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300年的中國農業
中國的經濟發展在很長時期內都是很不錯的,經濟的衰敗是近300年(1644~1949年)里發生的事情。這是筆者把這個階段單列出來進行討論和分析的主要原因。貝洛赫的研究表明,在工業革命(1750年)前,各國之間以真實人均收入指標衡量的經濟水平,基本上是相等的。即便是最發達國家與最不發達國家相比,也僅為1.8∶1。麥迪森的計算結果也得出了相似的結論。按照他的計算:1700年之前,世界各國的發展差距不大,中國人均GDP略高于世界平均水平。其中,公元1年至1000年,中國經濟總量占世界經濟總量的比重為25%左右,公元1000年至1500年減少到23%左右,雖有下降,但仍高于中國人口占世界總人口的份額。1700年之后,中國經濟增長低于世界平均水平,優勢逐漸喪失。1840年至1950年期間,世界經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進展,經濟總量增加了6倍多,人均GDP提高了2.8倍。由于中國的人均GDP處于緩慢增長階段,與世界平均水平的差距逐漸拉大。1870年,中國經濟總量占世界經濟總量的比重降為17%, 1913年降為8.9%, 1950年降為4.5%。1820年,中國人均GDP是世界平均水平的90%, 1870年減至61%, 1913年減至37%, 1950年減至21%,變成當時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
在歷史的長河中,任何國家都有可能跌入低潮,中國也沒有成為例外。盡管如此,中國為什么會出現衰敗,仍然是個需要分析和評估的問題。簡略地說,1500~1800年,世界進入工業化起步階段,遺憾的是中國沒有意識到這個變動;1820~1949年是世界工業化加速期,雖然一些中國人意識到了這一點,但統治當局沒有抓住這個機會。這是中國步入衰落階段的主要原因。
1.農業處于緩慢增長的常態階段
有的學者認為,中國農業的頂峰在唐宋時期,進入明清就停滯不前了。如果真是這樣,中國經濟衰敗的分析就可以從農業的衰敗入手。然而,更多的學者認為,明清時期的農業仍在繼續增長。該時期人口持續快速增長,是做出這一判斷的依據。倘若沒有農業的繼續增長,人口是難以保持持續增長的。
從表1-3可以看出,1880年代至1930年代的50年間,農業凈產值從99.87億元增加到166.41億元,年平均增長率為1.05%,耕地、就業人數、土地生產率和勞動生產率分別由63047千公頃、160118千人、158.37元/公頃、62.36元/人,增加到93886千公頃、200444千人、177.25元/公頃、83.02元/人,年平均增長率分別為0.80%、0.50%、0.23%和0.59%。這些數據不支持明清后中國經濟處于停滯狀態的判斷,但支持農業處于緩慢增長階段的判斷。
表1-3 1880年代至1930年代中國農業生產的發展(幣值:1936年元)

資料來源:劉佛丁主編《中國近代經濟發展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從已經發表的成果看,勾勒這一時期的農業增長,帕金斯(Dwight Perkins)和麥迪森給出的數據完整性最好。遺憾的是,他們的數據都做出了人均糧食占有量不變的假設。其中,帕金斯假設1840~1935年的近百年里中國年人均糧食占有量均為353公斤,麥迪森假設1650~1952年的300多年里中國年人均糧食占有量均為285公斤。他們在人均糧食占有量不變的假設下根據人口數據推算出糧食總產量;再根據畝均糧食產量的估計,推算出糧食種植面積。倘若只有人口和畝均糧食產量數據,采用這種估計方式是可以理解的,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學者們為弄清該時期的耕地面積已經做了很多努力。所以更為適宜的做法是利用畝均糧食產量和耕地總量的估計推算出相應年份的糧食總產量,再根據人口統計資料計算人均糧食占有量。
從表1-4可以看出,何炳棣、吳慧和史志宏三位學者利用史料所做的耕地面積估計非常相近,周榮的估計顯著高于其他學者,所以將這三位學者的估計整合在一起,而將周榮的估計排除在外。從圖1-2可以看出,雖然留下的幾個估計仍有較大的差異,但畢竟具有共同的走向,所以計算了各年份的平均值,并進一步分析它們之間的關系。結果表明,這些數據用多項式擬合的效果最好,R2達到0.93,但它的變化率太強,外推的有效性較弱。用指數形式擬合的效果位于第二,R2為0.895,但變動率較低,外推的有效性較強,所以選擇了指數形式的回歸方程。其他形式不僅擬合效果不好,變化率也很大,所以都舍棄了。
表1-4 最近300年中國耕地面積的估計

資料來源:葛全勝等:《過去300年中國部分省區耕地資源數量變化及驅動因素分析》,《自然科學進展》2003年第8期。何炳棣:《南宋至今土地數字的考釋和評價》(下), 《中國社會科學》1985年第3期。周榮:《對清前期耕地面積的綜合考察和重新估價》, 《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1年第3期。吳慧:《清前期糧食的畝產量、人均占有量和勞動生產率》,《中國經濟史研究》1993年第1期。史志宏:《十九世紀上半期的中國耕地面積再估計》, 《中國經濟史研究》2011年第4期。章有義:《近代中國人口和耕地的再估計》, 《中國經濟史研究》1991年第1期。鄭正、馬力、王興平:《清朝的真實耕地面積》, 《江海學刊》1998年第4期。

圖1-2 最近300年中國耕地面積變化的估計
這些工作完成以后,就可以利用耕地面積擬合方程和糧食平均產量擬合方程對相應年份的耕地面積、平均產量進行調整;根據特定年份的人口統計資料估計相應年份的人口數量。基于麥迪森的人口數據具有較強的可比性,將其作為人口數據調整的參照系之一。調整的原則有二:一是消除人均耕地面積的波動性大于單位土地面積產量的波動性,后者大于人均糧食占有量波動性等不合情理的現象;二是盡量體現變化趨勢而不是波動。其實,史料上的波動大多是減稅免賦等因素造成的,并不是波動的真實反映。

圖1-3 最近300年中國耕地面積變化的擬合狀況
從表1-5可以看出,最近300年,首先人口增長得很快,由1.41億人增加到5.49億人,增長了2.9倍,年均增長4.7‰;其次是耕地面積,由4141萬公頃增加到9043萬公頃,增長了1.2倍,年均增長2.7‰;再次是單位面積耕地的糧食平均產量由每公頃1350公斤增加到1912公斤,增長了0.4倍,年均增長1.2‰;在耕地面積和平均產量雙增長的共同作用下,糧食總產量由5591萬噸增加到17291萬噸,增長了2.1倍,年均增長3.9‰。由于人口增長更快,導致人均耕地面積由0.29公頃減少到0.16公頃,下降了45%,年均下降2.0‰;人均糧食占有量由397公斤減少到315公斤,減少了21%,年均下降0.8‰。由此看出,人均糧食占有量并不是固定不變的。鑒于中國耕地的80%用于糧食生產和實際耕地面積至少少報20%的實際情況,本文把估計的耕地面積等同于糧食種植面積,而不再做一增一減的調整。
表1-5 最近300年中國糧食生產的主要指標

2.農業并未導致中國經濟衰敗
(1)該階段中國農業仍具有相對優勢
關于農業生產力的評價,大多是從自然條件、土地質量、勞動技能、技術水平等方面入手的。其實,最為簡易的辦法是用播種量與收獲量的比值來評價農業生產力水平。這個比值不僅容易計算,也容易觀察到。中國的這個比值超過1∶20,而歐美國家不到1∶15,由此表明中國的農業生產力是比較高的。
李伯重針對江南人口最密集地區所做的研究表明,每畝稻田投入的人工數,明末為12.1個,清中期為10.5個,1936年為13.75個,1941年為11.25個,并沒有多大的變化。由此說明,中國的農業并沒有出現衰退的現象。
(2)該階段中國農業技術差距還較為有限
如果中國經濟衰敗是由農業造成的,必定是因農業技術跟不上時代步伐造成的。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雖然最近300年中國農業技術沒有多少令世人矚目的重大創新,但是農業生產力仍在繼續提高。農業部門對外部事務的重視程度越來越高,很多國外品種在中國得到了非常好的應用,并成為推動農業發展的重要途徑之一。所以李約瑟認為,中國科技從3世紀到13世紀一直處于西方望塵莫及的科學地位,自15世紀開始逐漸落后歐洲,這種變化最早出現在物理學、天文學和數學領域,然后是化學和生物學,醫學和農學相對要晚得多。
(3)該階段工業革命對農業施加的積極影響還非常有限
雖然該階段發生了工業革命,但工業革命的成果在很長時間里沒有應用到農業部門。例如美國,雖然拖拉機在1892年就實現了商業化生產,但一直到1914年,只生產了1000臺。化肥、農藥的情形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在這個階段,歐美國家與中國一樣,農業仍停留在畜力時代。在相似的生產力條件下,農業發展不可能出現明顯的差距。
3.中國經濟頹勢加劇的原因
(1)自成體系的家庭經營對分工分業的制約
與很多國家不同,中國很早就改長子繼承為諸子均分繼承。家庭內的農地平均30年就要分一次。30年內土地增加一倍或若干倍的家庭很少,而兄弟二人或多人分家的家庭卻很多。由于土地擴張的速度趕不上男丁增長的速度,土地經營規模必然變得越來越小。據對16省55個地區的調查,農戶稻麥平均耕作面積,1890年為20.3畝,1910年降至15.9畝,1933年更降至13.8畝。
為了解決農業經營規模過小帶來就業不足的問題,家庭部門就既要從事農業又要從事手工業,以最大限度地滿足家庭的各種需求。每個勞動力都追求技能多樣性而不是技能熟練性的做法,極大地制約了分工分業的發展,工業或手工業就難以獨立地發展起來。所以,縱然有所謂的資本主義萌芽出現,這種萌芽也是難以促成農村產業結構發生根本性變化的。
農業經營規模過小,手工業又難以實現專業化、規模化發展,所有生產活動依賴人力、畜力和水力、風力等自然力就足以滿足需要,因此產生不了對機電動力的需求。于是,非農活動的重點集中在觀賞性的奢侈品的精益求精上了,機械的創新和應用也集中在奢侈品生產上。
農業的技術創新和農戶層面的生計策略,都是圍繞著挖掘超小經營規模的生產潛力展開的。一方面通過精耕細作不斷提高超小經營規模的適應力;另一方面通過調整生計策略化解糧食產量波動的影響,即主要通過吃好一些或吃差一些來調節糧食產量的波動,而不是主要依靠谷物儲存來調節產量波動。金陵大學農學院農業經濟系對1931年湖南、湖北、江西、皖南、蘇南、皖北131個水災縣份的調查表明,災民食糧較常時“減少三分之一”,所以有些人用“糠菜半年糧”對災年居民膳食結構做出形象的概括。
(2)耕作面積拓展對產業升級的制約
中國有很多丘陵和山地因無法種植谷物而一直保持蠻荒狀態。高產且耐瘠薄的玉米、紅薯和土豆的引入,使中國的丘陵山地得到了廣泛開墾,并導致清代耕作面積的大幅度增加。1661年中國耕地面積5億多畝,1911年增加到11.56億畝。250年里的新增耕地面積比過去幾千年累計的總量還多。
丘陵山地的開發是同移民相關聯的。進入丘陵山地的農民帶去了深耕、選種、施肥、復種等農業技術,使這些地區的糧食畝產量大幅度提高。同期,農業較發達地區也普遍增產,只是幅度較小而已。耕作面積的顯著擴大,糧食總產量的快速增加,強化了以農業為中心的經濟體系的生命力,導致人口增長率在短期內迅速上升。清朝初期糧價緩慢上升,中間出現較長時間的糧價下跌,說明糧食總需求與總供給是大體平衡的。
(3)天朝意識對改變現狀的制約
所謂天朝意識就是視自己為世界中心。這是很多國家都存在的問題,但中國表現尤甚。中國各級地方官員最大的興趣就是向皇朝展示盛世繁華。當政者則滿足于眼前成就,沉醉于眼前繁華,甚至進入衰敗期后,仍然陶醉在“天朝上國”的迷夢之中,不愿與其他國家平等交往。例如,趙爾巽在《清史稿》中記載,1793年8月13日,乾隆皇帝在避暑山莊接見英國使臣馬噶爾尼伯爵時表示“天朝物產豐富,無所不有,原本不需要外夷的東西,因為茶葉、瓷器、絲綢等是西洋各國必需的東西,朕體諒西洋各國的難處,所以準許在澳門開設洋行,滿足你們生活的需要”。在這種理念的主導下,當政者將正常的外交往來視為各國向天朝朝貢,對別國快速發展的績效置若罔聞。盡管到了必須雇用外國人來訂正歷法和照料鐘表、精巧機械的地步,仍然認定他們都是野蠻人。
從表1-6可以看出,1913~1950年,中國農業勞動力由13500萬人增加到17500萬人,增長了29.6%;同期,日本農業勞動力的增長率為5.5%;美國、西歐、蘇聯的農業勞動力分別減少了23.5%、15.6%和8.3%。農業勞動力的轉移,使他們的農業勞動生產率分別提高了222.1%、53.1%和56%。中國的人均產值增長率僅為19.1%,低于發展中國家的21.6%的平均增長率。
中國的產業結構遲遲沒有升級的主要原因是一直把農業作為立國之本,一直以農業為中心,一直停留在農業社會,沒有跟上世界經濟轉型的步伐,沒有進行產業結構和就業結構轉換。所以,扭轉中國經濟頹勢必須從加快工業化的進程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