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去,校園生活沒有掀起什么大的波瀾。當然,只要米沉不向黎岸舟告白,轟轟烈烈鬧出大動靜來。教室和宿舍每天都上演著雞毛蒜皮的小事:放在宿舍樓下的開水瓶被偷了、早上喜歡的燒麥被賣光了、英語老師今天又換了新發型、隔壁班的某某數學競賽獲了獎……
匆匆忙忙的人影,在眼前穿梭。
日復一日,周而復始。
灼熱的太陽不知從哪一天開始,終于不再那么毒辣,窗外的蟬鳴也漸漸銷聲匿跡,不用再堵著耳朵背單詞。
米沉昨天晚上沒有睡好,第二天起床晨跑的時候,病懨懨的,沒什么精神。
宋稚子老遠見她耷拉著個腦袋,趁老師不注意,從自己班的隊伍里跑過來,加入了4班的陣營,和米沉并排跑著:“沉沉,你昨晚是不是捉耗子去了?”
米沉斜了她一眼,連說話的興致也沒有。
宋稚子笑起來:“你這樣可怎么辦?今天還要月考呢,千萬別在考場上睡覺被老師抓住了……”
“今天月考?”米沉驚訝。
宋稚子比她還驚訝:“你竟然不知道?!”
米沉兩手一攤,眼神無辜:“我真不知道。”
宋稚子無語了:“那你有沒有把握?這是這學期學校組織的第一次月考,你還是重視一下比較好。等下吃完早餐還有點兒時間,我去你們班,幫你押幾道數學題吧,臨時抱佛腳也不差。”
米沉抱住宋稚子拖長聲音感嘆:“哎,你說,你怎么就這么賢惠呢?”
“因為你渾蛋啊,我才不得不賢惠起來。”
“宋稚子同學,你這語氣好像在對負心漢說話。”
“你難道不是嗎?”
米沉笑嘻嘻地把宋稚子兜帽衫的帽子狠狠地給她戴上。宋稚子反抗,撲過去,兩人打鬧起來。操場上晨霧消散,太陽已經冉冉升起,陽光照耀在鮮艷的國旗上,瀝淮一中的校園里漸漸熱鬧起來。
第一堂課考語文,是米沉最擅長的科目。她只剩下一篇800字作文時,別的同學還在拼命地默寫——“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
因為考試的緣故,原先的座位完全被老師打亂。原本在最后一排的顧嶼被調到了三組一號位置上,就在米沉的斜前方。
米沉做完試卷太無聊,打量起他的背影。
那天送他去醫務室之后,她隨口提議要送他回家,不出意外,顧嶼拒絕了她。米沉絲毫不在意,只是語氣里帶著無限遺憾地說:“是嗎,真可惜……”后來宋稚子說,她當時的語氣就像是一個調戲良家婦女的流氓。
米沉想想心里泛起一陣惡寒。
不管怎么說,她算是認清了,顧嶼是個軟硬不吃的家伙。
有時候,米沉會覺得,顧嶼和黎岸舟有點兒相像,挺拔的背影相像,性格也有些相似,各有各的糟糕。真是搞不懂,她為什么會去招惹這樣的家伙,難道她也有自虐傾向嗎?
米沉煩躁地抓了把頭發。
兩天的考試很快結束,老師加班加點,硬是趕在十一放假之前批閱完了所有試卷,馬不停蹄地公布了成績。
幾家歡喜幾家愁,教室里哀聲一片,也有幾匹黑馬超常發揮,被同學慫恿著請客。
米沉的成績照舊,沒有什么起伏。語文拿到了147分,單科成績第二,只比第一名差0.5分。數學卻慘不忍睹,文綜還算過得去。排名下來,她卡在年級百來名的位置上,不上不下。
宋稚子毫無懸念地拿下文科班的總分第一。黎岸舟據說也考得還行,進了年級前十。
令米沉詫異的是顧嶼,年級排行榜上,他進了前三十,英語和數學都是滿分,多少讓人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畢竟他看上去好像從來沒有認真聽過任何一節課。
那么能考出這樣的成績,只能說明他底子很好,在轉學來瀝淮一中之前,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學生呢?也像現在這樣不愛說話嗎?
米沉看見有幾個女生拿著數學試卷,慢吞吞地走到他桌前,似乎想要向他請教一下學習經驗。他冷漠的嘴唇抿成一條線,沒有開口的打算,換了一只胳膊枕著腦袋,面朝墻壁睡起來。
幾個女生連話都沒能和他說上一句。
“拽什么拽……”
“數學成績好了不起啊……”
米沉隱約聽到諸如此類的抱怨聲,心情無端地變好起來。
月考之后就是小長假,班上的氣氛比以往都要活躍。中午午休的時候,老師一轉身,教室就恢復了吵吵鬧鬧的場面。
宋稚子因為穩坐年級第一的寶座,中午她媽媽給她做了榴梿燉雞送過來,以示獎勵。她特意給米沉留了一碗,找機會送來4班。
米沉一聞到榴梿味,就捏著鼻子跳開,嫌棄地揮手:“趕緊端走,趕緊端走!”
“我媽說這個湯營養好,很滋補的,你真的不要嘗一嘗?”宋稚子試圖誘惑她。
“不要!”米沉干脆地拒絕。
“你試試看,真的很好吃哦。”
“不吃。”
“可是味道真的真的……”
“宋稚子,你好煩啊!”米沉有點兒不耐煩地打斷。
宋稚子有點兒受傷,臉上雖然沒有任何不高興的神色,但笑得有些勉強,不像抱著保溫桶來找米沉時那么興高采烈。
她失落地往回走,卻被米沉拽住,懷里的保溫桶被搶走。
“我吃,我都吃光還不行嗎?!”米沉無比沉痛地說,嘴巴一咧,卻又很搞笑。
靜謐的午后,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口灑進來,兩個女孩兒坐在空曠的樓梯間的臺階上。
米沉猶如承受酷刑,一口一口地把食物咽下去,鼻子皺了起來,露出視死如歸生無可戀的表情。宋稚子臉上則帶著小小的、狡黠的笑容,如同陰謀得逞。
她其實沒有生氣。
好像,從來沒有辦法真正生米沉的氣。
但是好不容易能捉弄米沉一次,看她心甘情愿吃癟的樣子,還是會覺得很有趣。
宋稚子和米沉看似都是開朗活潑的,但實際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性格。
米沉太過鋒利,她活得比大多數人要任性,看心情行事,沒心沒肺的樣子;而宋稚子則像個真正的小太陽,光芒萬丈。她在班上人緣很好,會照顧旁人的情緒,再加上她家境優越、成績出眾,無論老師還是同學,都喜歡她。
很多人不明白,5班的宋稚子為什么會和4班的米沉成為好朋友?
宋稚子的爸爸是暴發戶,連小學都沒念完,就和人出去打工了。他中年發跡,邁入了有錢人的行列,宋稚子的生活也因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宋稚子到了新的環境,進入瀝淮一中,唯唯諾諾,低頭走路,不敢回答老師的提問、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和同學打招呼、不敢融入人群中。她閉上眼睛,就是曾經奔跑過的無邊田野,一群打赤腳的孩子在泥巴地里玩鬧,笑聲飛揚,無拘無束,好像從她頭頂飛過的候鳥。
宋稚子做夢都想回到之前的小山村,盡管窮一點兒,但很開心。她不適應在瀝淮一中的生活,只得把大把的時間花在學習上,埋頭苦讀,讓自己沒有多余的時間和精力再胡思亂想。
遇見米沉時,宋稚子正在默誦《古文觀止》,手上端著餐盤,眼睛沒看路。正值梅雨季節,食堂的地面潮濕,泛著水汽,宋稚子腳下打滑,直接重心不穩地摔出去,餐盤里的南瓜全部拋到了前面人雪白的校服外套上。
黏糊糊的一大片黃色,宋稚子自己看了都覺得惡心,當下手足無措。
宋稚子比面前的人矮一點兒,稍微抬起頭才看清對方的臉。她再避世,也還是認識米沉的,隔壁班的風云人物,行事張揚,常和男生混在一起打鬧。
總之,是個不好惹的人物。
宋稚子腦子里瞬間閃過許多猜測,像這種情況,放在小說和電視連續劇里,對方大概會揪起她的衣領一頓羞辱,把事情鬧大。
結果果然看見米沉把臟衣服脫下來,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里。宋稚子幾乎在憋著一口氣,等死。
“喂,你哪個班的?”米沉問。
“5……5班。”宋稚子低著頭,心里打鼓。
“哦。”米沉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但這在宋稚子聽來,卻如同炸響在頭頂上沉悶的雷聲,“今天放學以后別走。”
宋稚子心想,完了。
宋稚子坐在教室里忐忑地熬過一個下午,想過下課以后直接逃跑,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她還在這所學校讀書,以后就必定會撞見米沉。
倒不如今天解決干凈,來個痛快。
她如臨大敵,努力地做著心理建設,全然沒有注意已經走到窗戶旁邊的米沉。等她抬頭時,頓時嚇得臉色慘白,活像突然見了鬼。
米沉看不透宋稚子豐富的內心活動,將手里一沓錢遞過去給她:“喏,中午在食堂踩壞了你的手表,這是賠你的錢。”
宋稚子腦海一片空白,還以為米沉伸過來的是拳頭,下意識地就閉上了眼睛。
米沉看得有趣,笑著問:“我都賠錢了,你怎么還一副要死了的表情?”
中午在食堂,宋稚子潑了米沉一身南瓜,緊張得沒注意到自己口袋里的東西掉出來,恰巧被米沉踩了一腳。
那是爸爸給她買的新款手表,宋稚子不懂表盤上刻著的LOGO是什么品牌,她只覺得上面鑲嵌的碎鉆晃眼,太過奢華,根本不適合一個學生戴。宋稚子不喜歡,就隨手收下塞進了口袋。
結果表被踩壞了,她絲毫沒注意到,滿腦子想著惹上了米沉該怎么辦?
而米沉一眼看出那塊表價格不菲,自己身上沒有那么多現金,只好回家拿錢,跟宋稚子說好放學后再去找她。
于是便鬧了這出烏龍。
宋稚子由此認識米沉,漸漸接觸多了,她知道這個誤打誤撞得來的朋友有多珍貴。米沉帶她認識更多的人,領著她熟悉瀝淮的大街小巷,讓她從討厭到喜歡上這座城市。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班上的同學發現宋稚子變了,她性格開朗許多,也很熱心,向她請教學習上的問題從來都是耐心解答。她在不知不覺中融入集體,終于適應了在瀝淮的生活。
宋稚子常常覺得,米沉是她的引路人,像一根上天恩賜的浮木,在汪洋大海中,突然漂流到她身邊,給她支撐和依靠。
所以她小心翼翼,那樣珍惜。
“剛接觸的時候,為什么你好像很怕我?”
“你惡名在外,我聽多了,先入為主……當時還以為你會生氣地把餐盤扣在我頭上。”
“噗……”米沉嘴里一口湯噴出來,“我應該沒那么殘暴吧?我可是好學生,才不會欺負弱小同學。”
“看上去就是一個惡霸。”宋稚子笑,“國慶放假你準備去哪兒玩?”
“躺家里睡覺吧,睡夠了再出去轉轉。你呢?”
“應該會跟媽媽回鄉下待著,那邊涼快,可以避暑,地里都是西瓜蔓和葡萄架,瓜果都特別甜,”宋稚子滿心憧憬,樂滋滋的,“等返校了我給你帶。”
02.
七天小長假開始的第一天,米沉意外地醒得很早。米原國和杜小清不在家,她叼了兩片面包啃,一杯牛奶灌下去,馬馬虎虎就算解決了早餐。
拉開客廳的窗簾,外面是個多云天氣。她無聊地坐在飄窗上拿平板刷了會兒網頁,頭靠著抱枕,突然想要去一趟桐安區。
那一片魚龍混雜,只要肯出錢,打聽出黎岸舟的住處并不難。
只是等米沉真正找上門去,站在連轉個身都困難的窄小樓道里,她想象著黎岸舟低著頭在這里穿梭,忍受著食物腐爛的氣味和飛舞的蚊蠅。她想要敲門的手抬起來,又垂下去。
她貿然找來,這又算什么呢?同情嗎?黎岸舟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同情。
是她爸爸害黎家到了這個地步。
米沉默默站了十來分鐘,進退兩難,既不敢進去,又不甘心無功而返。
門卻突然從里面打開了,是拎著垃圾袋的周式微。
周式微認出米沉來,態度談不上有多熱絡,但還算客氣,問:“來找岸舟吧?他和同學去愚莊玩了。”
“那……他什么時候回來?”
“聽他說,至少會在那邊待個三四天。”
“謝謝阿姨。”米沉朝周式微鄭重其事地鞠了一個躬,慚愧又心虛,只得趕緊轉身離開。
在米沉找去桐安區時,黎岸舟和班上的七八個同學已經到達愚莊。
愚莊是一座以陶瓷和山水聞名的小鎮,在地圖上緊挨著瀝淮市的西北角,位置有些偏僻,近幾年政策支持才被開發出來。有富商投資,在中心地帶修建了一座旅游度假村,漸漸才有了名氣。
黎岸舟一直對繪畫興趣濃厚,雖然沒有進行過系統的學習,但是多年自學也琢磨出來一點兒門道。
行李一放下,他就拿著畫具準備出去寫生,手上拿了份剛從民宿老板娘手上買來的地圖。
愚莊隨便一處都是風景,黎岸舟走了一段路,把畫架搭在楊柳堤岸上。眼前霧多,還沒有散盡,朦朦朧朧一片,看上去仿佛凝了霜,好像已經進入秋冬季節。這里的氣溫也確實要比外面低好幾度。
黎岸舟畫到一半的時候,碰見了同班的兩個女生。她們見慣了黎岸舟不著調的樣子,這會兒看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畫畫,端坐在岸邊,反差太大,倒有種莫名驚艷的感覺。
“這還是咱們班那個黎岸舟嗎?”其中一個女生問。
“痞子轉性了。”
“千及,你是他女朋友你不知道?”
那個叫阮千及的長發女生笑了笑,可有可無地替自己解釋了一句:“我跟他是大家傳出來的,鬧著玩的。”
平時班上的男生閑得無聊,胡亂配對而已。黎岸舟是班草,阮千及是班花,兩人傳出點兒什么也很正常。
兩人說話聲音不小,卻不見黎岸舟朝這邊看過來,不知道是真沒聽見,還是故意忽略了她們。
阮千及離開時,卻也忍不住刻意回頭望了一眼。
黎岸舟第一幅畫畫的是風景,煙霧繚繞的水鄉景色,空靈縹緲的意境,但缺了點兒出彩的地方,少了畫龍點睛之筆。到了第二幅,他落筆時大腦空白,筆尖像有了自己的神智,紙上慢慢現出一張臉的輪廓,米沉的模樣漸漸顯露出來。
等終于畫完,他仔細看看,還是覺得不滿意,很多處下筆太重。他打算扔掉,將畫紙揉成一團。
黎岸舟都走到了垃圾桶前,但又舍不得,用手指小心地把紙團展開,撫平上面的褶皺。
黎岸舟走回民宿時,到了吃晚飯的時間點。他所住的民宿不遠就是度假村,其中一家叫春風樓的酒家很出名,他們提前在網上預訂了座位,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趕過去。
其中只有阮千及和肖晴兩個女生,走在男生中間。
黎岸舟手上拿著畫板,胳膊夾著畫冊,東西看上去挺多,兩手不得空,走在他旁邊的阮千及問:“需要幫忙嗎?”
黎岸舟方才認真畫畫時的模樣已不復存在,和男生勾肩搭背,又笑著油嘴滑舌地打發她:“得了,不敢勞煩大小姐您。”
阮千及訕訕地收回手。
旁邊的人見他們倆說話,看熱鬧似的開始起哄。阮千及臉上掛著笑,也不否定,黎岸舟似乎沒放在心上。
飯桌上,男生拼酒,女生喝果汁。
黎岸舟受歡迎,被灌得最多。他原本酒量就一般,半小時過去就醉了,昏沉沉地倒在包廂的沙發上睡覺。
里面的冷氣足,溫度有點兒低。阮千及問服務員要了床小毯子,幫他搭在腹部。
黎岸舟下意識地用手去扯開,他一動,手肘下的一本畫冊摔到地上,里面的素描紙全掉了出來。
阮千及撿起來看,認出畫上的人是米沉。
阮千及和所有人一樣,一直以為米沉巴巴追著黎岸舟,而黎岸舟是不屑一顧的,甚至有幾分厭惡。
如今看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有誰會將一個討厭的人畫得這樣生動、美好?
阮千及仿佛撞見了一個深藏的秘密,手忙腳亂地把畫紙夾回書里,放回原處。好在黎岸舟醉醺醺的,沒有看見。
酒足飯飽,不知道是誰突然提到了米沉的名字,一伙人想想米沉的光輝事跡,又看看沙發上醉得不省人事的黎岸舟,各種餿主意源源不斷地冒出來。
有人問:“你們說,米沉到底有多喜歡咱們岸舟?”
“試試不就知道了。”阮千及搭腔道。
“這個……要怎么試?”
阮千及使了個眼色,旁邊的肖晴心領神會,起身拿到了黎岸舟放在一旁的手機,得意地晃了晃:“等著看好了。”
米家小洋樓。
米沉坐在房間的地板上打游戲,手機屏亮了一下,是條短信飛進來了。她掃了一眼,扔了游戲手柄,點開來看。
“我吃霸王餐被人扣住了,現在需要一萬塊錢救場,來不來隨你。”
發件人是黎岸舟。
米沉心里一跳,立即回撥過去,問:“你現在在哪兒?把地址告訴我。”
可電話只接通了一秒,就立即掛斷。
米沉無法判斷黎岸舟那邊的情形,她想起白天周式微說黎岸舟去了愚莊,應該就是在那里出的事。
短暫的慌亂之后,她一邊拍拍臉,讓自己鎮定下來,一邊安慰自己:“黎岸舟會沒事的,不要怕。”
大人不在家,米沉去米原國的書房里取了現金出來,放進背包里。她快速收拾了下東西,就出門去車站。
現在時間是晚上八點多,直達愚莊的大巴車還剩最后一輛。她一路跑過去,終于趕上。之后,黎岸舟的手機再也打不通,她只好發短信過去說自己馬上趕到。
大概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夜色深沉。
車內除了司機和售票員,只有米沉一個乘客。她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被風一吹,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黎岸舟只說被扣住了,她全然不知道那邊具體的情況,只希望付了錢就能息事寧人。
路上有點兒顛簸,她自虐一般地把頭抵在窗沿上,被磕痛,最后漸漸麻木。
遠處是連綿的山巒和零星的燈火,車越往愚莊開,地段越僻靜,那些星光和燈影仿佛也越來越暗淡。
03.
黎岸舟睡了一覺,醒來又被灌了一遭,扶著墻壁差點兒吐出來。他等惡心的感覺漸漸下去,手里捏著瓶礦泉水,準備喝兩口水。
包廂的門突然被一腳踹開。
那聲音太過突兀,雖然分貝也沒有多大,但剎那間滿室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詫異地望向門口。
米沉手上拽著一個黑色的包,氣都還沒喘勻,眼神冰冷地看著這一屋子的人。
她到了愚莊車站之后,直接朝度假村的方向趕,從兩岸的飯店打聽過來。她指著手機里黎岸舟的照片一路問到了春風樓,服務員說這人她見過,因為長得太好看了,一眼就能讓人記住。
但服務員又說了,這小帥哥沒吃霸王餐啊,也沒被他們酒樓扣下來。
米沉知道,自己被耍了。
包廂里,原本照明的是昏暗朦朧的彩燈。
米沉抬手在畫滿菱形花紋的墻壁上用力一拍,頭頂兩排強烈的白熾燈,齊刷刷地亮起來,霎時把每個人的面目照得慘白,連臉上僵硬的神情和空氣里細微的塵埃都無處遁形。
黎岸舟走到米沉面前:“你怎么來了?”
米沉仰著頭,直視他的眼睛,費力地扯起嘴角朝他笑:“你說呢?”從接到短信奔波到現在,知道他沒事,她總算放下心,血管里的血都像被凍住了,怒火卻在心底熊熊燒起來。
“什么意思?”黎岸舟皺眉又問。
米沉沒說話,從背包里掏出一個牛皮信封,倒出一沓錢,朝他一扔。
嶄新的紅色紙幣像風吹雪花一樣四散開來,鋒利的邊角從黎岸舟的臉上劃過,帶來辛辣的痛感。
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醉意和睡意全消,一個個驚駭地瞪大眼睛看著面前發生的這幕,如同被噤聲,安靜得好似不存在。
靠坐在沙發一角的阮千及沒有說話,她雙腿交疊在一起,緊張得手指都掐進沙發里。
“你到底什么意思?”黎岸舟擋住米沉的去路,聲音森冷又壓抑。
“你不是要一萬塊錢的保釋金嗎?我現在給你送過來了,給你啊……”米沉踩著腳下的錢,她知道有些話說出去覆水難收,無法回頭,在心上劃下的疤痕或許永遠都無法消弭,但是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出口傷人的沖動,“黎岸舟,你現在不是正缺錢嗎?”
越在乎,越害怕;越憤怒,越口不擇言。
從瀝淮趕到愚莊,她打不通黎岸舟的手機,不知道他的任何情況,怕他受傷,怕他出意外,怕自己動作慢了,怕會來不及。
她什么都怕,只因為他。
結果,卻是一場鬧劇。
米沉轉身要走,黎岸舟拽住她的一只胳膊:“把話說清楚。”
米沉笑他虛偽,把手機拿出來給他看里面的短信。
視線在屏幕上瀏覽,黎岸舟的手背上青筋突起,臉色越來越沉。
他身后的同學知道事情鬧大了,嚇得大氣不敢出,全都一言不發。
這時,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來:“這事是我的主意。”
阮千及站了起來。
她走到米沉面前,重復道:“這事兒是我的主意,跟岸舟沒關系,他當時睡著了,整個包廂的人都可以作證。”
“哦?”米沉的視線落在阮千及的身上,“那就輪到我問你了,你什么意思?”
阮千及說:“你不是很喜歡岸舟嗎?我們想替他試……”
“啊……”阮千及嚇得發出一聲尖叫。她話剛說到一半,米沉的拳頭已經徑直砸過來,離人臉還差兩毫米時,被黎岸舟準確攔截住。
米沉看著阮千及驚慌的樣子笑:“我和黎岸舟的事,和你有什么關系?你要是想管,就跟我打一架,贏了才有資格在我面前囂張。”
阮千及咬緊了嘴唇,殷紅色的碎花裙子反襯出她的臉毫無血色。她早沒了先前的鎮定自若,目光求救似的望向黎岸舟。
黎岸舟蹲下去,把米沉發瘋撒了一地的錢一張張撿起來。米沉不敢置信,看著他低下去的頭顱和黑色的發頂。
那樣高傲的人,在她面前彎下了腰。
“今晚這事我確實不知道,我代千及向你道歉。”黎岸舟伸手,把那沓錢遞給米沉,“現在拿著你的錢,滾出去。”
他朝她伸出手的姿勢,明明就像是要牽手、要擁抱,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現在,卻鋒利如刀刃。
曾經和米沉一起長大的黎岸舟,米沉曾經發誓想要默默守著他一輩子的黎岸舟,現在,讓她拿著錢滾出去。
感情像植物,年深日久,過度汲取,肆無忌憚地耗盡了養分,枝葉就容易枯萎。
米沉終于感覺到了一點兒灰心。
黎岸舟上前一步,薄削的唇瓣擦過她的耳朵,他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對她說:“你以為,你米家的錢,又有多高貴?”
04.
愚莊夜里起霧,月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和岸邊的青石板路上。四下無聲,偶爾傳來幾句低低的對話,馬上又歸于寧靜。
米沉要按原路返回車站。
來的時候光顧著著急,一個勁兒地往前跑,沒覺得這條路有多長,現在一個人慢悠悠地走回去,只覺得距離太遠,好像沒有盡頭。
背后響起一陣腳步聲,在安靜的空中聽起來突兀,米沉條件反射地回過頭看了一眼。
“顧嶼?”
米沉驚訝地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這時候已經快接近午夜十二點了。
顧嶼惜字如金,似乎不打算解釋。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兜帽衫外套和黑色的休閑褲,皮膚很白,月光一照,冷清又涼薄,只有唇上一抹緋紅艷色。十分突兀的是,他右手上端著一塊看上去可愛甜美的草莓慕斯。
“你……”這下米沉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三個小時前。
顧嶼還捧著電腦坐在院子里乘涼,桌子上的老人機癲狂地振動起來,來電顯示“紀女士”。
他不太想接,但終究還是沒掛斷:“喂,什么事?”
紀臨絲毫不在意他的冷淡,高興地說:“今天我會去瀝淮旁邊的那座叫愚莊的小鎮參加劇組的慶功宴,不如你也來吧?車程很近,我都好久沒有見到過你了……”
“沒空。”顧嶼一邊敲代碼一邊說。
“小嶼,你怎么這么狠心?”紀臨的尾音帶顫,演技太好,似乎真的快哭了。
顧嶼飛快地在鍵盤上跳躍的手指停了一下,說:“你和我見面被人拍下來會很麻煩。”
“你難道不想媽媽嗎?”
“不想。”
“嗬,小孩子都是這樣口是心非。”
“我掛了。”顧嶼顯然不想再繼續聊下去。他猜紀臨今晚應該喝了酒,不然跟他說話的語氣不會這樣親昵。
可他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按照短信上的地址找了過去。
紀臨所在的劇組因為戲份殺青,包下了愚莊度假村里規模最大的一家商務酒店。顧嶼遠遠看見紀臨穿著晚禮服在和人敬酒,他站在一棵大榕樹的陰影下,不想再走近,因為身份見不得光。
等了很久,紀臨才得空悄悄跑過來,她身上帶著點兒酒氣和煙味,但說話還很清醒。顧嶼確定她沒事之后就準備回去。
紀臨難得有些愧疚,拉住他問:“小嶼你有沒有吃晚飯?”
顧嶼沉默,雙手插在口袋里,已經開始不耐煩再待下去了。
“你等等。”紀臨把自己手上那塊草莓慕斯硬塞給他,“你吃著墊一下肚子,不準扔垃圾桶。”
顧嶼無奈,敷衍地點了下頭。
“在新學校還習慣嗎?”在酒精的作用下,紀臨說話有了點兒溫情的假象,“有沒有交到朋友?”
“我這邊遇到了點兒麻煩,有人想扳倒我上位,動不動就搞暗中調查,如果你的存在被發現了……”紀臨頓了一下,似乎不敢繼續想象后果,話鋒一轉,“我會想辦法盡快接你走的。”
顧嶼說:“不用了,瀝淮很好。如果我真的想走,早就走了,這點你可以放心,我已經長大了。還有,你好好演戲,這是你自己選擇的生活,不必擔心我。”
十六歲的少年,站在婆娑繁密的樹影下,站在愚莊古舊的夜色里,對他的母親說“我們都不會成為彼此的羈絆”,以此,度過了他十六歲的生日。
回程的路上,他遇見米沉,像是上帝刻意安排的一個小小的生日驚喜。
顧嶼把手里的草莓慕斯遞給米沉,后者有點兒受寵若驚地接下來。
彌漫在嘴里的甜味大概有治愈人心的功效,讓米沉因為黎岸舟而低落的心情好了許多。她問顧嶼:“大半夜端著一塊草莓慕斯在路上走,真的很奇怪哎,今天你生日嗎?”
顧嶼沒有否認。
“難道是真的?”米沉低頭看著被自己一口咬掉了的草莓,有點兒愧疚,“那我豈不是搶了壽星的東西?”
“不算搶,”顧嶼說,“我送你的,我們倆誰吃都一樣。”
說來也巧,今天紀臨隨手一塞,竟是他從小到大收到的第一塊生日蛋糕。
他們同路,很快變成肩并肩地往前走,腳步聲重疊在一起。
沒有勺子,米沉始終只能張開嘴啃慕斯,像只在墻角偷食的小老鼠。臉頰上蹭到了一點兒粉色的奶油,她卻渾然不知。
顧嶼看了一眼,再低頭,又看了一眼。
眼睛里多了點兒笑意,但他就是什么也不說。
他們沒有再追究彼此為什么會出現在愚莊,好似殊途同歸的人,月光照路,深夜做個伴,一起往愚莊的汽車站走去。
結果毫不出乎意料,等他們趕過去的時候,那個原本客流量就稀少的破舊車站已經早早關上了大門。在路邊搭上順風車回瀝淮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米沉和顧嶼除了將就著在這荒郊野外度過一晚,別無他法。
站外的屋檐下有張木頭做的長椅,米沉心寬,拍拍灰就坐下來:“今天就在這里過一晚了,明天搭首班車回去。”
愚莊夜涼,她只穿著一件單衣,把背包取下來放在膝蓋上,抱著也可以取暖,只是似乎沒有多大的作用,手臂上凍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顧嶼把外套脫下來扔給她:“穿上。”
米沉想想之前的事,自己也算幫過他兩回,一來二去,也不用跟他客氣了。畢竟,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她把頭從兜帽衫里鉆出來,恍惚聞到了衣服上散發的一陣淡淡的皂角香,干凈溫和的味道。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蕩蕩,像披了床薄薄的被子,下擺幾乎快到她的膝蓋。
“雖然很大,但是還不錯。”米沉中肯地評價,“謝了。”
顧嶼側身,撥了撥她蹭到臉頰上的頭發。
米沉驚愕,而他的動作顯得有點兒笨拙,她不聽話的長發又被風拂起,打了結,理不順。顧嶼皺著眉,嚴肅認真,干脆扯起外套的帽子,一把給她戴上。
這下,不管東南西北風都吹不亂了。
米沉整個人就像陷進了他的外套里,一雙眼睛眨了眨。
她覺得今晚的顧嶼不太對勁,或許就在剛才,他也遇見了容易觸動他神經的某個人、某件事。
但她無從打聽,每個人都有自己守著的一塊領域,旁人無法涉及。
現在她只想讓腦子盡快放空,暫時忘記黎岸舟,忘記阮千及,忘記米家和黎家。
高高掛起的彎月一如既往的遙遠,附近傳來溪澗流動的水聲,對面的灌木叢和杉木林黑沉沉的一片,好似鬼魅。
待在這樣荒涼的地方,她反倒覺得安心。
顧嶼也不知道望著前方在想什么。
直到過了許久,米沉終于有了睡意,一道聲音在她身旁平靜地響起:“你覺得困的話,可以靠著我睡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