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東邊來了神秘客
- 此去共浮生
- 晏生
- 7948字
- 2018-07-06 11:03:10
01.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瑯瑯讀書聲從窗口飄出來,響徹九月靜謐的午后。
又長又空曠的走廊上,只有顧嶼一個人。
身后的墻壁在新學期開始之前被修繕過,上半部分雪白,下半部分被刷成了深海般的幽藍色。他被罰站,身體筆直地貼著墻壁,雙手垂在兩側。褲腳和袖口已經洗得發白,在一片幽藍的映襯下,顯露出一種尷尬的拮據。
已經挨過了半節課,顧嶼把身體重心轉移到腳掌,讓自己站得稍微舒服一點兒。
對面那棟圖書館的天臺上突然出現的一個鮮紅人影,引起了顧嶼的注意。
紅影在不斷地移動,像一簇火苗一樣,在他的瞳孔里跳躍。
顧嶼才在高二4班當了兩天的插班生,除了班長羅勒以外,唯一還有印象、能夠記得起名字的,就是那個女生。
好像,是叫米沉。
米沉是特意在廁所把校服換下來的,然后穿上一條暗紅色的格子長裙。頭繩被摘掉,長發自然柔順地垂到肩膀上,她隨意撥了撥,拿起洗手臺上的黑色布袋,里面滿滿當當地裝著她的道具。
一口氣爬上了圖書館樓頂的天臺,米沉頂著大太陽開工了。
布袋里裝著兩條巨大的條幅,她從樓頂掛上去,布條向下迎風展開,惹眼的明黃色字跡出現在顧嶼眼中。
左邊寫著:春風十里不如你,黎岸舟和我在一起!
右邊寫著:天長地久有盡時,我們交往行不行?
還押了蹩腳的韻腳,顧嶼小弧度地扯動了一下嘴角。
原來她喜歡一個叫黎岸舟的男生。
米沉抬腕,看著手表上的秒針富有節奏地走著:“五、四、三、二……”
在她的倒計時中,下課鈴聲準時響起。
教室里的學生像狂蜂一樣擁出蜂巢,聚集在走廊上嬉鬧聊天,串班,串樓層。不出幾秒,就有人注意到對面圖書館頂樓的米沉和她懸掛的條幅。
起哄聲和口哨聲,掀起驚濤駭浪,潮水般沖刷著整棟教學樓,看熱鬧的人將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混亂中,顧嶼被人連續踩了幾腳,他像是痛覺神經遲緩,沒有太大的反應,依舊緊貼墻壁站在原來的位置上。因為身高優勢,視線無人阻擋,他像所有人一樣,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個女孩兒。
男生們開始一起喊黎岸舟的名字,把人直接從教室里抬出來。
米沉視力絕佳,一眼看到目標人物出現,手中的小喇叭立即舉起來,朝他大喊:“黎岸舟,我喜歡你……”
米沉喊得太過用力,甚至有點兒破音,加上小喇叭的效果實在太好,大家都覺得那聲音震耳欲聾。
被告白的黎岸舟原本在睡覺,因為突然被吵醒了,脾氣上來,這會兒看誰都不順眼。
他的五官較常人深邃,有種凌厲的錯覺。他甩開旁邊同學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一臉的不耐煩。
“喂,米沉都為你做到這個份上了,這回你總該答應了吧?”有人調侃他。
他隨即一口啐回去:“答應個屁!”
黎岸舟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撥開人群暴躁地走回教室,拿起上一堂課老師留在講臺上的小蜜蜂擴音器,囂張地沖著米沉吼:“你從樓頂趕快下來,我就答應你!”
米沉像只火紅的鳥,站在天臺邊緣張開了翅膀,搖搖欲墜。殘酷的日光下,耀人至盲。灼熱的風把她的裙角吹起,鼓成一朵巨大的食人花,仿佛吞噬著她。
黎岸舟心里猛地沉了一下,他想,米沉你應該不會這么蠢,真的要跳下去吧?
可米沉真的伸出了一只腳,懸空。
無數雙眼睛瞪大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著那一方翻飛的裙裾。原本喧嘩的走廊,突然變得異常的安靜。
顧嶼的瞳孔緊縮了一下,突如其來的緊張感攥緊了他的心臟。
沒有誰知道米沉接下來會怎么做,連拿著小蜜蜂擴音器的黎岸舟都慌了神,他這時候應該喊一句:“依你依你都依你,趕緊給我滾下來!”可他蒙了,什么聲音也沒發出來,只是死死地、狠狠地盯著米沉。
然后,米沉笑了。
她舉著喇叭得意地笑起來:“我騙你們的呀……”那只懸空的腳也收了回去。
身后匆忙趕來的老師,一口氣爬上了七樓,一個個累得大汗淋漓,叉著腰喘氣,嚇得心都快要跳出來了。見米沉安穩退下來,撤離危險地帶,老師們都沒力氣教訓她了。只有教導主任上氣不接下氣地掏出手機:“叫……叫家長!”
那一瞬間,米沉騙過了所有人。
這一場告白鬧劇,驚動了全校師生。
直到上課鈴聲又響起,各年級的學生們都返回教室。半節課過去后,米沉穿著校服重新出現。她若無其事地回到一組四號的座位上,翻開歷史課本,聽歷史老師講董仲舒提出的新儒學和先秦儒學有何不同。
顧嶼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把一切盡收眼底。這個女生就像變了一個人,方才行事張揚得如同一個女妖,現在竟然乖乖低頭在做筆記。換回校服,如同換了一副靈魂。
班上的同學也在課間時不時議論,說米沉只要遇上理科班的黎岸舟,就變得跟瘋子一樣。
看來在她遠離黎岸舟的時候,還是挺正常的一個女生,遵循著尋常的軌跡,過著平淡的校園生活。
顧嶼起了一點兒好奇跟興致,但他這點兒興致,很快被涌上來的睡意沖散了。他趴在課桌上,埋頭睡了起來。
春困,夏乏,秋盹,冬眠。
他的真實寫照。
02.
放學后,宋稚子從隔壁5班躥過來,一把抱住了米沉,那叫一個痛心疾首:“沉沉,你怎么這么想不開啊?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根草!命里有草終會有,命里沒草就不強求!黎岸舟有什么好的,他壓根兒比不上我一半!你再這樣,我就掰彎你了,咱們倆直接湊成一對……”
忘了說,黎岸舟號稱瀝淮一中的頭號校草。
“稚子,別鬧了。”米沉把纏在自己脖子上的細小胳膊扯下來,準備收拾東西回家。今天是星期五,周假。
宋稚子不肯罷休,再一次拽住她。
“我今天是騙人的,”米沉臉上笑容飛揚,惡作劇般地說,“黎岸舟不是很拽嘛,他照樣被嚇白了臉。”
“隔那么遠,你竟然還能看清他的臉?”宋稚子壓根兒不是很相信。
“那還用說,我的眼睛通透明亮。”
“我看你眼睛是瞎的,竟會喜歡黎岸舟那種人渣。”
“宋稚子,你好好說話,你罵誰瞎了眼呢?!”
“說你啰。”宋稚子攤手,一臉無所畏懼。
“我都說了,我今天只是鬧著玩的……”米沉笑著說到一半,忽然偏頭看向了窗外,黎岸舟托著籃球從窗前路過。
剛才的話,估計他聽全了。
米沉不假思索地追出去,沖著他的背影叫道:“黎岸舟!”
他的腳步一頓,終于停下來轉過身看米沉,連帶著手腕一使勁,手中的籃球刻意地朝米沉砸來。
籃球擦著她的一絲頭發飛過,然后重重地落在水泥地面上,氣焰囂張地滾遠了。
米沉多少有點兒被嚇到,方才緊緊地閉了兩秒眼睛。睜開以后,是黎岸舟面無表情的臉,他目光沉沉地望著她。
像一道深淵。
米沉知道,剛剛的籃球,只是一個警告而已。
由于校方的主張和提倡,瀝淮一中的大部分學生都選擇了住校。一到周五放假這天,四處都是拎著大包小包的學生,還有前來接人的家長,幾乎把整個校園擠得水泄不通。私家車從停車坪一直排到校門外,長長的隊伍,還有招攬生意的出租車夾雜在其中艱難地穿梭。
米沉找到老位置,看到熟悉的車牌號碼,敲了敲車窗,利索地繞到副駕駛座那邊,拉開車門鉆進去。
“爸……”
米原國板著一張臉,沒理她。
米沉笑:“爸,一個星期不見,脾氣見長啊!”
米原國真想一巴掌扇過去,但每次都停在了半空,怎么也下不了手,只好恨鐵不成鋼地教訓她:“今天你們教導主任又叫我過去談心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兒心嗎?”
“噓!”
米沉比了一個靜音的手勢,打斷父親的嘮叨。
“爸,我們回去再上思想政治課好不好?現在趕緊開車走,等下校門口會越來越堵的,我們可能沒辦法趕上老媽準備的晚餐了……”
米沉坐在車里往外張望。
相比于操場停車坪這邊的擁堵,另外一條小道的情況要好許多。從自行車棚出來的那條小路,可謂是走讀生的通道。
走讀生大多騎自行車上下學,雖然人數要少些,但因為路窄,同樣也是慢吞吞地往前挪動。
瀝淮一中校門口的地勢較低,從自行車棚下來,有一個稍陡一點兒的坡。
米沉眼睜睜地看著幾個女生騎在自行車上打鬧,沒有掌控好方向,車把歪七扭八地拐來拐去,一時剎不住,撞到了前面騎車的同學。前面的同學再往前撞,瞬間演變成了一起連環“車禍”。
最終,六七輛自行車摔到了一起,其中受傷最嚴重的,是個男生。
米沉覺得他十分眼熟,好像是那個才轉來不久的插班生。
米沉之所以對他有印象,是因為這個人過于特殊。今早的第一堂課上,他還被班主任批評過:“明天你要是再忘記穿校服、戴校徽,干脆就別來了,做學生就得有個學生的樣子!”
他沒說話。
第二節數學課,他又因為試卷不翼而飛,被白發蒼蒼的老學究一頓臭罵。往往一連串的訓斥過后,老師口干舌燥,沒剩下多少耐心。
可他還是悶著張臉,始終沉默著,不認錯,也不頂撞。
鼻梁上的黑框眼鏡,遮住大半張臉。他微低著頭,不知道是虛心接受了老師的意見,還是根本沒有聽進去一個字。
嘴巴像被縫上了,沒見他張開過。他轉學來瀝淮一中后的第二天,4班的同學已經開始漸漸往外傳,班上新來了個“啞巴”。那些難聽的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可他無動于衷。其中摻和了更多惡意的流言,詬病他腦子有問題,他是被稱之為“智障”般的存在。
米沉想了半天,硬是沒記起那男生的名字來。
自行車簍子被壓癟變形,人也摔得很慘。他身上的褲子多半是幾十塊錢一打的地攤貨,在粗糙的地面上稍微一磨,就破了。皮肉被地面摩擦破皮,露出鮮紅的血絲。
米沉光看著,也覺得疼,有些不忍。
她還沒來得及去看男生的臉,只見他一言不發地扶起自行車,一瘸一拐地走了,只留下一個消瘦的背影。
九月初的陽光還很刺眼,赤裸裸地從萬里無云的高空照下來,他整個人浸泡在陽光里,后背汗濕了一大片。
他推著自行車沒入人群中,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留在原地的幾個學生,還在追究這出自行車連環車禍到底是誰的責任,抱怨聲和哭泣聲引來了巡邏的警衛,路過的老師也一起聚攏過來。
而米原國逮住時機,踩下油門,車子溜了出來,終于駛出校門,米沉的視線也被一并帶走。
03.
瀝淮城內有無數條悠長的巷弄,兩旁都是白墻青瓦,地面坑坑洼洼。下雨天潮濕,水汽蒸騰,霧氣氤氳一片,天空逼仄陰郁。大晴天倒風光明媚,被日光一照,巷影深深,反倒襯得幽涼清靜。
西池小街便是那無數條巷弄里的其中之一。
顧嶼就租住在西池小街的一座獨門獨院里。
房子不算大,但對一個高中生來說綽綽有余,并且附帶了一個小小的院子,已經很不錯了。可惜院子無人打理,荒涼又頹敗,野草差不多有半米來高。花壇里只有唯一一株月季,稀稀疏疏開了花,花葉上竟也落了厚厚一層灰。
要是有外來闖入者,應該不會相信這里面住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顧嶼把自行車停在屋檐下,醫藥箱就擺在房間顯著的位置上。他清洗膝蓋和手掌上的傷口,再熟練不過地替自己上藥包扎好。
隨后環顧了一下四周,空空蕩蕩的。
肚子忽然“咕嚕”響了一聲,他餓了。
廚房是昨晚打掃過的地方,櫥柜上擱著幾個辣椒和茄子,沒有多余的食材了。顧嶼蒸了米飯,開始炒菜,手機振動起來。
他一邊翻炒鍋里的茄子,一邊聽那頭的女人說話,適當地提出了意見:“喂,紀女士,麻煩你說話大點兒聲,老式手機信號不好。”
女人改成用吼的。
顧嶼說:“我才住進來兩天,東西都還沒有收拾。我還要在這邊躲多久?”
那邊說了什么,他的眉頭不自覺地皺起來,聲音比方才更低,彰顯著他有些糟糕的情緒。鍋里已經散發出燒焦的煳味,他加快了語速。
“不用麻煩別人打理,明天周末,我有空,自己會把院子里的草都割了……”
“東西我會自己去買,不用你操心,你演好你的電影就行……”
“掛了,我不耽誤你工作,你也別耽誤我吃飯。”
顧嶼把那部不如他手掌心大的老人機扔到一邊,專心地把菜裝盤,就著一碗白花花的米飯吃起來。
青椒的味道很重,他強忍著辣意,快速扒了幾大口飯,就沖出去找水喝。
正廳的兩扇大木門朝外敞開,他坐在門檻上吹著自然風,夕陽快要落山,繽紛燦然的晚霞布滿了西邊的天空。
“超市、農貿市場、服裝批發市場……書店,還有電子城……”
顧嶼的膝蓋上有張瀝淮市的簡易地圖,他拿紅筆標記了幾個地點,可惜上面沒有畫出西池小街附近的菜市場在哪個方向。
廚房里只剩下一根蔥了。
再過一兩個小時,天色就完全暗了下來。
顧嶼拿上鑰匙和手電筒出門。他的膝蓋上纏著幾圈繃帶,腳踝高高腫起,走路時動作僵硬,有點兒跛。
顧嶼一路緩慢地走到街尾,在分岔路口繞了兩次,最后總算在一家包子鋪旁邊找到了菜市場。買菜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婦女,穿著紅紅綠綠的寬松綿綢睡衣,手里拎著個菜籃子。顧嶼一走進去,十分顯眼。
攤鋪上的食材在白天被買走了大半,這個時間點,剩下來的果蔬都不太新鮮了。
他四處看了看,最終買了兩把蔬菜和一些肉,又在冷凍柜里拿了好幾袋水餃和餛飩,還挑了一些煮粥的綠豆和薏米。
還算比較順利。
只是在回去的途中,路過那個老舊的小花園時,他看見了米沉。
米沉和黎岸舟站在一棵樹下,一高一低的身影。不遠處燈光昏暗,人影和樹影倒映在地上,模糊不清。
顧嶼沒有再走近,起初他以為米沉又攔著黎岸舟告白。畢竟,他這兩天聽聞了米沉追求黎岸舟的各種奇葩事跡,已經見怪不怪。
但看眼前這情景,又不太像。
兩人似乎在起爭執,黎岸舟憤怒的聲音傳來:“你今天這樣鬧很開心是不是?”
米沉針鋒相對,語氣嘲諷又譏誚:“開心的不應該是你嗎?”
“你什么意思?”
“我那么轟轟烈烈地告白,連教導主任都知道我喜歡你了,我丟臉丟成那樣,不正稱你心意?黎岸舟,你肯定覺得解恨吧!”
“米沉!”
“怎么,難道我說錯了?”米沉絲毫不肯退讓,她態度同樣強硬,朝黎岸舟伸出一只手,“第六個文件呢?現在可以給我了。”
顧嶼是個局外人,聽得不明所以,只覺得奇怪。
只見黎岸舟從褲袋里掏出一個東西,不怎么情愿地交到米沉手上。顧嶼努力辨認,好像是個U盤。
米沉幾乎是搶一般地把U盤奪過來,死命地攥在手里:“黎岸舟,你最好別忘了咱們之間的約定,我追你一次,換回一個原文件。如果你違反約定,敢私自拷貝一份留底,到時候我會選擇和你同歸于盡的。”她語氣平淡,卻十分認真,仿佛有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黎岸舟輕蔑地笑了一聲:“那就請你拿出你的誠意來。”他忽地低頭湊近米沉的臉,米沉則本能地往后一退,避開危險。
“你看你現在,我稍微靠近一點兒都要躲,哪里像喜歡我的樣子?”黎岸舟聲音里隱約帶笑,“你要的東西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換回去的,我拜托你演戲也演得像一點兒,多點兒敬業精神行不行?”
“好好表現,”他拍拍米沉的肩膀,帶著嘲弄的口吻鼓勵她,“十二份音頻,米沉,你現在還差一半沒有拿到手。”
04.
顧嶼提著滿滿兩袋子菜,開始走神。
他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米沉和黎岸舟之間在進行某種秘密交易,米沉瘋狂地追求黎岸舟似乎只是為了完成交易。
她似乎受到了黎岸舟極大的威脅。
她一個女孩子,能有多么大的把柄落到黎岸舟手里?那十二份音頻文件,到底是關于什么?
顧嶼不得不承認,他毫無波瀾的生活,被這個叫米沉的女孩兒投擲了一枚石子,激起連串的水波在湖面漾開。
他再次對她產生了無法抑制的好奇心。
有一段路是沒有路燈的,顧嶼打開手電筒照明,在拐角處卻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人撞到,他腳受傷一時沒站穩,差點兒摔倒。
“啊,是你!”
那個冒失鬼咋咋呼呼地指著他,驚訝地說。
顧嶼舉著手電筒,望著面前的女孩兒,也有點兒愕然。一個晚上能遇見兩回的人,不是米沉還能是誰?
“咱們倆是同班同學吧?你叫什么來著?我忘記了。”米沉對于這種忘記別人名字的事,承認得坦坦蕩蕩,絲毫沒有覺得不好意思。
“顧嶼。”他回答。
這是米沉第一次聽到顧嶼開口說話,音色偏低,是屬于那種很好聽的聲音。米沉感到一陣小小的訝異。
她又借著手電筒的光,看清了顧嶼另一只手上提的菜,發出一聲了不得的感嘆:“你大晚上的出來買菜啊!”
顧嶼“嗯”了一聲。
他拿手電筒往前方的路上一照,頓時明亮不少,示意米沉趕緊回家。
米沉卻沒有理會他,不急著走,反倒打量起他,突然興起:“喂,顧同學,我帶你去剪頭發吧?”
他跟她才認識多久?
幾句話的交情而已,她卻心血來潮地對他笑,那樣散漫又天真地說:“顧嶼,走,我陪你去剪個頭發。”
“我猜你是外鄉人吧?絕對不是瀝淮本地人,而且一定剛搬過來不久,你是不是不清楚理發店在哪里?”她看他額前的碎發過長,遮住了眼睛,整個人看起來不修邊幅,這樣下去遲早也會被班主任說成沒有精氣神,指不定會在辦公室里,拿著剪刀直接給他一頓“咔嚓”了。
她自然地理解為顧嶼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好的理發店,正好她現在還不想回家,也算替自己找點兒事做。
于是,非常熱心地發揚了同學友愛。
“你放心,這一帶我很熟的,我帶你去一家值得信賴的老店,絕對不坑你!我從小到大都是在那里剪頭發……”米沉說。
顧嶼一路跟在她身后,心想,原來她是自來熟。
平日里看上去,她像是那種看上去不太容易接近的女孩子,太過張揚了。
只走了幾分鐘就到了理發店,店面看上去不大,但是里面客人很多。一共只有兩位理發師,是對夫妻,根本忙不過來。
一張簡易沙發上坐了幾個中年人,前面墻壁上的電視機里正在播放法制新聞。矮桌前蹲著一對雙胞胎小姐妹,吵吵鬧鬧在下飛行棋。
米沉推開門一進去,就和老板娘打招呼:“林姨,今天生意這么好呀?”一股冷氣撲面而來。
老板娘笑:“最近都是晚上生意好,剪頭發的人多,”說著停下剪刀,分心看了看店里的人,“小沉,你今天要剪頭發?可能要等個把小時哎。”
“不是我要剪,”米沉推了顧嶼一把,“我帶我朋友過來的。”
顧嶼一愣,朋友?
他們好像還沒那么熟吧。
這個稱呼來得太過突然,且莫名其妙。但看著她的笑臉,顧嶼又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
“那你們先去坐會兒,要喝水自己倒啊……”老板娘說。
米沉卻似乎沒有那么好的耐心陪顧嶼等上一個鐘頭,她眼珠子轉了一圈,仰起頭對顧嶼提議道:“要不我幫你剪吧?”
“只要剪短一些就可以了,并不難的。”米沉努力想要說服眼前這個惜字如金的少年,“我的技術也還不錯,以前可是跟老板娘學過兩手的,肯定會比班主任剪得好。明天你這個樣子去學校,說不定班主任突然發現你的頭發不合標準,她可不會手下留情的。上次班上的胡帥直接被她剃成了光頭……”
她的眼睛清澈,像兩顆小小的星辰。
恐嚇的話語從她嘴里說出來,其實并不具有什么威懾力,但顧嶼竟然不想揭穿她。
老板娘也在旁邊幫米沉說話:“小沉確實在我這里學過幾天技術……”雖然那是因為她暑假里太無聊,純粹為了好玩才學的。
米沉滿眼期待地看著顧嶼,等他點頭。
見他雖然沒同意,但是也沒拒絕,她就權當他答應了。
米沉硬拖著顧嶼坐下來,在架子上拿了一條干凈的大毛巾替他圍好。
她之前只在模型上剪過假發,這次換成真人,卻不怯懦,剪刀落下去的時候十分干脆。
“你把眼睛閉上,別不小心把頭發弄到眼睛里了。”她低下頭小聲提醒他。
眼睛閉上以后,視線被切斷。
顧嶼只感覺到有一雙手時不時會觸碰到他的頭皮。電視機里傳來悲情女主人公哀慟的哭聲,和旁邊小孩兒的笑聲摻和在一起,耳邊鬧哄哄的,剪刀“咔嚓咔嚓”的聲音卻被放大了,無比清晰。
直到米沉說了一聲:“可以了!”
“哎,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你長得這么好看呢!”米沉打量著鏡子里的顧嶼,左看右看,越看越滿意,“一定是因為我技藝超群。”
那些遮住顧嶼眼睛和臉龐的頭發,被她修剪過后,他的五官立即顯露出來,有種專屬于少年的清朗和干凈味道,像在初夏的陽光和微風里搖曳的香樟,原先身上那股沉郁的感覺一掃而光。
“對了,你把眼鏡戴上,好好看看自己。”米沉得意地說。
她準備把之前給顧嶼摘下來的眼鏡還給他,卻驀地發現,這是一副平光眼鏡,根本沒有度數。
也就是說,顧嶼并不近視。
米沉忽然敏感地察覺到了一點兒什么東西。沉默寡言的插班生,不跟老師同學打交道。明明有著讓人驚艷的長相,卻不修邊幅,不打理自己,甚至刻意戴上難看呆板的眼鏡,把臉遮住,這是為什么?
顧嶼到底是什么人?
他為什么突然轉學來瀝淮?
一連串的問題從米沉的腦海里冒出來。
顧嶼見米沉發呆,主動從她手中拿過眼鏡,扯掉脖子上的毛巾,低聲說了“謝謝”。
在米沉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重新拎起放在店門口的兩袋子食材走了。
米沉有點兒失望:“他怎么一點兒都沒感到驚喜啊……還有,他好像沒給錢吧?”
她看著他就快要被夜色湮沒的身影,貓一樣地跟了上去。
西池街16號。
米沉看著顧嶼走進了這家小院子,門前釘著門牌號。環顧四周,她下意識地記住了這個地方。
手機“丁零零”地響起來,米原國打電話來催,問她人死到哪里去了。米沉一看時間,都快十一點了,難怪她老爹發飆,匆匆忙忙往回跑。
都怪這該死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