體就碎了。”
“是的,父親。”
梅花鹿。
“多么漂亮啊,是不是?如果雄鹿感到有必要,它就會朝你沖過來,那些短小的鹿角會像匕首一樣把你刺穿。”
“是的,父親。”
阿拉伯駱駝。
“淌著口水的嘴咬你一口,你的一大塊肉就沒了。”
“是的,父親。”
黑天鵝。
“它們的嘴會啄你的頭。它們的翅膀會扇斷你的胳膊。”
“是的,父親。”
小一些的鳥。
“它們的嘴會啄穿你的手指,就像啄黃油一樣。”
“是的,父親。”
大象。
“最危險的動物。被大象殺死的飼養員和游客比被動物園任何其他動物殺死的都要多。幼象很可能把你撕碎,把你的尸體踩扁。這就是發生在歐洲一個從窗戶爬進象舍的可憐的迷失的靈魂身上的事。歲數大一些的,耐心好一些的象會把你擠在墻上,或者坐在你身上。聽上去很好笑?但是想想吧!”
“是的,父親。”
“還有我們沒有停下來看的動物。不要以為它們就是無害的。生命會保衛自己,無論是多么小的生命。每一種動物都很兇猛,很危險。也許它不會殺死你,但是它一定會傷害你。它會抓你咬你,你的傷口會腫起來,流膿,感染,你會發高燒,在醫院里住十天。”
“是的,父親。”
我們來到豚鼠籠前,它們是除了瑪赫沙之外唯一按照父親的命令沒有被喂食的動物。前一天晚上它們沒有吃食。父親打開籠門。他從口袋里拿出一袋飼料,全部倒在地上。
“你們看見這些豚鼠了嗎?”
“是的,父親。”
這些動物一邊發狂似的啃著玉米粒,一邊因為虛弱而顫抖著。
“啊……”他身體前傾,捧起一只。“它們沒有危險。”其他豚鼠立即四散逃開。
父親大笑起來。他把吱吱叫的豚鼠交給我。他想輕松地結束這堂課。
豚鼠緊張地待在我懷里。那是只幼鼠。我走到籠邊,小心地把它放在地上。它迅速跑到了媽媽身邊。這些豚鼠不危險——不會用牙齒和爪子讓人流血的唯一原因是它們實際上已經被馴服了。否則,空手抓野豚鼠就像抓刀刃。
課結束了。拉維和我悶悶不樂,冷淡了父親一個星期。母親也不理他。經過犀牛欄的時候,我想象它們正因為失去了一個最親愛的朋友而傷心地低垂著頭呢。
但是如果你愛自己的父親,你能怎么辦呢?生活在繼續,你不去碰老虎。只是現在,因為譴責拉維犯了某件他沒有犯的、我未能具體指明的錯,我的麻煩大了。在那之后的幾年里,當他想要嚇唬我的時候,就會低聲對我說:“你就等著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吧。你就是下一只山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