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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研究·

反思:我的《金瓶梅》閱讀史

寧宗一作者簡介:寧宗一(1931—),男,南開大學東方藝術(shù)系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小說、戲曲、文學史及傳統(tǒng)美學。

(南開大學 東方藝術(shù)系;天津300071)

摘要:回顧自己對《金瓶梅》數(shù)十年的閱讀史,我發(fā)現(xiàn)在以往的論著中諸如對《金瓶梅》丑的審視問題、《金瓶梅》中的性描寫問題、《金瓶梅》人物塑造的認知與闡釋等問題以及在“金學”建構(gòu)中出現(xiàn)了許多“悖論”,存在著諸多的誤讀和偏差,深刻反思后希望自己從現(xiàn)在起重新上路,對《金瓶梅》進行深入的研究,參與“金學”的科學建構(gòu)。

關(guān)鍵詞:金瓶梅;閱讀史;反思

 

我最崇敬的周有光先生在他的誕辰會上說:“年紀老了,思想不老。年紀越大,思想越新。”

周老的人生境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不可能達到,只能高山仰止。但是可以如實地交代的是,我這個86歲的老漢在歷經(jīng)人生坎坷后,確實常常內(nèi)省,希望自己的心靈重建。這種心靈的自覺,也就常常指引我反思人生、學術(shù)中的諸多問題。我的反思的第一道坎就是幾十年來的教學與科研活動,仍然沒有或缺乏以個體生命與學術(shù)一體化的追求,從而回應(yīng)時代對學人的文化使命的呼喚。當然我也不否認我30多年來對《金瓶梅》(簡稱《金》書)研究的關(guān)注,從而也就有了回顧自己對《金》書的閱讀史。今天面對已經(jīng)步入輝煌的“金學”時,我不可能不反思自己在“金學”建構(gòu)中存在的諸多誤讀和在闡釋上的偏差。我遺憾地不能參加這一次的第十二屆國際《金瓶梅》學術(shù)研討會,但我還是想表達一下我是怎樣反思的,以及反思了哪些誤讀和闡釋上的錯誤。

是的,我確實一直想通過小說美學這一視角去審視《金》書,并打破世俗偏見,與同道一起提升《金》書在中國小說史和世界小說史上的地位,還其偉大的小說尊嚴。但是我在很多論著中恰恰出現(xiàn)了“悖論”,落入傳統(tǒng)觀念的陷阱。

第一,關(guān)于對“丑”的審視問題。

一般常說,《金》書是一部暴露社會黑暗的小說,是譴責小說,是作者孤憤靈魂的外化。這些論斷無疑是合理的。但是我則以“審丑學”來闡釋《金》書,把它視為作者就是要把筆下的生活寫成“漆黑一團”, 《金》書就是一部某種意義上的“黑色小說”。這話雖有比喻性,但完全失之于偏頗。這不是因為我老了,而說出了這樣幼稚的話,寫出這樣的文字,而是我一直倡言回歸文學本位時忘卻了小說乃是要表現(xiàn)五光十色的人生圖景,是要寫出生活的“秘史”和人的心靈史。蘭陵笑笑生的心靈歷程是感受,是煎熬,是黑暗影子的糾纏,但更是生活記憶的思考。蘭陵笑笑生的創(chuàng)造智慧就是立足于反傳統(tǒng)。他要全景式地勾畫出他所處時代的生活史、人性史。他看重的是,人在生命發(fā)展中是怎樣不斷變化的。比如,人會面臨不同的挑戰(zhàn);比如,人生的是非曲直;比如,人的愛與恨。這些都是通過人物的心路歷程和行動一步步表現(xiàn)的。正是在這些方面暴露了我分析闡釋《金》書的簡單化傾向。小說是要勾繪出審美化的生活史和心靈史,作者必須是通過眾多人物寫出他們的形態(tài):一個人哭,一個人笑;一個人堅強,一個人軟弱;一個人的磨難,一個人的幸運;一個人在走,一個人在跑;一個人流浪,一個人飛騰……

于是,我在反思中開始有點清醒。哦!《金》書的宏大敘事,是一種對歷史、對生活、對靈魂的宏觀與微觀的交融,是作者哲學式觀察所產(chǎn)生的總體性描述。我過去的“漆黑一團”的簡單化概括必須揚棄,因為我的前提就錯了:一部史詩性的作品,怎么會是如此單一的敘事?所以我真誠地承認了我在面對《金》書這部不朽的偉構(gòu)時我的思維的僵化,寫作上的舊套路,只是變換了述說的方式和語言,這是極不可取的。今天,我懂得了,沒有理想的寫實精神一樣有力量。

第二,關(guān)于《金》書的性描寫問題。

這個問題我曾自設(shè)陷阱,做出了違背常識的論述。我專門寫過幾篇小文論述《金》書中的性。我說過,你既看到了裙袂飄飄,也看到了佩劍閃亮,又說“性”是一把美好與邪惡的雙刃劍;曾反對過把“性”貶為卑下,也反對將其提升到偉大的崇高地位。這些觀點雖都有可議之處,但問題是關(guān)于《金》書的性描寫,特別是它的19000多字的直率的述說,官方、準官方和民間中的衛(wèi)道士都曾用這些打壓《金》書的出版和流傳。我卻用了另一方式、另一種語言,屈從于這些偽善者的論調(diào)。我和有些人說過:“《金》書即使刪去了這19000多字的性描寫也不失為偉大的作品,它絕不會因沒有這些字而失去它的光彩。”阿城在《閑話閑說——中國世俗與中國小說》中就說過類似的話。這些話阿城認為:“《金瓶梅詞話》歷代被禁,是因為其中的性行為描寫,可我們?nèi)糇屑毧矗椭廊绻麑⑿≌f里所有性行為段落搞掉,小說竟毫發(fā)無傷。”見阿城《閑話閑說——中國世俗與中國小說》,作家出版社,1997年第1版,106頁。,如從表面上看仍是在肯定《金》書的永恒不朽性。但是這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命題,因為《金瓶梅》就是一部有這19000多字性描寫的《金瓶梅》;如果沒有了這近20000字的性描寫還是蘭陵笑笑生的《金》書嗎?是不是會演變?yōu)閭紊普呖梢越邮艿摹皞巍薄督稹窌兀科鋵崳艺窃谝环N調(diào)和的、中庸的論調(diào)中,也參與了閹割《金》書的重要內(nèi)涵,而遷就的正是偽善者的虛偽愿望。在這個論調(diào)后面,我竟然忘卻了杰出的小說評點家張竹坡的提醒,他一再說的是《金》書不可零星看。而我卻也認為性描寫可以從全書割裂開來,這一切可說是“零星看”的一個變種。《金瓶梅》之所以是《金瓶梅》,就是因為作者敢于大膽直率地進行性描寫。事實是,歷史行程已走到了今天,人們對性已失去了它的神秘性、隱諱性,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芤云匠P膶Υ兀啃圆恍枰魏卫碛桑皇谴嬖谥R虼耍瑢Α督稹窌男悦鑼懙娜魏蝿h削都是錯誤的舉措。說《金》書刪去了性描寫也不失其偉大,同樣是對《金》書的閹割乃至玷污。因為《金》書是客觀的存在,它不需要清道夫,更反對碾壓機。它永遠是一個整體,一個永遠不應(yīng)該分割的整體,性描寫正是《金》書的整體性中的有機部分。至于我在舊作《說不盡的金瓶梅》中說,《金》書性描寫缺乏分寸感,過于直露,其實也是另一種對《金》書性描寫的不夠尊重。還是聶紺弩先生說得好,蘭陵笑笑生之所以偉大就在于不是不講分寸,他是“把沒有靈魂的事寫到?jīng)]有靈魂的人身上”(《談〈金瓶梅〉》,《讀書》1984年第4輯)。這話就糾正了我的缺失“分寸”、過于“直露”的說教。當然,我也接受精神同道的指點,有個別研究者就認為性描寫在《金》書中是不可或缺的,但不能說《金》書的性描寫就是很成功的。我現(xiàn)在能接受這個意見。

事實是,所有古今中外涉及性描寫的文學作品都不可避免地接觸到自然的、社會的和審美的三個層次。純生理性的描寫容易流入庸俗的色情,但是社會性的描寫則是有一定的意義。《金》書的性描寫我認為屬于第二個層次。我們區(qū)分色情與情色之不同就在于,色情全然無文化內(nèi)涵,而情色的價值在于有一定的文化內(nèi)涵。朋友認為《金》書的性描寫不是很成功,可能就是因為《金》書對性沒有進行審美的審視和更完美的表現(xiàn)。

第三,關(guān)于《金》書是什么“主義”的問題。

反思這個問題,涉及一個世紀以來學界在引進西方文藝美學時,總是離不開現(xiàn)實主義、批判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浪漫主義(還分積極的、消極的)、象征主義等等概念。這種引進的積極意義自不待言,但也不應(yīng)該否認,我們在教學和科研中太多地被這種“主義”所框定,被裹脅,什么都往“主義”里面套,這就大大戕害了我們對文學作品的自由認知,最后陷入了教條的“主義”中去。我在幾十年寫的論著中,在這方面表現(xiàn)得很突出。在跟隨“金學”建構(gòu)的腳步中,我同樣是否定了把《金》書打成什么自然主義一類,而是贊成“現(xiàn)實主義小說《金瓶梅》”的說法。

可是,我在研究過程中卻始終沒有擺脫“主義”的束縛。最幼稚的是把《金》書中敘事表現(xiàn)等缺點都籠而統(tǒng)之地認為“不是充分的現(xiàn)實主義”,書中有“許多非現(xiàn)實主義成分”,等等,這當然是一種文字的游戲,更是“主義”的游戲。既然用了“主義”,又說不充分、非主義成分,這種論斷毫無價值而且直接損害了對《金》書更全面深刻地認知。事實是,小說的某些瑕疵只能是小說技藝方面的,在章節(jié)布局方面做得不理想并不影響它是偉大的小說。然而小說藝術(shù),特別是像《金》書這樣的小說,其藝術(shù)不僅是技巧之類,而是一種精神,只有獨特的精神和卓爾不群的姿態(tài)才能成就文學。而且這種精神必須是個人的,獨一無二的。“主義”形成不了獨特、原創(chuàng),只有小說精神,真正屬于個人的小說精神才能是唯一的。小說不管寫得多么精彩,失去了精神層次,缺乏洞見和第二視力,終究不會成為經(jīng)典。精神和創(chuàng)作智慧的層次,永遠不會簡單地由文字表達出來,它永遠存在于人物故事的心靈結(jié)構(gòu)中。

還有就是風格。“風格即人”是真理。風格就像一個作家身上的氣味,是個人獨有的,不是“主義”可以強求的。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反思,我要求自己再也不要用什么主義去框定偉大史詩《金瓶梅》了。蘭陵笑笑生的小說精神已經(jīng)足夠超越多種“主義”的說教了。恰好看到木心的一句話——竟然不謀而合,他說:“王爾德不錯的,但一標榜唯美主義,露餡了,你那個 ‘唯’是最美的嗎?”“人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現(xiàn)實主義,他光火了。”木心又說:“凡概括進去的,一定是二流、三流,不要去構(gòu)想,更不要去參加任何主義,大藝術(shù)家一定不是什么主義,莎士比亞是什么主義?”

好了,讓我們在解讀上拋棄“主義”的模式,多點活生生的感悟和心靈自由吧!

第四,關(guān)于對《金》書人物塑造的認知與闡釋的反思。

在第十二屆國際金瓶梅學術(shù)研討會上,我提交的論文(《論〈金瓶梅〉的原創(chuàng)性》)中提到我曾以“人原本是雜色的”為標題說到《金》書給世界小說史增加了幾個不朽的典型人物,也認同金學界所說的,它打破了之前那種寫人物好就好到底,壞就壞到底的模式,提出蘭陵笑笑生已經(jīng)完全意識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不是單色素的,人“是帶著自己的整個復雜的人”。我也沒有回避在小說研究界流傳的多種說法,如“圓形”與“扁平”, “立體”與“平面”人物,以及以后的“性格組合”論等等,這些無疑是對古典小說解讀的一大進步。但是,在今天的語境下用這些概念去審視《金》書中的人物形象創(chuàng)造,我卻發(fā)覺遠遠不夠了。

從我的閱讀經(jīng)驗看,從前讀《金》書的寫人生、寫人物,一直認為它似乎都是直擊式的,幾乎都是不加掩飾的、和盤托出的。今天,仔細打量,深感它有太多有待我們仔細品味的東西,有太多的隱秘有待我們?nèi)ソ议_。比如,真有一種“密碼”,那就是人性的隱秘;比如,人們可以批判西門慶這個人物,但你又會發(fā)現(xiàn)你身邊原來有不少西門慶式的人物,甚至我、你、他的內(nèi)心隱秘竟與這一典型人物有著或多或少的相似。正像《魯濱孫漂流記》的作者笛福在他的《肯特郡的請愿書·附錄》中徑行直遂地道出的:

 

只要有可能,人人都會成為暴君,這是大自然賦予人的本性。

 

笛福在論人性方面無法和馬克思、恩格斯相提并論,但是他的人生閱歷使他對人性善惡轉(zhuǎn)化有著深刻的發(fā)現(xiàn)。走筆至此,突然想起英國前首相丘吉爾說過的一句話:

 

人性,你是猜不出來的。(有人又譯為:人性,你是不可猜的。)

 

《金》書中人物的人性真是不可猜的嗎?我是在認知潘金蓮和李瓶兒的心靈史時才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物如果僅從性格史上來認知,那是不會有太多新發(fā)現(xiàn)的,只有提升到心靈層面,特別是人性層面,才能更深入地看到這兩個人物是何等不同。對于潘金蓮,不管有多少人為她的行為辯解乃至翻案,無論千言萬語也說服不了我的就是這人性。我的人性底線是不能殺害無辜者,而潘金蓮突破了我的這個心理底線,她從來沒對自己的兩次直接謀殺有過罪惡感、負罪感,并進行懺悔;相反,她的一切反人性的行徑都是為了證明她的“存在”。而李瓶兒則是在走向死亡的過程中充滿了罪惡感、負罪感,她的懺悔意識正是通過她的幾次夢境表現(xiàn)出來,反映了她的人性的復雜性,因為她畢竟沒有突破人性的底線去謀殺無辜者,包括花子虛。

所以,在我的閱讀史中,我充滿了反思意識,我是逐漸靠近蘭陵笑笑生的內(nèi)心生活的。站在我們面前的這位小說巨擘不是一個普通的藝匠,他是真正心底有生活的人,是他才如此準確地把握到人性的變異。正如法國偉大思想家帕斯卡爾所說:

 

人性并不是永遠前進的,它是有進有退的。

 

人的復雜多變提供給小說家探索隱秘密碼的可能,也給我們提供了研究《金》書的廣闊空間。今天我牢牢記住了先賢的叮囑,人性才是你骨子里的東西,是會自然流露的那個東西。美好的人性可以穿越黑暗;反之,它只能進入黑暗。

總之,過去對《金》書的闡釋其實是先驗性的,正是“審丑”的理念讓我掩蓋了認知人性的復雜性。作為一個小說史研究的學人,我缺乏的是對人、對作家的“愛之不增其美,憎之不益其惡”地審視小說與小說中的人物,犯了絕對化、先驗性的毛病。進一步說我犯了方法論上的錯誤,我沒有跳出“原則”和模式去審視《金》書的人物。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指出:

 

原則不是研究的出發(fā)點,而是它的最終結(jié)果。

 

他又說:

 

不是自然界和人類去適合原則,而是原則只有在符合自然界和歷史的情況下才是正確的。

 

正確的方法是,文本比原則重要,小說文本提供了小說研究的出發(fā)點。今后在《金》書研究上,我一定不再重復所謂的“從原則出發(fā)”的僵化與教條的毛病。

事實是,《金瓶梅》致力的正是表現(xiàn)人性的復雜。沒有人之初性本善,也沒有人之初性本惡。正像莎士比亞說的:“人,畢竟是用塵土做出來的,所以他會老、他會死,容易生病,而且會產(chǎn)生邪念,會做壞事。這就是人性的兩面性、多面性和復雜性。”

今天,在匆忙中,寫下我的《金瓶梅》研究反思錄,是為了尋找一扇繼續(xù)前進的門。這兩年我只寫了不到2萬字的小文章,一篇是《還〈金瓶梅〉以尊嚴》(《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6年第1期),一篇是《論〈金瓶梅〉的原創(chuàng)性》(《明清小說研究》2016年第2期),一篇是作為我的《〈金瓶梅〉十二講》(北京出版社2016年1月收入“大家小書”叢書)的自序——《偉大也要有人懂》。

這是反思后的我的實驗性的寫作。希望自己從現(xiàn)在重新上路,對《金瓶梅》進行深入的研究,參與“金學”的科學的建構(gòu)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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