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未起 間諜密布
國軍開到 驚喜交集
戰爭爆發 群情激昂
四郊難民 聚集租界
彈落鬧市 死傷無數
樂土不安 棄嬰劇增
深宵奔走 打破難關
人人遭難 事事為難
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八月十三日,日本侵略上海,直到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八月十五日日皇下詔投降為止,這是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我住在上海一生之中最難忘的八個年頭。
中國抗戰了八年,雖然公私書籍記載頻繁,但是目下存書不多,見到的人越來越少,況且現在日本軍國主義的軍閥已經完全倒下去了,時勢推移,局面全非,中年人記憶日益淡薄,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簡直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不過我在上海親身經歷實況,可以反映出當年上海人在淪陷八年中的生活是怎樣度過的?,F在執筆仍然記憶猶新,唯感年月時日以及地名人名,每每想不起來,而且容易把事情和年月弄錯,這是我上了年紀的必然現象,要是如今再不寫出來的話,恐怕再過幾年更加糊涂了。
戰事未起 間諜密布
侵略戰爭開始之前,日本軍閥在上海有幾個優越條件:在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一·二八”事件之后,中國在屈辱的情況之下訂立了一個《淞滬停戰協定》,中國軍隊不得駐扎上海周圍數十里之內,只準到昆山為止,昆山以西,是見不到一個中國兵的。可是日本人反而可以在上海公共租界的虹口區屯駐軍隊,同時黃浦江中經常有大批軍艦駐守,海陸空軍都有,而且當時日軍在上海布下了許多間諜,混在中國的各階層組織之中,中國老百姓不知道的事情,日本人早已都知道。那時節上海市政府設立在市中心區,可是上海人要到那個區去,必定要經過在北四川路(今四川北路)底的日本海軍司令部,才可以到達市中心區,所以這個司令部就控制了市中心區的咽喉。
當時上海市市長是俞鴻鈞[1],他每天出出入入都感到日本軍人的威脅。市政府有一個情報處,有一天,俞市長下手諭把歷年情報檔案運出中心區,哪知道所有檔案早已全部失蹤,代替檔案的完全是白紙,原來當時市政府的秘書王長春早已受日本軍部的利誘,勾結部分職員,干了這件“盜宗卷”的事情。因此市府一切情報,日本人早就知道。換句話說,這時市政府的情報處,早已變為日本人的情報處了。
上海市政府從那年的八月五日起就由俞鴻鈞帶了十六名親信和八個衛士,在法租界白賽仲路(今復興西路)一座神秘的屋宇之內,辦理一切公務,上海的一般老百姓是不得而知的。
白賽仲路的辦公處,五號上午開始辦公,下午就有日本同盟社送來一份油印的新聞稿,俞鴻鈞見了這個新聞稿為之駭然,因為他在此地辦公是極端秘密的,何以當天就被日本方面知道了呢?
日本同盟社送來的稿件分為兩種,一種是報紙用的新聞稿,一種是不公開的參考資料,在參考資料中就提到上海市政府已秘密遷移,且將全部人員名單調查得一清二楚。后來才發覺,俞鴻鈞的秘書中有一法文秘書耿績之,就和日本人關系非常密切。同盟社每天送來的參考資料,竟然把南京最高當局每天給俞鴻鈞私人的密碼公文都譯了出來,足見日本間諜不僅上海市政府有之,連政府最高機關都有,這么一來,才把俞市長嚇壞了!
日本人在八一三之前,駐在上海的軍隊實在很少,其實不能應付較大的戰爭,他們所依仗的力量,只有三分是兵力,七分卻是這批間諜的情報;他們對國民政府和市政府的情報了如指掌,所以一味靠“嚇”和“詐”兩個字,要令中國政府屈服。
當時民情和輿論,一致主張抗日,要對日本決一死戰,所有報紙都同樣主張要強硬對付,其他出版物如《抗日必勝論》等小冊子,銷數竟達數萬冊。表面的情況是如此,而當政的人都知道日本間諜已經滲透了全國上下,等于一個梨子已經從核心里腐爛開來,所以主張“不到最后關頭,不作最后犧牲”。
在時局最緊張時,國民政府百般委曲求全,如代表國民黨的《民國日報》登載了一段提及日本皇室的新聞,日本軍部就認為是侮辱元首,要求停版,政府竟然立刻應允。
市政府在南京路大陸商場設立了一個新聞檢查處,處長為陳克成,日本人又要求撤換,市府也馬上答允。原來其中潛伏著一個叫黃香谷的人,也是日本人的間諜。
在這般情況之下,政府方面對日本人任何要求都唯唯答應,大家以為戰事可能打不起來,所以從閘北逃到租界的人,雖成千上萬,但是因此時的局勢時緊時弛,有好多人又搬回了閘北。
國軍開到 驚喜交集
當時上海市政府在市中心區,無數市民散居租界周圍的閘北、南市、滬西和浦東,以及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內。所謂公共租界,是英、美、日三國全都有份的,英美兩國為了避免糾葛,將虹口區劃作日本人的防區,我住在英租界的中心區,所以即使戰事發生,我的住處當時還不會被波及。
在八一三前半個月,報紙的記載雖有山雨欲來之勢,但是天天情況不同,今天說非戰不可,明天又說可以妥協,究竟是戰是和,任何人都斷不定。
要是戰事爆發的話,一定在虹口區與閘北區互相對峙,我雖安居在英租界中心,但因上海國醫公會辦了一座中國醫學院,占地五畝,自建大廈七座,是在閘北寶通路。這個建筑物雖說是公會所辦,但是建筑的全部費用五萬元,是由我和丁仲英老師兩人簽發債券負責借、負責還的。當時的五萬元,實際幣值比現在港幣一百萬元還大,我負上了這個債務的責任,又擔當了總務主任的名義,所以每天清晨七時,一定要坐汽車到學院中去處理一切,此時學院的師生已逃避一空,但是如何善后,如何看管,著實要費些腦筋。
八月十一日,正在風聲鶴唳的緊張情況之中,我一清早就趕到閘北,忽然看見無數軍服輝煌的國軍,威風凜凜地在閘北布防。本來“一·二八”之后的條約規定上海不得駐扎軍隊,此時竟然有國軍開到,這說明國民政府已開始抗戰的布置。閘北老百姓見到這種情況,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國軍準備作戰,懼的是禍及己身。數十萬老百姓,扶老攜幼地由閘北逃入租界,我坐著汽車想開進去,可是人潮正在沖涌出來,車輛簡直無路可走。
我心想,今天該是到了最后的關頭,無論如何要到中國醫學院去處理一下。我知道有一條小徑,可以通到寶通路,但是此時國軍已架設鐵絲網,只準人出,不準人入。我心生一計,就在西瓜攤上買了無數大西瓜,裝滿了一汽車,開到閘口,對防守的國軍說:“我是來慰勞的?!狈儡姳惆验l口開放,讓我進去,西瓜搬下車了,防軍拍手歡迎。接著我就一直開到中國醫學院,此時院門大開,兩個校役正在打包袱,準備離去。我說:“慢,慢!這次戰事一開,這所學校一定會被炸為平地,你們也不必看守,但是有一件事情,要等我做好了,我帶你們同坐汽車離開。”
于是,我坐在校務室,想了很久,就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是給軍事當局的,說中國醫學院全部新建,內有學生寄宿用的鐵床四百多張,希望國軍接收作為傷兵醫院,同時把宿舍所有的鑰匙,貼上了房間號碼也準備一并交給他們。于是我將大門鎖上,帶了信和鑰匙,交給一位軍人,要求他轉送司令部。離去之前,我在學院中巡視一周,不勝依依,因為這所學院的一磚一瓦,都是我和丁仲英老師的心血所寄。(按:這所學院,地近八字橋,后來在戰事最劇時,我認為一定已被炸為平地,哪知道它始終未受炮火損壞,國軍退出之后,日本軍人把這個處所改為“中影制片廠”,在廣場上搭了四個攝影棚,撥交影業巨頭張善琨使用。抗戰勝利后改為中央制片廠,上海解放后,又改稱上海第一制片廠,據說現在還是片場。)
戰爭爆發 群情激昂
日本人對這次戰事,雖然擺足“華容道”,實際上只有海軍陸戰隊數萬人,真正的全面戰爭,這點人數是不夠的,他們依仗的力量,首要是漢奸活動,窺透了國民政府的政治軍事情況,對京滬路國軍部署情形,簡直像看玻璃房屋一般清楚。
文的方面,俞鴻鈞早被包圍;武的方面,是楊虎當著一個沒有軍隊的警備司令。八一三之前,忽然到了一大批國軍,日本人倒手足無措起來,于是只得改用恫嚇的方法,當晚命令虹口所有商店住宅完全把門關閉,挨戶口頭通知,不準窺看,同時有成千上萬的日本軍隊由兵艦登陸,每一個軍人胸口綁著X形的白色皮帶,戴著防毒口罩,這般的動靜在虹口區整整鬧了一個晚上,居民大為恐慌,紛紛傳說這支軍隊是“毒氣隊”。次晨,幾十萬虹口居民都逃避到租界中心區,后來才知道這完全是恐嚇手段,實際上,日本人希望中國不戰而屈服,所以在八一三早晨,還對市政府下了一個最后通牒,說如國軍撤退,一切都可以談判。
哪里知道八一三晚上,國軍人人想決死一戰,勝敗在所不計,等槍炮之聲一起,幾千軍隊首先從閘北攻打虹口日本海軍司令部,日軍傷亡很多,可是司令部的堡壘攻來攻去攻不下,國軍也犧牲不少。另一方面,國軍由華界“虹鎮”出擊,攻打日軍心臟部分,先鋒部隊一直打到虹口匯山碼頭。日軍雖勇,死亡也以千計,這一來,日方就感到軍隊的實力不夠了。
八月十四日早晨,國軍的空軍出動,轟炸黃浦江中的日本主力艦“出云號”,雖然沒有擊中,但是附近的軍艦卻受了很大的損失,上海市民見到這般全面抗戰的序幕已經展開,歡欣鼓舞,租界上的華文報紙,一致主張要清算甲午以來的舊賬。
這時節我也高興得了不得,各界人士趕緊組織各種民眾性的后援工作,其時日本軍隊在上海的人數實在不多,一下子可能有殲滅之望。國軍的英勇,戰斗力的頑強,都高度體現了愛國雪恥的精神,讓上海的所有中國人深深地透了一口氣。
八月十四日,上海南市大火燒起,燒到滿天通紅。我的老家在南市王信義浜,也被燒成一片平地,幸而我早已將母親接到租界來,才免受驚嚇。老宅焚毀,母親就淚盈于眶地對我說:“老家別無可戀,但是有一套紫檀木的家具,是我嫁時妝奩之物,在你六歲時節,家里的三家綢緞店同時倒閉,你八歲時,父親逝世,我撫養你長大,家中四壁蕭條,舊物就賣剩這套家具,現在竟然付之一炬,實在心痛?!蔽揖桶参克骸傲舻们嗌皆?,不怕沒柴燒,日后我還可以再買一套更好的家具。”我母親這才展顏微笑。
在這次大火中,可以說,南市數千人家,都受到同樣的損失,閘北的慘象更不必說。第一晚的炮聲槍聲,從租界聽來震耳欲聾,不少樓宇的玻璃窗都被震碎了,大家既是驚慌,又是高興。
四郊難民 聚集租界
當時上海的人口,是三百多萬,原本住在租界的人不過二百三十萬人,由南市閘北,以及四郊逃到租界來的大約有一百萬人。這一百萬難民,只有一小部分能暫住在大旅店或小客棧和親戚家中,其他七十多萬人都棲身馬路邊,這時一個大問題就發生了。
晚間,市民利用電話互相傳遞消息,然而打的人太多,電話很難打得通,因此在午夜一時,仁濟育嬰堂特地派出一個人來告訴我:“育嬰堂在半天之內收容的棄嬰達二百多名?!弊阋姰敃r避難的市民多么狼狽!
仁濟育嬰堂,我是義務性質的堂長,附屬于上海最大的慈善機構仁濟善堂。仁濟善堂有百年悠久歷史,善款積貯下來,置了很多產業,把產業的收入撥作慈善費用,其規模之大,不亞于香港的東華三院。
仁濟育嬰堂專收棄嬰,凡是人家送來的孩子,向例一定要收養,但是從前沒有奶粉來喂養嬰兒,所以雇了幾十個奶媽專門哺養嬰兒。平常有七十多個棄嬰,如今突然在半天之內,多了二百多個,弄得手忙腳亂,不知所措,因此夤夜來叫我去想辦法。
我步行到了仁濟育嬰堂,見到門前地上還放著一排排的棄嬰,走進堂內只聽到嬰兒的一片啼聲。堂里的司事對我說:“原來的奶媽,本來就不夠用,現在又有不少棄職逃跑,這怎么辦呢?”我仔細想一想,就拿出兩個辦法:一面命在職的奶媽繼續喂奶,其他嬰兒都暫時喂粥湯,一面次晨在堂門口貼出一張招請奶媽的布告。許多棄嬰的母親都來應征,當天暫時解決了這個有孩沒乳的難題。
那天晚上我剛入睡,仁濟善堂又有電話來說:“明天上午七時,所有董事一定要到仁濟善堂出席會議,因為難民問題,租界當局責成仁濟善堂來處理?!?
第二天清晨,我坐車到仁濟善堂附近,見到成千上萬難民阻塞道路,車輛無法通行,只得下車步行進去;我的老師丁仲英早已在那里正襟危坐,其余董事十七人,卻只到了七人。
仁濟善堂的董事,多是地方上六十以上高齡的紳士,雖然都很樂于為善,但是在董事會上,議論紛紛,一時討論不出辦法來,認為這次的戰事,非短期內所能了結,對這批難民的生活如何解決,連續討論了幾個鐘點一無結果。
公共租界警務處當局,派了一個捕頭弗蘭臣(所謂捕頭,香港稱為警司,弗蘭臣是英國人,能講流利的中國話,職屬外事科主任,相仿于今時所謂公共關系主任)出席這個會議,他說難民聚集街頭,第一沒有吃,第二滿地糞尿,要是沒有辦法收容救濟的話,搶米的風潮就會開始,要是米鋪關上門,租界的市民也就不能安居了,如果你們有辦法想出來,我們都樂于支持。
善堂董事黃涵之對我說:“我們都老了,你是最年輕的董事,應該想些辦法出來?!蔽蚁肓撕镁?,就說:“只有辦難民收容所。收容所以廟宇、學校、教堂、戲院最為合適,只要把難民的數目分配好,有秩序地進駐,想來在這個時候,房屋所有人是無法拒絕的;另一方面由仁濟善堂按日供給白米,那就不至于鬧出搶米的風波了。”
弗蘭臣認為我這個辦法很好,在座的董事們問:“每個收容所由誰去管理呢?”我說就在難民之中選擇有能力的人擔當主任,負責自治和管理。大家說很好。于是我就請一位董事,把施診所的空白掛號卡紙,作為臨時難民證,憑這個證才可以進入收容所,于是由我和董事謝駕車兩人辦理這件事。為了避免人多口雜發生糾葛,就請捕頭派兩個巡捕去組織這些難民隊伍。
我走出仁濟善堂董事室,門口擠滿了難民,一路走一路揀選身強力壯又有能力的男性,先給他一張紙委任他做一個難民所的主任,請他進去參加開會,當時就選出八十多個主任。
這許多臨時主任開會之后,就帶領難民赴各處。我記得光是天蟾舞臺一家,就容納了兩千名難民,玉佛寺竟容納了四千多人,靜安寺容納了五百人。主任之中有一位是虹口一家小學的校長翁國勛,我對他說:“請你擔任第一收容所所長,率領二百個難民,進駐慕爾堂,一切難民表格、領米證,以及每天報告表等由你設計,作為難民所的組織資料。稿件到后,由十家印刷所日夜趕印正式的難民證和各種章則表格。”
這樣,就把無數難民安排好了,第一天就組成了八十個難民收容所,第二天一切條例和表格漸漸印好,難民陸續來,由后援會繼續組織,一共組織了三百八十處難民收容所,安置難民的大問題也就解決了。
處理這件事情,把我每天睡眠的時間剝奪了,以致寢食俱廢,眼紅刺痛,連聲音都嘶啞了,好在每天看到報上國軍英勇抗戰,致使日軍死傷無數,也可聊以自慰。
彈落鬧市 死傷無數
戰事的情況,以在閘北八字橋最為劇烈,國軍發揮了高度的威力,日本軍人死亡不計其數,這下子把日本人夸口三小時占領此地的狂言完全打破了,租界的居民,無不鼓舞歡欣。正在高興到極點的時候,忽然“大世界游樂場”門前十字路中心,由飛機上落下一枚大炸彈。這個地方,原是英法兩租界的交通中心,熙攘往來擠迫不堪,這個炸彈落地爆炸之后,死亡的人數達到一千幾百人,傷的是無法統計。
這天的早晨,有個朋友打了一個電話來說,他有病住在大世界對面的時疫醫院,病已痊愈,出院后無家可歸,要我代他說想多住一天。我心里頗不以為然,只說:“下午見面時再說吧?!鄙衔缥揖偷饺蕽龐胩棉k公,新收的棄嬰又增多了,這讓育嬰堂人員毫無辦法。
我正在堂長室發愁,總巡捕房的捕頭弗蘭臣突然來了一個電話,他說:“關于難民收容所的事,由你設計安排,我因此被記了一個大功,所以專程打電話向你申謝,嗣后你有什么困難的事,我會盡力協助?!蔽艺f:“現在收容棄嬰的問題越來越嚴重,請你來幫助一下,否則后果也會嚴重起來?!逼讨g,弗蘭臣就來了,此時育嬰堂中幾百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啼聲震天,無數女童子軍幫著做撫慰工作。我說:“現在每天總有成百個棄嬰,送到堂里來,屋宇不敷應用,我們旁邊有六幢房子,想收回自用,而且我們另行替他們找到新居,但是他們始終不肯搬遷,可否請你協助一下?!彼f:“好的。”十分鐘之后,弗蘭臣召來十名巡捕,挨戶去勸他們搬遷,有些肯,有些不肯,弗蘭臣要我派所有做撫慰工作的女童子軍,每人抱兩個嬰兒,排隊分別送入六幢房屋里,各住客也就不得不勉強遷出。
處理這件事告一段落之時,突然間天空中起了一陣尖銳的噓聲,噓聲方畢,接著又是猛烈的爆炸聲,一時樓宇都被震得搖動起來,我覺得眼前一晃,有些支持不住,等到睜開眼睛,屋宇內現出一層黑霧,大約彌漫達五分鐘之久都是飛沙,我心想這一下,又不知道發生什么滔天大禍了。
育嬰堂地處跑馬廳路(今武勝路),距離大世界三四百步,只見排山倒海的人群逃過來,說是大世界門前炸彈爆炸,那是從飛機上丟下來的,不知死了多少人,逃的人驚悸萬分,好多人身上都濺到了血,天空中不但飛沙走石,還有許多被炸得飛起來的窗門鐵片以及斷手殘臂。我看著呆了一陣,兩腳軟到一步走不動,回想那個留在時疫醫院不肯走的朋友,不知他如何了,又想到戰事這樣下去,租界也不是安樂土,來日大難,不知如何了局。
大世界的一顆炸彈,引起了無數可悲可泣的故事,有的全家死亡,有些死去丈夫或妻子,慘狀不勝縷述。事后,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就是那天如果我到時疫醫院去探訪那位朋友,也可能“適逢其會”,想到這一點,心頭猶有余悸。
這一天,西藥業公會正在大世界共和廳召開緊急會議,袁鶴松坐了一輛汽車直到大世界,他走進共和廳就聽到轟然一聲,知道外面出了事,急忙奔出去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因為他想到車上還有許多西藥和一位司機。一到外面只見死傷枕藉,他的汽車也被炸毀,他頓足長嘆,想到那位忠厚的司機可能已遭難了,他呆得說不出話來,剎那間,這位司機突然從遠處跑過來,問有什么事。他見到司機心中為之訝然,問道:“你怎樣會逃出這個劫難?”司機說:“我因為早晨沒有吃東西,所以下車到恒茂里去買一團粢飯,因此就逃過這一劫?!痹Q松不禁向他握手道賀。
我的老師丁仲英[2]那天到仁濟善堂去開會,到了大世界,難民塞道,車輛不能通過,但仁濟善堂的會不能不去參加,一念之善,他就下車步行從人群中走到仁濟善堂。待到大世界的炸彈爆炸之后,他也想到他的司機阿唐會不會遇難,放心不下特地親自去找尋,一看他的汽車并不在場,他倒放心,可是直到晚間不見阿唐回家,方才知道這輛汽車已被炸毀,阿唐當然也被炸得體無完膚了。丁師想到要是他不步行到仁濟善堂,一定也被炸死了。事后很多人向他道賀說:“吉人天相,善人當有善報?!保ò矗憾煬F年八十三歲,健強如昔,今僑居美國三藩市,仍操醫業。)(另注:丁仲英已于1978年12月在美國舊金山逝世?!幾ⅲ?
雖然有人逃過了大世界的一顆炸彈,但隔了不多天,還是被炸死在南京路先施公司門前的第二枚炸彈中。諸如此類的幸與不幸之悲慘故事,真是多到不勝縷述。
樂土不安 棄嬰劇增
這時無數人感覺到租界也不是安樂土,一部分人想逃出上海,很多貧窮的人覺得嬰兒拖累最不方便,先后把襁褓中的嬰兒送到育嬰堂來,于是育嬰堂又遭到一個更嚴重的困難。
大世界門前的炸彈爆炸之后,仁濟育嬰堂門外人聲鼎沸,加上救護車、警備車、救火車飛馳而來,一種急迫的鐘聲、喇叭聲叫人驚心動魄。這些車子上走下來的工作人員,是搶救傷者的,但是死者多而傷者少,于是他們第一步的工作就是把死尸一排排地放在跑馬廳路的地上,排列的方式是一排與一排之間,留出空間,以便死者家屬前來認領,整條馬路有六排尸體,這些尸體都是較為完整的,其他支離殘缺的,如無頭的尸體,以及有頭無軀的和斷手斷臂,就由普善山莊的車輛,運到滬西郊區“萬人?!甭竦簟问沁@種運載殘骸的車輛,就先后開出二十多輛。
仁濟育嬰堂,就在跑馬廳路中段。我這時坐在堂中辦公,見到救傷人員和商團中人把尸體一排一排地排過來,心想這樣一路地排過來,一種恐怖的情形一定會影響堂內服務人員的工作情緒,所以我請育嬰堂張少堂主任,要他把前門鎖起,窗口用牛皮紙密封起來,免得大家看見了引起心理上的不安,所有工作人員,都由后門老街出入。
不一會兒,人聲嘈喧。認尸的人從四面八方趕來,呼天搶地,哭聲不絕,堂內的人都聽得到,一時所有的工役都逃跑了。到了下午四時,忽然有五個奶媽來求見,說是所有育嬰的奶媽都已溜走,她們五人無家可歸,要求我介紹她們到難民收容所去,否則,外面盡是尸體,嚇都會嚇死的,晚間怎么能合眼呢?我聽了這些話,一面安慰她們,要她們繼續做下去,一面告訴她們,我準備給你們每人一封證明書,證明你們忠實可靠,可以永久任職,而且日后還有重酬。
當時幫助撫慰嬰兒的是慕爾堂學堂的女童軍,家庭環境都很好,年齡不過十四五歲,我想這班女童軍,今天即使很誠懇地服務,明天一定會受到家庭的阻止,未必會來,那么收容所的嬰兒,要是沒有人照顧的話,我和張主任變成無兵司令,怎樣也維持不下去,難道讓這群嬰兒活活餓死嗎?我愁眉不展,心煩意亂,就對張主任說:“別人會走,你會不會走?”他很爽朗地回答我:“別人走光,我決不離開?!蔽艺f:“好,那就有辦法了。”
我就打電話給兩江女子體育師范學校的校長陸禮華女士,那時全市電話很忙,每每要打十幾次才能接通。但是這次電話恰巧一接就通,我就將育嬰堂服務人員走散的情況告訴她,要求她號召所屬的女童軍次日來幫忙。陸校長一口答應說:“我校共有一千多童軍,每天分三班,每班派四十人來絕無問題,同時我也來坐鎮指揮,否則你文縐縐是撐不下去的。”我說:“好極!好極!”
隔了三小時,陸禮華親自趕到,巡視四周,看到嬰孩哭聲震天,嗷嗷待哺,惻隱之心大動,因為她是一個性格爽朗、軀體健碩而有丈夫氣概的女性,見了這種悲慘情況,也不免潸然淚下,又見到我忙得聲音嘶啞、疲憊不堪,她說:“明天起我來代替你當堂長,你去休息幾天?!碑斖硭吞栒倭耸畮讉€女童軍來參加值夜。
我得到陸禮華的幫忙,心上的一塊石頭才放了下來,為了回家路近,我叫張主任開前門走出去,順便看看外邊的情形。本來我看過電影《西線無戰事》和《亂世佳人》中死傷枕藉的大場面,但電影是一時的刺激,如今目睹慘況,身歷其境,心靈上的感覺就完全不同了。
見到這般慘烈的大場面,對日本侵華戰爭實在恨透了,我懷著悲痛的心情走出這個恐怖的環境,忽然覺得兩腿萎軟不能動彈,說話也啞不成聲,只能坐在街邊等候車輛,好容易見到一輛黃包車(即人力車),但是兩腳已無法走動不能上車,幸虧車夫扶我上車,才能回到住處,下車時還是兩足無力,車夫又扶我下車。一到家中,家人問我何事,我說不出話,只是搖手倒在床上就睡。
次晨,覺得兩腳更不能動。我一想,這雖不是中風,也不是極度貧血的癱瘓癥,但可能是受驚過度,變成神經性萎痹癥,自己想想倒也害怕起來了。
家人和我講話,我只用筆寫了幾個字:“不聽電話,不問事務,我要休息。”如此摒絕一切,連睡了三天,自行調治進服各種藥物,到第四天,仁濟育嬰堂張主任趕來,見到我這般情況,他說:“陳醫生,你如何這般無用?我年已六十開外,尚且支撐得住,堂內一切幸虧有那位‘惡娘子’陸禮華指揮著,才渡過三天難關?!蔽衣牭健皭耗镒印比植挥X好笑起來(按:惡娘子三字,相當于人們所說的惡婆),又聽他說我沒有用,受他一陣刺激,竟然一躍而起,我對他說:“我們還是呷些酒罷。”于是兩人苦口苦面地對酌起來。張主任嘮嘮叨叨地說了三天的經過,講到棄嬰還是不斷有人送來,認為來日大難,真不知伊于胡底?
談話時我精神越來越好,我說:“你不要多談無謂的話,你提出幾個難題,我會對癥下藥地為你解決?!碑斚聫堉魅尉蜌w納一下,提出四個問題:
第一,沒有錢,雇不到奶媽和長工。
第二,嬰兒睡的小鐵床不夠用,大多數孩子都排睡在木板上,沒有被、沒有衣、沒有尿布。
第三,病孩子越來越多,醫療設備不夠,雖有一幢樓隔離著專供病孩之用,但是兩個義務醫生時常不到,即使到來,也束手無策,病孩死亡很多。
第四,向來收容的棄嬰,養到能步行之后,就送到王一亭辦的上海龍華孤兒院去,現在龍華成為戰場,今后已無出路,這又是不得了的事。
我一邊聽一邊飲酒,想想這真是“疑難重癥”。大約飲了一小時,邊飲邊想我已經想出對癥的辦法來,拍了下桌子說:“有了。明天早上你在育嬰堂大天井間,排四張桌子,第一張桌子收捐款,第二張桌子收小鐵床衣被什物,第三張桌子款接義務醫生,第四張桌子款接領養嬰孩的人。每一張桌子要請陸禮華派幾個女童軍來服務。”
張主任聽了我的話以后就走了。等他走了之后,我起身兜了幾個圈子,覺得腳力已經恢復,就立刻草擬一篇向社會呼吁的新聞稿,又寫了一段電臺用的廣播文稿,一面叫一個學生查出距離我家最近電臺的地址。等到寫好,我精神百倍,親自把一篇稿送給《申報》的趙君豪,一篇稿送給《新聞報》的嚴獨鶴,他們說:“現在只有難民問題,何以還有這種棄嬰問題?”我說貧窮人家濫生濫養,現在大家只想逃難,所以都把襁褓中的嬰兒送來,我希望這段新聞要登在顯著地位。他們恍然大悟,都欣然接受我的要求。
臨別時,獨鶴問我:“這些棄嬰是怎么送到你們堂里來的?”我說:“育嬰堂門前本有一個砌在墻上的大抽屜,是專門接受棄嬰的,多數在天亮前后,人家偷偷抱來放在抽屜中的,現在一個抽屜根本不敷應用,所以他們就把棄嬰放在門前行人道上,我們恐怕嬰兒受涼,特地在地上鋪了幾塊大紅氈,借以避免棄嬰在水門汀上?!豹汑Q聽了覺得驚奇,說“我明天派新聞記者來拍照”,同時他也通知趙君豪照辦。
我一路走,覺得精神越來越旺盛,一口氣走到第一個無線電臺。找尋主任,給他一份廣播稿,主任一看之下大為感動,他立刻宣布游藝節目暫行停止,在廣播室麥克風前說:“現在有一個特別報告……”跟著就把廣播稿播了出來。接著我又跑了兩家電臺,也同樣地接受了我的稿件。第四家要我親自播送,我除了照稿講述之外,還補充了幾句話,要求大家送小鐵床,聲明我們沒有人去取,要送的人請自己送來。
深宵奔走 打破難關
等到回家時,恰巧已到戒嚴時間,倒頭便睡,次晨一早趕到育嬰堂去看宣傳的反應如何。張主任果然已排好了四張桌子,第一張桌子是收捐款的,捐款的人很多,親自送來的小鐵床已有幾十張,堂內擁擠不堪,我就請大家把小鐵床放在大門外階沿上。
張主任見了我微笑相迎,大家忙著處理一切,也來不及談話,只見陸禮華出出入入指揮女童軍維持秩序,一點也沒有倦容,令我心中暗暗佩服。
大家忙到中午時間,張主任特地備了一些酒菜,他說昨天你請我,今天讓我來請你,作為慶功之宴。我說:“好的,我們一面飲酒,一面傾談各項事宜?!蔽掖掖绎嬃巳?,吃了半碗飯。正在這時,外面有一對衣飾華貴的夫婦,昂然而入,那位先生先問誰是堂長,我就起立款接,料不到他一開口都是詈罵之詞,說是:“我以為育嬰堂總有相當規模,料不到如此破敗,房屋舊,家具舊,嬰孩連床都沒有,排在木板上,擠在一堆,像什么樣子?真是腐??!腐敗極了!”
我聽了他的話,并沒有生氣。我說:“仁濟育嬰堂是在五十年前開辦的,房屋舊,家具舊,我接手時也看不慣,本來我們只預備經常收容一百個嬰兒,平時經常不足此數,現在一天要收到幾十名,所以弄得連小鐵床都不夠,這是事實。在我接辦時,就想要將舊屋拆掉,全部家具換過,現在亂糟糟的,既缺人又少錢,一切談不到!”說罷這話后,已經陸續有工役、童軍、主任、書記、客人進來要我逐一解決問題,那對夫婦反而看呆了,坐在一旁靜靜地等著不走。
我在辦公桌前應付一切忙個不停,有一位邵萬生南貨鋪的小東主,拿了四種奶糕的樣子來給我看,要我選一種,我就選定淺紅色的一種。他問:“你何以選這一種?”我說:“這是我設計的,在奶糕中摻入赤豆汁,以防腳氣,奶糕價錢,我和你父親爭執了好久,我當時說過‘積財不如積德’,不知你父親是否生氣?”他說:“我父和你爭執一場之后,已改變態度,只要你選定一種,他可以無限制地供應,一個錢都不收,全上海能做奶糕的工場,只有我們一家最大,所以我們才敢接受?!蔽衣犃藵M面笑容地說:“好!好!”接著上海大紳董顧馨一來到,他雖是仁濟堂的董事,但是視錢如命,因為育嬰堂欠他一筆很大的米賬,他聽說我們大收捐款,就趕來收賬。我見了他啼笑皆非,既客氣又嚴厲地對他說:“顧老伯!這幾天你們送來的米,品質惡劣,摻入了無數細沙白粉,明明是四號雜米,而你開的價錢卻是二號白米的價格?!鳖櫪喜嫔R上轉變,說:“小世兄,你不要聽人家亂說,我也是個做好事的人,絕對不會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蔽倚α艘恍?,就叫張主任把淘米淘下來的沙粒雜質拿出來,請這位顧老伯過目。張主任走進廚房拿出一個米桶,里面滿是沙石雜質和黑小米(即最廉價的北秈米),顧馨一料不到這一著,當堂就發呆了。我說:“今天恰巧我們要招待新聞記者,可否把這件事公布出來?”顧老伯聽了我這話,當時兩手震顫,訥訥說不出話來,后來說了一句:“好了,好了,小世兄全部積欠米賬一筆勾銷,算我捐給育嬰堂的?!闭f畢又連叫了幾聲“小世兄”,并且大談其和我家三代世交的舊話,我就手拉手地把他送出育嬰堂。
接著集成藥房屠開征來看我,說:“你上半天連打幾個電話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我說:“現在新辟一處專住病嬰的醫療室,隔離疾病的傳染,中藥由童涵春藥店免費供應,西藥我搞不清楚價錢,我想請你們集成藥房平價供應一切藥品?!蓖朗虾芎浪卣f:“全部藥品由我免費供應兩個月,滿了兩個月,我再叫別家藥房來繼續兩個月,現在戰爭方開始,大家今天不知明天事,錢有什么用呢?”說罷,他就和我握手而別,我連感謝他都來不及。
坐在旁邊靜觀的那對夫婦,見我處理事務這樣迅速干脆,夫婦倆耳語了一會兒,就對我說:“你剛才說缺人,缺錢,我覺得‘人’的一方面,你應付有余,‘錢’的一方面,我來出一分力?!闭f畢當場開出一張麥加利銀行一萬元的支票。當時外面捐款的雖擁擠非常,但都是三元五元的,最多的一人不過五百元,我對他捐出這筆巨款,真是感動。接著我問他尊姓大名,他堅不肯說,并且說:“不要問我姓名,只是要求你一件事,我們夫婦沒有子女,現在想領養四個嬰兒,你可否答應?”我說:“照堂里規矩,領養嬰孩以一名為限,多則恐怕別人拿去販賣,你地位不同,當然不會做出這種事,但要補一份店鋪保證書,你的身份可以不必暴露?!彼麄兎驄D欣然而去,不一會兒,把保證書拿來,并且很精細地花了兩小時,選了四個五官端正、面目清秀的嬰兒,每人抱了兩個欣然而去。后來我和這對夫婦成了好友,不過相見之時絕對不提領養孩子的事。我到香港,有一次在沙田碰見他們夫婦,身旁只有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他的太太笑著對我說:“這是我生的最小的孩子,由美國回港度假,其余三個都在美國,兩個得到博士學位,一個正在進修碩士?!蔽耶敃r就向他們道賀,別的話一句不提,大家只是作了一個會心的微笑。
第一天收捐款的結果,除了那對夫婦的一萬元之外,共收到四千多元,小鐵床七百多張,排列在門前街邊,白布二百多匹,志愿來參加工作的中西醫生有十多位。我對張主任說:“一切都如愿以償,明天起我只出主意,不再到堂辦公?!睆堉魅握f:“還有兩個問題,這些白布如何改制成床褥衣被和尿布,而且現在收到的棄嬰除了被人領養出去的以外,還有七百余名,嬰兒每天要換上四塊尿布,七百名就要二千八百條,洗滌大成問題?!蔽艺f:“這問題可以打電話給第一難民收容所所長翁國勛,征求懂得縫紉洗滌的婦女來擔任這項工作,每天給她們一塊錢薪酬?!睆堉魅握罩?,事情也就解決了。
陸禮華說:“現在捐款的情況很好,應該每天到電臺上去報告一下以昭信用?!蔽艺f:“你的見解很好,如果連續十天如此,大可以把一部分舊樓改建新屋。”那時育嬰堂四周的鄰屋,還有幾座也屬于仁濟善堂的產業,住著的人見到育嬰堂的尿布每天有二三千條,比扯萬國旗還多,而且等待曬干,這些尿布雖說已經洗過,但經過曝曬,穢濁的氣味仍是日夜不散,都向仁濟善堂請求易屋遷居。我叫張主任從速接納他們的意見,因此又收回了四幢空屋,于是運用捐款,把一部分舊屋拆除,改建新屋。同時我們還得到“生生護士學?!钡暮献?,由該校長期派出護士學生來接替女童軍的工作。這么一來,育嬰堂就面目一新,大非昔比了。
人人遭難 事事為難
我是上海的一個市民,無黨無派,非軍非商,所以見聞有限。我寫述的“安置難民”和“收容棄嬰”的情況特別詳盡,絕不是炫耀自己的才能,因為當時的上海人,各就自己的本位,萬眾一心,搶著去做各種后方工作,如民食問題、傷兵問題、急救醫院和供應前方物資等,大家不求名不求利,在倉促間,各盡所能,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遭遇到困難,當然別人也同樣遭遇到困難;至于后來遭受到敵偽方面的壓迫,別人也是一樣的,所以我雖然著重是講自己的幾件事,舉一反三,也可以反映出當時無數人民的苦難情況了。
當時國軍越戰越勇,顧祝同是淞滬會戰的總指揮,右翼指揮是張發奎,左翼指揮是陳誠,中央指揮是朱紹良,作戰部隊的指揮是孫元良、羅卓英。八月二十一日日軍大舉進攻吳淞,在瀏河雙方決一死戰,相持了十天光景,國軍竟然把吳淞前線的日軍全部殲滅。這下子,上海市民更是興奮熱烈地做后援工作。
上海本來有一個市民協會,組織最龐大,財力最雄厚,抗戰開始,它聯合各方組成為“抗敵后援會”。后援會的委員,都是上海有名的熱心公益的人士,內中有一個小組,叫做“慈善救濟組”。后援會中人,請仁濟善堂推出幾個委員來參加這個小組。
仁濟善堂的董事,都是老邁的紳士,也不知道他們是重視我,還是老謀深算,怕將來有什么問題,只把我的名字提出來,因此我那時也名列后援會慈善救濟組的委員名單之中。
大約抗戰了三個月之后,國軍撤退,日軍勢力就伸張到公共租界上來,所有后援會的委員,日軍都認為是“抗日分子”。那時節,所有后援會的人溜的溜,走的走,有些溜到香港,有些走入后方,全部名單二百多人,可是連我在內,只有八個人留在上海,我就成為當時黑名單中的人物,天天都在心驚肉跳,生命危在旦夕。后來八個人之中有兩個人倒向日方做漢奸,保全了生命,四個人遭到極其兇殘的殺害,只有我和另一個人,竟然得免于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