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同一個屋檐
書名: 刺槐作者名: 野櫚本章字數: 16012字更新時間: 2018-07-06 11:11:12
【1】
嵇州。
陳克到店里的時候,簡樺正好從里間出來,見著她,像是見著救命稻草一樣。
“簡姐,這都多少天沒見著你了啊?求抱抱。”比簡樺還高了個頭的男人撒起嬌來膩味得很,簡樺推開迎過來的陳克,往吧臺去。
“有事說事。”
兩個月前,陳克去北邊城市跟合作方談方案。
聽見柳琉提起這件事的時候,簡樺覺得不可思議,談合作方案這種事,是要細致的人才能做的。這間工作室開了沒兩年,名氣還不怎么大,就陳克整天沒正形的樣子,不說舒其琛,怎么也得排在方綸后面。
“那不是你前些時候精神不太好嘛,我哥不放心你。方綸姐一個女孩子哪去得了那么遠的地方,只好讓陳克哥去了。你別說,不止順利,還聽說陳克哥遇見他命中的桃花了。”
簡樺聽到這里,反問柳琉:“我精神不好礙著他什么事了?”
“你……”柳琉被她問得噎住。
陳克跟著簡樺正想進吧臺,卻被簡樺一眼瞪得停了動作,只好支手撐著臺面。
“就我那個女朋友,哎,你還不知道吧,我從北邊城市撿回來的。這兩天跟我鬧脾氣,我不知道該怎么哄她,你給支個招唄?”陳克接過簡樺手里的抹布,擦起了臺面。
簡樺聽著陳克這番話,斜眼問他:“真是你撿回來的?不是你賴著人家?”
陳克這個人她知道,說話愛往大了說,整個大男子主義。
“哪能啊,真跟著我回來了,說是還沒來過嵇州,來玩玩。可是這意思不是太明顯了嘛,就是想跟著我啊。”陳克滿臉得意,手上使力,臺面被擦得發亮。
正巧這個時候方綸進來,看著陳克,氣不打一處來:“你過來干嗎?繼續往人家住處跑啊,這店你還顧著干嗎?”
陳克不理她,繼續問簡樺:“姐,你說我這可怎么辦啊?”
方綸見陳克對她的話充耳不聞,經過的時候手肘往陳克身上一擊,疼得陳克嗷嗷直叫喚:“方綸,你有病啊!”
這下,輪著方綸不理他。
“花、包、化妝品,你看著買,女生都喜歡。”簡樺敷衍他。
陳克聽了直搖頭:“這些我都試了,都不要。我覺得她就是這點好,不貪,可是也不好,難伺候。”
簡樺覺得陳克才難伺候,搶過抹布:“別煩我。”
陳克受挫,轉頭看著方綸:“輪子,你說,女人都喜歡什么啊?”
方綸不看他,從包里抽出錢包:“我喜歡錢。”
“你不算女的,而且,你還俗。”
方綸走過來,往陳克腳上一踩:“滾。”回頭看看簡樺,晃了晃手里的東西,問她,“走嗎?”
工作室不大,名字卻取得雅致——歲暮創意。
舒其琛大學主修室內設計,參加了幾個知名度比較高的比賽,得了不菲的獎金。后來得了契機,拉著關系不錯的陳克和方綸開了這間工作室,地方不大,但好在次次合作得到的效果不錯。
隔著兩家店鋪不遠有條巷子,方綸和簡樺常來。
“你別聽陳克亂說,那女孩子根本不搭理他,反倒是他,老去煩別人,昨天還被人趕了出來,要不是舒其琛發脾氣,可能他還自得其樂。”方綸把煙踩滅,又抽出一根,正要點上,發現簡樺那根還有一半,又收了回去。
“舒其琛還發了脾氣?”食指彎曲,抖落的煙灰簌簌掉落在她鞋面上,她抬腳踢掉。
“兇了他兩句,說要把合伙金退給他,讓他別再來了。可你也知道,舒其琛這個人,就是嘴上這樣說說,哪能真跟陳克散了伙。”巷子口有人經過,往里面望了望,被方綸給瞪了回去。
“也是。”簡樺將煙頭摁熄在墻壁上,數量多了,一橫一撇的,漸漸成了個形。
“對了,柳琉今天怎么不見來,平常不是黏你黏得緊嗎?”方綸想起剛剛在店里就三個人。
“專業老師給叫回去了,多半得挨訓。”她從方綸兜里又抽出一根煙,以前這煙味兒聞不慣,現在半天沒聞見,反倒難受。
“也是,自從你來了后,不見她怎么去上過課了,馬上就要畢業了,這課缺得多了,肯定給她卡著。”
“嗯。”她想起以前,柳琉其實跟她并不對頭。
那時候柳琉只要見著她跟徐行,就像是必要獲勝的斗雞,可是現在,倒是親昵地叫她一聲姐姐了。
回到店里,陳克還在犯愁,見著兩人回來,又往上湊。
“姐,你說,要不我帶她出來聚聚?人生地不熟的,多認識兩個人也好啊。”陳克倒是不客氣,直接把話挑開了說,意思明了——我跟她現在這樣僵著也不好,我直接帶來,你們替我說說好話唄。
“沒空。”簡樺從電腦里翻出資料,一個一個整理好,打印出來,拿給方綸。
陳克不死心:“別介,就明天,我訂曲藝坊。”他大手一揮,“都去!”說完就出門,留下簡樺和方綸面面相覷,這次是動真格了。
可是方綸臉上,除了不樂意,還有不自在。
舒其琛到店里的時候,方綸正在畫設計圖,簡樺搭了張凳子坐在旁邊,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見他進來,兩個人反而不說話了。
“看來我進來得不是時候啊?”他往里面走了些,發現吧臺里資料散得到處都是。
“哪能啊?這不正說著陳克嘛,怕你聽著煩。”方綸打著哈哈。
舒其琛把資料疊好,放進夾層的時候不巧碰落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同樣的三個字——季誠楠。
這個名字,他知道。
他手上的力氣加重,隔了好一會兒才放回去:“嗯,也是。”
方綸看舒其琛這反應,怕他跟陳克置氣:“你也別當真,你知道他的,也就動靜大,真說起來,不會費太大心力的。”
簡樺起身,聽見方綸的回答,聲音清亮:“世界上沒有哪件事不是費心費力的。”
曲藝坊擅長日本料理,柳琉在店門口的沙發上坐了好一會兒,才見簡樺來。
這之前,她連續給簡樺打了二十通電話:“陳克哥好不容易請次客,能不來敲他一筆嗎?這次還是日料哎,機會多難得呀。”
“你怎么還在家磨蹭啊,我今天還是特意曠了論文指導來的,你還能有多大的事兒攔著啊?”
“反正我哥在來的路上了,等下你自己看著辦吧,是你自己來還是他去接你。”
果然,只要有能不麻煩舒其琛的時候,簡樺才能勉強答應。
晚上七點,店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好在陳克預訂了包房。
柳琉跟在舒其琛的身后,不禁感嘆:“大手筆啊,大手筆啊,這朵命中的桃花果然不簡單呀。哥,你說陳克哥這次是不是下定了決心啊?”
簡樺走在最后,充耳不聞。
舒其琛停下腳步看她,邊沖她招呼著,邊回柳琉:“哪次不是說認真的?”
“也是,嘖嘖,”柳琉噘起嘴嘆息著,“也沒哪次真能成。”
方綸還沒到,三個人坐在包房里,舒其琛給陳克打電話,柳琉催著方綸。
簡樺覺得無聊,自顧自地刷著網頁。
一條推送提醒,她點進去——梧城最美一幕,年輕警官救下險被貨車撞傷的女孩。
新聞最下面還有配圖,拍照的人興許站在人群后面,鏡頭里是簇擁在貨車前的人群,仔細看才能看清貨車下面,是一身伏倒在地的警服,穿著警服的人雙手扣著女孩的頭,看不見臉,被女孩的頭發遮擋著只露出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她再熟悉不過。
……
包房的門突然被嘩啦推開,只見方綸一臉怒氣地進來,脫掉鞋便坐在簡樺旁邊,眼睛直視著身前的桌面:“神經病。”
“怎么了?”舒其琛問她,簡樺和柳琉也同樣看著她。
“陳克那個神經病,他帶來的那個女人也是個神經病,兩個人在門口吵著呢,非拉著我。他說那女人聽見帶她出來見朋友,死活不愿意下車,讓我去勸,我好心好意去吧,她連車窗都不開,轉頭問我算個什么東西,神經病啊!”方綸氣急了,說到這里,左手握拳往桌上狠狠一砸。
柳琉被嚇著,忙說:“是啊,太不通人情了,等會兒得給個下馬威啊。”剛說出口,她便被舒其琛給瞪了一眼。
簡樺聽著,也說:“陳克辦事不細致,應該早跟她說好,現在好了,我們自己吃吧。”說著就拿起菜單準備點菜,按了鈴,以為是服務員進來了,看過去,才知道是陳克。
舒其琛起身,問他:“人呢?回去了?”
陳克站在門邊,還不等他開口,便一把被人推了進來。
“杵在門邊當死尸啊!”
陳克一個踉蹌,跌倒在方綸旁邊。
方綸正沒處兒撒氣,一腳又踢了過去。
“方綸,你神經病啊!”
“你才神經病,你跟車上那女的都是神經病!”方綸往簡樺的位置靠了靠,拿過簡樺面前的菜單,她要狠狠敲陳克一頓才行。
正得意自己這個主意不錯時,她又聽見車上那女人的聲音:“東西就是東西,罵人都沒新詞兒的。”
簡樺的位置背對著門口,柳琉跟舒其琛與她相對。
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但是沒過幾秒,她聽見柳琉發出一聲驚呼,旁邊的方綸暗自罵了一句臟話,還有她耳朵里清晰的嗡嗡聲。
這聲音,在她的腦海里勾起了好些畫面,清晰又晃眼。
【2】
十一年前,梧城市公安局。
簡樺在房間里等得有些不耐煩,開門跑了出去,轉彎的時候看見剛剛給她糖的那個人。
幾個小時前,她被帶進一間漆黑的屋子,空間很大卻很陳舊簡單。她害怕,蹲在角落里不回答對面的打量她的年輕男人任何一個問題。
也許是拿她沒有辦法,年輕男人跟旁邊還在記錄的人打著耳語:“哎,這個我真沒辦法了,換你了。”
旁邊的男人抬起頭,看著角落里的簡樺,心里突然涌起一陣酸楚。他起身,朝她走來。
陰影投下,他在她身邊蹲下,手伸進衣兜,摸出一顆糖。
他小心地剝開糖衣,伸手遞給她:“我叫季誠楠,你叫什么名字?”
簡樺往角落里又挪了挪,搖搖頭依然不肯出聲。
季誠楠嘆氣:“你不用害怕,這里是公安局,我是警察,只要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就能幫助你。”
簡樺抬起頭,警察?九叔說的會幫助我們的人嗎?她心里默默想著,又看了看面前的男人。
她怯生生地伸出手,將糖攥進手心里:“簡樺。”
“我二十一歲,你呢?”季誠楠見她接話,又問她。
可眼前的小女孩搖了搖頭:“不知道。”
“那你知道倉庫里管事兒的人是誰嗎?”
“馮哥,他們把九叔打出血了,你們救救九叔,救救他!”她想起九叔,突然一把抓住季誠楠的手腕。
“你別擔心,他現在在醫院,會沒事的。”他伸手摸向她的頭。
她害怕,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你還記得你是怎么跟他們在一起的嗎?”
簡樺搖了搖頭。
“那其他人呢?”
簡樺還是搖了搖頭,好幾個問題她都答不上來,心里念著九叔,她只記得九叔流了好多血,一直沒有醒過來。
他一定是個好心人吧。內心的聲音促使著她往前,手一抬,她就扯住了季誠楠的衣袖。
“叔叔,你能帶我去看看九叔嗎?他流了好多血,我怕。”她的眼睛里透出害怕。
季誠楠看她,卻不說話。現在四周明亮,他錯愕了一下子,才能清楚地告訴自己:這不是她。
簡樺不明白為什么剛剛還說話溫柔的人現在卻對她視而不見,見他不愿意,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叔叔,我求你了,你帶我去好不好?我就九叔一個親人了,他要是沒了,我就真的只有一個人了,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她松開季誠楠的衣袖,雙手撐地,磕頭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響。
周處長剛巧從辦公室里出來,撞上這一幕,心里有些不忍:“小季,你帶她去吧,這孩子也不容易,讓她見見也能安心。”
得到領導的批準,季誠楠這才將手里整理好的資料遞給同行的人,拉起還在磕頭的簡樺。
“我帶你去,”他看著簡樺灰撲撲的臉,“但是你得先洗把臉。”
“謝謝你,謝謝你!”簡樺聽著他的話,又跪下給他磕了幾個頭。
走廊里,周深離著老遠便見季誠楠走過來,招呼著他過去。
季誠楠往病房里望了望,對簡樺指了指:“你的九叔就在里面。”
簡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看見好幾個護士正圍站一團。
她一路跑到九叔的病床前,看著他們七手八腳地按壓九叔的胸腔,心又懸了起來。
“可能不行了,剛剛下了病危通知書,我正準備給局里打電話。”周深把手里的東西遞給季誠楠。
“那個小女孩是誰,今天帶回局里的?”周深看了看病床前的簡樺,示意季誠楠去旁邊的椅子坐下。
“嗯,發現的時候跟里面的男人在一間屋子里。”
“你說這些人心可真狠,腦袋被打得血肉模糊了。”周深嘆著氣,從口袋里摸出煙,剛要點上,想起這里是醫院,又把手收了回去。
季誠楠翻看完手里的通知書,揉了揉眼睛,身子往后靠著椅背:“要是有人性的話就不會不放過這些孩子,最小的才三歲。”
“也是……”
話還沒有說完,病房里突然響起的哭聲把他們又驚著了。
“九叔,你別睡,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啊!你醒醒,你醒過來!”哭聲充斥著整個病房,有護士要把簡樺拉走,她緊拽著病床不肯撒手。
季誠楠進來的時候發現心臟監測儀上面已經顯示成一條直線,手里的病危通知書被他抓皺。
“求求你們了,救救他吧,他是我叔叔,是好人,你們救救他!”簡樺又跪了下去,對護士醫生們磕頭,就像剛剛一樣,每一下都重重砸在地上。
這一聲聲,也砸進季誠楠的心里。
周深不忍心看下去,轉頭面向病房門口。
護士們有些手足無措,她們沒有想到,這么小的女孩子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就這樣跪在地上,誰也拖不動她。
周深把手搭在季誠楠肩上:“我有些受不了了,最看不得這種畫面了。”說完,就走出了病房。
季誠楠想一起出去,卻挪不動腳步。
簡樺突然起身,跪在了病床前,她舉起九叔的手,一直緊握著的拳頭松開,想把手心里的東西拿給病床上的男人。
季誠楠這才看清,是上午他拿給簡樺的糖,被他剝開糖衣的那一顆已經化掉,糊成一坨。
“九叔,你快醒醒,剛剛有個叔叔給了我糖,我留給你的,你不是說,糖是世上最甜的東西,吃了就會變開心的,你快起來吃,吃了就不痛了,你就會好了,你快起來,你快起來啊!”簡樺把手里的糖喂向九叔,可是床上的人張不開嘴,她一只手拿著糖,一只手想掰開九叔的嘴,化掉的糖糊在嘴邊,她又剝開另一顆糖。
可是,床上的男人,依然沒有反應。
季誠楠回到局里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可是忙碌的人依然很多,帶回來的孩子大多是被拐賣來的,同事們正從資料庫調取出近幾年失蹤的兒童資料。
周深打聽到處長下了命令,一周之內必須把所有孩子送回他們父母身邊,他跟季誠楠抱怨著,而旁邊的人像聽不見似的,兀自走開了。
路過看護室的時候,季誠楠卻停了腳步,鬼使神差似的,推開了房間的門。
簡樺依然蹲坐在角落里,頭埋在臂彎里,季誠楠聽見她還在哭。
他走近她,在她身邊坐下來,拉開她的手,放進一顆沒有剝開的糖。
其他的孩子已經睡了,簡樺抽鼻子的聲音顯得格外響,季誠楠看著熟睡中的孩子們,覺得簡樺跟這些孩子有些不同。
她不會討好,不像其他孩子會甜甜地叫一聲哥哥姐姐,臉上笑得好看,讓人看了心里喜歡。
從見著她開始,她就把自己圍在一個圈子里面。
“他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那里沒有疼痛,只有幸福,所以你要過得開開心心的,別讓他擔心。”季誠楠輕聲地跟身邊的女孩說,怕驚擾著她,也怕她眼淚決堤,連帶著他的心也微微抽疼。
隔了好久,季誠楠聽見簡樺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真的嗎?”
“嗯,別哭了,不然他心里總是牽掛著你,會不好受的。”他想伸出手抱抱她,可是手卻停在了半空中。
簡樺看著腳上破爛的鞋。
“我的鞋是九叔幫我撿的。”
“我的名字是九叔給我取的。”
“九叔說以后會讓我去念書。”
“他說念書能讓我過上好日子。”
“他說我沒有家,可是他是我的家人。”
“他說,警察會幫助我們。九叔,警察真的來幫我了,可是你怎么就不醒來了呢?”
季誠楠聽見簡樺有些抽噎的聲音,她真的好愛哭。
“不要哭,以后你可能會一個人走很長一段路,會磕絆、會摔跤、會跌倒,可是九叔都在看著你,所以你要記住,他就在你身后。”季誠楠把放在她手心里的糖剝開,喂向她嘴邊。
簡樺怔怔地看了好久,張開嘴吃了進去:“嗯,我跟九叔約定好了,以后我不能讓他擔心。”
看著悲戚無比卻咬著牙關含著糖不讓自己哭的簡樺,季誠楠只覺得心頭被人重重地敲下一錘。
每一天,同樣的月亮底下,有多少生離死別在悄悄發生,多少人的命運從此顛覆,就像許多年前,那個看似平靜的夜晚……
房間里的孩子大多被接走了,還有好幾個孩子的父母正從外地趕來。
而發出去的信息里,簡樺的認領處依然是空白。
“這孩子從三歲的時候就被送來了,是賣來的,家里不要,我只能留著啊。”審訊的時候,管事兒的馮哥說。
“我每天三餐一頓沒給她少了,你們自己去看,小姑娘可精著呢!那天晚上要不是她說報警,我也不可能打這么狠!”
“警官,你看我都交代得這么詳細了,能不能少判幾年啊?”馮哥不死心,想替自己爭取少判幾年刑。
季誠楠看著他,眼睛虛瞇著:“你別忘了,你身上還有一條人命,再加上你這幾年拐賣兒童,你等著牢底坐穿吧。”
他心里泛起的波動越來越大,這么小的孩子,被父母丟棄,在這樣苦難的環境里,九叔是她唯一的寄托,可是這個帶她成長的人,卻永遠離開了她。
“送福利院吧,這孩子不可能一直留在這里,也沒人照看。”他把情況報告給周處長的時候,周處長跟他交代著。
他不忍心。
【3】
周深不可置信地看著季誠楠:“你什么意思?季誠楠,你不會是想養那孩子吧?”
雖然是疑問語氣,可是桌子上的領養證明卻清楚顯示,這是事實。
季誠楠回過身,反問他:“有問題嗎?”
他說得理所當然,這有什么問題嗎?那孩子,現在跟他是有法律上的關系的。
“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你來帶這個孩子?她已經記事了,你問過她了嗎?”周深怒不可遏,平日里冷靜克制的人這個時候犯什么糊涂?
他來帶這個孩子,以后傳出去別人會怎么說他?
幾天之后,他們再次見面。
“你好,季誠楠,二十一歲,人民警察,以后是你的監護人。”帶簡樺回家的那天,他向她伸出手。
簡樺抬頭看著他,個子很高,比倉庫里最魁梧的男人個子還要高出一些,看著精瘦,眼睛狹長,左眼下方的淚痣像是不小心糊了一滴墨水上去。
她伸出手,覆在季誠楠的手上:“我叫簡樺。”
她感受到他的體溫,這個后來好幾年她都一直離不開的溫度,一點一點地把她心里的冰霜融化掉,把世界上所有的溫暖都帶給了她。
可是相處久了,簡樺發現季誠楠這個人其實有些難以捉摸。他會每天早上早早起床給她準備早餐,卻不會和她多說一個字;中午幫她訂好外賣,告訴她不要給陌生人開門,便草草地掛斷了電話;晚上回來的時候,大多數時間他一個人在書房里,而她怕吵著他,總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小。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問她:“你想不想去上學?”
那時候,他們已經朝夕相處了兩個月。季誠楠將書柜里塵封了好久的字典給她,讓她自己看,有不認識的字就標記出來,他晚上回來再一個一個教她。
兩個月里,她已經能將字典上的字認全,還能根據季誠楠給她的成語造一些簡單的句子,雖然有時候讀不通順。
“我有個朋友在附近學校做老師,我已經打聽好了,新學期開學能讓你做插班生就讀。你不能只是認識一些單字而已,以后你還要過好日子的。”他突然的一句話,像石頭砸進水里一樣砸進了簡樺的心里,她眼睛濕潤了起來。
季誠楠注意到她的小小變化,也噤了聲。
兩個人在客廳里坐了很久,窗外有汽車經過的聲音。
“明天你把書房桌上的數學題看一看,不會算的我回來再教你。”他起身進了衛生間。
簡樺聽著衛生間里傳來的水聲,慢慢又把自己蜷縮起來。
九叔,現在有個人對我很好,他教我識字,給我做飯,給我買新衣服新鞋子,我覺得我現在進入的這個世界有些不真實,可是他跟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牢牢記在我的心里,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
九叔,我覺得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有個年輕的你,陪伴著我成長。
……
季誠楠出來的時候看見簡樺蜷縮在沙發上,走近才發現她睡著了,他輕輕抱起她進入臥室,小心掖好被子便退了出去。
入學那天,季誠楠特意借來了周深的車,他的車前幾天被樓下的小孩刮花,還在維修。
車奔馳在路上,他開得平穩,街邊的風景一點一點從窗邊掃過。
前天季誠楠帶著她去商城買衣服和學習用品。她看著櫥窗里的東西,覺得現在的一切就像是一個虛擬的世界。幾個月前,她還在街邊上一跪就是一整天,現在卻走在光滑明亮的地板上,每一步都走得虛虛晃晃的,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跌落下去。
“簡樺,你來看看這個。”季誠楠叫了簡樺好幾聲她才聽清,她走過去,聞見他身上的味道,一種淡淡的香味。
“這個書包怎么樣?可以直接拖動的。”輪子是多向的,這樣拖動起來不用費多大的力氣。
季誠楠覺得簡樺的肩膀太瘦削了,會被沉重的書給壓垮。
簡樺趁著季誠楠轉身的時候偷偷看了看標簽上的價格——328元,是她以前跟九叔兩個月才能討來的錢,她松開手:“好貴。”
季誠楠瞥見她的小動作,不由得好笑起來。
“價錢不是你來擔心的。”他看她,頭發不長,剛好到脖子,藏起她細長的脖子。
“不要,太貴了。”她走向另一邊,拿起一個雙肩背包,又偷偷看了看價格,發現她依然不能接受,賭氣地把書包放下,走向門外。
季誠楠不理她,拖著剛剛看好的書包去了收銀臺,又回過頭:“不要亂跑。”
簡樺見他掏出錢包,有些急了:“你不要買,我不要,太貴了!”
她沖進來扯過拉桿,藏在身后。
“嘀”的一聲完成了付款,收銀員的聲音響起:“歡迎下次光臨。”
季誠楠徑直走出去,不再看簡樺。
簡樺握著拉桿的手抓著也不是,松開也不是,看著季誠楠走遠了,拖著書包就跑了出去跟在他身后。
“季誠楠。”她在他身后叫他。
“叫叔叔。”季誠楠嘴里淡淡地吐出一句。
“季誠楠。”她不死心,繼續叫著他名字。
前面的人不理她。
“季叔叔!”她見賭氣沒用,只好妥協。
季誠楠停下腳步,轉頭看著她:“干嗎?”
“太貴了,我不能用。”她剛剛一直追著他,一陣小跑弄得臉紅紅的。
“這個得用到你小學畢業,我可沒時間給你縫縫補補那些質量差的,也不會再給你買了。”他看著簡樺低下去的頭,輕聲說道。
簡樺聽見他又走開的腳步,只好無奈地拖著書包跟在他身后。
回去的時候,季誠楠提著她所有的東西上樓,簡樺緩慢的腳步讓他臉色沉了下來:“很累,走快點。”
她聞聲,看向他提著東西的手。
他的手可真大,白皙修長的手指,因為提著東西,有青筋微微突起,簡樺伸出自己的手,比對著他們倆的手。
是他用他那雙手把她拉出那片苦海的啊。
她噔噔噔地跑上去,從季誠楠手里接過袋子:“我來提吧。”
季誠楠斜著眼看了看她,將手里最輕的袋子分給她:“掉了你就自己買。”
睡覺前,他把新買的筆和本子一樣樣地收好放進簡樺的書包里,打開文具盒的時候發出輕輕的聲音,他望向床上的人,皺了皺眉頭,想著別吵醒了熟睡的人。
簡樺的桌上還放著之前他拿給她的字典,幾個月下來,書頁已經卷邊,內頁有好幾張已經松動開來。
他翻了幾頁,里面是簡樺滿滿的字跡,她的字有些丑,歪歪斜斜的,想起剛開始的時候,她連筆都握不好,是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好,再教她一筆一筆地寫上去。
明天得給她買本字帖,這字太丑了。合上字典的時候,他心里想著。
女孩子,字寫得好看一些,也給人一種娟秀的感覺。
報到的人很多,家長拉著自家孩子從學校大門到教室,人擠人。
季誠楠攥著簡樺的手,一刻也沒松開。
到教室的時候,已經坐了好多孩子,他拉著簡樺坐在靠前的位置,把書包放在她腳邊,就找老師去了:“不要亂跑。”
他總是喜歡跟簡樺叮囑這句話,好像他一走開,簡樺就一定會走丟似的。
孩子們大多圍坐在一起說話,簡樺左右望了望,身后有個女孩子正看著她。
女孩見她望過來,沖她甜甜一笑。她還不怎么會與人打交道,躲不過善意,她微微向女孩點了點頭,這是她從季誠楠那里學來的。
女孩有些欣喜,抱著書包從自己的位置上起身跑向簡樺,拉開她旁邊的凳子坐下。
“你好,我叫徐行。”女孩轉向身子看著簡樺。
“沒人會喜歡冷冰冰的孩子。”季誠楠昨晚的話在簡樺耳邊響起。
她面向徐行,學著自我介紹:“你好,我叫簡樺。”
“你也是今天轉來的嗎?我跟我爸媽剛從外地回來,今天才來這所學校。”徐行見簡樺回她的話,興奮地跟她交談起來。
簡樺看著女孩子湊近她,有些刻意的閃躲:“是。”
“啊,好巧啊!以后我們坐同桌吧,我都不認識大家,感覺好難融進去啊。”徐行沒有介意簡樺剛剛的閃躲,伸出手來想跟她示好。
簡樺本來想扭過頭,看見季誠楠從窗邊經過,又想起那句話——“沒人會喜歡冷冰冰的孩子。”
她只好伸出手。
季誠楠進來的時候就看見這樣一幕,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我先回去了,下午下課我來接你。”他走到簡樺的桌子邊叮囑,看著坐在她身邊的徐行,“要跟同學好好相處知不知道?”
簡樺目送著季誠楠的背影,突然有些不適應。
“他是誰啊?你哥哥嗎?”徐行又湊近她,再次問道。
簡樺一直看著季誠楠走到窗邊,直至消失不見。
他是救我于水火的人。
“我叔叔。”簡樺趴在桌子上,悶聲回答。
“好年輕啊!真帥!”徐行雙手支著下巴,眼睛順著季誠楠離開的方向而去。
走廊上響起“嗒嗒”的腳步聲,班主任拿著教案走進教室。
“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班主任,姓余,以后你們可以叫我余老師。”
……
【4】
曲藝坊內。
菜已上齊,但是氣氛不太好,誰也沒動筷子。
陳克的目光在幾人間流轉開來,這跟他一開始想的不一樣啊。
方綸這個人性子急,再加上剛剛在門口鬧得不愉快,他不打算指望她了;簡樺慢熱,熟了也就能聊得開了;但是舒其琛和柳琉怎么回事?謙謙公子的形象不該是他先開口打聲招呼嗎?柳琉平常嘰嘰喳喳的,現在怎么也沒話說了?
再看坐在他旁邊的人,看了好一會兒手機,終于抬起頭了,倒是熟稔地招呼著:“吃啊,陳克有的是錢,不吃白不吃。”說著拿起筷子就去夾菜,可是盡挑面前的碟子,不往別處去。
見幾個人還沒動靜,陳克忙著介紹,緩和著氣氛:“這是徐行,我桃花……”
話沒完,方綸一拳暴擊在他頭頂上。他覺得尷尬,瞪了方綸一眼,見旁邊的人若無其事地繼續動著筷子,只得尷尬地挨個介紹下去:“這是舒其琛、柳琉、方綸、簡樺。”
他一一指過去,可是她吃得正歡連看都不看一眼。也是,是她的性子,當初第一次見著的時候,她把包往地上一扔,不顧旁邊還怒氣沖沖的人,抓起桌上的肘子就啃。那氣魄,活像要吞掉一座山似的。
“吃啊,還愣著干嗎?簡姐你可真懂我心思,專點她愛吃的,你看她吃得多開心。”陳克自己也拿起筷子,在桌子下踢著舒其琛求他圓場,沒承想踢著柳琉了。
“也就有些人還吃得下,一幫子人看著她,她倒無動于衷。”柳琉盯著徐行將面前的那碟子吃得干凈,“啊,我忘了,有些人沒良心的。”
氣氛降到冰點,方綸心里特感激柳琉,這個下馬威給得真帶勁兒。
“是啊,我沒良心。你呢,她呢?”徐行放下筷子,眼睛直視著簡樺。
方綸感受到投射過來的目光,看著她一臉不知所措,關我什么事?我罵你兩句就沒良心了?不是你先開口的嗎?可是,好像不對勁……
“我倆的良心一模一樣,誰也比不上誰。”徐行從包里掏出化妝鏡,對著補口紅,左右看兩下,又問,“還有,跟你又有什么關系?柳琉,你們的關系已經好到讓你替她開口了?”
這句話出來,倒是讓陳克和方綸蒙了。
認識啊?這個“她”又是誰啊?
“你……”
“柳琉。”
“柳琉!”
兩個聲音同時而起。
陳克和方綸循聲看過去,登時傻眼,這都認識啊?
“叫她干嗎?繼續說下去啊,我倒是想聽聽,這幾年我在你們眼里成了什么樣了?”徐行好笑地看著柳琉瞪大的眼睛,沒長進,跟當初一模一樣,除了瞪大眼睛就沒別的本事了,比誰眼睛大啊?
陳克心里暗叫不好,急忙給舒其琛使眼色,你倒是幫幫忙啊,控下場子啊!
方綸心里暗爽,好戲就要開場,誰也不要攔著我,我要坐在最前排聽戲!
舒其琛看著陳克,心里也直發問,她們倆多年前不還是孟不離焦的嗎,之后到底怎么了?
也許是陳克眼神里的不解和迫切讓舒其琛決定自己是該在這個時候開口了:“今天是個開心的日子,大家都動筷子,別讓陳克……”
“好日子?呵呵。”不等他說完就響起一聲嘲笑,徐行把目光從簡樺身上挪到舒其琛身上,“舒其琛,哪里這么多好日子?也就你自己云里霧里看不清楚觍著臉跟在她后邊吧?當初她是怎么跟我說的來著?我想想啊……對了,她說她不喜歡你,可是現在呢?你們郎情妾意地在一起了?心可真大啊,我都沒那么大的心呢。”
陳克伸手扯住徐行,今天是來吃飯的,大家就是圖個開心,說話別這么過啊。
徐行掙開陳克的手:“拉著我干嗎,你說你認識的都是些什么人,誰……”
“說夠了沒?”方綸正急于等著徐行接下來的話,好細細整理這段纏絲情仇,沒料到一直沒說話的簡樺卻開了口。
所有人都望向簡樺,有探究的,有鼓舞的,有感謝的。
可是簡樺只看著徐行。
“沒有。”徐行咬著牙,眼里含著淚。
“沒有也別說了,你吃飽了人家還沒吃呢。”簡樺不接她的話,拿起筷子往舒其琛前面的碟子探去。
柳琉跟著有了動作,漸漸地,除了徐行,都動起了筷子。
一餐下來,桌上的人覺得漫長得要命。
陳克看著徐行,她還在低著頭玩手機——手機這么好玩啊?我要是那手機就好了。
一行人出了曲藝坊,各懷心思。
陳克把徐行拉到一旁,不敢對她動氣,求爺爺告奶奶地勸著徐行路上不安全,他還是送她回去好了。
可是徐行不搭理他,看著往反方向走的四個人,只問了陳克一件事兒便走了。
陳克這事兒哪敢依著她,開了車門就要坐上車,玻璃窗卻被人叩了兩聲。
是柳琉。
“陳克哥,前幾日我聽說你命中桃花的時候我還挺替你高興的,你整天沒個正形兒,我哥說你耷拉著腦袋老往桃花那兒跑堅持了好一陣了,這是認識這么久我在你身上唯一看見的榜樣意識了。可是徐行吧,是朵爛桃花,你還是扔了吧。”
陳克聽得青筋直跳——你連桃花都沒有,還不知爛桃花的好,德行兒!
可不等陳克爆粗口,柳琉就跑遠了。
方綸跟著簡樺到了家門口,兩個人住得不遠,連舒其琛都走了,她卻還跟著。
簡樺看她,方綸還想聽戲,手拍著兜:“癮兒上來了,抽兩根唄。就不上去了。”
兩個人在花壇邊坐下,點煙的時候方綸一下子招呼兩根,再分給簡樺一根。
“那瘋婆子你們都認識啊?”開始方綸只覺著徐行沒教養,一餐飯下來,何止教養問題,整個腦神經都不對。
簡樺抽得慢,她都只吸一小口,味進來,嘴里苦得很:“嗯。”
“很熟啊?我猜,她今天說的人是你吧?”
“是。”
“她是誰啊?”方綸覺得自己嘴欠,徐行嘛,剛剛在飯桌上的時候,陳克已經介紹過了。
簡樺開始還搭話,雖然就簡單的一個字吧,那也是個戲本注解嘛。現在連短信只回復一個字都算錢了,她的回答也是有價值的。
一根煙抽完,簡樺俯身摁熄在地上,出現一個豆子大小的黑團子。
“第一個朋友。”是她那些年,第一個叫作朋友的人。
“哦。”方綸再遞給她一根煙,“你是我第一個同性朋友。”
簡樺抬頭看她,心里感激,這三年她輾轉來了這里,方綸是第一個同她親近的人。
“回吧。”方綸站起身來,往燈光下走去。
影子被圈進來,她低頭看了眼,對著地面說:“你也是我朋友。”
這天夜里,簡樺反復看著手機里的那條短信,只有短短的兩個字,她曾經以為,再見面的時候,就算不能冰釋前嫌,她們兩個至少還能和和氣氣地說上兩句話。
可是看今天這樣子,怕是很難了。
徐行她還是記恨著自己的。
而在城市不遠的一間酒店里,徐行終于從陳克那里拿來了手機號碼。她進入編輯界面,在姓氏欄前標上了一個“A”,備注里寫著“我最好的朋友”。
這一夜,兩個人難眠。
兩個人曾經都是冷漠又絕情的行者,各自拋下的東西里,有一部分,在今天意外重逢。
【5】
翌日。
上次陳克去談的合作方案,今天得到了回復。舒其琛特意將方綸和陳克叫來工作室,開了一個簡單的會議。
會議就在共有的工作桌上進行,陳克到的時候,兩個人已經開始做詳細的計劃。
看見簡樺的時候,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打了聲招呼便往舒其琛的方向去了。
方綸見著他,冷嘲熱諷:“喲,垃圾收集者今天不撿爛桃花了?”
陳克沒好氣:“方綸你一天少哼哼兩句會死是吧?”
舒其琛拿他倆沒辦法,敲了敲桌面:“工作。”
方綸不搭理他,繼續聽著舒其琛的想法。陳克的位置正對門口,正好能看見簡樺。
她好像對昨天晚上徐行那一出并不在意,開著網頁自顧自地看著,可能是感受到陳克的目光,扭頭看著他,眼神里透著詢問——干嗎?
他賠著笑搖頭。
會議不長,合作方要對辦公室布局進行整改,風格要別致一些,雙方溝通好意見后,他們三個只需要分好工,一周之內就能畫好圖。
只是這一單如果做得好,意味著他們能拿下一整棟樓的室內設計,單子不小,容不得馬虎。
簡樺見他們散開,起身去收拾桌面,陳克見此機會,又湊到她身邊去。
“簡姐,有個事兒我可能做錯了,得跟你說一聲。”他語氣可憐,像是先認錯了一般。
“說。”
“昨天實在是不好意思,鬧了出笑話。你也知道,我本來是想她一個人來這兒,沒什么認識的人,就想著大家認識認識以后有個照應……”
“重點。”簡樺聽得不耐煩,站直身子問。
“就是,昨天散了場后,她非問我要你的手機號碼,當然我沒給,我想著這是你的隱私我不好這么給她,但是她詐我,趁我去廁所的時候偷偷看了我手機,我也是后來才發現我手機停在你的通信界面的。”
簡樺聽了半天,無奈地看著他,你直接說她有了我號碼就行,哪用得著這么曲曲折折。
“哦。”紙杯重疊好,她就要走。
哦?陳克更加不好意思了:“姐,你不會怪我吧?”
看昨天晚上那實在不太好的氣氛,她們之間肯定有什么事兒的,現在他辦事不力讓徐行拿去了手機號碼,萬一她又鬧起來,他真覺得對不起簡樺。
簡樺回了吧臺,繼續看著網頁。
“我比你了解她,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比誰都了解她,她經不起誰激她,一激她準跟誰急起來;
我比誰都了解她,她要的,除了那個人,什么都能得到手。
關好電閘,已經夜里十點鐘了。
小雨又下了起來,簡樺站在店門前準備撐傘,來回試了好幾次傘也撐不開,拿近了些看,才發現傘扣生了銹。
她靠在店門上,無聊地數著從門口經過的車輛,到第七輛的時候,聽見一陣腳步聲向她靠近。
傘往上提一些,是舒其琛。
“你怎么來了?怕我把你的店給掏空啊?”簡樺走下臺階,舒其琛的傘就靠了過來,把她籠進傘里。
“你要是愿意,收去了就是。”舒其琛笑,把我收去也是可以的。
簡樺聽出他話里的意思,尷尬地往外挪了一些。舒其琛看見她的動作,把傘往她那邊又靠了些。
天氣有些冷,簡樺輕輕吸了吸氣,舒其琛聽見,這次不僅是傘,連人也往她身邊靠攏了些。
“是不是柳琉給你打電話了?”一路上太安靜,簡樺想著之前柳琉出店門時在門口盯了她好一會兒,猜到了幾分。
“是,那丫頭惦記你惦記得緊。”舒其琛低頭看她。
她的眼睫毛很長,彎彎的,很好看。他記得第一次見著她的時候,她站在徐行的身后,一臉緊張。
“是啊,當初瞪我也瞪得勤。”
可是這兩年,柳琉老愛往她的住處跑,有些時候帶些蔬菜水果,有些時候背著兩本書,在她的床上一賴就是一下午,直到夜幕降臨也不見走,招呼著說要做飯。等飯菜一好,門鈴也就響了,門口的舒其琛,又提著大袋小袋的蔬菜水果。
“舒其琛,你知道的。”站在樓梯口的時候,舒其琛還不見走,簡樺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覺得還是說清楚的好。
可是舒其琛跟聽不見似的:“昨天,你跟徐行是怎么回事?”
其實昨夜他也納悶了許久,以前碰見簡樺的時候,總是跟徐行在一起的,兩個人當初什么樣子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昨天的情形,不似從前。
簡樺看他:“柳琉大多跟你說了,你還來問我?舒其琛,有時候你這個人挺愛管閑事的。”
舒其琛被她噎得說不出話,笑得有些勉強。
簡樺往上又走了兩步,身后的人又跟了上來,不等腳落地,他聽見簡樺說:“別跟了,到家門口了。”
這種拒絕的話,簡樺這兩年說得越來越多。
舒其琛不動,等簡樺要拐上另一層時,他問她:“要不你還是搬去跟柳琉住吧,兩個人至少……”
“不用了。”
簡樺猜得沒錯,徐行的性子還似幾年前,急躁、耐不住。
上午的時候,陳克方才同她說了徐行拿走她號碼的事,晚上徐行便打來了電話。
掛斷電話之后,她就開始洗手做菜,專揀徐行愛吃的做。她還記得小學時候,徐行的奶奶擔心她營養跟不上,特意每天多做一份飯菜讓徐行帶著。那個時候,兩個人不同班上的同學去大食堂吃飯,坐在教室里,津津有味地吃著徐奶奶準備的飯菜。
現在想一想,覺得恍若隔世。
“也不怎么樣嘛,簡陋得都沒有一處下腳。”從進屋開始,徐行便四處打量著,這里嫌棄一下那里吐槽一番,然后得出結論。
簡樺不接她的話,最后一道菜擺上桌,只是叫她吃飯。
徐行沒好氣,坐下來用筷子撥弄了三兩下,便丟了筷子:“這也能吃啊?”
算不得豐盛,就是些家常菜。
簡樺抬頭看她,故意從她面前的盤子里夾起一筷子放進嘴里:“愛吃不吃。”
“你!”徐行重新拿起筷子,裝腔作勢地在桌子上重重點了兩下,“變得牙尖嘴利了啊?沒看出來你還有這么一面啊。”
簡樺不動聲色地繼續吃著,腦子里努力地回憶著,她還有哪些樣子是徐行沒有見過的。
對了,她曾經為了能吃上一餐飯,偷偷將旁邊孩子碗里的錢往自己碗里挪了一些;還有那個時候,為了制止馮哥他們對九叔的拳打腳踢,她大叫著說要報警。現在,又是一個人生活,她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強悍有力,說話總是帶著刺兒。離開梧城之后,沒來嵇州之前,她靠著這副模樣,生生挨了客人一巴掌。
這些樣子,都是她為了保護自己,壘起的一層又一層保護墻……
“你來嵇州干什么?真要跟著陳克啊?”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甚至不帶一絲疑問。
簡樺見過許多人們保護自己的方式,如果徐行還在介意,那么她主動跟著陳克來嵇州,也許就是因為要忘了那個人。
對面的人放下碗筷,看著她,嘴角扯出一抹笑:“簡樺,你是不是還覺得我仍然像當年一樣為了愛情要死要活的?認定一個人,就是要死跟著他,當初對周晉彥是這樣,現在對陳克也是這樣?”
“是啊。”一口飯下去,她也抬頭看著徐行。
人就是不會學乖的,當初因為什么事摔一跤,心里惦著怕著抗拒著,可就是學不會躲開,還要一頭再栽進那個坑里。
徐行對周晉彥就是這樣,她對季誠楠,也是一樣。
“你也真是小看我。”徐行笑了一聲,“當初我能鐵了心走,就能鐵了心回來,人要療傷,沒有比一個人的時候更好的方式了。這南南北北我走得多了,見了那么多人,也對那么多人動了心,才知道我把周晉彥啊,只是當作個港灣罷了。可是哪里,都沒有自己心里這塊地方好。”
“那你來嵇州干嗎?”簡樺不想聽徐行文縐縐地扯一大堆,她也走了這么多地方,這些道理不用別人跟她講。
徐行從包里掏出煙,轉身去了客廳,一口煙進去,終于,只用了三個字,就把簡樺心里的城墻一舉擊垮——
“為了你。”
“我回去那天,跟他們找不見你,只差了一天。我給你發短信,你好幾天不回我,我心想,簡樺你的心怎么這么狠呢,我都投降示好了,你連一個和好的機會都不給我?后來余老師生產了,我去醫院看她,抱著那個軟軟綿綿的孩子,我心里正喜歡,抬頭就看見她眼淚簌簌而下,你知道她怎么說嗎?”
“她說:‘簡樺那孩子,心里的冰霜怎么就不見化呢?她一個人,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就這么走了,誰也找不見,她怎么就不知道同我說說呢?’”
“小的時候我就覺得她對你好得過分,這些年過去也還是,她在病床上哭得聲嘶力竭,一遍一遍地問我,你的心怎么這么狠呢?你看,誰都想著你好,你卻要作繭自縛,把我們所有人都推開。”
聽到這里,簡樺覺得好笑,反而問她:“你呢?你纏的繭少了?”
“所以我說我倆一模一樣,誰也比不上誰。可是我知道,要我回來的那個人在等我。但我沒想到啊,等我回來,那個人也棄甲走了。我想啊,那不成這一次我們換一換,你知道我這個人,等不住,既然等不住,那我就找吧。那時候在北邊遇見陳克,他替我解圍,也就認識了。既然還沒找來這兒,那就來看看吧。”
徐行喃喃地說完這些話,這兩年她趁著沒課的時候走了那么多地方,碰見那么多人,才知道最好的,都是以前的。
都說人要往前看,可是她不甘心,能陪伴她那么些年歲的人,她再也碰不見一個了。她的人生還很長,可是她沒有心力再跟一個人重新認識,再花上十幾年好好相處了。那不如,就找回來。
“幸好,找著了。”
“是不是覺得愧疚啊?我可是花了好些時間在你身上的。”她站起身看著簡樺,突然覺得煽情這東西,在她們兩個之間真的有些別扭,她們早過了那個打打鬧鬧的年紀,有些話敞開了來說,更顯珍貴。
“沒有。”簡樺繼續動著筷子,抬眼看她,“你還吃不吃了?”
現在肚子為大,徐行又回了餐桌。
她覺得簡樺這兩年,變得越發不近人情了,像極了一個人。
“心可真狠啊,我說得這么真誠,你連應和我一下都不行嗎?”將簡樺面前的菜往自己這邊挪了挪,她敞開了肚子吃,簡樺的手藝其實不錯的。
房子是老式的五層住房,天花板上就是樓頂陽臺,沒事的時候簡樺也栽些易活的蔬菜,雨水沿著窗檐沖刷下來,新生的味道。
“到了一定階段,人都是要自我修正的,脾氣、行為,還有生活方式,你不要覺得我是推開了你們所有人,我只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以前我總靠著你們,躲在你們的后面。那我生而為人,還有什么意思啊?”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逃,她只是想有那么一次,她能真正為自己做一次主。
“那季誠楠呢?”
“我跟他沒可能的。”
“狗屁,你這不就是推開他嗎?”
“阿行,你不知道,我跟他之間沒那么簡單的。”
“我不知道?是,你從一開始就瞞著我,我也沒說什么。可是你又做了什么?簡樺,人要有心的,不管你跟他發生了什么,你都要告訴他一聲的。你覺得你給了自己機會,那季誠楠的機會誰來給呢?”
簡樺被問得說不出話,她以為自己能好好面對的,可是就算兩年過去,再聽見這三個字,她心里還是疼得沒有辦法自抑。
她也想給他們兩個之間一個機會,能夠好好在一起的機會。
《詩經》里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可是她跟季誠楠,這輩子大概只有生死離合了。
徐行終于放下筷子,眼睛直勾勾地望著簡樺,她比三年前又瘦了些,想到那個時候她總是怯懦地跟在自己身后,一下子像失而復得某件珍寶樣痛哭了起來:“簡樺,怎么辦呢?是不是那個時候我就不該回去呢?也許……也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是啊,當初是怎么一步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啊?
簡樺在徐行的哭聲中,發現其實要細細地說起那個時候,一點兒也不難。
變故開始,是在徐行高二轉回梧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