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釋蔡元培與北大:記憶史的視角
- 婁岙菲
- 11057字
- 2019-01-05 00:09:35
第二節 已有微詞:1926年復職風波
自1923年初蔡元培因“羅文干案”辭職遠走歐洲之后,關于他能否繼續擔任北大校長問題,一直懸而未決。從1924年開始,每當國內政治環境稍有變化,北大師生即頻繁發出函電,催促蔡元培回校復職。1926年初蔡元培歸國之后,面臨的是北伐在即的政治變局和經費枯竭的教育狀況。毛子水將1923年曹錕賄選以后至國民革命軍進入北京之前的這段時期,稱為北大的“晦盲否塞”時代。正是出于對當時現實形勢的實際考量,蔡元培才會對北上復職一直躊躇不決,并最終選擇上書國務院及教育部,想要辭去北大校長職務,留在南方為新政權奔走籌劃。
客觀地說,與五四運動中的“挽蔡”及1923年的“驅彭挽蔡”相比,1926年的蔡元培辭職事件,并沒有引起全國范圍內教育界和社會輿論的關注,其影響大致只限于京師教育界,特別只是在北大教職員、學生內部。但此一事件正是蔡元培與北大關系的轉折點:蔡元培本來被北大師生賦予厚望,但他非但未能臨危受命,反而采取斷絕關系的辭職方式。北大師生頻繁急促的慰留函電背后,外間的猜忌和懷疑也不可避免地浮現出來。時人記憶中的蔡元培的形象,也正是在此過程中悄然發生著變化。
一 竭力挽留:各方對蔡元培復職的認識
1923年12月,在北大二十五周年校慶紀念會上,代理校務的蔣夢麟以《北大之精神》為題發表演說。他指出,北大雖屢經風潮,但正是因為具有“大度包容的精神”和“思想自由的精神”,因此“至今猶能巍然獨存”。其實,蔣夢麟對“北大精神”的概括,仍源于蔡元培長校之時屢次強調和遵循的治校原則。自蔡元培離校后,北大校務不過是因循舊例,勉強維持而已。特別是在1920年代中期教育經費愈發難以籌措的狀況之下,蔣夢麟曾坦言,他所能做的只是“維持北大的生命,決不讓他中斷”。
盡管自1923年后蔡元培已經不再過問具體校務,但北大師生仍堅持認定蔡元培為校長,盼望他能早日回校,一遇機會便發函電促其歸國。1924年底,北京政局激變,賄選總統曹錕去職?!案鞣矫娼员в懈轮M?。北大代理校長蔣夢麟、顧孟余、李石曾等人及北大評議會、北大學生會,紛紛致電遠在歐洲的蔡元培,勸其歸國主持校務。傅斯年、羅家倫也寫來長信陳說蔡元培歸國之必要,“情詞悱惻”。此時同在法國的劉半農更是受命親自相勸。然而,蔡元培對此顯得多少有些冷淡。他只是分別致函評議會和蔣夢麟,解釋自己在歐洲的美學及人類學研究剛剛開始,“未便中輟”,并未答應回校復職。
蔡元培后來又給評議會發一長函,懇請援引教授連續任教五年可享受出國休假待遇的規定,“至少于暑假后再續假一年”,繼續留歐研究。
他的申請經評議會討論通過,其歸國時間遂延至1925年暑假前后。不過,蔡元培歸國行期一拖再拖,初定于1925年5月間,又因事耽擱延至9月,再改為11月,及至啟程動身,已是12月中旬。
1926年初,當離開北大將近三年的蔡元培自法歸國的消息公布之后,北大學生會便首先行動起來,開始籌備歡迎校長之事,并最終商議確定了先行去電歡迎、派代表赴天津歡迎、抵京時全體赴車站歡迎、停課一天開歡迎大會等眾多計劃。2月初蔡元培抵達上海之后,一直忙于參加各類團體的歡迎會,并未對是否回北大復職問題公開發表任何看法。
3月9日,上海《民國日報》披露了蔡元培復北京一友人的電報,稱“目前時局愈形緊張,擬暫不北上”。
當時,北伐在即,南北局勢已是劍拔弩張。蔡元培有此決定也在情理之中。4月初,他又公開致函北大評議會和代校長蔣夢麟,表示自己“目前尚難于抽身,稍緩即決定行期”。
不久,吳佩孚在漢口接受英文《密勒氏評論報》主筆采訪時聲稱:“中國有過激主義,始于孫文,……北方則有蔡元培……等人,中國年少之士,被其所毒,非加遏制,則政府難安?!?img alt="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譜長編》中冊,第730~73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A59BE/11064903903467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3447-DN69lDAlc2AU84vVhmxogE9OyEU4cJ6e-0-9b1f40f3c76407faba526091cf4ab454">此番言論經北京各報章載述,蔡氏返京已難以立即成行。
在時人眼中,蔡元培對于北上,略顯推諉,也由此引來不少猜忌。就連平日向來很少過問校務的周作人也特意致函蔡元培,勸他早日回校。周作人表示,自己在得知蔡元培返國即行北大的消息之后,“以為北大不久可得先生復歸長校,不特在風雨飄搖之中學??赏麧u臻穩固,即個人亦可得請益之機會”,所以“不勝欣忭”。但是,翹望數月,自春徂夏,卻未見蔡來京。且近來又有蔡暫不北上的消息傳出,“不能無惑焉”。周作人對蔡元培不忍與卑污政治為伍的行為也表示“非不能了解”,只是存有一些“未敢盡贊同者”。所以,他說:
先生當年因曾系以政治問題去國,唯兩三年來,事過境遷,北大同人已主張“政教分離”,評議會已議決不再以學校干涉政治。先生此次返校后,即使政治如何暗濁,北大當不至再滾入漩渦中,于先生亦當別無危險,此其一。北大近三年來無日不在危疑困頓之中,在先生去國之時,不得不由同人勉力支撐,得過且過;今先生既已歸國,即使同人尚可支持,先生似亦不便坐視,況實際此刻已至途窮日暮乎!此其二?!敖淌谥涡!保藶楸贝笾亻L,使校長不妨暫離之原因。但以個人觀之,成績亦未可樂觀,如教務長與總務長不能兼任,載在章程,最近改選教務長,乃即由現任總務長當選兼任,該項章程,在此次選舉,似已不發生效力,故北大法治之精神,實已有疑問。不得不望先生之來而加以補救者也。此其三。作人在北大將及十年,除教課外,于教務素不過問。今因先生不來北京,與北大前途關系至大,偶有所見,不敢緘默,敬以奉陳,狂愚之言,尚祈寬容是幸。
周作人此信言辭懇切,同時略有質問之意,可謂相當直接。從行文看,他先是消除了蔡元培復職政治上的顧慮;再舉出北大當前面臨的種種實際困難,動之以情;最后則將因蔡元培不允回??赡芤l的北大規章沖突,引申為“北大法治之精神”的失落,而補救之道則唯有蔡回校。此信后來發表在1926年4月30日的《北京大學日刊》上,北大校方顯然也有欲借周作人此信表達眾人之意的意味。然而,相對于周作人的“語長心重”,蔡元培的回復則顯得有些輕描淡寫了。在周發信二十余日之后的5月15日,蔡元培才回復一短函,表示“感荷無已”,但仍表示自己“對于北大,既不能脫離,而久曠職守,慊愧萬分”,只是因為胃病發作,不能立刻北上。
4月底,段祺瑞執政府倒臺,北京政局陷入更大的混亂。奉系軍閥派兵包圍北大,蔣夢麟被迫避險逃走,校務幾乎停頓。
到了5月13日,北大發電報再次催促蔡元培于新內閣成立后即行北上。蔡元培將回復周作人的信文,在字詞上稍作修改后發給了北大評議會,僅答應俟胃病稍愈“即行首途”。
18日,北大評議會覺得以往催促蔡元培返校的電文未能盡言,特意再發一長函,詳述挽留理由。此前,評議會中已有人揣測蔡元培之所以“行止之不決”,“或不是因為本校外界環境有何危險,而系于對本校內部之改善有所疑慮”。對此,評議會特意“敢負責”地解釋,盡管自蔡元培離校后“外間對于本校誠然有不少的攻毀”,“雖不敢謂外間攻毀,概屬非是”,不過,平心而論,“本校學生之程度,本校學生之愛紀律,本校圖書、儀器之設備,在近三數年間,實際上固俱有顯著的進步”。所以,“假使先生北來,則凡先生圖利學校與學術之計畫,實不難次第實行”。此外,信中還拋出北大“目前最大困難”仍是經費問題,想借助蔡元培“俄款委員會之委員長”之職,為北大籌措經費。蔡元培讀過此信,也表示“函中情詞勤懇,面面想到,培非木石,能無感動。茍能力疾啟行,自必即日首途”。
但是蔡元培再次食言。6月28日,他分別致電北京政府國務院及教育部,請辭北京大學校長及俄國庚子賠款委員會委員之職。此消息一經公布,立即引起北大師生及京師教育界的強烈反應。7月2日下午,北大評議會開會議決,一面致電蔡元培請其打消辭意,一面函請教育部速去電挽留。
后又開第二次評議會,議決兩項辦法:(1)再去懇切詳細公函,請立即打消辭意;(2)召集教職員大會,討論辦法。
4日上午,北大學生會暑假留京代表也開大會討論蔡元培辭職問題。會議一致議決,除了致電蔡校長“請其顧念及全體同學愛戴誠意打消辭意,早日回校主持一切”之外,也函請教育部懇切挽留,并表示“在蔡校長未回校之先,部派任何人為代理或正式校長,均不承認”。同時,學生會還要對外發表宣言,表示“除蔡孑民先生外,國內任何人均不堪勝任北大校長之職;故茍有妄冀為北大校長,而冒昧一試者,將以極強之手段對付之”,“務達到蔡校長回校之目的而后已”。
8日上午,北大教職員再開全體大會,討論挽留蔡元培的具體辦法。到會人數甚多。大會由譚熙鴻任主席。首先,法律系教授黃右昌發言道:“蔡先生長校已有多年,其學問道德為人人所欽佩,能容納各方建議,不分黨派,使各種人才得盡量發展所學,始有本?,F在之精神,為他人以黨派色彩辦理校務者所不及,故為北大前途計,非挽留蔡先生不可,并非為蔡一人計,或教職員私人飯碗問題計?!苯又锢硐到淌诶顣A提醒教職員們注意政府的態度。因為據某英文報消息,政府對蔡元培第一次辭職,當然挽留,二次再辭則當即批準。法律系教授燕樹棠則分析了外界種種推想,認為“蔡先生前承認回校后,忽然辭職,必有重大原因”,所以要專派代表到上海,向蔡元培表明態度,解釋種種誤會,并表示“非蔡先生回校主持校務不可”。其后繼續發言者甚多,大意相同。大會討論基本達成一致認識,即“非蔡不可,另換他人誓不承認”。最后,大會通過三項辦法:(1)與教部接洽,請其專派代表到滬,切實挽留,并對教部堅決表示非蔡先生不可,另換他人誓不承認;(2)派全權代表到滬,對蔡先生表示堅決挽留,非請其打消辭意不可;(3)對外發表宣言,申明北大非挽留蔡先生不可之理由。北大教職員的態度和行動可謂相當堅決。
在教職員大會召開當日,《北京大學日刊》即刊發了北大評議會致蔡元培的長函。信文從蔡元培關系北大生死存亡立論,語氣和態度都相當堅定。評議會表示“決不能任令先生與學校脫離關系”,因為即便蔡元培此時不能返校,“尚不過使校務進行,暫時略受影響”,但若直接去職,則“直可使學校生存根本發生危險”。評議會以相當沉痛的語氣表示:“近數月來,校中同人,不避艱苦與危險,繼續在此間奮斗,亦無非欲繼先生之志,為國家成就一個真正講學機關。倘斯校竟因官僚之壓迫摧殘而遭橫死,先生對于學校、對于在此間繼續奮斗之同人,其感痛為何如!倘先生之堅決言去,實速其死,先生之感痛更將何如!用是本會一面向政府嚴重交涉,促其切實挽留,一面函懇先生立即打消辭意,以全學校。”北大評議會諸人自然深知蔡元培為人,知道于北大有著深厚感情的蔡校長是決不會置北大的生死而不顧的,遣詞用句也有些許逼迫的意味,所以信末也自稱“情急言戇”,請求蔡元培諒解。
教育部方面對挽留蔡元培的態度也算積極。早在7月7日,教育部已經召開部務會議,就挽留蔡元培的問題達成了一致。同日,教育總長任可澄親自發電慰留。11日,北大教職員全體大會的代表又往見任。對代表所提的“北大教職員堅決挽蔡”且“非蔡不可”的要求,任說,“昨已去電挽留,此事毫無問題”,而且表態道:“北大校長,除蔡外,難有相當人物。不特北大非蔡不可,即教育界還有許多事件,亦須蔡出為幫忙。外傳政府擬批準辭職等語,全屬子虛?!?img alt="《北大挽蔡代表昨訪教任 任謂留蔡毫無問題》,《晨報》1926年7月12日,第6版;《各社要電》,《申報》1926年7月13日,第6版;《任可澄致蔡元培電》(1926年7月7日),《蔡元培全集》第11卷,第26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A59BE/11064903903467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3447-DN69lDAlc2AU84vVhmxogE9OyEU4cJ6e-0-9b1f40f3c76407faba526091cf4ab454">在當時波譎云詭的政局之下,教育總長也難有絕對的權威,其發表慰留函電也只能算是敷衍。而從任可澄的言外之意來看,之所以爽快答應慰留,恐怕背后更多是有在俄國庚款問題上借助蔡元培聲名的考慮。蔡元培后來在給胡適的信中表示,之所以要辭去俄庚款委員會委員之職,正是已察覺到有被利用的前兆。
蔡元培對于眾人的挽留非但未有太多積極的回應,反倒是在7月12日又發一電給教長任可澄,再請辭職。函電稱:“一月以來,衰病漸深,北大校長職務,實難擔任,仍盼俯賜體諒,另薦賢能接替,俾免曠誤?!?img alt="《復任可澄電》(1926年7月12日),《蔡元培全集》第11卷,第26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A59BE/11064903903467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3447-DN69lDAlc2AU84vVhmxogE9OyEU4cJ6e-0-9b1f40f3c76407faba526091cf4ab454">與此同時,蔡元培還將回復給曾以“私人資格”來函的北大某教授的信文,發表于當時的各大報刊,再次表示“辭意已決,無論如何,決不回?!?。
此后“挽蔡”運動逐漸走出北大,成為京師教育界關注的話題。15日,北大乙丑畢業同學會臨時召集大會討論挽留辦法,并致電蔡元培,希望他能“體念教育前途,維持母校生命,打消辭意,速駕北來”。16日,北京國立九校校務討論會也加入“挽蔡”的行列。他們致函蔡元培,表示值此“京師教育屢頻危境”之時,“補救維持非異人任”,“不獨九校同人深資倚畀,即首都教育亦同慶更甦”。
22日,北大全體教職員大會舉出的挽留代表鐘觀光、譚熙鴻到達杭州,當面勸慰蔡元培。兩日后,蔡元培態度發生了些許改變,顯然是代表們的當面勸說發生了功效。鐘觀光向北大教職員匯報說:“連日長談,于學校方面之愿望,與先生所有難處,彼此諒解,言無不盡。”他們判斷蔡元培“對于吾校愛護之志意,仍極誠摯”,所以,把能否留任歸結為教職員此后的努力程度,并提議為蔡回京籌備川資,以表誠意。
雖然此時蔡元培仍回復教長任可澄表示不能再任北大校長,“祈速覓替人”,但在寫給北大全體教職員的信中,他也表示了可以在“替人未到以前”,“與諸先生共負責人,維持本校”。
但此信最初在《晨報》發表時卻被刪去“已又函請教育部速覓替人,以使交卸,惟替人未到以前自當與”二十五字,變成了蔡已應允回校,與原文意思大相徑庭。后來《晨報》記者才了解到蔡氏本人辭意甚堅。之前京城流傳的蔡已打消辭意的傳聞只是“望蔡主持北大過切者故造之空氣”。
為此,《北京大學日刊》還特意刊出《緊要啟事》進行澄清。
8月底,北大又發函促蔡元培還校。
此時蔡元培則忙于蘇浙皖三省自治運動,難以抽身。到了1926年底,奉系軍閥接管北京,再下嚴令控制教育界。1927年7月底,有改組國立九校的計劃,至8月初即把北大并入京師大學校。
后又宣布新任教育總長劉哲兼任京師大學校校長。
可以說,在這次風波之中,盡管也有不少人喊出“非蔡不可”的口號,而且北大也有派出代表南下當面挽留的行動,但較之于此前蔡元培1919年因五四運動辭職及1923年因“羅文干案”辭職之時掀起的全國學界的風潮,此次運動的規模以及其影響范圍已不能同日而語。從1923年到1926年,即蔡元培僅在名義上擔任北大校長的這段時間,北大師生親歷了政界、教育界的種種風潮,而現實政治的黑暗也無時無刻不給北大帶來生存危機。不過,蔡元培當年出走的選擇,使其未能在此時對北大校務有直接的介入,而客觀地說,蔡元培的缺席卻恰好使其在五四前后的北大革新成為無可替代的理想狀態。眾人對北大校長蔡元培的認識和追憶無不從蔡元培出長北大之時開始。絕大多數北大師生仍是將北大未來的希望寄托在蔡元培回校之上,希望憑借蔡元培的聲名和威望重整北大。
二 “毀譽聽之”:蔡元培的態度
有人曾評論說,蔡元培的“風度是柔和雍穆,與人無忤,與世無爭,其最犀利的武器充其量不過是‘不合作’三字而已。他是柔性型的人,如拿一些硬性或剛性的詞語來說他,好像有點不倫不類。實則,凡是親炙過先生的人,都知道柔是他的外表和風度,至于骨子里卻洋溢著剛勁不撓的氣概”。蔡元培自1923年辭職之后,即未曾正式踏入北大。盡管北大師生從未放棄過挽留蔡校長,但以蔡元培的性格來看,他既已抱定了“不合作主義”的決心,便能保持絕對的言行一致,貫徹始終。在向教育部提出辭職后不久,蔡元培也向胡適做了詳細的解釋。他說:
弟三年前出京時,本宣布過“不合作”之意見,雖不為先生所贊同,而亦以成事不說之態度對之;而在弟卻不可不有前后相應之態度。今之北京狀況,可以說是較彭允彝時代又降下幾度,而我乃愿與合作,有是理乎?且五月二十八日之北京《國民晚報》與六月一日之英文《導報》均載某與《密勒評論》主筆之言,其所準備,可以想見。先生殆亦早知之,故有“六十老翁復何所畏”之忠告,誠見愛人以德之美意。然犧牲主義,本以所為犧牲之事實為標準,而并不以年齡為標準。今所為犧牲者,乃一本人所認為萬無希望之公債,則不敢認為有犧牲之價值也。
蔡元培繼續言道,曾聽來自北京的友人“傳某方定有改組北大之計劃”,而且又曾接到消息說,政府中人將北大校長人選看作政治交易的籌碼,早已另有安排。所以,在“先辭職”或“待免職”孰為妥當的判斷中,蔡元培認定“辭職為較善于被免職”,便毅然決定主動辭職。蔡元培在信末還特意叮囑胡適,“此函承閱后請付丙,請勿示外人。弟對于先生不敢不求諒解。而其他則毀譽聽之,不愿與辯也”。
蔡元培這封信是特意向胡適解釋,所以其中的信息可謂窺探其內心想法的重要材料。他在信中提到的辭職原因皆是指向外部的現實政治,而絲毫未提及他一直向外界宣稱的身體原因或心態問題。不妨說,蔡元培對北大仍抱有相對積極的認識和態度,并未如啟事中所宣稱的那樣完全決絕?!安缓献鳌笔侵覆荒芘c軍閥政府合作,不能在軍閥勢力之下辦學,而并非針對北京大學。蔡元培還在信中向胡適表示,如果科學研究院能夠成立,那么,“凡現在由北大散去之學者,與北大現在尚未能延攬之學者均能次第會聚,靜心研究,于中國文化上放一點光彩,以貢獻于世界,則目前北大之小小挫折,亦不患無所補償,而弟個人對于北大之罪疚,亦得稍從末減矣”。后來,他又對胡適說:“北京國立各校將來終有統一之辦法,若有一最高等之研究院(大學院),不分畛域,選各校一部分較優之教員為導師(自然可別延國內外學者),而選拔各校較優之畢業生為研究生,則調和之機,由此而啟。……時局若無新發展,北京政府殆無清明之望,此等研究學術機關,即不在北京,亦無不可,文化中心,人力可以移轉之?!?img alt="《復胡適函》(1926年10月8日),《蔡元培全集》第11卷,第28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A59BE/11064903903467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3447-DN69lDAlc2AU84vVhmxogE9OyEU4cJ6e-0-9b1f40f3c76407faba526091cf4ab454">
蔡元培之所以會想到要轉移文化中心,與1926年之后北京愈來愈嚴酷的人文社會環境有關。1926年初,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徹底打破了人們對清明政治存有的幻想。周作人評價說,“三一八”慘案“雖然出在北京一隅,但其意義卻是極重大的,因為正如“五四”代表了知識階級對北京政府進攻的成功,“三一八”乃代表北京政府對知識階級以及人民反攻的開始,而這反攻卻比當初的進攻更為猛烈、持久,它的影響說起來真是“更仆難盡”,“對知識階級的恐怖時代可以說就此開始了”。《國聞周報》的記者嚴慎予則以“黃昏景像”來形容此時的北京教育界。他認為“教育界遺失了五四運動的精神”,卻“保留著五四運動的皮毛和政治罪惡兩種結果的總和”。而蔡元培是“不再想在政治上有活動,也不想在商業上求立足,又不是思想消極,但求優焉游焉以樂余年的人”,所以,即便他“對于教育實在是有興趣又有勇氣的人,實在是環境不容許他向前罷了”。
此時仍在北大任教的吳虞,曾在1926年6月22日日記中描述了北大教師的生存境況:“因北京困難,紛紛他去,如化學主任丁燮林,物理主任顏任光,數學主任馮祖荀,哲學教授胡適及其他教授李四光、林玉堂、沈兼士、錢玄同等?;虮凰U埲??;蛐鏁盒须x職。顧孟余、李大釗、陳啟修、于樹德、朱家驊,因政治關系未到校授課。蔣夢麟、馬敘倫,亦皆銷聲匿跡,不敢再露頭角。”到了9月,北大的情況則更趨惡化:“學校放假,幾同倒閉,開學無期。北大教授,除黨派色彩太重者上季遁跡外,魯迅、陳垣十余人或附廈門,或往清華。聞黃晦聞(庵)下季亦將請假。二三碩果,風流云散。惟一般談鄉誼,保飯碗輩,繼續活動。”因經費的拮據和政治環境的惡化,北大已難以再現五四前后的輝煌,蔡元培等人于是便有將北大這一學術文化中心做一遷移的考慮。由此看來,蔡元培即便心中放不下北大,卻也在現實面前無法對回校復職抱有任何期望了。
若再仔細檢視蔡元培與北大各方的來往信件,他對胡適所言之“毀譽聽之,不愿與辯”,更透徹地說,是“無法與辯”的意思。所謂“無法與辯”,既是說無論是辭去北大校長還是回京復任,已不再是簡單的教育問題,而是牽涉到現實政治和教育界的派系爭斗,蔡元培很難做出公開解釋,同時也是指對不同立場和觀念的質疑之聲,蔡元培取“兼容并包”的態度,認為無需辯白。可以說,“毀譽聽之,不愿與辯”的態度正是蔡元培此后多年對外界的評價所持的態度;同時,也正是這種態度給外間留下了不少可供想象的空間。
在此次“挽蔡”事件中,蔡元培對各方發出挽留函電的回復都很簡略:在提出辭職之前,一直都并未明確表示自己不再回任;而提出辭職之后則表現得相當堅決。他之所以不在歐洲考察期間或回國之后就提出辭職,也是因為有很多顧慮。早在1925年蔣夢麟就曾致函蔡元培表示:“學校內外,現甚平靜。對于將來維持計畫,亦已籌及。第一步謀減輕先生責任,使但留校長名義。第二步始能謀擺脫也。辦事程序如此,操切必生變故。一切詳細辦法,容當面罄?!?img alt="《蔣夢麟致蔡元培函》(1925年2月26日),《蔡元培全集》第11卷,第23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A59BE/11064903903467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3447-DN69lDAlc2AU84vVhmxogE9OyEU4cJ6e-0-9b1f40f3c76407faba526091cf4ab454">后來,蔡元培又在回復老友張元濟的信中說:
弟本欲再留兩年,而蔣夢麟兄來函,言有種種為難情形,非弟回國一次不可;如弟必不能留,則亦可回而復出;并承彼代弟計畫,于暑假中暫回,要求電告。弟此時若提出辭呈,則使夢兄益增困難;不辭而又不回,則態度又太曖昧,故復電允于暑假中回國一行,而要求再得續假一年,備暑假后再作歐游?,F尚須觀察時局,如到七八月有可以回國之情勢,則準回來一次。
1924年12月初,蔡元培在回復傅斯年、羅家倫勸慰的來函中也表示:
此次來歐,本已決脫北大關系而專心于此,后來因種種關系,不能不暫居其名。弟以為,既有其名,勢不能閉門讀書而不與外事,故對于教育事業或學術集會,不能不參與,事后思之深覺非計,自今以后,于此等關系亦將一概謝絕,惟對于北大居名而曠職,深為不安,當亦謀所以解決之,惟冀知我者能見諒而已。
蔡元培想脫離北大固已有年,但問題在于北大的特殊地位和蔡元培的聲望,北大校長一職并不是那么容易辭去的。正如前文所述,京師教育界此次“挽蔡”運動的熱情絲毫不遜色之前各次,盡管蔡元培一直都堅持表示自己的辭職決心,但卻不免被眾人視為托詞;而蔡元培所取的“毀譽聽之,不愿與辯”態度也無意中加
重了外界的猜測,甚至不可避免地落入被他人利用的境地。
1926年9月,《國聞周報》上發表了有署名“老敢”的文章《蔡元培與北京大學》。文章的論證過程和最終結論看似公允,毫無偏向,但細讀之下卻能發現作者實則另有深意。此文開篇即擺出欲揭露教育界黑幕的架勢。作者說,“蔡元培與北京大學”這個題目,“在北京的智識階級中,差不多是不許平常人隨便討論的——除非你是要鼓吹蔡元培怎樣圣賢和北大校長怎樣非他不行一類的論調”。作者以為,這種現象“雖然不能說是一種病態”,但“也不能算是健 [康?] 的表現”,因為“凡一社會問題,若是不能容人公開討論,不能容人自由發表意見,不能容人盡量批評,那個問題的里面,便一定有了不可告人的隱處。換句俗話說,便一定有了鬼”。作者毫不客氣地指出,這是因為背后有一部分學閥“私心把持”教育界,欲借“挽蔡”有意爭奪北大的教育權。雖然蔡元培無心把持,“而旁人卻想利用他做把持的傀儡做把持的工具。此所以近來蔡先生要辭職,把持派卻絕對不愿他辭職,不準他辭職(不愿蔡先生辭職者,固不盡屬把持派,不過他派對之不似把持派態度之堅決耳)?!苯又?,作者詳述了把持派不讓蔡元培辭職的理由:一是“現在的中國人,除蔡元培外,再無人配做北大校長”;二是“他人若做校長,定將破壞北大,摧殘教育,所以維持北大及保護教育計,無論如何非蔡元培做北大校長不可”。由此,能擔北大校長重任的標準便是:“應有普通學識”,“應有專門學識”,“須有發達高深學術的愿力和能力”,“應有高尚的人格”。而以此標準,蔡元培除了高尚的人格“完全具有外”,“其余三條,或完全沒有,或僅有其一部分”。作者順勢對北大校長人選做了大膽的預測,并提名胡適、胡敦復、蔣夢麟、李石曾和吳稚暉,尤其推崇李、吳二人。且在文章末尾再次強調,北大的問題是個“社會問題”,所以“無論何人對于這個問題均有發表意見的權利……不要把他完全看成蔡元培和北大教職員的個人私事就好了”。話鋒至此,難免讓人懷疑此文應有不少言外之意:蔡元培已是不合任用“標準”,那么他的辭職也是順理成章。文中所批判的蔡元培被脅迫把持北大,與其說是在揭露教育界內部的黑幕,毋寧說是為提名李、吳做一鋪墊罷了。本不欲陷于任何政爭的蔡元培,仍是難逃被用來做政爭工具的命運。
其實,與到此時才出來爭奪教育權相比,由五四而成長起來的更激進的學生一輩,早已不滿蔡元培在談論教育問題時相對保守的態度。早在1923年9月,惲代英就以《蔡元培的話不錯嗎?》為題,表達了自己的質疑。當時蔡元培剛剛因“羅文干案”遠赴比利時研究美育,曾對國內政局及教育方針發表評價說:“中國有識之士在野運動以民眾勢力推倒軍閥,此誠為根本要圖。惟中國社會毫無組織,民眾勢力猶如散沙,非有長期間‘教育訓練’,恐難有望。余極不滿今之青年口談革命而不務實力,且借口于志在革命而拋荒學業,其結果,革命未成,而自身先已墮落,此則余所反對者也?!?img alt="蔡元培:《學校應提倡體育》,《蔡元培全集》第5卷,第8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A59BE/11064903903467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3447-DN69lDAlc2AU84vVhmxogE9OyEU4cJ6e-0-9b1f40f3c76407faba526091cf4ab454">惲代英文章開篇即引用此段評論,也同意蔡元培對那些“只知空空洞洞的干喊革命,實際沒有組織,沒有辦法,亦并無絲毫真個去進行革命的誠心”的浮囂虛偽青年的批評。不過,他覺得蔡氏所發之要救中國“誠然非教育學識不可”之類的話,不過是“似是而非的議論”。他要追問的是:“究竟哪一種教育學識,才能救中國呢?縱然有了長時期的教育訓練,中國便有希望了么?”在后文的分析中,惲代英從政治與經濟的關系入手,提出要去追求“教育的功效”,認為“社會的無組織,民眾的如散沙,這并不是因為中國人沒有教育訓練的原故”。惲代英認為,“要靠訓練一般民眾的領袖,利用民眾驟發的團結,以進行推倒軍閥的革命”;然后再去“發達大的實業,與人民以直接參政權,這才是有效力團結民眾的辦法”。所以,“最要緊是研究社會科學。而且不僅是要研究社會科學,亦要研究了得著甚么結果,便自己向前試驗去”。這樣的教育訓練才是真的教育訓練。發表惲代英此文的是作為中共青年團機關刊物的《中國青年》。它擔負的正是宣傳共產主義原則和國民革命理論的任務。
此時惲代英已加入中國共產黨,時任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宣傳部長,同時兼任《中國青年》雜志總編,已走上了革命道路。
而蔡元培所依靠的教育救國的穩健方式,已漸漸被視為落伍。所以,惲代英特別提醒一般青年“還須用自己的鑒別力,來估量他們說的話,不要無條件的相信他們”。
到了1926年,同樣是在《中國青年》雜志上,署名為“純”的作者則批評了蔡元培在上海南洋大學畢業禮上的演說。蔡元培演說時曾表示希望“現在勿再有學潮發生”。
這可謂他對待學潮的一貫態度,而且五四之后也曾不斷言及。但作者卻直白地批評說:“蔡先生沒有一句積極的話,只是空空希望‘勿再有學潮發生’,只是空空希望即有學潮,亦勿‘退學’或‘轉學’,即是要心悅誠服地低首受壓迫與束縛?!贝宋淖髡咂鋵嵑蛺链⒂兄瑯拥睦Щ?,即是“蔡先生辦北京大學亦七八年了”,但是為什么“這七八年不看見中國有轉機”,反而朝著越來越惡化的方向行進。尋求救國新道路的更年輕一輩,希望看到更快更直接的結果,而蔡元培看似已經過時的陳詞便必然開始引發懷疑。正如作者所言:“蔡先生的‘新精神’每一天更成‘往跡’了,青年學生應該景仰的只能是‘新精神’時代的蔡孑民先生,至若今天的蔡先生,咳——而今已矣呵!”
回想五四前蔡元培、林紓的論戰,盡管蔡元培也未有過多回復,但參與雙方總算有來有往,皆是據理力爭;而當時未直接參戰者,或選擇參與其中,或選擇冷眼旁觀,由此才有可能營造出一場影響甚大的論辯。而此時的蔡元培除了不斷致函表示堅決辭去北大校長一職之外,一直在南方忙于蘇浙皖三省的政治重建,反而較少以教育家的身份直接出現在時人視野中。與此同時,他又選擇了不予辯解的態度來應對外界的質疑,頗有些準備逐漸淡出教育界的意味。由此,外界對蔡元培的關注相對其出長北大之時已少了很多。蔡元培越是對外界置之不理,反而越是縱容了外間的有意利用,也不可避免地引發了更多的猜忌和懷疑。趨新的年輕一輩,更是由此一方面批評蔡元培觀念的落伍,一方面又開始追念引領五四新潮流的蔡元培。特別是隨著1930年代民族危機的加劇,人們更愿將記憶留駐在五四前后北大最為輝煌的時期,更愿意蔡元培是北大永遠的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