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善輔仁南湖畔——我與漢大兄的友誼(序二)
在我心目中,漢大兄正值中天華年,學術青春綻放,魄健神旺;不久前剛完成力作《西方憲政史論》,享譽史法兩界,令我欽佩,也令我汗顏。忽聞竟屆古稀,頗感詫異,歲月如梭竟至于此!弟子們將其近年詩文集結,印書慶祝,要我寫點感言,此正合我意,于是欣然命筆。很早就想寫點文字“奉和”漢大兄《緣分無價》一文,今天總算有了一個好由頭。
我認識漢大兄,始于2001年,一晃十五年了。1998年我自蘇大調中南工作后,因負責籌備申報法史博士點而與漢大兄結緣。2000年春我與李漢昌、陳小君兩同事成功游說老同學景良兄加盟中南后,在為法史學科梯隊建設籌劃方案時,景良兄向大家推薦了程漢大兄。景良說,山東師范大學有個程漢大教授,我與他雖不相識,但很早就聽說他學問做得非常好,著作《英國法制史》影響很大,在外國史學界很有聲譽,很多外法史同仁也知道他,若能引進必將助成我們的博士點。因隔行如隔山,我聽聞漢大兄名字此為第一次,于是不得不按景良開列書單,找來漢大兄的《英國法制史》《英國政治制度史》《文化傳統與政治變革——英國議會制度》三本書,匆匆翻閱,試圖讀書觀人。粗覽三書后,我基本肯定:這是當世難得的一個純真學者。說他純真,無須別的標準,只看學術氣質或思維性格。讀其書,我發現他對英國議會制度與政治文明演進歷程的梳理分析,對司法主導型英國法治進化特征的梳理分析,對普通法、衡平法與英國法傳統精神的分析等,都純從科學精神和人文關懷出發,充滿學術的專注和虔誠,思維方式和語言表達都非常質樸,見不到一般學者的宏大套路和云山霧罩,見不到當紅學者的官商二氣交織;尤其是各書都沒有羅列職務、課題、獎項、榮銜以自我介紹,全然沒有“行走江湖多年”的跡象……憑著這些印象,雖未謀面,已如故交,我決心游說他加盟中南。
作為一個隱者式的學人,漢大兄很不易找。我先后找山東大學謝暉、范進學、林明、馬建紅等多位朋友打聽漢大兄電話都無果,最后是曲阜師大袁兆春兄幫我找到了漢大兄住宅電話(那時他似乎還沒有開始用手機)。第一次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是夫人段老師。她問我何事,我開門見山就說要“挖角”引進程老師。因為素不相識,段老師很警惕,問我是不是打錯了電話,我估計她內心以為碰到了騙子。特別是,當我自報“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全名之時,竟被問“有這個學校嗎?沒聽說呀!”我頗感尷尬。也難怪,那個又長又怪的校名才誕生一年多,好多人都沒聽說過,領導也常常念錯。從沒聽說過的學校里來了個素不相識的人,突然打電話說要邀聘你,人家當時內心陰影面積可想而知有多大了!半晌,待漢大兄接過話筒后,我這才跟他一五一十道明了原委。聽了我對中南法學布局和法史學科現狀的介紹,特別是聽了我對法史學科申報博點成功概率的分析,漢大兄二話沒說,直截了當地回答:“加盟可以考慮!”事后我問漢大兄,當初為啥僅憑一番電話交談就敢答應如此大事呀?漢大兄說:“聽聲音唄!聽音調音質音色,發現你特別真誠,根本不可能是騙子,更不用說你們的建設規劃也吸引人!”原來,他聽音識人,我讀書觀人,我們這類厚樸者的識人邏輯是一樣簡單的。
隨后,我和景良兄聯名上書校長,請求趕快引進。2001年9月某日,學校派人事處副處長袁翠鳳與我同飛濟南,與山東師大歷史系和學校有關領導商談此事。在那里,剛開始很不順利,人家只是客氣應付,根本不表同意。當晚,在漢大兄家里美美地吃了一頓段老師親手包的山東餃子以后,我們商定:不管校、系態度如何,我們堅決推進,克服一切困難。此后經過多次反復溝通協商,2001年底基本達成一致,2002年1月漢大兄正式簽約加盟中南。
久居北方者一般不習慣南方四季潮濕、冬無暖氣、少有面食的生活模式,漢大兄肯定也有這樣的問題。他曾跟我說過,即使調到武漢工作,退休后也會回山東度晚年。但為了符合有關學科梯隊的人事規定(如教師必須全職全崗),為了更有利于中南的博點申報,已經53歲的他主動選擇了麻煩和犧牲。漢大兄此次調動所承受的麻煩或犧牲當然遠遠不止這些。自1975年本科畢業后,漢大兄一直留母校山東師大工作,三十多年從無變動,堪稱學術界最“安土重遷”的人。此次調動,乃他人生第一次,其麻煩之大,非同等經歷者不能想象。作為這次調動的“始作俑者”,看到他承受許多艱難,我是最為慚愧的,至今仍感覺特別對不住他。我的慚愧,除了上述原因外,還出于以下幾個原因。
第一是住房條件。因為體諒學校房源緊張,漢大兄主動提出公租一小套青年教師公寓就可以了,不要學校一分錢住房補貼。這套建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40多平方米的小單元房,破舊不堪,到處漏水,墻皮脫落,門窗漏風,明走電線老舊,連剛入校的青年教師都不愿意住,漢大兄卻欣然接受,欣然安家了。后勤處做了一番簡單修刷移交給他以后,漢大兄一住就是三年。其間我也曾提出應向學校申請改善一下,都被他謝絕了,他說真心不想給學校添麻煩。
第二是工資待遇。調中南工作,漢大兄沒有提任何工資改善要求,沒有拿一分錢科研啟動金。只是考慮到他家屬仍在濟南,學校主動給予一些路費補貼而已。由于外法史方向學生少,課時數不足,而教師實際工資與帶學生數和授課量緊密相關,所以他在中南的幾年里工資一直不高,很可能比在濟南時還要低一點。這樣的待遇下,他仍全身心投入工作,真的令人欽佩。
第三是生活習慣。因一人在武漢,長期到食堂打飯,或煮碗面條對付,生活水平簡直從教授回到了本科時代。湖北菜偏辣,面食少而且沒筋道,北方人無法習慣;冬天寒冷,沒有暖氣,室內比室外更寒冷,久居北方的人,來南方最苦者,莫過此事。我曾多次見過漢大兄從食堂打飯回舍,就著一盤早已被寒風吹涼的小菜,坐在床沿就書桌吃飯的場景,或晚飯后為抵御嚴寒坐在床上,裹著棉衣擁著幾層棉被看書或備課的場景,常常禁不住有些心酸。玻璃上貼滿報紙也阻擋不住的寒風,從門窗縫隙中長驅直入,任你穿多厚棉衣并開著電暖器,仍如在冰窟,寒意徹骨。這一切,比起北方冬天暖氣溫室里穿著襯衣的舒適生活,差別何啻天壤?
在這樣的艱苦條件下,漢大兄和我們一起,打拼了三年。他的人品、他的業績、他的貢獻,獲得了法學院同仁的一致好評。時任法學院院長的齊文遠兄、時任法學院書記的劉茂林兄,都先后多次對我和景良感嘆:這些年法學院引進的人才不少,但像法史學科引進的程漢大教授這般謙遜厚道、任勞任怨、責任心強的,還真少見!
經過這三年的努力,中南法史學科點取得了一系列標志性成績。2003年,經國務院學位辦批準,學科建成了法史二級學科博士點(當時全國法史博士點僅五六家),同年法律史學科入選湖北省重點學科,為全校最早入選省重點的三個學科之一。緊隨其后,2004年,以民商法、法律史、憲法行政法三個博士點為基礎,經國務院學位辦批準,中南建成了法學一級學科博士點和博士后流動站,次年又建成了知識產權國家人文社科基地;2007年,建成法制史省級精品課程;2010年,建成法制史國家級精品課程。另外,在教育部學位與研究生教育評價指標體系中,中南的法律史學科名列全國第五;在中國管理科學院2006年發布的全國研究生院評價報告中,中南法律史學科名列全國第四。這一切成績,是學科點全體同仁共同努力的結果,當然特別包含著漢大兄的貢獻。
雖然后來他因留戀齊魯故土而調回了山師,我也因羨慕天堂熱土而調到了杭州,但作為這一事業項目的設計兼執行者,我不能不以這篇文字,附帶為中南法史學科史上這一段胼手胝足共同創業的歷程留個書證。
這些學科建設項目成果,后人看起來也許僅僅是形式或花架子而已,但誰也不能不承認,這些形式對于中南法科在全國前鋒地位的奠定是不可或缺的。同時,我羅列這些也是為了說明:漢大兄克難南下,吃了那么多苦,是值得的,沒有白費。當然,更重要的是,因為在中南工作期間的教學科研積累,因為更深更廣地加入法學學術空間,漢大兄將英國法制史研究推到了一個新高度。在中南工作期間,他與李培鋒博士合作完成了40多萬字的《英國司法制度史》, 2007年由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回到山東后,他又完成了近40萬字的《西方憲政史論》, 2015年由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出版。這些必將流傳久遠、遺澤后昆的學術成果,也可能比前述學科建設更有意義。
在《英國司法制度史》書后,漢大兄以“緣分無價”為題寫了一篇非常感人的后記。這篇后記,實際上是他對加盟中南后學術轉軌經歷得失的一個簡要總結?!霸谥心蠞庥舻姆▽W氛圍熏陶下,我完成了學術研究方向的轉換,閱讀了許多法學名著,提高了自身的法學理論素養。在教學上,我先后為法學專業的本科生、研究生開設過英美法制與憲政、英美法概論、外國司法制度比較、西方憲政史等課程。本書就是在外國司法制度比較課有關英國部分講稿的基礎上修改擴充而成的。如果沒有忠信、景良的信任和積極舉薦,沒有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提供的‘轉學’機會,我可能至今依舊徘徊于法學大門之外,無緣‘改換門庭’, 《英國司法制度史》也就不可能與讀者見面。是為緣分之一?!?/p>
對那幾年在別人看來艱難困苦、不堪其憂的中南工作歷程,他竟然有如此溫馨感懷,其敦厚謙遜,溢于言表。人之偉大,也許正存于此種難得的心態平和之中!此外,他將在中南工作期間與李培鋒博士切磋琢磨、合作著述視為“緣分之二”,把自此參加外法史年會活動結識高鴻鈞等同道獲得學術幫助視為“緣分之三”,這些都是“轉學”中南后的新體驗和新收獲。他十分珍惜這些,而我更珍惜與漢大兄共同打拼的那個歷程和緣分。
明代蒙書《幼學瓊林》說:“取善輔仁,皆資朋友?!迸c漢大兄的十五年交往,正是我個人在友誼中取善輔仁的寶貴歷程。漢大兄在南湖畔的三年工作和貢獻,其實也是一個為中南學科建設取大善輔大仁的過程。漢大兄的德行和人生境界,是我的楷模榜樣,也是我的一面鏡子。通過這面鏡子,我注意到了自己的不足,我經常對照以正衣冠。漢大兄專注學術,不為名累,不為利誘,每每讓我反省并慚愧;漢大兄生活素樸恬淡,不畏困寂,也每每讓我赧顏;漢大兄對學生高度負責及嚴格要求,也每每照出了我的不足;漢大兄對學術的虔誠恭敬,也讓我偶有的沾沾自喜煙消云散?!芭c善人交,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這些年漢大兄正是這樣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尤其是,看到漢大兄花甲之后,仍不知疲倦,筆耕不輟,碩果累累,每每促使我自勉自誡,促使我勉力將經常襲來的困頓和懶惰拒之門外。怎么說我也比漢大兄小了十來歲,總不能先行放任精神衰頹。就算天再寒冷,也得強打精神做有益之事。不做有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高尚事業和金蘭友誼,讓我和漢大兄心中有恒星。與學術的緣分,與同道的緣分,就是我們心中的太陽,特別是寒冬時節的太陽!
2016年11月14日
于余杭古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