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山美學論集1
- 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
- 7847字
- 2019-01-04 23:25:48
情感的缺失與中國當前美學的問題
當前中國美學最缺少什么?有些學者提出最缺少信仰,需要補上“信仰的維度”,他認為“神性缺席所導致的心靈困厄,正是美學之為美學的不治之癥”。的確,神性、信仰的虔誠與超越也許是我們當代美學缺少的一個維度。但是與其說缺少的是信仰,不如說我們首先缺少的是情感,因為信仰畢竟更加抽象與虛無,離我們一般人似乎更遠,而情感則離我們更近,更加真實而具體,我們更能直觀地感受到。因此,情感在美學中更具基礎性,更直接,但我們的美學恰恰最缺乏情感,情感都沒有,更何談信仰。較長時間以來,我們其實在用各種方式批判、摧毀著真正的情感,還沒有建立起一種真正的情感美學。本來美學在人的精神滋養中,最能提供的資源就是情感的陶冶,但在政治革命的需要與現實急功近利的市場影響下,情感在我們美學理論的價值譜系中越來越被邊緣化了。情感美學的缺失是我們精神危機產生的原因之一,是我們當前許多社會問題的深層次動因。
一
也許有人會說,中國藝術自古以來就有“抒情”的傳統,我們有“重情”的悠久歷史。《尚書》有被我們稱為詩歌“開山綱領”的“詩言志”;《樂記》強調“情動于中,故形于聲”;《毛詩·序》提出“情動于中,故形于言”;陸機說“詩緣情而綺靡”;《文心雕龍》要求“以情志為神明,辭采為肌膚”;白居易說“根情、苗言、花聲、實意”;等等。這些形成了一個“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所以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的由物到人、由人到文的鏈條,這樣“感物而動”“為情造文”“發奮著書”“不平則鳴”的理念,在中國古典藝術里已經傳之久遠了,我們的美學怎么會最缺乏情感呢?的確,“有情”是我們美學的一個傳統,為什么說現在我們最缺乏的卻是情感呢?這里面有我們情感本身的問題,也有當代特殊社會環境的問題。就古代情感美學本身來講,我們的情感有三個值得注意的方面。
第一,在我們的意識里,“情”常常都只被看作一個人自然原始的本性,多屬于本能的觸發與直接的反映和感受,是低級的、第一層次的,情感本身還不是我們追求的價值目標,它還需要被后天的社會理想、人倫道德等文明所教化。圣人之所以制禮作樂,制《雅》《頌》之聲,就是因為人如果基于自己的本來性情而動,就不可能無亂,因此要制禮樂以導之。《荀子·性惡》認為人之情性都是“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的原始本能;《韓非子·五蠹》說,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見愛而未必治也,這樣的情感免不了自私狹隘;李翱在《復性書》中提出,情實乃人的本性之動,如果百姓溺之則不能知其本也,這就是說,老百姓都是沉浸于自己的情感而忘記了人的根本大道的。任情則昏,所以到程朱理學時期,理學家追求“萬物靜觀皆自得”的超然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種“圣人無情”的超越性成了一種理想。因此我們的“情”實際上是一個“以理節情”的超越過程,“情”不是我們追求的目標。
我們的“吟詠情性”,絕不是單純吟詠個人的得失苦樂、所思所想,而是必然和家國大事、歷史興衰、天地人倫等聯系在一起的。《毛詩·序》里所謂“國史明乎得失之際,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所以才“吟詠情性”,而這種吟詠,也是“發乎情,止乎禮”的,是與家、國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這種社會歷史的“超越性”是我們“情感”的特點之一。黃宗羲曾經指出,那些怨女逐臣,觸景感物,言乎其所不得不言,這只是“一時之性情也”,而孔子刪詩以使它合乎“興觀群怨”“思無邪”之旨,這才是“萬古之性情”。這里表達的“萬古之性情”的“情”實際上已經是一種普遍的、社會性的、集體性的“情”,而不是單純個人的感受了。這也導致我們把文章看作“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看成“三不朽”的事業之一,立言著書也因此擔負了神圣的歷史使命,不再僅僅是個人之間“求其友聲”的共鳴了。由此可見,社會化、神圣化是我們自古以來的“情感”特質。
第二,由于中國藝術對自然、空靈、玄妙境界的追求越來越突出,我們的情感越來越“虛化”。中國傳統藝術的美學追求越來越注重“形外”“象外”“言外”,追求境生象外,形似之外求其畫,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寄托”,激賞“鏡中之花、水中之月”式的“無跡可求”的“詩味”,甚至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在飄逸、神韻、含蓄、蘊藉、幽深與精妙、傳神的追逐中,中國美學的虛化與神秘化成了不爭的事實,這種“虛化”境界的追求導致我們的情感也越來越虛化。韓非子提出的是“畫犬馬難,畫鬼神易”,歐陽修則提出“畫鬼神難,畫犬馬易”了,因為“犬馬”只是“形似”,被看作很容易的事情,而以形寫神到了蘇東坡時則變成“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了。在虛實、形神、言意、表里、內外等關系上,中國藝術越來越傾向于“虛”“神”“意”“里”“外”的“寫意”潑墨了。《周易》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所以“立象以盡意”,“美在意象”逐漸成為中國藝術的美學原則。情感意象化而不直接抒情的這種“間接性”,是我們情感的又一個特點。
在人格追求上,清虛淡遠的超脫人格也逐漸成為文人的理想追求。老莊以一種“忘卻”與“超越”的精神以及深刻的相對主義思想追求“自然”與“逍遙”的自由境界,不被物役,不被形累,萬物隨化,一生死,齊萬物,“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這種超然物外、超越形式束縛的自由曠達的精神境界是中國藝術最重要的基因,也是千百年來文人墨客向往的理想人格。藝人追求的消散簡遠、淡泊素雅,是一種對功名利祿、庸俗猥瑣的超越,如陶淵明的無弦琴、王維的雪里芭蕉等。這些固然是一種高潔的志趣與高尚的人格,但在遺世獨立般的拋棄大眾而自我完善之下,同時也是一種逃避與不負責任,是一種孤獨與落寞,是一種對激情人生的負累與消磨,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種冷漠,對于情感本身來說,也是一種較為單一與簡單的情感,缺乏情感體驗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如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歷來為中國文人所欣賞,但從另一面來看,陶淵明的這種行為對自己家人的窮困生活來說,也是一種不負責任,其對社會黑暗的斗爭也是一種逃避的心態。
第三,隨著中國文學藝術的發展,具有理性色彩的“意”逐漸占了上風,“情”逐漸式微。中國詩歌有“物鏡”、“情境”與“意境”,但詩歌的最高境界已經不是“物鏡”,不是“情境”,而是“意境”,“意”戰勝了“情”,“情”越來越理性化了。南朝時的范曄已提出文章“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唐時杜牧也提出“凡文以意為主”;梅堯臣講究詩歌的“內外意”,要求“內意”盡其理,“外意”盡其象;《中山詩話》特別強調“詩以意為主”,作文“載道”。文以達意,逐漸成了文壇的范式性理念。中國藝術在追求超凡脫俗的“飄逸”“神韻”“興趣”“妙悟”“性靈”“童心”的虛化人格情感之外,開始越來越注重理性化內容的傳達,越來越注重“法理”“格調”的張揚了。宋以來的詩越來越講求“法”“理”,要求“規矩”“法度”“知識”“道理”,“議論為詩”成了一個重要現象。黃庭堅說“無一字無來歷”“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他認為“好作理語”雖然是文章一病,但“當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拔萃”;陳師道強調“君子以法成身”,“可得其法,不可得其巧”;呂本中談“活法”;蘇軾講“出新意于法度之中”;楊萬里說“去詞”“去意”;姜夔講“理高妙”“意高妙”“想高妙”。規矩法理與自然清新的關系已經成為人們爭論交談的中心,“理”與“趣”等代替了情,“情感”已經不是美學的中心話題了。
在“一物須有一理”的“理學”與“吾心即宇宙”的“心學”夾擊之下,情感地位的下降是顯而易見的。至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對人們的束縛,則更是對情感的摧殘。由此“情”“理”之間的偏廢對立、爭論碰撞與調和也就尖銳地凸顯出來了。湯顯祖為了強調“情”,提出“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將兩者完全對立起來,認為情理毫不相容,從這也可以看出“情”“理”的矛盾達到了極點。而錢謙益等則要求性情、學問互相“參會”,調和兩者的矛盾。但是從明清文學實踐來看,從王世貞等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到姚鼐“義理、考據、辭章”的古文,再到翁方綱的考證“肌理”,學問、知識、理性等在美學中的位置明顯逐漸高過了情感。葉燮《原詩》提出詩人的四大品格是“才”“膽”“識”“力”,才能與膽識成了詩人最重要的品格,這里面已經沒有了“情”。這是中國古代美學歷程中所昭示的情感歷程。
二
從中國當代文學藝術與美學的實踐來看,情感美學被遮蔽得更嚴重。文藝、美學的核心價值變成更加宏大的話語,在我們美學的價值譜系中,情感成了唯心主義的罪惡,成了“不好說”的,干脆被淡化、被疏遠、被忽略的一種忌諱,情感被更加邊緣化,成了受批判的一種錯誤,被看作個人微不足道的東西。路翎《洼地上的戰役》發表后,讀者一片歡呼,北京大學的學生甚至在廣播上逐段朗誦,但是由于作品描寫了志愿軍戰士和朝鮮姑娘之間懵懂的愛情,被批評為破壞了軍隊“紀律”,宣揚了“溫情主義”。《關連長》里,敵人把二十幾個孩子作為人質關在大樓里,關連長為了不傷害孩子,不得不改變戰略,從而延緩了戰斗進程,這被批評為資產階級的人性論。宗璞的《紅豆》,江玫對于與齊虹斷絕關系淚流不止,那顆紅豆“已經被淚水滴濕了”,這被批評為整個作品“暗淡凄涼”:“這當然是一種頹廢的、脆弱的、不健康的小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感傷。”像《紅豆》以及類似的作品這樣來寫“人情”,都被看作小資產階級的人性論,而只要寫到個人的感傷、徘徊、煩惱、痛苦、眼淚、嘆息等,就有被批評為“小資情調”的可能,就有被打入吟風賞月的“腐朽”“不健康”另冊的可能,這種個人的情感在當時被批評為對人民毫無“積極性”,只能培養他們“頹唐的感傷的感情”,根本不能鼓舞人民建設社會主義的高昂“斗志”。
我們知道新中國剛剛成立時的文藝界,由于過分強調文藝從屬于政治,文藝往往成了政策的圖解,其主要價值標準是“人民大眾”“革命性”“階級性”“真實性”“集體主義”“現實主義”“樂觀主義”等。中國古代的“揚、馬、班、張、王、楊、盧、駱、韓、柳、歐、蘇”由于沒有“人民性”,郭沫若認為他們的作品“認真說,實在是糟粕中的糟粕”。而“行乞興學”的《武訓傳》感動了不少人,但是由于武訓只是希望用教育來使窮人翻身而沒有想到革命,最終成了被批判的對象。《紅日》中的韓百安要父親交出他偷拿的集體的糧食,父親給他下跪他也不心軟,這被看作為了集體利益大義滅親的英雄形象而受到表揚;紅軍轉移時,因為小孩啼哭,要把那些孩子扔下山谷,有的母親猶豫落淚,這被批評為個人主義,是人性論。“階級愛”“同志情”掩蓋了個人之間的私情,當時的文藝界滿是政治化、概念化、口號化、公式化的宏大敘事,到處充斥著血與火的戰歌,排山倒海的紀念碑,共產主義的教科書,等等。正是有感于這種假大空的泛濫,巴人說我們的文學作品政治氣味太濃,缺乏“人情味”,呼吁作品表達一些“飲食男女”之類的共同“人情”,這被批評為超階級的人性論。錢谷融先生認為我們的文學還沒有以人自身為目的,反對把描寫人僅僅看作反映現實的一種工具,呼吁文學應該是真正的人學,一切從人出發,一切為了人,但這種理論被批評為抽象的資產階級的人道主義論。總之,“人情味”是當時集中批評的對象之一,甚至被看成洪水猛獸。而隨后“文革”期間的斗爭文化、整人文化、告密文化等“膨脹”,無疑將人與人之間殘存的一點情感與信任摧毀殆盡。
從美學本身的發展來看,我們也還沒有真正把情感美學提到本體論的高度來進行建構。我們知道新中國成立后的美學大討論形成了我們通常所說的四大派:蔡儀的客觀派,呂熒、高爾泰的主觀派,朱光潛的主客觀結合派,李澤厚的客觀性與社會性結合派。但這四派由于當時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嚴格區分,實際上都主要是認識論的美學,即把“美”作為一個“對象”與“知識”來認識。蔡儀提出:“美學的根本問題也就是對客觀的美的認識問題。”李澤厚當時也強調“美學科學的哲學基本問題是認識論問題”。
即使是主觀派的呂熒,在《美是什么》中也說:“我仍然認為:美是人的社會意識,它是人的社會存在的反映,第二性的現象。”
其把美學限定在認識論的范圍。高爾泰也強調自己愿意“從認識論的角度”來談談對美的一些看法。所以,實際上美學“四大派”的哲學出發點都是認識論,都還是知識論第一。
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在當時的美學大討論中,本來還有一個重要的流派,就是以周谷城為代表的“情感派”,這“第五派”卻被排除在美學大討論的歷史之外了。周谷城先生1957年5月8日在《光明日報》發表《美的存在與進化》,1961年3月16日在《光明日報》發表《史學與美學》,1962年在《文匯報》發表《禮樂新解》,1962年12月在《新建設》發表《藝術創作的歷史地位》等一系列文章,提出:“美的源泉,可能不單純是情感,但主要的一定是情感。”他認為,世界充滿斗爭,有斗爭就有成敗,有成敗就有快與不快的情感,有了情感,自然會表現出來,表現于物質,能留下來供人欣賞的,就成藝術品。他說:“一切藝術品,務必表現感情;但感情的表現,必借有形的物質。”
這就是所謂“使情成體”。如果情感不發生,美的來源一定會枯竭。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可能不一定都有情感,但是美或藝術或藝術品,是以情感為源泉的,而“依源泉而創造的藝術品,其作用可能不單純是動人情感;但主要的作用一定是動人情感的”。
歷史學家處理歷史斗爭過程及斗爭成果,藝術家處理斗爭過程與成果所引出的感情。周谷城先生的這一系列關于“情感美學”的論述在當時引起了巨大的爭論,朱光潛、李澤厚、馬奇、汝信、王子野、劉綱紀、葉秀山、陸貴山、李醒塵等都對周谷城的美學觀點展開了批評討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輯錄的《關于周谷城的美學思想問題》出版了三大冊。這樣重要的流派,在我們的當代美學史中卻一般都不提,只提四大派。比如薛復興先生的《分化與突圍:中國美學1949—2000》一書,頗有中國當代美學史的味道,但他也只記錄了朱光潛、蔡儀、李澤厚及周來祥幾人的美學,沒有談及以周谷城為代表的“唯情論”美學。中國當代美學史對于周谷城“情感美學”的遺忘只能說明我們對于情感美學本體論本身的價值重視不夠。
“文革”結束后,第四次“文代會”明確提出不再提“文藝從屬于政治”,為文藝正名成為當時的主要思潮。這時文藝的審美特性受到關注,提出了“文藝美學”的設想,童慶炳、錢中文、王元驤等提出了文學的“審美特征”“藝術特性”的概念,“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審美反映”“文學是審美意識形態”“文藝是人類對現實的審美認識的重要形式”等理念成為當時審美自覺的主要命題,審美自律的美學逐漸形成。而20世紀80年代后期,李澤厚以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為基礎的“實踐美學”逐漸成為美學領域中影響最大的一種學說。他強調制造工具、勞動實踐的“積淀”在美學中的基礎性地位,理性化為感性,歷史化為經驗,他把馬克思、康德及榮格、格式塔心理學等的一些理論熔為一爐,一時蔚為大觀。
李澤厚的“工具本體”過于強調“理性”“集體”“共性”等概念,引起了一些學者的“對話”與“批評”,紛紛要求以“感性”“個體”來“突破”實踐美學的局限,體驗美學、后實踐美學紛紛登場,強調個人體驗的瞬間性、即時性。而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飛速發展,追求物質享受、感官刺激的享樂之風開始盛行,“發財主義”“利己主義”等絕對自私自利的個人欲望無限膨脹,人們跟著感覺走,跟著欲望走,急功近利,戾氣橫行,欺詐、偽善盛行,為了金錢突破價值底線。人們痛感“人文精神的失落”“道德的滑坡”,社會的失信、失序、失衡與失范導致社會精神的迷惘,摔死嬰兒、扶老人被訛、大媽被騙等事件讓人們痛心疾首。在此種社會環境下,一種及時行樂式的消費主義理念興起,日常生活的感官化開始成為一種“新的美學原則”,暴露小說、隱私小說、身體寫作、下半身寫作、美女寫作等層見疊出。可以說,為了金錢,中華大地再次群魔亂舞似地沸騰了,人與人之間那種美好的感情似乎煙消云散了,鄰居不相識,不跟陌生人說話,處處陷阱,時時提防,我們再也難以尋找到那種“溫柔敦厚”“文質彬彬”的感覺了。曾經,我們為了政治、為了宏大而虛幻的夢想拋棄了感情,而現在,我們又為了金錢、物質利益再次拋棄了感情,感情成了我們當前最稀薄也最需要的東西了。
三
在這個意義上,情感成了我們美學最需要的東西,也因此具有形而上學的本體論意義。而曾經我們情感的快與不快本身就是我們美學研究的中心,康德的美學實際上就是研究快與不快的情感美學:“為了判別某一對象美或不美,我們不是把它的表象憑借悟性連系于客體以求得知識,而是憑借想象或想象力和悟性的結合,連系于主體和它的快感與不快感。”也就是說,美學是研究單憑表象引起的快與不快的感情。在康德知、情、意三分的知識體系中,美學是研究情的,而在中國現代美學之初,情感美學也確曾是我們的美學之本。呂澂先生1923年出版的《美學概論》指出,物象美不美,以能否引起人的快感為據;要想知道快感是什么,則又必須首先明白一般感情的含義,這樣,呂澂實際上把“感情”作為美的本體;而“感情”是什么呢?呂澂認為“由對象引起之精神活動為感情之根據”,“吾人因精神活動而后與對象有感情可言”
;而“精神活動”奠基于“人格”,人格的價值是一切價值的根本。由此呂瀓建立起奠基于人格的精神活動的情感美學體系。而在《文藝心理學》中,朱光潛先生也提出:“美就是情趣意象化或意象情趣化時心中所覺到恰好的快感。”
宗白華先生也把美歸結為快感,他說:“什么叫做美?——‘自然’是美的,這是事實。諸君若不相信,只要走出諸君的書室,仰看那檐頭金黃色的秋葉在光波中顫抖,或是來到池邊柳樹下看那白云青天在水波中蕩漾,包管你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這種感覺叫做‘美’。”
實際上,宗白華認為美的快感就是美。可以說中國初期的現代美學,很多都是以快與不快的情感本身作為自己的美學本體的,只是由于中國社會歷史發展的特殊進程,面對長期救亡圖存的民族解放戰爭,情感美學被更加“緊迫”的政治美學、革命美學遮蔽了;新中國成立后,由于階級斗爭的特殊情況,情感美學再次被擱置了;21世紀以來,市場經濟讓我們把眼光投向了感官解放與欲望滿足,情感美學再次被中斷,我們的美學遠離了情感。
李澤厚在實踐美學“工具本體”的建構過程中,實際上已經從他的歷史積淀的人性結構,即文化心理結構這一模態中提出了“心理情感本體”的命題。他在1989年關于主體性的《第四提綱》里提出:“人性、情感、偶然,是我所企望的哲學的命運主題,它將詩意地展開于二十一世紀。”而且他在《美學四講》里高喊:“情感本體萬歲,新感性萬歲,人類萬歲。”
但是,這種“情本體”在學界的反響不大,正如李澤厚自己所說:“總的看,學界是保持沉默。”
究其原因,也許是一來,人們認為李澤厚的“情本體”是他的“工具本體”的“積淀”,兩個本體實際上還是只有一個“工具本體”;二來,他說的情本體就是日常生活的“日用倫常”,即無本體,這種情本體美學也就是另一種“生活美學”了,人們把它看作中國傳統的人生哲學——而他觀念中濃厚的海德格爾味,人們又把他的情本體看作另一種存在主義美學;三來,李澤厚主要從后現代哲學背景下人的孤獨、荒誕與異化這樣的世界性難題來講情本體,來講人“為什么活”,“如何活”,“活得怎樣”,以此來把握“人類的命運”,所以人們把它當作另一種后現代哲學,一種人類學美學,覺得無甚新鮮;四來,李澤厚提出“情本體”后,并無太多相應闡釋。由此,他的“情本體”美學的當代意義、現實意義并沒有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