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發展論叢(2017年第2卷/總第14期)
- 湖北大學高人文研究院
- 9422字
- 2019-01-04 19:47:21
漢字文化圈中的日本漢詩誕生——以《懷風藻》的“明德”與“天真”為例〔日〕海村惟一
【摘要】本文從漢字文化圈的視角考察《懷風藻》如何受容中國古典文學而建構日本文化的精華:“漢字文化的自覺”。
【關鍵詞】《懷風藻》日本漢詩 受容 詩語
緒言
列島(日本)是處于漢字文化圈最東面大海之上的孤島,隔絕于大陸以及半島。公元57年隨著東漢光武帝所賜“金印:漢委奴國王”進入日本列島,漢字也隨之進入,這是一個實證性的文獻和出土文物互相印證的史實。在此之后,日本列島經歷了543年的無文字記錄的社會。(工藤隆,2012: 6)圣德太子(574~593
~622)攝政之后便著手外交方針的轉換,于600年首次遣使于隋
,所吸取的中國大陸文化的精華均凝聚在604年策定的《憲法十七條》(漢字894字)里,并結束了列島沒有文字管理社會的歷史,開始進入了使用漢字來管理列島政治的時代。
630年首次遣使于唐,至702年已經派遣了8次,在此基礎上,712年完成的《古事記》是日本首部用漢字記載島國的人文精神的史書(工藤隆,2012: 3),標志著日本開始進入了使用漢字記載和敘述列島歷史的時代。
在第12次派遣遣唐使的前一年,751年編成的《懷風藻》[64位詩人,120(現存116)首漢詩]是日本首部漢詩集,標志著日本開始進入了使用漢字言說列島志向的時代。《懷風藻》就是日本首部列島文學揚棄半島文學、大陸文學的結晶。本研究嘗試從漢字文化圈的視角和文學揚棄的自覺性角度,盡量采用或更新關于這方面的最前沿的研究成果,實證和精解《懷風藻》如何揚棄中國古典文學,同時考察7~8世紀通過“遣隋使、遣唐使”的“使者、書籍、物流”等的體感、交流、對話所產生的大陸(中華)文化的人文精神對列島(日本)文化的人文精神的影響。
一 《懷風藻》的誕生
關于《懷風藻》(751)誕生的原因,中國學者認為:“和銅三年(710年),元明天皇下令從藤原京遷都平城京,日本由此進入奈良時代。平城京仿照唐都長安營構布局,雖然規模要小得多,但上至制度、思想、宗教、文學、藝術,下迄服飾、節慶、飲食、建筑、習俗,無不受到唐風熏染,以致享有‘小長安’之美譽。奈良時代依托飛鳥時代構建的律令制度基架,如饑似渴地吸納唐朝的先進文化,在不到100年的時間里,奇跡般地營造出輝煌燦爛的古典文明景觀。與古墳時代相比,日本不再以武力在朝鮮半島逞強,而是在文明開化的程度上與鄰國較勁。和睦的國際關系及良好的競爭心態,使日本的文明進程出現又一次飛躍。”
我認為此說言之有理,至少言中了一半,即“和睦的國際關系及良好的競爭心態,使日本的文明進程出現又一次飛躍”。圣德太子自593年攝政起便調整了外交政策,在600~615年的15年里就派了5次遣隋使赴大陸吸取文化養料;630~894年派遣唐使20次,每次船只少則一二艘,多則四艘,由船帆作為動力減少了航海的危險,提高了航速。航路有北路、中路、南路。894年第20次的遣唐大使菅原道真建議廢止遣唐使。在這近300年約25次遣使親身經歷的考察對話中,日本不僅身體力行來直接性地進行空間感悟,而且還從經典文物來間接性地進行時間受容,大陸文化以及人文精神由此被融化到列島文化以及人文精神里。以漢字言說列島志向的《懷風藻》的誕生,正是這近150年的直接性的“使者、書籍、物流”的文明對話的結晶,也是“又一次飛躍”所帶來的成果。
二 關于《懷風藻》
關于《懷風藻》書名的來源,作者在序里說得很清楚:“余撰此文意者,為將不忘先哲遺風,故以‘懷風’名之云爾。”小島憲之對“懷風”和“藻”做了常識性的解說,認為“懷風”來自初唐王勃(650~676)《夏日宴宋五官宅觀畫幛序》:“佩引瑯玕,詎動懷風之韻。”“藻”來自《文選》(李善注)所載陸士衡(261~303)《文賦》孔安國注:“藻,水草之有文者,故以喻文焉。”并認為這兩者的結合便是書名。經小島憲之考證《××藻》的詩集名在中唐以前的中國是沒有的,故推測是模仿石上乙麻呂的《銜悲藻》而命名《懷風藻》的(小島憲之,1964: 6),贊同此說的學者很多。
關于《懷風藻》編者的“余”究竟是誰,眾說紛紜,至少有4種。其中認為編者是淡海三船(722~785)的學者為最多。然而,小島憲之認為是“一位比較容易收集得到長屋王詩苑的詩作群的官員”。(小島憲之,1964: 11)更有學者認為這位《懷風藻》編者的態度是現實韜晦,即無視東大寺大佛即將開眼的佛教隆盛的時代氣息而只顧追思“先哲遺風”的態度。(辰巳正明,2012: 12)憑此而言,雖然編者具體是誰還不清楚,但是其輪廓開始清晰了。筆者認為編者的“現實韜晦”正是他不愿意暴露真實姓名的原因。
三 《懷風藻·序》的揚棄
先行研究對《懷風藻·序》做了詳盡的考釋,并一一做了出典的調查。(辰巳正明,2012: 31~37)此節在先行研究的基礎上對《懷風藻·序》揚棄大陸古典文學的主體性和自覺性進行了分析。故錄全文如下:
逖聽前修,遐觀載籍,襲山降蹕之世,橿原建邦之時,天造艸創,人文未作。至于神后征坎品帝乘干,百濟入朝啟于龍編于馬廄,高麗上表圖烏冊于鳥文。王仁始導蒙于輕島,辰爾終敷教于譯田。遂使俗漸洙泗之風,人趨齊魯之學。逮乎圣德太子,設爵分官,肇制禮義,然而專崇釋教,未遑篇章。
及至淡海先帝之受命也,恢開帝業,弘闡皇猷;道格乾坤,功光宇宙。既而以為,調風化俗,莫尚于文;潤德光身,孰先于學。爰則建庠序,征茂才,定五禮,興百度。憲章法則,規摹弘遠,夐古以來,未之有也。于是三階平煥,四海殷昌,旒纊無為,巖廊多暇。旋招文學之士,時開置醴之游。當此之際,宸瀚垂文,賢臣獻頌,雕章麗筆,非唯百篇。但時經亂離,悉從煨燼。言念湮滅,輒悼傷懷。
自茲以降,詞人間出。龍潛王子翔云鶴于風筆;鳳翥天皇泛月舟于霧渚。神納言之悲白鬢,藤太政之詠玄造。騰茂實于前朝,飛英聲于后代。
余以薄官余閑,游心文囿。閱古人之遺跡,想風月之舊游。雖音塵渺焉,而余翰斯在。撫芳題而遙憶,不覺淚之泫然;攀縟藻而遐尋,惜風聲之空墜。遂乃收魯壁之余蠹,綜秦灰之逸文。遠自淡海,云暨平都,凡一百二十篇,勒成一卷。作者六十四人,具題姓名,并顯爵里,冠于篇首。
余撰此文意者,為將不忘先哲遺風,故以“懷風”名之云爾。于時天平勝寶三年,歲在辛卯,冬十一月也。
首先考察開宗明義的六句二十八個字:“逖聽前修,遐觀載籍,襲山降蹕之世,橿原建邦之時,天造艸創,人文未作。”以此與蕭統(501~531)《文選·序》開宗明義的六句二十八個字“式觀元始,眇覿玄風,冬穴夏巢之時,茹毛飲血之世,世質民淳,斯文未作”(趙福海等,1988: 2)相比,四六文體、句式可謂一致。難怪論者一般都認為:“依然停留在摹習或者抄襲階段,獨創因素尚不多見。”但是,假如我們從兩者的文學創作積累的角度思考的話,其結論則會不同;假如我們從漢字、漢語、漢詩、漢文對于當時的列島來說,是來自半島、大陸不久的外國語的角度思考的話,其結論則會更不同。我們從這些角度對“摹習或者抄襲”的語句做一一考察的話將有怎樣的結論呢?從積累的角度看,列島的這篇“四六文”之前,像樣的漢文僅有圣德太子的《憲法十七條》(604)以及《宋書·倭國傳》里載入的順帝(477~479年在位)升明二年(478)倭國遣使的上表文兩篇而已。從外國語的角度考察的話,只能從“摹習或者抄襲”開始撰文了。以開頭的四字兩句相比,《懷風藻·序》的前四字是《文選·司馬相如·封禪文》中“逖聽者風聲”的“逖聽”與《楚辭》中“吾法夫前修”的“前修”的重新組合:“逖聽前修”;后四字是《樂府·郊廟歌辭·周郊祀樂章》中“眾目遐觀”的“遐觀”與《文選·孫子荊·為石仲容與孫皓》中“載籍既記”的“載籍”的重新組合:“遐觀載籍”;前后兩句都揚棄《文選》之句,再追溯化典于《楚辭》與《樂府》,八字四語均有出處,如此巧妙地使用外國語引經據典啟文脈之首,烘托之后的兩六兩四出場,沒有相當高的學養是無法如此揚棄外國經典的。再看兩文動詞的選擇,《文選·序》選用了“式觀”“眇覿”,都是視覺動詞;而《懷風藻·序》則選用了“聽”“觀”,調動了聽覺和視覺,而且修飾動詞都用了“走”字旁的“逖”“遐”,最大程度地利用了漢字字形、字義的特有功能,使讀者產生文脈的美感。在幾乎沒有文學創作積累的文化背景下,對外國文學做出如此揚棄,建構自己的文脈,實在難能可貴。以中間的六字兩句相比的話,“摹習”的痕跡鮮明,把《文選·序》的“之時”“之世”做了前后換置;但是《懷風藻·序》以“襲山降蹕”替《文選·序》中的“茹毛飲血”,以“橿原建邦”換《文選·序》中的“冬穴夏巢”的意義則完全不同。《懷風藻·序》是以文獻典故(盡管是神話式文獻日本《古事記》和《日本書紀》)替換《文選·序》的社會現象,前者的對偶比后者整齊,由此可見,前者對于后者的揚棄是認真的。再看最后八字,《懷風藻·序》為“天造艸創,人文未作”,“天造”源于《周易》,“艸創”見于《文選》,“人文”源于《樂府》以及《文心雕龍》,而“未作”又源于《文選·序》,可謂字字有出典;而《文選·序》為“世質民淳,斯文未作”,其中的“斯文”源于《論語》;可見《懷風藻·序》揚棄的不僅僅是《文選》,更是在其之前的大陸古典。僅論證序文的“起”的部分,便可知《懷風藻·序》與《文選·序》可齊肩相比。《懷風藻》與日本首部史書《古事記》之間只相差39年,正是由于《懷風藻·序》的作者具有強烈的主體性和自覺性,才能有如此長足的進步,當然更是遣唐使們舍命努力,大量攜帶大陸古典寫本回列島的結果,使得編者有可能進行如此精彩的揚棄。由于篇幅的局限,對于局部的細致對比考證以待后日。
四 “明德”的揚棄
“明德”源于《禮記·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關于“明德”的對話是如何在列島文明與大陸文明之間展開的呢?又是如何進行揚棄的呢?筆者對此做一下細微的文獻考證。
如“1淡海朝大友皇子 二首”,《懷風藻》編者在某些詩前設這樣的小序對詩人做具體的介紹。關于“淡海朝大友皇子”做了如下的介紹:
皇太子者,淡海帝之長子也(648~672)。魁岸奇偉,風范弘深,眼中精耀,顧盼煒燁。唐使劉德高(665年參加侍宴),見而異曰:“此皇子(17歲),風骨不似世間人。實非此國之分!”
嘗夜夢,天中洞啟,朱衣老翁,捧日而至,擎授王子,忽有人,從腋底出來,奪將去。覺驚異,具語藤原內大臣。嘆曰:“恐圣朝萬歲之后,有巨猾閑釁。然臣平生曰:豈有如此事乎?臣聞,天道無親,唯善是輔。愿大王勤修德。災異不足憂也。臣有息女。愿納后庭,以充箕帚之妾。”遂結姻戚,以親愛之。
年甫弱冠,拜太政大臣,總百揆以試之。皇子博學多通,有文武材干。始親萬機,群下畏服,莫不肅然。年二十三(670年),立為皇太子。廣延學士沙宅紹明、塔本春初、吉太尚、許率母、木素貴子等,以為賓客。太子天性明悟,雅愛博古。下筆成章,出言為論。時議者嘆其洪學。未幾文藻日新。會壬申年亂,天命不遂。時年二十五。(小島憲之,1964: 68)
這個詩人小傳給我們提供了當時日本的珍貴信息。此處提及的唐使劉德高亦見于《日本書紀·卷第廿七·天智紀》:“(天智4年665)十一月己巳朔辛巳、饗賜劉德高等。十二月戊戌朔辛亥、賜物于劉德高等。是月、劉德高等罷歸。是歲、遣小錦守君大石等于大唐、云々。”由此可知劉德高在665年回唐之前的一個月參加了這次侍宴,與大友皇子相遇。大友皇子在“年二十三,立為皇太子”后,即刻“廣延學士沙宅紹明、塔本春初、吉太尚、許率母、木素貴子等,以為賓客”。這五位學士亦見于《日本書紀·卷第廿七·天智紀》:“(天智10年670)辛亥、百濟鎮將劉仁愿、遣李守真等上表。是月、以大錦下授佐平余自信·沙宅紹明法官大輔、以小錦下授鬼室集斯學職頭、以大山下授達率谷那晉首閑兵法·木素貴子閑兵法·憶禮福留閑兵法·答
春初閑兵法·
日比子贊波羅金羅金須解藥·鬼室集信解藥、以上小山上授達率德頂上解藥·吉大尚解藥·許率母明五經·角福牟閑于陰陽、以小山下授馀達率等五十余人。”雖然五位學士的前后排列不等,“塔本春初”的“塔本”字形與“答
春初”的“答
”字形不同,但是記載的內容是一致的,他們的國別和專業也非常明確。由此可知,大友皇子的知識結構是來自大陸和半島的。歷史也讓我們明白這么一個真理,若真是“天性明悟”,則肯定“天命不遂”。得以延命者很難是“天性明悟”者,故必珍惜光陰,“日日精進”才是。《懷風藻》載“淡海朝大友皇子”之詩作僅兩首,這位在唐使劉德高眼中的“風骨不似世間人”如何與“明德”對話,又是如何來揚棄的呢?
001 五言侍宴一絕
皇明光日月
帝德載天地
三才并泰昌
萬國表臣義
詩題的“侍宴”見于《文選·丘希范·侍宴樂游苑送張徐州應詔詩》(內田泉之助、網佑次,1964: 91)、《文選·顏特進·侍宴》(內田泉之助、網佑次,1964: 751)。“皇明”見于《文選·班孟堅·西都賦》中的“天人合應,以發皇明”,這里的“皇”指的是漢高祖,“明”謂明察。(中島千秋,1977: 25)“日月”的用法見于《文選·張平之·西京賦》:“流景內照,引曜日月。”(中島千秋,1977: 99)“帝德”見于《文選·左太沖·魏都賦》:“皇恩綽矣,帝德沖矣。”(高橋忠彥,1977:34)“載天地”一語出于《莊子·天道篇》中的“覆載天地”(金谷治,1975: 150),而莊子之語又源于《禮記》:“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安井小太郎,1921: 108)“三才”一語出于《易經·系辭》:“有天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萬國”一語出于唐太宗《幸武功慶善宮》:“指麾八荒定,懷柔萬國夷。”20字的五言絕句有6個明典(明顯出典),不僅有古典之雅,而且還有當代之雄(唐太宗之豪語)。此五絕的最大特點還不在于此,而在于其巧妙的暗典,此暗典道出了已經立為皇太子的大友皇子的治國之策略,進而言之,可謂列島在與大陸進行文明對話的過程中感悟出智慧的火花、思想的精華;要學習的、要接受的、要融化的正是至當時為止的大陸文明(中華文化精神)之精髓。此五絕的起句的第二個字和承句的第二個字的組合詞匯“明德”正是大友皇子所悟出的中華文化精神之精髓。這個精髓從大友皇子開始認知,通過1300多年的實踐已經成為列島文明(日本文化精神)之精華。其實,“明德”兩字,從平仄的角度來看,“明”為平聲,“德”為仄聲,正和平起五言絕句的承起平仄法。故大友皇子不僅有領悟之神,而且有遣字之雅。編者小序所云“天性明悟,雅愛博古。下筆成章,出言為論”,果真不假。此詩在透露出了大友皇子的帝才的同時也可以感悟到震撼大友皇子心靈的正是當時大陸的古今文化精神。
我們再考起句和承句的對句,除了“明德”的暗典之外,還有“皇帝”的暗典存在。僅此便證明至少在創作這首五言絕句時列島還沒有“天皇”的稱呼,當然作者小傳里的“皇太子者,淡海帝之長子也”的表述也印證了這一點。那暗典的“皇帝”就是“淡海帝”了。只要“淡海帝”“明德”的話,那皇業就會“光日月”“載天地”,同時也會出現“三才并泰昌”“萬國表臣義”。順便提及一下,作為對外稱呼的“皇帝”一直沿用到1929年的《關于戰爭拋棄的條約》(“戦爭拋棄ニ関スル條約”)。
大友皇子就是這樣通過暗典的方式揚棄了《禮記·大學》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提煉了列島的“明德”思想,為約1000年后的中江藤樹揚棄王陽明心學而創立日本陽明學的“明德”思想奠定了基石。在約500年后的大陸也出現了揚棄《禮記·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的人物,即朱熹(1130~1200)。《四書集注·大學》集注:“程子曰:‘親,當作新。’大學者,大人之學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止者,必至于是而不遷之意。至善,則事理當然之極也。言明明德、新民,皆當至于至善之地而不遷。蓋必其有以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也。此三者,大學之綱領也。”(朱熹,1985: 1)朱熹揚棄了“親民”的明德思想,創立了他的“新民”的明德思想。好在300多年后的王陽明(1472~1529)再次揚棄了朱熹親民的明德思想,創立了心學“親民”的明德思想。由此可見,中江藤樹承接著兩個思想源頭:大友皇子和王陽明。
五 “天真”的揚棄
再讀大友皇子的另一首五言絕句,題為《述懷》。“述懷”作為詞語見于《文選·顏延年(延之)·宋文皇帝元皇后哀策文》中的“累德述懷”。《文選》有“述德”類的詩題,而沒有“述懷”類的詩題。《文選》收錄了張孟德(載)的《七哀詩》二首、《擬四愁詩》,卻沒有收錄其《述懷》詩。故大友皇子的《述懷》詩題應該是揚棄“累德述懷”而獲“述懷”詩題的。
002 五言述懷
道德承天訓
鹽梅寄真宰
羞無監撫術
安能臨四海
精讀此詩,我們會發現其詩語不僅源于大陸古今之經典,而且還有大友皇子獨創于列島的可能。我們首先考察驗證此詩的5個明典。(1)“道德”一語出于老子的《道德經》。(武內義雄,1943: 94)(2)“鹽梅”一語出于《書經·說命下》中的“若作和羹,惟爾鹽梅”。(小野精一,1985: 446)(3)“真宰”一語出于《莊子·齊物論》。(金谷治,1971a:47)(4)“監撫”綜合源于《左傳·閔公二年》《文選·序》《詩經·大雅》《書經·太甲上》。(5)“四海”一語出于《書經·大禹謨》中的“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小野精一,1985: 361)關于“天訓”詩語,辰巳正明的研究表明:鈴木真年注之為“天子之道德承天之訓命也”。《文選·張平子·思玄賦》:“仰先哲之玄訓。”《劉孝威集·重光詩》:“言則窮神訓。”(辰巳正明,2012: 54)辰巳正明的研究只窮盡到“天訓”的近義詞“玄訓”和“神訓”。筆者亦做了最大程度的檢索,結果還是認為“天訓”是大友皇子之獨創,因為幾乎不見于大陸古典文學。
盡管如此,此詩也已經有5個詩語揚棄于大陸之經典:老莊所著的《道德經》《莊子》是創新知,孔子所編的《書經》《詩經》《左傳》是承傳知。筆者認為大友皇子的聰穎之處正是在于感悟到了這兩種“知”的融合,并且實際地運用了這兩種“知”,可謂知行合一。特別是“天訓”這一詩語的創造需要神會大陸文化精髓的“天”字。大友皇子認為老子的“道德”既是獨創又是繼承,而且承的是“天”之訓。同時,對于列島來說,來自大陸的經典便是“天訓”,只是列島還必須要有列島文化的精髓。
列島文化的精髓就是此詩的暗典,即絕句的起句第四個字“天”和承句第四個字“真”的組合詞語“天真”。這種對偶句的思維方式,與上述的第一首詩的暗典“明德”完全相同。“天真”正是大友皇子所悟出的列島還必須要有列島精神的精髓之處。因為列島有史以來的無文字社會使得大友皇子的獨創靈感以及語言表達都必須來源于并揚棄大陸的古典。“天真”一語起源于《莊子·漁父篇》:“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也,不拘于俗。”(金谷治,1971b: 159)由“法天貴真”而精練到“天真”這一詞語的是《晉書》,其曰:“餐和履順,以保天真。”(越智重明,1970)《晉書》成書于648年,正是大友皇子的出生之年,在其有生之年的25年間,根據東野治之的說法,共有6次遣唐:第二次(653)、第三次(654)、第四次(659)、第五次(665)、第六次(667)、第七次(669)。(東野治之,2007)《晉書》也許就在這其中的某次被帶回日本,可能為大友皇子所見。但是,筆者還是認為大友皇子揚棄《莊子·漁父篇》之“法天貴真”為其暗典:“天真”,暗藏在起句“道德承天訓”和承句“鹽梅寄真宰”的第四字里。而且對得非常工整:《道德經》的“道德”對《書經》的“鹽梅”,即名詞對名詞;“承”對“寄”,即動詞對動詞;自創的“天訓”對《莊子》的“真宰”,即名詞對名詞。正是利用最后一對的頭字來重構新詞“天真”。正是如此,大友皇子才能被稱為“洪學未幾,文藻日新”。
大友皇子揚棄大陸古典文學而獨創“天訓”之詩語,并通過對偶句重構詞匯“天真”作暗典為詩眼。這個揚棄大陸文化的先例,也成了導致日后揚棄大陸的“皇帝”為列島的“天皇”的原因之一。因列島四周為海,故日語中的“海”與“天”的訓讀是同音的,即“ama”。也就是說對于上古的列島日本來說,漢字的天與海是同等重要的自然大神,具有同樣威力的大神。若不崇敬天與海的話,那么“海”里將來海嘯,“天”上將刮臺風。所以,必須承“天訓”、寄“真宰”,以崇拜“天真”方能“臨四海”。揚棄即受容“法天貴真”的暗典“天真”,最終形成日本神道的主神“天照大神”。
結語
綜上所述,大友皇子(648~672)與初唐王勃(650~676)是生活在相同時代不同空間的、壽命也幾乎相同的短命漢詩人,兩人的文化語境也完全不同。從《尚書》的誕生到王勃的創作經歷了近2000年的文字積累,而大友皇子所揚棄的暗典“明德”是日本進入文字社會后不久,繼圣德太子《憲法十七條》(604)“以和為貴”(第一條)、“信是義本”(第九條)之后又一次揚棄了大陸文明的“儒家”思想的重要里程碑,其所揚棄的暗典“天真”是奠定日后日本的神道宗教以及精神文化之基石;從《憲法十七條》到大友皇子的漢詩創作只經歷了60多年的漢字文化積累,就列島漢詩創作而言,大友皇子恐怕就是開拓者之一了。因為,在《古事記》(712)和《日本書紀》(720)里所記載的只有用萬葉假名所創作的和歌而已。對小文做一個歸納的話,可以有下面幾點。
(1)四面環海的島國漢詩人間接性地通過諸子百家以及《論語》《書經》《禮記》《文選》《樂府》等書籍,對大陸文明的人文精神進行對話和揚棄,同時也繼承了島國前輩,即石上乙麻呂自創的個人漢詩集《銜悲藻》的獨特性(島國海藻多的自然環境),產生了島國第一部漢詩集《懷風藻》的書名。可謂“文學地理學”的實際效應。
(2)圣德太子自593年攝政起所調整的外交政策,600年開始正式派遣使者赴隋朝學習取經,630年又開始派遣使者赴唐朝學習取經,約150年的直接性的“人流/物流/書籍”的人文對話交流,是《懷風藻》誕生的重要因素。
(3)大友皇子(弘文天皇第39位,671~672)的兩首五言絕句是日本漢詩之濫觴,其揚棄《禮記》《論語》《尚書》《文選》等大陸古典文學,融合先秦之人文精華,自創對偶暗典“明德”,點明天皇必須要“明德”而“親民”;自創對偶暗典“天真”,點明天皇必須要“天真”而“臨四海”。
總之,通過直接的文明對話,島國(日本)揚棄大陸(中華)文化的人文精神,并以此融化為島國文化的人文精華——“漢字文化的認知”和“漢字文化的自覺”。這些精華均體現在《懷風藻》里的“鹽梅”中。
參考文獻
[1] 〔日〕安井小太郎:《禮記》,載《國訳漢文大成》,國民文庫刊行會,1921。
[2] 〔日〕辰巳正明:《懷風藻全注釋》,笠間書院,2012。
[3] 〔日〕東野治之:《遣唐使》,巖波新書,2007。
[4] 〔日〕工藤隆:《古事記誕生》,中公新書2157, 2012。
[5] 〔日〕高橋忠彥:《文選·賦篇·中》,明治書院,1977。
[6] 〔日〕金谷治:《莊子·齊物論篇》,第一冊,巖波文庫,1971a。
[7] 〔日〕金谷治:《莊子·漁父篇》第四冊,巖波文庫,1971b。
[8] 〔日〕金谷治:《莊子·天道篇》,巖波書店,1975。
[9] 〔日〕內田泉之助、網佑次:《文選·詩篇》,明治書院,1964a。
[10] 〔日〕武內義雄:《老子/道德經》,巖波書店,1943。
[11] 〔日〕小島憲之:《懷風藻·文華秀麗集·本朝文粹》,巖波書店,1964。
[12] 〔日〕小野澤精一:《書經·說命下》,明治書院,1985a。
[13] 〔日〕小野澤精一:《書經·大禹謨》,明治書院,1985b。
[14] 〔日〕越智重明:《晉書》,明徳出版社,1970。
[15] 趙福海等:《昭明文選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
[16] 〔日〕中島千秋:《文選·賦篇·上》,明治書院,1977。
[17] 朱熹:《四書集注·大學》,影印王利器先生所藏的怡府藏板巾箱本《四書集注》,巴蜀書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