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研究
Monographic Study
什么是世界史?
——或者說,世界史應該是什么?
(美國堪薩斯大學赫爾杰出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海外高層次文教專家)
本文標題的問題極易回答——世界史就是這個世界的歷史。但是要準確回答這個世界是什么,或者說,這個世界在哪里,它的歷史起自何時,就比較難了。
世界史應當是關于整個地球的歷史。《新牛津美國詞典》將“世界”解釋為“地球,民族以及自然特征”,《韋伯辭典》也將“世界”定義為“地球及所有在其上存在的人和事物”。我則更傾向于說,除了所有的國家和人,世界史還必須包括地球上一切有機和無機的自然之物。無疑,我們可以找到充分的理由來書寫這個整體的某一部分,但是我們同樣應當從地球行星的角度來思考我們自己。
欲使世界史昌盛于歷史學者當中,需要拆除三座堂皇的壁壘。第一座壁壘是透過單獨的民族國家孤立地思考過去。這種陳舊的思考方式通常帶有民族主義或例外論的色彩,而這種情緒有時甚至也存在于歷史學家當中,以致令他們難以對自己的國家進行批評。
世界史研究的第二座壁壘則是將自己在地球所處的這個區域看作一切事物的中心。歷史學者往往竭力追問哪個地區更好,為何此地區成功,而彼地區失敗,為何西方衰落,而東亞崛起等問題。很多學者在反對國家中心主義的同時走向區域中心主義,但后者也可能成為必須克服的另一個盲點。
在努力推動歷史學者挑戰區域中心主義方面,無人堪比英國學者阿諾德·湯因比。他將歷史上的文明分為21種,其中沒有任何一種較之其他更為優越。他讓全世界的讀者看到所有地方的文化和文明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如果將之摒棄,則將是一個嚴重的錯誤。對于世界歷史學者而言,這是一份永久的遺產,是一部后區域史,它在精神上是寬容的,在分析上是復雜的,并具有成熟的理解能力。
威廉·麥克尼爾與其子約翰一道,出版了《人類之網:鳥瞰世界歷史》(2003)一書。該書超越了斯賓格勒的《西方的衰落》和湯因比的《歷史研究》,強調通過貿易、旅行、思想和技術的傳播,連接世界人民、文化以及文明的各種關系的組織或網絡。賓格勒斯、湯因比二人傾向于將過去的文化和文明看作獨立的、自力更生的,麥克尼爾則強調,人類之間,總是在一個獨特而又相互影響的世界性網絡中彼此依存、聯系。這個人類之網的形象大概是今天世界史學者中的主導范式。
然而,我擔心,“人類之網”的概念逐漸變得像掛在墻上的蛛網,過于模糊、詩意,卻不足以成為一個分析模式。人類之間彼此糾纏的事實自身并無法解釋一應變化。在本初,是什么造就了我們所交換的種種事物與思想,如技術、信仰與疾病?任何在此網絡中循環的東西必須首先被創造出來,方能得以交換,然而此書并未解釋新事物是如何且又為何出現,而只是告訴我們它們是怎樣傳播的。
與其父相比,小麥克尼爾堅持認為,世界歷史另有一個占據主導地位的整體發展方向。他指出,歷史講述著一個人類物種創造更為人化的星球的線性故事。相對于另一些認為人類對自然的控制帶來技術對人的掌控權力,以及控制技術的少數精英對他人的控制權力,小麥克尼爾并非反技術或親自然者,而是一個人類成就的謹慎贊美者。因此,他和另一些人一道,開始用“人新世”(Anthropocene)的觀點撰寫世界史。
“人新世”是在人類統治下的地球的名稱。關于它,仍然存在若干根本性的爭論。這里,我試圖看到它可能具有的積極方面,促使歷史學者超越我們偏狹的人類視角,將人和自然的關系視為世界史的中心來關注。這可能會成為一個最新的范式。
至此,我們遭遇第三座壁壘——人類中心主義,它阻礙我們完成一部包容萬象、真正意義上的“世界”史。在漫長的歷史中,它一直定義著我們這一學科的特征,而今,如同古老的民族中心和西方中心主義一樣,也遭到挑戰。在新一代史家看來,世界史應當不僅聚焦于“人類之網”,還應關注“生命之網”(the web of life),亦即這個星球的生態。
菲利普·費爾南德茲-阿邁斯托試圖打破這一疆界,書寫一部更為完整的關于世界或地球的歷史。其大作《文明:文化、野心與自然的變遷》看似是對湯因比時代的回歸,然其標題的后半部分卻將我們的注意力自上帝的思維轉向地球上的物質生命。他將“文明”定義為“人與自然的關系”。雖然我不盡同意他的所有觀點,但是我認為他指向一個正確的方向——自然。盡管斯賓格勒、湯因比和其他學者(還有中國的某些歷史學家)并未完全無視自然及其在歷史上的作用,但只是在最近才有歷史學家開始發展出一種更具生態學的覺悟,并且更科學地進一步理解他們的任務。
這種意識的擴大引導歷史學家們去接受自然科學,其趨勢是老一代人所不可想象的。我們可能正生活在一個人類對自然的控制已達到空前規模的時代,但是這種控制仍然是有限的、零星的,而且有可能無法延續到遙遠的將來。掙脫所有狹隘的地域主義,沖破古老學術陳舊假設和意識,將是我們的必然取向。
而今,我們站在比之從前所實踐過的更為充實和優秀的歷史的邊緣,一個世界,或曰地球的歷史,它包含中國,也包含世界其余地方;它包含所有人類,也包含巖石、樹木、季節和氣候,這一應在我們之前便已存在,也與我們共同塑造今天這個星球的事物。這便是我希望未來我們所撰寫的世界史的范圍與尺度。
(翻譯:侯深)
(責任編輯:王大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