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全二冊)
- (英國)彼得·沃森
- 10569字
- 2019-01-04 20:48:10
前言 歷史上最重要的思想:一些候選
1936年,英國物理學家和自然哲學家艾薩克·牛頓爵士的一組文件在倫敦索斯比國際拍賣行進行拍賣,而五十年前,當這組文件被提交劍橋大學時,曾被認為“毫無科學價值”。文件被另一位劍橋學人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即后來的凱恩斯勛爵)購得。他花了幾年的時間研究這些文件(主要是手稿和筆記),并于1942年,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在倫敦的皇家學會俱樂部舉辦講座,展示了“歷史上最有名、最受崇敬的科學家”的全新一面。“18世紀以來,”凱恩斯告訴俱樂部的會員,“牛頓一直被認為是第一位也是最偉大的現代科學家和理性主義者,一個教會我們如何用純粹理性冷靜思考的人。我不這么看他。我想任何一個人如果仔細研讀過牛頓在1696年離開劍橋時留下的那個盒子里的東西(雖部分失散,但傳到我們手中),都不會那樣看他。牛頓不是理性時代的第一人。他是最后的魔法師,最后的巴比倫人和蘇美爾人,他和不到一萬年前那些開始鑄造我們思想遺產的人用同樣的眼光注視著這個物理世界和思想世界。”
當然,對我們來說,牛頓仍然最主要是建構現代宇宙觀念(即宇宙因為重力作用而凝聚成形)的人。但自凱恩斯在皇家學會發表演講以來的幾十年,一個非常不同的牛頓開始出現:他在虛幻的煉金術世界里耗時多年尋找魔法石,潛心研究《圣經》編年,因為他相信那有助于預測末日天啟的具體時間。他幾乎是個神秘主義者,對玫瑰十字會、占星術和命理學著迷。牛頓相信摩西早就認識到哥白尼的日心說和他自己的重力理論。在他的名著《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出版幾十年后,牛頓還在努力發掘所羅門圣殿的確切布局圖,因為他相信所羅門圣殿是“天堂地形的最佳指引”。也許最令人驚奇的是,最近的學術界發現指出,如果牛頓沒有在煉金術方面做研究,就可能不會取得那些改變世界的發現。
牛頓身上的悖論是開始本書的一個有用的矯正。人們可能期望一部思想史應該展現一個流暢的人類思想發展進程:從早期人類使用石器的時代的原始思維,經過幾大宗教的醞釀,直到文藝復興時期史無前例的藝術繁榮、現代科學的誕生、工業革命、摧枯拉朽的進化論和我們非常熟悉并賴以生存且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標志的神奇技術。
但是從這位偉大科學家的生涯中,我們發現,情況并非這么簡單。多數時候,確有一個總體的發展和穩定的進步(關于進步的思想將在第26章詳細討論),但絕不是所有的階段都如此。通觀整個歷史,某些國家和文明在一段時期內散發過光芒,然后由于種種原因,光芒消退了。思想史絕不是一條直線,這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劍橋大學科學史學家李約瑟在他的《偉大的滴定》(1969)一書中,著手解決他認為是歷史上最令人費解的難題之一:為什么發明了紙張、火藥、木板印刷、瓷器和科舉制度的中國文明在領先世界思想幾個世紀之后,從未發展出成熟的科學或現代商業機制——資本主義,并且在中世紀以后被西方超越,遠遠地落在后面?(他的答案將在本書后文討論。)伊斯蘭文明也是如此。9世紀,巴格達在地中海的文化領域居領先地位:正是在這里,古代文明的偉大典籍得到翻譯,醫院得以建立,幾何學得到發展,哲學取得重大進展。到11世紀,由于宗教極端主義的嚴酷與苛刻,先進的伊斯蘭文明消失了。查爾斯·弗里曼在他的新著《西方思想的終結》中,描述了許多在中世紀早期基督教極端主義統御下智識生活枯萎的案例。
5世紀的拉克唐修寫道:“知識有何用?關于自然界,即便我知道尼羅河從何而來,或擁有任何‘科學家’為之瘋狂的知識,又能為我帶來什么福祉呢?”
早在公元前5世紀,希波克拉底就把癲癇描述為一種自然疾病。然而到中世紀,它卻成為圣克里斯托弗負責的事情。當時的一位英格蘭醫生加德斯登的約翰,向癲癇病人推薦了一種治療方法,讓他們一邊讀《福音書》,一邊在身上放一根白狗毛。
這也許是我們從思想史中能吸取的最重要的教訓:思想生活(它可能是我們最重要、最令人滿意、最有特點的一個存在維度)是非常脆弱的,很容易被毀滅或丟棄。在本書的最后一章,我將嘗試性地給出某些結論,以期評價這一領域取得了哪些成就,遺失了哪些東西。本“前言”要表明,這部思想史如何不同于其他歷史,并試圖幫助解說思想史是什么。這里的討論將限于組織思想史材料的不同方式。一部思想史當然要涉及浩繁的材料,因此必須找到一種適用的組織方式。
因為某種原因,過去許多人都把思想史看作一個三分體系,即圍繞三大思想、三個時代或三項原則進行組織。菲奧勒的約阿希姆(約1135—1202)主張,曾經存在三個時代,分別由圣父、圣子和圣靈統御,主導每個時代的分別是《舊約全書》《新約全書》和“精神永存的《福音書》”。法國政治哲學家讓·博丹(約1530—1596)把歷史分成三個階段:東方民族的歷史、地中海民族的歷史和北方民族的歷史。
1620年,弗朗西斯·培根指出了使他生活的時代區別于以往時代的三大發現。
“我們有幸能觀察到發明的力量、價值和成果。沒有比這三大發明更顯著的了,它們不為古人所知,它們的源頭直到最近才被發現,此前既不清楚,也不廣
為人知。它們是印刷術、火藥和磁石。這三樣東西改變了世界的面貌和現狀,第一樣改變了文學,其次是戰爭,最后是航海,并由此衍生出無數變化。沒有哪個帝國、宗教派別,或名人,對人類事件施加的力量和影響能超過這些機械發明。”這些發明的真正起源在培根之后得到了明確,但這并不能改變他的論斷的力量。
培根的“秘書”托馬斯·霍布斯(1588—1679)認為,有三種知識門類在解釋力上超過其他任何知識:研究自然物體的物理學、研究個體人類的心理學和研究人類社會群體的政治學。詹巴蒂斯塔·維柯(1668—1744)劃分了三個時代:神的時代、英雄時代和人類時代(雖然他從希羅多德和瓦羅處借用了一些東西)。維柯往往用三分法思考問題,他區分了形成歷史的三種“本能”和形成文明的三種“懲罰”。三種本能是對神的信仰、對父母的承認和埋葬死者的本能,它們分別給人類帶來了宗教、家庭和墓葬制度。
三種懲罰是羞恥心、好奇心和勞動的需要。
法國政治家安·羅貝爾·雅克·杜爾哥(1727—1781)認為文明是地理、生物和心理因素的產物(圣西門同意此說)。孔多塞侯爵(馬利·讓·安托萬·尼古拉·德·卡里塔,1743—1794)認為法國大革命是過去和“輝煌未來”的分水嶺,并且相信歷史上有三大突出問題:國家之間不平等的消滅、一國之內平等的進步和人類的完善。英國無政府主義者威廉·戈德溫(1756—1836)認為有三大思想能夠實現生活的最終目標(理性和真理的勝利),那就是文學、教育和(政治上的)公正。托馬斯·卡萊爾(1795—1881)注意到“現代文明的三大要素是火藥、印刷術和新教”,而奧古斯特·孔德(1798—1857)建構了三大歷史階段:神學階段、形而上學階段和科學階段,后來又擴展為神學—軍事階段、形而上學—法律至上主義階段和科學—工業階段。
到19世紀,人類學家詹姆斯·弗雷澤爵士區分了三個時期,即巫術時期、宗教時期和科學時期,而路易斯·摩爾根在他的《古代社會》中把歷史分成蒙昧社會、野蠻社會和文明社會,認為文明的主要組成思想包括政府、家庭和私有財產的思想。
不是每個人都同意三分法歷史觀。孔多塞認為進步有十個階段,約翰·哥特弗里德·馮·赫爾德把歷史分成五個時期,格奧爾格·威廉·黑格爾則分成四個時期,而伊曼努爾·康德則認為進步經歷了九個階段。
不管怎樣,W.A.鄧拉普在1905年的文章中,使用“三分體系”(triposis)這個詞來描述那種把思想史劃分成三個階段的傾向,而歐內斯特·格爾納在1988年則使用了“三位一體”(trinitarian)這個詞。較近期的J.H.丹尼森在《作為文明基礎的情感》(1932)一書中,把社會分成父權社會、兄權社會和民主社會。1937年,哈里·艾爾墨·巴恩斯在《西方世界思想文化史》中描述了人類“情感”史上的三大變化,即軸心時期(前700—前400)的“倫理一神教”、文藝復興時期的個人主義(此生本身成為目的,而不是通往不明確的來生的準備)和19世紀的達爾文進化論。
經濟學家也經常以三分法思考問題。在《國富論》(1776)中,亞當·斯密(1723—1790)率先對收入做了基本區分:租金、工資和股票收益,分別把它們的獲得者稱為地主、工人和資本家,認為它們“構成了每個文明社會的三大秩序”。甚至馬克思主義也如此劃分:沒有剩余產品也沒有剝削的時期,剩余產品和剝削都盛行的時期和只有剩余產品卻沒有剝削的時期。
卡爾·波蘭尼在《劇變》(1944)一書中,區分了三個經濟時代:互惠時代、再分配時代和市場時代。兩年后,R.G.科林伍德在《歷史觀》中,描述了歐洲史學史上的“三大危機”。第一次危機出現在公元前5世紀,歷史學開始成為一門科學;第二次危機發生在公元4世紀和5世紀,隨著基督教的出現,歷史被認為是上帝的創造物,而不是人類的創造;第三次危機出現于18世紀,否認任何先天說、直覺說或天啟說。1951年,哈佛大學古代和現代史教授克雷恩·布林頓在《思想與人》一書中,區分了形成現代世界的三大思想:人文主義、新教主義和理性主義。1965年,卡羅·奇波拉出版了《歐洲擴張早期的火炮和帆船:1400—1700》,在書中他提出,民族主義、大炮和航海促成了歐洲對世界的征服,因而創造了現代世界。宗教改革之后在歐洲興起的民族主義導致了新一輪戰爭,促進了冶金術和更有威力、更殘酷的武器的發展。這些遠遠超越了東方任何已經取得的成就(1453年的情況正相反,土耳其人攻陷了君士坦丁堡),同時在帝國野心的刺激下,航海術的發展使歐洲船只能夠到達遠東(瓦斯科·達伽馬時代)和美洲。
歐內斯特·格爾納在《犁、劍和書》(1988)中提出,歷史上有三個偉大時代,即狩獵采集時代、農耕時代和工業時代,它們分別對應三大人類活動,即生產、強制和認知。1991年,理查德·塔納斯在《西方思想的激情》一書中提出,至少在西方,哲學發展可能分成三大階段:哲學在古典時代有自主地位,在基督教統治時期從屬于宗教和此后從屬于科學。
約翰·古茲布魯姆在《火與文明》(1992)中提出,人類對火的控制帶來了人類生活中的第一次轉變。早期人類不再是掠食者,對火的控制使他們能夠圈禁野獸和清理土地。沒有這些,農業,即第二次轉變,不可能出現。對火的控制同樣使燒煮技術成為可能,使人和動物區分開來,而且可能被視為科學的起源。(煙的使用也可能是人類的第一種交流形式。)當然,對火的控制還產生了烘焙、制陶和熔煉(“煙火文化”),由此才能制造金屬短劍和長劍。但是,古茲布魯姆說,繼農業之后的第三次大轉變,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是工業化。水和火的結合產生了蒸汽,人類開始駕馭一種全新的能量,使無論尺寸還是力量都前所未有的龐大機器能夠執行日常工作,比人工更好、更快。
牛津大學的政治哲學家以賽亞·伯林認為歷史上存在三大政治學/心理學轉折點。第一次是在亞里士多德死后,雅典的各哲學學派“不再認為個體只在社會生活的背景下是可以理解的,不再討論曾經主宰柏拉圖學園和呂刻昂學府的那些與公共生活和政治生活有關的問題,仿佛這些問題不再是核心……突然轉而僅從內心經驗和個人救贖的角度來探討人”。第二次轉折點開始于馬基雅維里,他承認“自然品德和道德品德之間的區分,認為政治價值不僅僅不同于,而且可能在原則上不容于基督教倫理”。第三大轉折點(伯林認為是迄今為止最偉大的)是浪漫主義的出現。這些變化將在第30章討論。
最后,1997年,賈雷德·戴蒙德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中繼續討論奇波拉留下的問題:他著力解釋前現代世界的發展方式以及為什么是歐洲發現了(而且征服了)美洲,而不是相反。他的答案包括三個寬泛的主題。第一,歐亞大陸基本上是個東西走向的大陸,而美洲則是南北走向的大陸。他說,地理上的嚴峻現實意味著,從理論上講,家畜和植物沿著緯線播遷比沿著經線播遷更容易,這意味著歐亞大陸的文化演進比美洲大陸更容易也更快。第二,歐亞大陸可馴養的哺乳動物種類比美洲大陸要多(15:2),這也有助于文明的演進。尤其是,在歐亞大陸,馬的馴養改變了戰爭,刺激了劍的制造,后者又促進了冶金術的發展,它們都意味著歐洲的武器遠遠勝過新大陸。第三,動物的馴養意味著歐洲人對動物體內攜帶的病菌具有免疫力,而這些病菌進入新大陸時使當地人口急劇減少。
令人欣慰的是,上述不同的方法之間有重疊之處。例如,農業、武器、科學、工業化和印刷術,每一項都被不止一位學者選中。這些論爭和思想顯然有助于我們在這一龐大領域中找出自己的研究方法,但是,正如我在“前言”的下文,乃至整本書將要清楚闡述的,雖然所有這些思想和發明都很重要,我卻有不同的選擇。
當然,識別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發明和思想絕不是論述思想發展的唯一方式。雅各·布羅諾夫斯基和布魯斯·馬茲利希在他們的著作《西方思想傳統》中,區分了思想活動的三大“王國”,我發現這是一種非常有用的做法。首先是真理的王國,追求真理是宗教、科學和哲學所關心的問題。在真理的王國,在理想的情況下,人們意見的一致性是完全的、不由自主的,即在邏輯、數學和演繹意義上是必然的。其次是正確的王國,這是法律、倫理學和政治學關心的問題。在這個王國,意見的一致性多數時候是自愿達成的,人們不需要完全同意,但是為了行之有效仍需要廣泛流布。最后是趣味的王國,主要與藝術有關。在這個王國,完全不必達成一致性,甚至不一致往往還饒有意味。同樣,這三大王國之間也有重疊之處(藝術家也追求真理,宗教對什么是真理和什么是正確都關心),不過它們的區別是閱讀本書時需要牢記的。希臘人很早就認識到自然之律和人事之律之間的重要區別。
當然,“三分法則”并沒有任何神圣性或必然性。另一種途徑是強調“大”思想之間的連續性。例如,在諸如“進步”“自然”“文明”“個人主義”“權力”和“什么是現代”“什么不是現代”等熱門話題上,論著甚多。許多學者,尤其是政治歷史學家和道德哲學家,把貫穿歷史的最重要的思想脈絡看作圍繞自由和個人主義這兩個主題而推進的道德傳奇。有人把歷史看成是一部道德演進的宏大敘事,伊曼努爾·康德就是其中之一。以賽亞·伯林還花了大量筆墨界定和完善不同的“自由”概念,解釋在不同的政治和思想體制下以及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自由是如何被理解的。個人主義的研究近來急劇增加,許多歷史學家都認為它代表了現代性和資本主義的本質特征。丹尼爾·丹尼特在其近著《自由的演進》中,描述了歷史上個人主義的發展歷程以及自由如何發展,如何造福人類的不同方式。自由本身既是一種思想,也是一種特別能激發思想生成的心理/政治條件。
上述每一種解說思想史的方法都自成一說,上述每一種著作和文章都值得推薦。最后,本書也仿照弗朗西斯·培根、托馬斯·卡萊爾、詹巴蒂斯塔·維柯、卡羅·奇波拉、歐內斯特·格爾納、賈雷德·戴蒙德等人,采用三分結構,不是為了照貓畫虎(另辟蹊徑可能更糟),而是因為我所確定的三個最重要的思想,能夠言簡意賅地概括我對歷史上發展的論述,也能更好地描述我們的現狀。
以上提到的所有組織形式在后面的敘述中都會涉及,但是我要確定的最重要的三大思想將決定本書的最終結構和主題,它們是:靈魂、歐洲和實驗。在此,我不想預先演示本書的論證。不過,如果有批評的話,我相信本書能闡述清楚,為什么我認為靈魂概念比上帝概念更為重要;為什么歐洲不僅僅是地圖上的一個位置,更是一種重要思想;為什么小小的實驗能發揮如此深刻的影響。我還認為,這三大思想能夠解釋我們現在的困境,不過這也要容后敘述。
也許我應該稍稍花點筆墨解釋我所說的“思想”的含義。我沒有什么神奇的公式,可以依據它來選擇本書所包括的思想。我把自己認為重要的抽象思想和發明都包括在內。根據某些古生物學家的觀點,人類的第一個抽象思想出現于大約70萬年前,當石器手斧在比例結構上開始呈現標準化的時候。科學家認為,這一標準化表明早期人類的頭腦中已經有了手斧應該是什么樣的“思想”。我會在下文討論這一論述以及它的意義。不過,我認為在250萬年前,遠在手斧的標準化之前,早期人類認識到鋒利的石頭能夠刺穿他們用手指和牙齒都不能撕開的獸皮而首次發明手斧,也是一種“思想”的證據。公元前3000年之前發明的書寫是一種思想,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思想。現在,我們一般都不認為文字和書寫像電腦或手機一樣,是一種發明,因為它們伴隨我們的時間已經太久了。但是,發明是思想的證據。我把語言當作一種思想,因為語言反映了人類的思考方式,不同語言之間的差異亦標志著不同民族的社會和思想史特點。而且,大多數思想是在語言中形成的。所以,我討論了在世界思想中最有影響力的幾種語言的歷史和結構:漢語、梵語、阿拉伯語、拉丁語、法語和英語。
第一位構思思想史的人也許是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他肯定說過,最有趣的歷史形式是思想史,不曾考慮各時期主導思想的“歷史是盲目的”。伏爾泰(1694—1778)談到了歷史哲學,認為歷史應該被看作某種讓哲學家(而不是軍人—政治家)感興趣的東西。他認為文化和文明以及此意義上的進步,應當容許世俗的、批判的和經驗的探索。
法國的年鑒學派對歷史中較不易察覺的“心態”感興趣,例如歷史上不同階段的思想氛圍(比如時間是如何被理解的,中世紀對隱私的觀念是什么),這一派也構成了一種思想史,盡管談不上系統性。
在現代,美國巴爾的摩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哲學教授阿瑟·O.洛夫喬伊在激發對思想史的興趣方面,比其他任何人都用力更多。他是霍普金斯大學思想史俱樂部的創建人之一。1933年春季,他為哈佛大學“威廉·詹姆斯哲學和心理學講座”項目做了系列講座,主題是他稱之為西方思想中“最有力最持久的假說”。講座題目為“存在巨鏈”,1936年作為同名書出版,到2001年共再版二十一次。洛夫喬伊認為,存在巨鏈是兩千四百年來最有影響力的理解宇宙的一種方式,它暗示了對神的性質的某種認知。他堅持認為,不了解這一點,“對[西方]思想歷程的理解……是不可能的”。簡而言之,書中隱含的觀點是,正如首先由柏拉圖認清的,宇宙本質上是一個理性世界,所有的有機物組成一根巨大的鏈條,不是從低到高(因為柏拉圖能夠看出,即使低等生物在其體系內也是完美“適應的”),而是存在一個普遍意義上的等級秩序,從虛無到無生命世界,到植物王國,再向上進入動物王國和人類世界,再向上進入天使和其他“非物質的、思想的”實體,最后到達一個最高最超越的存在,即終點或絕對。
除了說明有一個理性的宇宙外,洛夫喬伊還說,鏈條還暗示了某些現象的“非現世性”,不僅指“絕對”(或神),還特指“超感覺的永恒實體”,即“思想”和“靈魂”。
這一存在鏈進一步表明,越往上,越完美。這就是變得完美、改善和趨近完美的概念,由此出現“善”,什么是善,以及把神和絕對等同為善的思想。“神在他永不停止的內省中總能享受的福佑是善,這是所有其他存在以不同方式渴望并且極力達到的。”思想的永恒世界的觀念進一步提出了兩個問題:第一,在永恒的思想世界,或在最高存在之外,為什么存在一個“變得完美”的世界?實際上也就是,為什么存在有形世界,而不是盡是虛無?第二,是什么原則決定了構成這個可感覺的世俗世界的存在的種類數?為什么種類如此豐富繁多?這是不是體現了神的善?
洛夫喬伊接著追溯了這一思想在中世紀、文藝復興和18與19世紀的變遷。他舉例說,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證明地球是圍繞太陽運轉的,而不是相反,當時很多人把這一理論理解為對天堂是“至善”的一種新的思考方式,更加接近上帝希望人類對他的理解。例如,紅衣主教貝拉明也說:“上帝希望他的子民能通過他的創造物多少了解他,而且由于沒有一個單一的創造物能完全展現上帝的至高完美,所以他創造萬物,賦予每個事物以某種程度的善和完美,這樣從它們身上我們得以一窺上帝的至善與完美,因為他就是至高的完美。”
在第25章,我們將看到,紅衣主教貝拉明是天主教會抵制哥白尼學說的主要人物。根據這種解讀,哥白尼的突破不過是人們通往上帝而邁出的小小的一步而已。
盧梭在《愛彌兒》中說道:“噢,人啊!安分守己,你就不會感到不幸。恪守自然指定你在存在鏈中的位置……”蒲柏有詩云:“了解你自己;這種種類、程度的/盲目和軟弱,是上帝的賜予。”
18世紀法國《百科全書》的作者認為這種方法能夠增進知識,“因為‘自然界任何事物都聯結在一起’,因為‘所有的存在都被一根鏈子連為一體,鏈子的有些聯結我們能看見,但是更多的時候,它們之間的連續性不被我們注意’, ‘哲學家的藝術就是為看似不相干的各部分尋找新的聯系,盡可能縮短它們之間的距離’”。
甚至康德也談到“那條著名的創造物連續性的規則……”
盡管很有影響,洛夫喬伊還是感到存在巨鏈說沒有效果。他說,事實上,它不得不失效,因為它暗示了一個靜態的宇宙。不過這與它的影響關系不大了。注2
注2:這里需要記住,一種思想有影響并不代表它是正確的。20世紀的批評家保羅·羅賓遜也這樣說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我們這一世紀的主導思想,多半是錯誤的。”
不管從哪方面看,洛夫喬伊都是個令人難忘的人物。他能閱讀英語、德語、法語、希臘語、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文獻。他的學生打趣說,他在霍普金斯大學的休假年中,埋頭于“大英博物館圖書館,閱讀僅有的他未曾讀過的幾本書”。然而,他還是被人批評為把思想當作“單位”——一種永不變化的實體,就像化學中的元素。他的批評者則認為思想是流動的。
不過,洛夫喬伊成了一項運動的發起人,他是1940年創辦的《思想史期刊》的首任主編。(在眾多的撰稿人中有伯特蘭·羅素和保羅·O.克里斯泰勒。)在第一期,洛夫喬伊制定了期刊的宗旨:探索古典思想對現代思想的影響,歐洲思想對美洲思想的影響,科學對“趣味和道德標準以及對教育理論和模式”的影響,以及某些“普遍流傳和廣泛發展的思想或教義”的影響,例如進化論、進步、原始主義、決定論、個人主義、集體主義、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等。他提出,思想史不是“一種完全邏輯意義上的進步,其中的客觀真理并不是以一種理性的秩序逐步展現自身”。相反,他認為,思想史揭示出在唯智論和反智論之間、浪漫主義和啟蒙之間的某種來自非理性因素的“搖擺”。他認為這是代替“進步”說的另一模式。在另一篇文章中,他指出思想史的內容包括:哲學史、科學史、宗教和神學史、藝術史、教育史、社會學史、語言學史、民俗和民族志史、經濟學和政治學史、文學史和社會史。
自此之后,《思想史期刊》繼續探索歷史上的一種思想引發另一種思想的微妙方式。最近刊登的文章有:《柏拉圖對加爾文的影響》《尼采對蘇格拉底的崇拜》《佛教和19世紀的德意志思想》《弗洛伊德之前的無意識心理學家(以色列·薩蘭特,1810—1883)》《牛頓與亞當·斯密、愛默生和印度教之間的聯系》《先于卡爾·波普爾的皮埃爾·貝爾》《古典時代晚期和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薩之間的相通之處》。也許該刊物最重要的成果是1973年出版的《思想史詞典》,編輯是繼洛夫喬伊之后的第二任主編菲利普·P.維納。這部四卷本巨著共兩千六百頁,有二百五十四位撰稿人,有包括以賽亞·伯林和歐內斯特·內格爾在內的七位助理編輯,有包括E. H.貢布里希、保羅·O.克里斯泰勒、彼得·B.梅達沃和邁爾·夏皮羅在內的七位特約編輯。《思想史詞典》覆蓋了七個核心領域:關于自然的外部秩序的思想;關于人性的思想;文學和美學;關于歷史的思想;經濟、法律、政治思想和制度;宗教與哲學;形式邏輯數學和語言學思想。正如一位評論家所言,“這是一座巨大的思想寶礦”。
在紀念創刊五十周年的一篇文章中,作者指出了三個值得注意的失敗。第一,關于“世俗化”這個現代重大思想,歷史學家未能提供任何解說。第二,大家對“心理歷史學”普遍感到失望,而歷史上的眾多人物,如伊拉斯謨、路德、盧梭、牛頓、笛卡爾、維柯、歌德、愛默生和尼采都需要我們對其有一種深刻的心理學解釋。第三,歷史學家和科學家都未能把“想象”作為生活的一個維度加以認真對待,尤其就思想的生產而言更是如此。閱讀本書時,這些所謂的失敗是我們需要牢記在心的。
《思想史期刊》經常會區分“思想史”(英語,主要是美式用法)和幾個德語術語,即“概念史”(Begriffsgeschichte)、“精神史”(Geistesgeschichte)、“思想史”(Ideengeschichte)、“詞語史”(Wortergeschichte)和“用現代概念觀照歷史過程的時代錯置傾向”(Verzeitlichung)。這些術語對學者來說在細化主題上是有用的,但是一般讀者只需要明白,如果他們想進一步了解,在哪里可以找到這種深層次的分析。
在本“前言”中,通過討論他人的理論和論述,我力圖展現思想史是什么,能有什么特點。不過,閱讀本書的更簡單方法就是把它當作傳統歷史之外的另一種解讀:一部沒有帝王將相,略去軍事戰役、帝國征服和停戰協約的歷史。傳統歷史書比比皆是,我想讀者對主要的歷史框架都了然于心。不過,雖然我不討論具體的軍事戰役,或某一國王/皇帝的事跡,但我確實討論了軍事戰術的進步、新式武器的發明、君王理論以及國王和教皇之間為了爭取民心而展開的斗爭。雖然我不打算對美洲的征服做任何詳細的探討,但是我確實要討論引起發現新大陸的思想背景以及該發現如何改變歐洲人和穆斯林的思考方式。雖然我不描述帝國的建立,但是我要討論帝國思想和殖民思想。我探討了“帝國心態”,例如,大英帝國是如何改變印度人的思維方式以及印度人又如何改變英國人的思維方式。種族觀念不是總像現在這樣有爭議,而且它本身也是個有趣的重要話題。
我還給和洛夫喬伊的“存在巨鏈”假說不同的理論留出空間,代表作是詹姆斯·思羅爾卓越卻不為人所知的《另一傳統》。它對自然主義歷史觀所作的探討非常吸引人,所謂自然主義歷史觀就是不用求助于上帝或神靈來解釋世界及世界的存在和秩序。在我看來,這一傳統仍未獲得應有的重視(而且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思羅爾的著作將在第25章得到討論。
我介紹了許多我認為引人入勝的“小”思想,但是它們很少被納入傳統史書中,盡管它們不可或缺:例如,是誰、什么時候開始把年代劃分成公元前和公元后?為什么把圓周分成360°?加號和減號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開始運用到數學中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到處都是自殺爆炸的時代,那些人這樣做是因為他們相信死后能在天堂獲得一席之地,天堂這種奇怪觀念是從何處獲得的?是誰發現了大冰期,它是怎么、又是為什么出現的?本書的目的便是去明確和討論那些對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式產生長遠影響的思想和發明。我不期望每個人都同意我的選擇,不過這本書有點厚,任何人如果認為我有嚴重的疏漏,請務必寫信告訴我。我也敦請讀者參考書后的注釋。歷史的許多方面都是學者津津樂道的話題,如果在正文中把他們的論辯全面展開,將妨礙我的敘述。不過,對于那些比較重要的思想大論辯,我在注釋中有詳細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