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資助理念的概括性解讀

上面鮮活的討論體現出資助的金科玉律的內涵是豐滿的，不同人的側重角度是不同的，在不同場合下的應用也是不同的。下面就試圖做一下對于這些資助理念的理性歸納和總結。

一 創新

創新的本質追求是什么？并不是看起來耳目一新、前所未有，這些都只是表象。創新的本質追求，尤其對于致力于解決社會問題、促進人類福祉的公益組織來說，是能發現新問題，提出新問題，探索新問題的解決方案或老問題的新解決方案，并最終真正促成了問題的解決。事實上，沒有任何創新是橫空出世的，所有創新都是基于對社會問題深刻的理解，把跨界的、跨時空的思想、方法、資源以新的方式重新整合，促成對社會問題的真正解決。因此，創新是與傳承、與學習緊密相連的。其本質是真正解決問題。從這幾家景行伙伴的品牌項目上就可以明顯看到這一點。

“歌路營”的“新1001夜故事”項目通過晚間給農村學校住校生播放故事，拓寬孩子視野，幫助他們建立對外部世界的認知，打開通向他人心靈和人類精神的寶庫。這個項目的操作非常簡單，甚至會讓人聯想到80后小時候常聽的“小喇叭廣播”。但是它提出了全國3000萬農村住校生校園文化生活枯燥、精神文化滋養匱乏、心理問題嚴重的問題，并且通過前后評估顯示：故事對于學生的宿舍關系、閱讀興趣、寫作水平、內心傾向都有積極、正向的影響。雖然“新1001夜故事”在形式上很傳統，沒有應用互聯網、沒有iPad布滿校園，但它用適宜農村環境的方式滿足了這些住宿生的需求。百特教育的品牌項目“阿福童”通過財經素養的培養，使孩子成長為“為自己負責”的經濟公民，它的課程體系是基于國外成熟的財商教育體系，經過多年的中國本土化實踐改良而成的，也不是全然的創新，而是把國外的成熟理念、方法、課程、技術引入我國現實土壤的再創新，卻是在切切實實解決社會問題的真創新。還有“愛有戲”的品牌項目“義倉義集”，則是借鑒了中國最古老的傳統公益慈善的理念和方法，但是當把它再次應用到當今人情冷漠的原子化社會時，產生了建立社區人與人間的聯結和信任的奇妙效果。這個在已逝的故紙堆中重新挖掘出的創新種子有著旺盛的生命力。

此外，創新還是自然而然和持續不斷的過程。愛有戲的“義倉義集”在成都地區運作幾年后就發現必須要再次創新升級。因為項目轄區內的貧困家庭數量有限，但隨著“義倉義集”影響的擴大，捐贈的物品已遠遠超過貧困家庭的需求，繼續按原有項目方法就會導致資源的浪費，為此需要模式升級，把多余的資源用于更有益的用途，也開始引導捐贈者除了實物捐贈外做其他形式的公益參與。“免費午餐”在通過國家政策開始全國推行后，農村孩子營養的保障邁出了一大步，但在政策執行過程中又開始出現一系列的新問題。因此，張林秀老師形象地說：“一個問題的解決是更多問題的開始，所以要以終為始，不斷地去追蹤和解決。”這其實說明社會問題本身就是在變化的，今天是有效的解決方案，明天就可能出問題，為此解決方案要隨著問題的演化而演化，跟著問題走，不是一勞永逸的，這些過程都需要創新，也都是創新。當然，這里并不是說顛覆式創新是沒有可能的，只是強調資助者要更為關注創新的本質，而不是形式；更關注務實的問題解決，而不是僅圖好聽好看；要區分創新和創意的差別，促使公益組織做真刀真槍的解決現實問題的真創新，而不是看起來好的花拳繡腿。

為什么資助者會特別強調創新？不創新行不行？這其實與政府、市場、公益三大部門的特性及角色有重要相關性。

政府作為社會的管理者，天然強調秩序，并首先服務于大多數人的利益，同時政府作為龐大的組織，必須引入科層管理，通過規章、制度、程序等方式降低對具體人的授權，用以避免個人的偏心、偏見、錯誤判斷所可能造成的不公平、不公正，這會嚴重地影響政府對于社會需求、社會問題的敏感度和反應速度，我們將其稱為“政府的遲鈍性”，并認為它導致了“政府失靈”。而市場或曰企業由于其天然的本質在于追求利潤，沒有利的地方就沒有市場的身影，因此雖然市場相比政府而言具有活力，但一旦無利可圖，企業就不會進入，這可稱之為“市場失靈”。如果只有政府和市場這兩種力量，那么小眾的、沒有支付能力和利潤可圖的主體（包括人、動物、自然）就可能被忽視、遭到不公正的對待。

而公益恰好具有彌補以上兩種失靈的先天和潛在的優勢。民間公益組織的草根性使其接近問題與需求，因而更有可能關注和提供能貼近需求的、人性化的、及時的解決問題的辦法或服務，并為人類社會保有多樣性、豐富性與活力發揮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時，民間公益組織本身也具有求善性，這種“求善性”也是人類社會生活背后一只看不見的手，用于善資源的合理整合、配置和流動，增進社會的和諧美好。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說，民間公益組織就是先行者，通過率先發現和提出問題，引領其他社會資源投入所關注的領域；探索新的問題解決方案，為其他社會資源找到更加有效的使用方法。所以，常常有公益組織會自詡就是先去探路，一旦做出雛形或模式就可以交給政府去承擔和解決，或者把一個無利或微利的市場做出影響而使真正的市場來接盤。這是公益這個行業的使命所在，所以才會提出格外嚴格的要求，讓“創新”成為金科玉律。但是，公益組織具備這樣的使命、特性和潛質，并不意味著其就天然具備這樣的能力。目前公益行業內能夠創新地解決社會問題的公益組織還非常有限。這也是為什么資助方希望能夠提出更高的要求以促進公益創新能力的提升。

而如何創新又是另一個可以長書的話題。簡言之，通過實踐觀察，具備以下特點，產生真正的創新性解決社會問題的概率會增加：①對于所面對的社會問題能扎到一線進行充分的實地調查、感受、研究；②具備多領域經驗、多背景的成員或專家顧問能從不同角度解析問題，創造解析問題的新視角或解決問題的新思路；③具有學習精神，能夠認真學習和吸取國內國外、古往今來他人的研究成果或實踐經驗，站在前人奠定的地基上前進，而不是井底之蛙，自以為創新；④具備邊實踐邊研究的實事求是的反思精神和總結改進的意識、能力，不斷檢驗創新的效果，以便修正、積累、完善。

總之，創新其實是個持續積累和創造的過程，絕不是為了創新而創新。資助者一定不要曲解了創新，只追求形式，使它成為解決社會問題的負擔而不是助力。

二 可持續

可持續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個是指公益組織自身的可持續，另一個是指對于解決社會問題的效果的可持續。前一個是公益組織的組織發展問題，后一個是公益組織的業務模式有效性問題，兩者是不同的。前面南都的“魔咒”大討論中，我們主要討論的是前者即公益組織自身的可持續發展問題。關于這一點可以總結幾個核心觀點。

第一，公益組織的可持續發展不可能像商業企業那樣完全通過對客戶的收費實現“自我造血”式的發展，這是由其作為公益組織的本質特性決定的。但是公益組織可以實現持續獲得資源來使自己永續發展，這些資源來自不同類型的資金組合，它包括捐贈、企業或政府購買、服務對象付費、其他自營（如周邊產品銷售）、非資金類的其他捐贈等。這些資金來源的比例會根據公益組織所解決的社會問題的特點、解決方案或產品/業務模式、服務對象和資源方市場等情況的不同而不同。

第二，公益組織獲得不同類型的資金來源來使事業可以持續發展的“辦法”也是一種專業能力，并可能產生一些模式，就如同商業里講的“羊毛出在牛身上豬買單”，這種模式在商業領域里已經非常多見了。公益組織通過為不同的捐贈者創造價值，可以穩固或持續吸引捐贈人。這也是一個專門的能力打造，甚至本身就具有社會價值。

第三，公益組織要像研究如何解決問題一樣，研究如何獲得資源，因為獲得資源的過程也是使社會問題社會化的過程，起到作用的并不只是錢，還有觸發捐款人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和參與，是對人的動員和影響。

總的來說，任何一家公益組織都具有自身所做的事、人、資源的一種平衡。作為資助方在對公益組織進行資助時一方面要打破這個平衡，通過一些點的資助來促進其更好地發展；另一方面也要避免對平衡的打破太劇烈，導致在資助結束后其喪失了重新找回平衡的能力，使資助變成了對方不可持續的原因。或者說，資助方在進行資助時就要考慮在資助結束時公益組織會怎樣達成新平衡。

另一個層面的可持續，即在解決問題的業務模式上的可持續，是與杠桿作用和退出機制緊密相連的，我們將在下面綜合敘述。

三 杠桿作用和退出機制

杠桿作用最本質的體現不是一塊錢撬動了幾塊錢，而是通過資助找到了什么樣的切入點，讓與問題有關的人從無意識或有意識無行動變成解決問題的主體參與進來，通過各自力量和資源的組合共同解決原本未能解決的問題，創造更大的社會價值。

上海新途健康促進社是2014年的景行伙伴，這家致力于社區健康促進的組織認為國人看病難、看病貴、一人患病全家受累、醫患矛盾沖突等醫療社會問題的根本原因是：現行衛生醫療系統以治療為主，以醫院為中心，將巨額資源投入服務范圍有限的大機構建設上，而忽視了對患者、家庭、社區等能直接支持個體的資源的投入和支持。“新途”相信“社區有能力組織起來，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具體到醫療衛生領域，應該以預防為主開展健康干預，并在社區范圍內建立起能支持家庭和個人的健康支持系統。于是新途在社區內協助本地人運營“健康生活館”（多是政府提供場地），以生活館為依托發展社區居民成為健康大使，入戶登記家庭健康檔案，篩查高危或有病患的家庭，根據篩查出的主要健康問題/疾病，組織居民、社區內衛生資源、新途資源共同設計健康干預項目，并由館長協調健康大使及居民共同實施。新途實現“疾病預防—早期發現—自我管理—服務轉介”，以減少或延遲疾病的發生，并對有病患的家庭提供可能的支持。

新途的工作手法是參與式的，即調動每個人的主動性共同解決問題。一般，新途新進一個社區，3個月可與社區居民建立良好關系，借助活動讓社區交往頻繁起來，1年可實現本地人運營場館。新途只提供部分館長的補貼，館長就將社區內的很多醫療資源組織起來。這就是一種對社區資源的盤活，起到了杠桿作用，而且在館長成熟后，新途的人員就可以退出，也體現一定程度的可持續性。

反之，我們也看到過很多金光閃閃的項目，比如斥巨資打造一個扶貧示范村，比如花大價錢吸引來一群優秀的人，使他們進入某些領域工作。但是一旦資金撤出，這個項目就難以為繼，又回到從前，這種項目就如同用資本催大的創業公司不具備長久的增長性一樣，是不具備可持續性的，也無法退出，更談不上杠桿作用。

公益的項目模式如此，對公益機構的資助也是如此，景行就經常被問到，一次性給機構提供這么多用于機構發展的資金，一旦資助期結束怎么存續，是否又有不良影響。還以新途為例，在景行資助新途時，新途正處在上海業務已經穩固壯大、要大力向全國推廣的階段，這時新途在全國推廣、在地團隊的組建及能力建設方面需要很大的投入，景行計劃支持了在地領導團隊的部分工資補貼、新城市推廣的差旅費用、各地團隊的能力建設費用以及籌資探索的費用等，連續3年，每年50～60萬。通過這些資金，新途“總部”的人可以“跑”起來，在7個城市通過跟政府的談判建立基地，各地的領導人通過2～3年的時間打造了本地的團隊、項目，并調動起在地資源。截至2016年年底，新途已經在7個城市60個社區開展工作，管理和參與運營全國40個場館，發展1300名健康大使，使3萬個家庭得到支持。同時，正如新途的創辦人龍飛博士所說，隨著所服務家庭的規模增長，提高了對資源的吸引力和談判砝碼，期間與健康類企業和國際組織洽談下4個全國性專業干預項目，這些項目加深了各地健康促進專業度的提高，也吸引了某企業1200萬元的捐贈，邁上新的發展臺階。這時景行幫助新途上升一個新臺階的目標基本達到，新途產生了新的、更高水平的平衡，進一步持續發展。而景行也順利實現了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