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鄉路漫漫:20世紀之中國鄉村(1901~1949)(全集)
- 王先明
- 14528字
- 2019-01-04 19:34:50
三 從風潮到傳統:辛亥革命與“革命”話語的時代性轉折
“中國之革命,發軔于甲午以后,盛于庚子,而成于辛亥,卒顛覆君政。”確切地說,真正意義上的近代革命應該始于辛亥革命。它不僅奠造了推翻帝制的歷史成就,而且也開創了中國革命歷史的新紀元。但“‘革命’,是不是二十世紀的一個專有名詞呢?”
這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人們面對革命現象日趨“普泛化”時的發問。面對這樣的“世紀性”質問,答案可能不盡相同,甚至會截然相反。但是從“話語”層面而言,則又不難發現,在20世紀以來的中國歷史進程中,確實還沒有任何話語能比“革命”這一話語更廣泛、更久遠,更那么刻骨銘心地影響或制約著人們的生存狀態和心態。
事實上,無論20世紀以來的“革命話語”
呈現出多么繁復和多變的面向,但其時代性的轉變及特質的形成,卻又無不導源于辛亥革命。辛亥革命與革命話語之間的深層關聯以及由此形成的歷史慣性,應該是我們認知和體悟這一世紀性話語的歷史原點。
“文字收功日”:革命成為風潮
進入20世紀的中國歷史,一開始張揚出的旗幟就是“革命”。在新世紀的第一年(1901年),《國民報》第一期發表的《二十世紀之中國》文章就揭橥了“革命”言說,號召“種吾民革命之種子,養吾民獨立之精神,而可一言以蔽之曰:民權而已”。預言二十世紀乃革命之世紀!“天下之是非有定乎,革命之起也,孰不謂之為大逆不道,彼倡之者,豈預知將來之必戶祝之、戶禱之也。”
庚辛之際,中國歷史進入一個新的轉折點。此后,革命話語逐步推演為時代性話語。它使得19世紀人們相率樂道的“師夷”和“自強”話語開始失去了主導地位。如梁啟超所謂:“近數年來中國之言論,復雜不可殫數。若革命論者,可謂其最有力之一種也已矣。”
“革命”是中國百余年來使用頻率最高的詞語之一。20世紀的革命在相當長的時段內并非僅僅是“民不聊生”的產物,而帶有強烈的士大夫造反的色彩,反政府的主導力量并非“民”而是“士”。究其所源,正是庚子年間勤王運動拉開了中國“士變”的帷幕。“革命”已然構成標領時代的中心話語,不僅僅是革命黨人的言說如此,即使是屬于保皇黨的康有為也很難對革命“話語”直接發難,只是反對“攻滿”(章太炎作《正仇滿論》)。1902年,康有為在其《辨革命書》中說:“夫革命之義,出于孔子之稱湯武,而孟子以誅紂為誅賊,不謂之弒君。”并特別強調說:“君而無道,不能保民,欲革命則革命耳,何必攻滿自生內亂乎!”康有為對于“革命”話語本身也秉持慎重的肯定態度。這至少可以說明,“革命”話語已經是超越了一個階級或階層的專屬概念,而具有時代性的意涵,盡管人們對于革命定義和內涵有著完全不同的認識。
孫中山在融匯中西基礎上創獲和構建其“革命學說”,即“余之謀中國革命,其所持主義,有因襲吾國固有之思想,有規撫歐洲之學說事跡者,有吾所獨見而創獲者。……余之革命主義內容,賅括言之,三民主義,五權憲法是已”。其始初也不過為曲高和寡的思想之一種而已。然而,所謂曾經是“舉國之人,無不以我為大逆不道,為亂臣賊子,為匪徒海盜”
的社會心態,在短短幾年間卻孕育成飚變之勢,反清革命風潮成排山倒海之勢而來,“‘排滿革命’四字,幾成為‘無理由之宗教’”。
“革命之說,非自今日始。然從前持此議者,僅三數人而已”,或“又從前持此議者,僅自與其徒黨議之于私室而已”。其一變而為“近則其數漸多,血氣未定膂力方剛之少年,輒易為所惑”,并“乃明目張膽于稠人廣眾之中,公言不諱”。
同盟會成立后,“會中更發刊革命之刊物——民報,革命思潮,幾遍全國,起義之事,日益多矣”。
革命言說浸潤于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最終聚合為席卷整個社會的風潮,實得力于近代書刊報紙的傳媒推動。“當前清光緒三十年左右,革命空氣,已經彌漫全國。一般熱忱國家民族的志士,多趨向革命新潮,直接間接的去活動,共同喚醒國人,推翻滿清專制的君主政府。于是各省市多有學會或刊物來從事聯絡與宣傳。”當時的上海成了留日學生的主要出發地和回國后的重要居住地,成為國內翻譯和出版日本書籍的主要地區和革命派在國內的最大宣傳中心。據顧燮光《譯書經眼錄》,1901~1904年,中國譯書533種,其中321種,即約60%是“從日本重譯過來的”,而其中大多是在上海出版和發行。
馮自由在清末《海內外革命書報一覽》中收列115種圖書,其中40種在日本出版,11種在香港出版,5種在歐美出版,4種在南洋出版,4種在漢口出版,而其余51種都是在上海出版。
另據《辛亥革命時期期刊介紹》所列,武昌起義前海內所出刊物103種,上海65種,外地38種;其中革命刊物33種,上海24種,外地9種,有近3/4集中在上海。
1906年革命志士在上海成立“競業學會”,出版“競業旬報”,表面宗旨是“對于社會,競與改良,對于個人,爭自濯磨”
,骨子里卻宣傳排滿,鼓吹革命。上海是清季國內輿論傳播中心,它對清末共和革命思潮的興起和發展厥功甚偉。
當時,年輕的革命黨人曾有預言:“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這個預言很快得以實現,“自由花發春何處,革命風潮卷地來”。
“而許多思想學說,凡對于既存的舊社會不滿、攻擊,以及對于新社會的建設有所提醒、促進、幫助者,也就是革命的思潮。”
“革命”或類似于革命的言說到1905年就風靡中國,成為全社會認同的中心話語。如徐珂《清稗類鈔》云:“自日本移譯之新名詞流入中土,年少自喜者輒以之相夸,開口便是,下筆即來,實文章之革命軍也。”
革命話語以其極為廣泛的意義和多樣化的釋義流布于社會大眾之中,逐步超越革命黨人的理論范疇,并最終在突破了“革命”與“保皇”論爭的立場后,迅速推演為一種社會風潮。
首先,即使在當時的中小學講堂上,革命言論也廣而傳之。曹亞伯在庚子之后,壬寅春間,到湖南新化中學教書,“雖教博物及數學,然處處引發學生革命之思想”。所教加法一節,謂“清兵入關時,大殺漢人,在揚州十日,殺八十萬人。在嘉定屠城三次,殺二十五萬人”,“又殺十八省同胞幾三百萬人,共殺漢人若干云云”。每日除三學堂講課外,還按時到福音堂演說,“凡以促革命之成功而已”。
葉圣陶中學的校長也時常會告訴學生一些諸如“觀乎政府之種種丑態,益知此輩之不足恃,所恃者惟如諸君之少年耳”等鼓動之語。
其次,革命話語在清政府的官員乃至皇室宗親中也有一定程度上的認同。甚至在擬處革命黨汪精衛極刑時,肅親王曾與法部尚書廷杰說:“革命黨人遍天下,旦夕且暴發。”并示意減輕對汪的刑處。以至于章炳麟“特致書善耆,勸其加入同盟會,合謀革命”。
《朝野新譚》中也有裕庚之女談論革命的一番話:“中國本稱古國,夙稱守舊。茍有改革,則必有不便于己者,出而阻撓。今則世界又一變矣,留學歸國者,日見其多,彼曹親沐西方之文明自由,故欲紹介于中國,遂不得已,而有革命之事,吾固甚表同情,以個人意見言,吾亦贊成革命。……今之倡言革命者,亦不過要求人民應得權利。以官職言,人人固當有服官之權利。若如滿洲人之法,如攝政王之法,則無錢者,將終其身,沉淪而不能自達。欲不革命得乎?”
雖然“野史逸聞”難以確證,但從此社會傳聞中似可以感知整個社會各個層面所受“革命”話語影響的廣度與深度。
再次,革命已經作為一個“公共話語”而存在。辛亥革命之前,“革命”幾成口頭禪,被中國社會廣為接受并成為公眾信仰。以至于辛亥革命多年之后,鄒魯仍不免感慨:“辛亥武漢起義,上海《民立報》日事制造利于革命之電報新聞,清吏震驚,黨人氣盛。”黃郛夫人沈亦云也回憶說當時:“在上海,商店伙計每日爭閱報紙,其不得者,數人聚看一張,或一人讀給余人聽,顧客與店員隔柜討論光復與共和,延遲買賣。”
甚至社會上,“別有一部分人,則改名‘撲滿’‘打清’之類,算是英雄”。盡管“這些大號,自然和實際的革命不甚相關,但也可見那時對于光復的渴望之心,是怎樣的旺盛”。
魯迅的《阿Q正傳》也設“革命”一節,形象地描繪了辛亥年間下層民眾的“革命心態”:阿Q有一種不知從那里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殊不料這卻使百里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況且未莊的一群鳥男女的慌張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阿Q想:“革這伙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
雖然許多民眾的這個選擇往往不是由主意識所決定,而是由一個“無法察覺的意識層次”(unconscious level)所插手選定的。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清政府之崩潰并不完全在于革命起義力量之強壯,而是被從風而靡的“革命話語”,即“全球革命潮”所淹沒。正是在“全球革命潮”下,民間改革派和部分政府官員在“皇族內閣”現實面前,“心中也不無怨望,乃轉與革命派合流,共謀推翻清廷”。“近代的革命,不純靠武力;宣傳居很重要的角色。……革命文學常先革命暴動而發生,作為武力革命的前驅。……但自革命文學興,其氣勢磅礴,使零星的革命暴動為之失色。辛亥革命收功于武昌一擊和各省響應,其所以能一擊而中,此起彼應者,實宣傳之力。”
直到1920年代末,人們仍然對于如風如潮的“革命話語”有一種心向往之的感受。“我們知道富有革命精神的文學,往往發現在實際的革命運動之前。革命前之‘革命的文學’,才是人的心靈中的第一滴的清冽的甘露,那是最濃烈的,最真摯的,最自然的。與其說先有革命后有‘革命的文學’,毋寧說是先有‘革命的文學’后有革命。”
“同志仍須努力”:革命蔚為傳統
辛亥革命在極短的時間里就完成了以共和民國替代皇帝專制的制度更迭。這一事實本身就宣示并強化了孫中山關于革命時代價值的認定。“(革命乃)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辛亥革命之后,革命話語發生了歷史性轉折,不再體現為一種引領時代的風潮,而演變成一種社會性的景從或心理崇奉。魯迅曾以諷喻的口吻描述:“南京政府一成立,漂亮的士紳和商人看見似乎革命黨的人,便親密的說道:我們本來都是‘草字頭’,一路的呵!”
辛亥革命的影響并不局限于制度或政治的更易,而更廣泛、也更精致地在人們的傳統習慣中展示出來。“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在20世紀初短短數年間,禁忌一下變成了圖騰,人人都可以自封為革命。”
在發生革命的都市里,人們經常看到各種“革命”的“斑駁迷離的團體”。“各省反正以后,如雨后春筍層出不窮的,莫如大小團體的創立,分子復雜,土豪劣紳、貪官地痞們,都靠他做掩護。于是一般腐(惡)化分子,搖身一變而成為愛國志士。靠此交結官場,抵擋民眾的反對,且利用社團做工具,希望在縣、省、國議會選舉的時候,可以奪取政權。由此一來,社團之多,真如過江之鯽。只就上海一地而說,就有八十多個,廣州有一百十多個”,因了“社團的加入,手續簡便,只填一張入會書,繳兩三元會費,即發給襟章一個。因之諸色人等胸前掛有襟章的,觸目皆是。好像身上沒有襟章,是不時髦,不愛國,甚至反對共和似的。我親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拖著一個五歲左右的孩童,身上都掛了襟章去開會”。辦團體的職員,“胸前襟章,掛著十個八個”,“五光十色,隨風飛揚”。
即使在并沒有發生革命劇變的鄉村,革命話語也同樣進入民眾的生存世界里。這里有一個典型的、其實也是極為普遍的史例,說的是辛亥革命后一個鄉村生活情景。“最滑稽的是,我們這窮鄉僻壤里也鬧什么民主黨、共和黨。許多秀才、舉人、紳士老爺、鄉下的讀書人又找到新的出路了,有的參加民主黨,有的參加共和黨,還有的來了個雙保險,民主黨、共和黨都參加了。在他們看來,革命了,反正了,參加一個什么黨,才能升官發財,這個機會不能錯過。”
哪怕是在傳統時代一向就存在的屬于一般利益的紛爭或斗爭,也會高擎起“革命”的旗號,“一些鄉村農民開始運用‘革命’、‘共和’的新名詞來進行反抗斗爭”。
無可否認,“自辛亥革命以后,以迄于今,中國之情況,不但無進步可言,且有江河日下之勢”。然而,辛亥革命之后形成的“無量金錢無量血,可憐購得假共和”
的民初社會政治,激發著人們改造現實的主導性選擇仍然指向了革命。尤其是“革命之父”孫中山1914年6月在日本東京重組中華革命黨,“組織機關,再圖革命”,并首次在黨的名稱中公開標示“革命”,厘定“軍政”、“訓政”、“憲政”三階段的“革命方略”,宣布自革命軍起義之日至憲法頒布之時,均為“革命時期”后,就已玉成了“繼續革命”的情勢。
辛亥革命后的現實教訓使孫中山認識到以和平方法爭取政權已不可能,再次明確提出:改造中國的第一步,只有革命。
辛亥革命后,革命之價值和意義逐步氤氳為人們生活中的不二選擇,并由此成為一種新的傳統,即以革命傳統取代了舊時代的倫理傳統。“乃覺革命黨遂不必講廉節者,夫吾國之以廉節為廢物者已多。”這雖為偏激之論,卻也道出了倫理傳統在革命傳統大勢中的消解趨勢。“中國數千年之禮俗教治而事于所謂平等自由之說,倡于海濱,蔓延于二十二行省之通邑大都,而風俗遂至于不可問然。”
正是這種無處不在又無時不在的“革命傳統”的潛移默化,造成“國中文治派,無展布余地,有志者從事文字革命”,“種后打倒北洋軍閥之因”。革命之成為傳統,它的影響及作用就不再體現為學理之解說或思想之論辯,如辛亥革命前革命與保皇之論爭,而成為彌漫于整個社會的一種不約而同地自覺或不自覺的取向。吳虬在《北洋派之起源及其崩潰》一文中言及袁世凱及北洋敗亡之因時,就喻指了“革命傳統”這種隱而不顯卻又強大的影響力。“科舉既廢,學校漸興,國民思想,起劇烈變化”,“中外大學專門學生,年有增進,革命性的人物日多,即北洋派潛勢力日減”,由此奠基“北洋必敗之運命”。其時,人心風尚所趨,“凡懷才自負者,幾無效用之地,北走胡而南走越,不期而歸于革命一途”。
即使袁世凱之子袁克文也體察到了“洪憲帝制”面對社會人心“不期而歸于革命一途”的必然悲慘的命運。他在1915年年末作《分明》一詩,以“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高層”的無奈之語,“明言帝制不可為”。據此,“民黨孫洪伊等宣言書云:項城次子克文,且不贊成帝制,況他人乎!”
這確乎進一步印證了梁啟超的論說,即辛亥革命促成國人的自覺,“第一:覺得凡不是中國人都沒有權來管中國的事。第二:覺得凡是中國人都有權來管中國的事”。國民中已經漸漸養成了民族建國的精神和民主政治的精神。“已經掛上了民國的招牌,從今以后千千萬萬年再不會卸下。任憑你像堯、舜那么賢圣,像秦始皇、明太祖那么強暴,像曹操、司馬懿那么狡猾,再要想做中國皇帝,乃永遠沒有人答應。”
辛亥革命之后,革命話語演變成為社會公認的價值取向。一直到1924年國民革命(亦稱大革命)運動的興起,革命幾乎席卷了所有社會階層。這個時期革命成為時代風尚,也成為人們價值評判的唯一尺度,整個社會最終被劃分為革命與反革命兩個陣營。1925年3月12日,被尊為中國革命之父的孫中山病逝,懸掛于靈堂前的遺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就成為所有站在歷史或試圖站在歷史舞臺上的人們必然標示的口號或信念!“革命”成了一種口號,一種不由分說的傳統,一種無形的精神力量,一種獲得歷史正當性的標志!
尤其是當歷史的建構也被“革命話語”主導后,它幾乎就成為整個時代或全民族的價值取向了。辛亥革命之后,大革命之前,較有影響的革命史著陸續面世,如貝華編的《中國革命史》,張昭麟的《中國革命史》,
劍慧、吳毅的《中國革命史》,
等等。貝華《中國革命史》雖然明確中國革命史始于20世紀之初,即“中國革命運動,發軔于甲午以后,盛于庚子,而成于辛亥”,但從“革命話語”角度言,它又將其溯及至中國歷史的上古時期。所謂:革命之名詞,古已有之,革命之事實,我國自湯武以后,不下數十次;不過都是皇帝貴族之革命‘取而代之’罷了,并非是平民的革命,所以對于民眾很少關系,只知道一個專制皇帝的朝代,被另外一個強者奪去而已。
相繼而出的史著,雖然“現在談中國革命史的,多數是從興中會起”,
但是卻有相當多的“研究中國革命史,有把臺灣朱一貴的中興會(康熙六十年,公元一七二一),林爽文的天地會(乾隆五十一年,公元一七八六),湖北、安徽、河南、湖南等省劉松、聶杰人、齊王氏們的白蓮教(嘉慶元年,公元一七九五),河北、山東、山西、河南各省林清、李文成等人的天理教(嘉慶十八年,公元一八一三),都歸入革命史之內”。
更為常見的卻是將中國革命史起點從庚子前移至太平天國運動。
張霄鳴的《太平天國革命史》認為,太平天國“不獨掀動中國全部革命高潮,幾致推翻清政府的統制,建立一個新的中國;并且波浪所及,使遠在西歐的帝國主義,都為震動”。不唯如此,該書還提出,太平天國運動“在中國革命中的意義和教訓非常重大。對于辛亥革命,‘五卅’及一九二六年之革命高潮,皆有重大影響,尤其對于中國目前不斷爆發的農村斗爭,更給以非常重大的經驗與教訓”。
該書還將此后的整個歷史運動歸結為太平天國革命的延續,是“踏著太平天國革命道路前進!”或“完成這一尚未完成的偉大革命事業!”
在不斷建構“革命史”的進程中,將近代革命的起點由“興中會”推進到太平天國運動,實際是從歷史觀層面折射著“革命傳統”的深度影響。
民國時期,隨著歷史的前行,一個明顯的趨向是將“革命”的歷史追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前推移,形成“層累”建構的中國革命史。其后,更晚出的革命史不僅將“中國革命”的起源歸結為基督教的傳播,“即國民革命的潮流,基督教理也多播其種而植其因”,“明白揭示我國革命,從太平天國而到國民革命,都受了基督教理的影響”。“基督教為革命的原動力。”由此,所謂的“中國革命”似又可以從“公元一八零七年(嘉慶十二年)英人馬理遜傳入基督新教,才對于中國近百年史的政治革新運動,無論直接間接,都有密切的關系”
而為起點了。“(因為)無論如何,太平天國的崛起,以及十四年的反清,他的動機與設施,和招致曾國藩們的起兵,無一不和基督教有關系。”
及至后來,更有以“革命傳統”來觀照整個中國歷史的。“革命之在中國發生,已在二千余年以前的事了。”“在中國革命運動史上,由辛亥建國以前,中間經過三四千年,在幾十個王朝盛衰興亡,此長彼消的歷史當中,也曾發生過幾個重大的革命階段。”1932年的《中國經濟年鑒》在談及17世紀中國人口急劇變動狀況時,也將原因歸結為“革命”,“一六〇〇至一六九九時期死亡率最高實有歷史的原因。蓋彼時中國政治窳敗,國家危亂。十七世紀之初,南方民眾,圖顛覆原有政府。革命運動將告成功,滿清崛起于北方,于一六四四年稱帝。未幾征服漢族,革命青年,多被殺戳”。
而譚永年主編的《辛亥革命回憶錄》竟提出,“中國之有革命思潮的發動,是始自商之成湯”,以至于將陳、吳起義到項、劉爭霸概括為“這一個革命時代,歷史上稱之為‘楚漢革命’”。
踵接其后的還有“隋唐革命”,以及“近代之民族革命”之“朱明反元、反清復明、匯而為太平天國革命”。因此,“從元明時代之革命階段,與太平天國之革命時期,而至辛亥革命,這三個革命歷史的政治觀點上,來分析其意義與動機,史家稱之為‘民族革命’”。
當曾經的“風潮”或思想被轉變為“傳統”之后,無論從話語還是從行為上而言,革命就成為不斷的、持續的,甚至是習慣的選擇。辛亥革命及其以后的二次革命或推倒袁世凱的“再造共和”的持續的“革命”,即使取得功效,也只不過是“革命時代”甚或“革命歷史”的一個階段。誠如魯迅所體認的那樣,以上的所謂“革命成功”,“是指暫時的事而言;其實是‘革命尚未成功的’。革命無止境”。因此,“不斷革命”或“繼續革命”就成為這個時代“革命話語”的新的特征。“革命是求進化,革命是無時間性的。今天所謂‘新’者,明天即變做‘舊’;今天合于時勢,明天即不合于環境的要求;其所以要迭次起來革命者……革命即是造成時勢,時勢來要求革命。所以革命與時勢乃互為因果。時勢無盡時,即革命也無已時,所以革命是無時間性的。”
普泛化:革命話語與日常生活
1920年代,面對已經成為口頭禪的“革命話語”,人們不免產生疑惑:“革命如果為趕時髦的,革命如果為求快意的,這革命還有什么意義呢?”但是,“革命傳統”又體現為人人追逐的“時髦”,這種社會現象的悖論恰恰又是歷史的邏輯展開。1928年2月2日,《中央日報》開辟“摩登”專欄,發表《摩登宣言》,以Modern(即“現代”)為旗號,稱頌國民黨是“摩登革命精神之產物”,同時進之以箴言,說如果國民黨“能以國民之痛癢為痛癢”,就稱得上“摩登”,否則“腐化惡化,自速其亡”,那就是“不摩登”。
正如蔣光慈所云:“革命文學已成了一個很時髦的名詞。”
王奇生的研究表明:“與清末之際革命與改良互爭雄長不同的是,到1920年代初,革命為中國多數黨派所認同。除中國國民黨外,新起的中國共產黨和中國青年黨亦以革命為訴求。革命的局勢由清末的‘一黨獨革’演變為‘多黨競革’的局面。”“革命”一詞的出現頻度急劇躥升,成為壓倒一切的中心詞。“科學”“民主”“自由”“平等”等均相對淪為邊緣,為“革命”讓路。“1923~1926年,《新青年》雜志共發表各類文章128篇,平均每篇出現‘革命’一詞多達25次以上。這無疑是1920年代革命在中國再起的一個重要表征。”
各種政治力量之間互競的“革命話語”固不必論,因為當革命成為傳統之后,不同政黨以及同一政黨內部的不同派別之間,爭奪并試圖壟斷對“革命”話語的詮釋就成為一種常態或習慣。更值得關注的是,革命話語趨于“普泛化”的征象是它已經深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幾乎事無巨細均要納入“革命”之范圍,其普遍性、廣泛性誠然不可細數。
辛亥革命之后,各種關于革命的生意,如旗幟、書籍、明信片、剪發用品等多如牛毛,遍地開花。這些生意也以直接或隱秘的方式進入了城市民眾的日常生活。“革命話語”普泛于生活的各個場景,這在魯迅筆下也有形象而生動的描寫。“(為歡迎國民革命軍的軍官)人民代表群集車站歡迎,手執國旗,嘴喊口號”,被社會輿論渲染為“革命空氣,非常濃厚”。
1920年代初周作人在一篇隨感錄中就談及當時上海報販以“看女革命的跳戲”的吆喝招徠生意的情景。
謝冰瑩也由衷地說:“革命是其‘婚姻問題’和‘未來的出路問題’都可得到解決的‘唯一出路’。”
人們的整個生活都被“革命”所籠罩,生活中的革命和革命的生活幾乎無可分離。大革命運動中的1927年,在一次模仿新年儀式的革命表演中,“一切從前為紳士們看不起的人……現在居然伸起頭來了”。正如毛澤東所觀察到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但它仍然是一場聚會。農民喜歡給被抓的地主戴上尖頂高帽,列隊四處游街,甚至懶洋洋地躺在地主小姐的‘牙床上滾一滾’。……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而是鄉村的一個節日”。
辛亥革命前原本屬于非常態的“英雄”之舉,一變而為國民日常生活之所需。“人類的進化不已,即革命的事業無窮。大而至于政體的變更,社會的改造,小而至于一件事業的建設,一個私人的努力,也莫不在革命范圍之內。”所謂“凡是中國的國民,都應當就著自己的本能、自己的本職,努力做革命的工作——如文字宣傳、演說鼓吹、捐資贊助等”。
甚至后來的“新生活運動”也被直接稱為革命運動,即“提高國民智識道德,在使一般國民食衣住行能整齊,清潔,簡單,樸素,合乎禮義廉恥——新生活運動為目前救國建國與復興民族最有效之革命運動”。
與舊時代截然不同的景象更鮮明地體現在年輕女性群體中。“在這塊居住著淳樸農民的古老土地上,為了糊口,父母仍要賣掉女兒,品行端正的婦女深居簡出,而現在卻出現了一代宣稱男女平等的‘短發女郎’。”革命化的女性更加引人注目,“她們身穿制服,跟在國民革命軍后面當宣傳員,她們喚醒了鄉村,組織起婦女協會”。“在十多個省中,有近一百五十萬婦女參加了”國民革命,而判斷她們是否是革命女性的一個外顯標志,就是制服和短發。“在中國,短發已成為婦女們為之獻身的旗幟。”
這些姑娘身著男制服,不知疲倦地走家串戶,極力宣傳放足、剪發和年輕人有權自主婚姻。“這些事實表明,是強烈的革命感情使她們如此行事。”
當然,這個極其生活化的革命象征,也成為她們厄運難逃的標志。“中國時有這樣的新聞報道,一、二十個婦女被當作革命者殺害了,而宣布她們為革命者的唯一證據就是她們梳短發。”
文學中更是充滿了革命話語。魯迅說:“今年(1927年——引者)在南方,聽得大家叫‘革命’,正如去年在北方,聽得大家叫‘討赤’的一樣盛大。而這‘革命’還侵入文藝界里了。”在1920年代末的文學表述中,“革命”被賦予特定的含義,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出現了“革命文學”的論爭。1928年初,由太陽社的錢杏村、蔣光慈創辦了《太陽月刊》,其《卷頭語》開篇即若革命宣言般文句:“弟兄們!向太陽,向著光明走!……我們相信黑夜終有黎明的時候,正義也將終不屈服于惡魔手。……倘若我們是勇敢的,那我們也要如太陽一樣,將我們的光輝照遍全宇宙!”茅盾以“方璧”的筆名立即在《文學旬刊》上發表《歡迎〈太陽〉》一文,贊頌道:“《太陽》是一些從革命高潮里爆出來的青年文藝者的集團,……他們努力要創造出表現社會生活的新文藝。”
辛亥之后,特別是從五四運動到國民革命,“這十數年是中國歷史上空前的大時代”,文藝作品中“所見到的只是千篇一律的戀愛談,或宣傳品式的純概念的革命論而已”。
而浪漫的戀愛卻又與革命渾然為一體。許多青年女性是在對于浪漫生活的追求中走向革命的。經歷過那個大革命時代(即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青年都深切地感知到,“所有的革命者都很浪漫。沒有浪漫,誰會參加革命呢?……理想主義、激情、不滿現狀、追求美好生活——如此,你就擁有了浪漫主義的精神”。
國民革命時期的浪漫小說,幾乎都與浪漫的愛情和性有關,當然也與革命有關。列奧·李《中國作家的浪漫一代》中說到郁達夫的發現:“一種革命職業的出現,可能只是因為微不足道的情欲,它的培育與一位溫柔純潔女子的愛無法分開。那種情欲如果擴展開來,其熱情足以燒毀暴君的宮殿,其強烈足以摧毀巴士底獄。”
與此相反的作品(純文學作品)則往往被視為“不革命”甚至“反革命”文學。“假使這時候有人吟風弄月,有人寫情詩,有人作戀愛的小說,有人談論古代的藝術,‘貴族的’,‘小資產階級’,‘不革命的’,‘反革命的’,等等的罪名便紛至沓來了。”而一面聲稱“絕端無政治的關系”的小說雜志,在標明自己“一改革浮泛之文辭;二改革穢褻之思想”立場的同時,卻將雜志命名為《小說革命軍》。
文學之外的學術領域也同樣充斥著“革命話語”,如“文字革命論”的提出。“總之,方塊字是反現代、反科學、反民眾、反世界的大怪物,要使中國成為現代的、科學的、民眾的、世界的中國,絕對地首先把方塊字廢除。”1931年5月,北京大學教育系的李中昊曾以一種“革命宣言”的語調表述其文字革命立場:“革命同志們!來罷!來努力于咱們的‘國語羅馬字運動’! ”
當“革命話語”已經遠遠超越了革命本身,當“革命”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不二選擇或唯一主導話語時,超越社會生活樣態的思想家的提示就不是沒有意義的了。“今日所謂‘革命’,真所謂‘天下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用武力來替代武力,用這一班軍人來推倒那一班軍人,用這一種盲目勢力來替代那一種盲目勢力,這算不得真革命。至少這種革命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沒有多大價值的。”這是對“革命話語”普泛化的一種警示,而未必是針對革命本身的批判!
比較與反思:被消解了的“革命”
20世紀的“革命”話語在紛亂歧變中形成了自己特定的演變軌跡,而辛亥革命則是其時代性轉變的歷史節點。
一個顯見的歷史性轉變是,辛亥革命之前,正是孫中山通過對“革命”的近代釋義,將其與造反、起義、光復和暴動等傳統話語相區別。“在清季乙未(清光緒二十一年)年興中會失敗以前,中國革命黨人向未采用‘革命’二字為名稱。從太平天國以至興中會,黨人均沿用‘造反’或‘起義’‘光復’等名詞。”此后,孫中山受日本報紙的影響,認為“日人稱吾黨為革命黨,意義甚佳,吾黨以后即稱革命黨可也”。
這當然不是一個名詞的簡單借用問題。孫中山一方面以“革命二字出于《易經》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在“革命”一語的古典借鑒上尋找到它與中國傳統文化的淵源;另一方面又十分注意闡發“革命”的現代價值,充分張揚其時代意義。“其所持主義,有因襲吾國固有之思想,有規撫歐洲之學說事跡者,有吾所獨見而創獲者。”
“我等今日與前代殊……雖經緯萬端,要其一貫之精神,則為自由、平等、博愛。故前代為英雄革命,今日為國民革命。所謂國民革命者。一國之人皆有自由、平等、博愛之精神,即皆負革命之責任。”
因此,今日之謂“革命”,前代不過“光復”而已。孫中山以體系化的“三民主義”將傳統時代的造反、暴動、起義,提升到了一個新的時代高度——近代革命,突出革命“是為中國謀幸福,因不愿少數滿洲人專制,故要民族革命;不愿君主一人專制,故要政治革命;不愿少數富人的專制,故要社會革命”。
孫中山提出:“余之革命主義內容,三民主義,五權憲法是已。……建設告竣之時而革命收功之日也。”
從而,孫中山賦予“革命”以獨特的時代價值和意義,使傳統時代單純的造反、起義、暴動等話語黯然失色。盡管當時也出現“排滿”“家庭革命”“婚姻革命”之說,卻未能動搖孫中山關于“革命”話語的核心地位。
然而,辛亥革命之后,當新時代“革命傳統”蔚然成風后,革命話語由此漸成普泛化流行語。革命的現代價值與意義卻淹沒在社會大眾的集體行為和政治取向的慣習之中,革命逐漸淪落為造反、起義、暴動甚至權力、利益之攘奪的另一種表述。如魯迅在《阿Q正傳》中就寫道:“(阿Q)有一種不知從那里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在這個唯“革命”是從的時代里,不僅各種暴動、起義即視為革命,如湖北民國初年相繼發生的“無組織的農民”“六十九縣的吃大戶”事件和黃梅農民五千余人搗毀劣紳南屏住宅的“民變”,也被稱為“其革命精神真已可觀”。
而且從傳統時代相沿襲而來的華北“紅槍會”也被稱之為“革命組織”。
甚至跟隨孫中山的革命黨人也有逐波隨流之趨向,“不圖革命初成,黨人即起異議,謂予所主張者理想太高,不適中國之用;眾口鑠金,一時風靡,同志之士亦悉惑焉。是以予為民國總統時之主張,反不若為革命領袖時之有效而見之施行矣”。“夫去一滿洲之專制,轉生出無數強盜之專制,其為毒之烈,較前尤甚。……與革命初衷大相違背者,此固予之德薄無以化格同儕,予之能鮮不足駕馭群眾,有以致之也。”
在近代革命話語與傳統造反話語興替交錯的歷史演進過程中,蘊含其中的時代價值與意義呈現出明顯的提升和淪落兩種趨向,而這種時代性分界則是辛亥革命。面對日呈流俗的“革命”與造反、正義、暴動等渾然難別,近代革命的真義或本義終被消解于無形。“武力暴動不過是革命方法的一種,而在紛亂的中國卻成了革命的唯一方法,于是你打我叫做革命,我打你也叫做革命。打敗的人只圖準備武力再來革命。……他們主持勝利的局面,最怕別人來革命,故自稱為‘革命的’,而反對他們的人都叫做‘反革命’。……而終日憑借武力提防革命也終不能消除革命。于是人人自居于革命,而革命永遠是‘尚未成功’,而一切興利除弊的改革都擱起不做不辦。于是‘革命’便完全失掉用人功促進改革的原意了。”
當革命成為傳統并彌漫于整個社會生活,革命話語成為人人可用,卻又時時可變的評判工具后,歷史的悖論與現實生活的矛盾、沖突就更加令人困惑不解。
比如,所謂軍事力量的“革命”與“反革命”的認定。一方面,“推倒軍閥之軍隊‘即為新起之民軍’”(即國民革命軍);另一方面,“原有之舊軍隊”(北洋軍閥),“不明革命之真義,惟一二野心家之盲從,實為假革命軍,結果常為反革命”。又如對段祺瑞所謂革命與反革命的判別:“由津入京,解散豬仔國會,拘囚曹賊,自稱執政,已是革命的方式;他一稱執政,別的通電不發,便先發了一個反對革命的電報!在他的本意,以為這個電報一發,自然有一般反革命的烏合之眾來擁護他”,這個“號稱革命政府之段祺瑞政府”卻“惟反革命之軍閥命令是聽”。
“革命”與反革命的標線,完全以“自我”而設定。如“哪一個是真正的國民革命的”,“哪一個是反革命”,且不說國共兩黨之間的對峙與角力,就是國民黨內部也是紛紜多變,所謂:“最初一班叛徒,違背了國民黨,變成政學系;其次一班叛徒,違背了國民黨,變成陳炯明一系的聯省自治派;再其次一班叛徒違背了國民黨,便變成馮自由一類的同志俱樂部;最近一班叛徒,違背了國民黨,便是瞿秋白、陳獨秀、譚平山、周恩來一類的共產派。”在國民黨內部的政爭或權力利益的紛爭中,也用盡了“革命”與“反革命”的話語,如在上海發生的國民黨人的《革命》雜志被國民黨上海黨部查禁案。據景明之《“革命”反革命》記述:九月廿三日《中央日報》載,滬市指委會第四十三次常會,有“八區指委會呈:為市內發現《革命》等反革命刊物,請迅予查禁案”。關于這個《革命》刊物,主編當然堅持認為是“很顯著地反共”的,“近來不留情面地反陳公博的《革命評論》主張”。當局卻對此采取了禁止發行的措施。刊物主編于是反唇相譏:“倘以為國民黨只許有《革命評論》一類的反革命言論,凡反反革命的便是反革命,這無怪《革命評論》一類的刊物多如牛毛,本刊敢攖其鋒,自然罪該萬死,不反革命也反革命了。”
何謂革命?又何謂反革命?“革命,反革命,不革命”,目睹了借助革命與反革命話語而上演的一出出極端而庸常的活劇,精于梳理復雜世象的魯迅也難免困惑不解。“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作革命的而被殺于反革命的,或當作反革命的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并不當作什么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歷史如此循環往復以至于無窮么?!“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在這令人目眩神迷的革命話語中,革命的本義已消失殆盡。“趙秀才一知道革命黨已在夜間進城,便將辮子盤在項上,與假洋鬼子“也相約去革命”。“同到靜修庵里去革命”,將一塊皇帝萬歲萬萬歲木牌打碎,順手革走了“宣德爐”。
對庸常生活中的譏諷,其實深藏著歷史的哲理!
20世紀之初,革命話語一經出現即帶有與生俱來的普泛性特征,這在當時執輿論之牛耳的梁啟超關于“革命”的釋義中就有著經典性的解說。“凡群治中一切萬事萬物莫不有焉。”因此,“宗教有宗教之革命,道德有道德之革命,學術有學術之革命,文學有文學之革命,風俗有風俗之革命,產業有產業之革命。”對于當時革命話語的普適性問題,梁啟超也有深切感受,指明道:“即今日中國新學小生之恒言,固有所謂經學革命,史學革命,文界革命,詩界革命,典界革命,小說界革命,音樂界革命,文字革命等種種名詞矣。”
在一個人人思變的時代里,將一切變動之現象或歷史均納入“革命”話語之中,使革命一詞成為人人得而言之,人人得而用之的話語,確曾推動了革命話語或革命思潮的風行。不幾年,“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的大勢已成,未始不與此密切相關。它以歷史的喜劇而成就了革命本身。
辛亥革命后,社會現實仍然促動著歷史的大潮沿著“二次革命”、“再造共和”、北伐革命……乃至各種各樣“繼續革命”的軌跡前行。歷史運行的慣性將曾經引領時代思潮的“革命”轉變為無須論辯的傳統,以至于所有站在時代潮頭或試圖站在時代潮頭的社會集團和政治力量,幾乎都無例外地以“革命”話語來建構自己的時代合理性和合法性。無論權爭、黨爭,甚至經濟利益的錙銖較量,卻都無不以“革命”的名義進行。從而在20世紀形成的獨特的“革命傳統”,就變成超越歷史上久已存在的“倫理傳統”,成為一個世紀性的話語。“革命”話語幾乎主導了一切社會生活;而革命,尤其是近代革命的真義卻被普泛化的“革命”話語所消解。這是歷史的悲劇!當然,為悲劇而付出的代價卻久長而深遠!
革命,尤其是近代革命本來只是近代歷史的產物。它既有著真實的歷史內容,也有著學理上可以把握和界定的意涵與邊界。并不是歷史上的一切造反、起義、暴動均可歸結為革命。孫中山以及辛亥革命之所以贏得劃時代的地位與意義,正在于它從根本上完成了從傳統造反(起義)向近代革命的歷史性轉折,抽離了“要其一貫之精神,則為自由、平等、博愛”的時代價值,又何言革命,尤其是近代革命!對此,梁漱溟有著真切的認識。他說,“以一新構造代舊構造,以一新秩序代舊秩序”,“辛亥一役應承認其為革命。它并且是中國封建解體后唯一之革命”。
革命并非日常生活的常態。同時,日常生活軌跡亦不能與革命運動始終重合。對此,留給我們尚待思考的問題和歷史的建構或許還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