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凝固了。
呼嘯的寒風,冰冷的雨絲,遠處模糊的機械轟鳴……所有聲音都從陳嶼的世界里徹底抽離。巨大的廢墟墳場,鉛灰色的壓抑天空,身下刺骨的淤泥和碎石……所有背景都褪成了模糊的虛影。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縫隙深處,那抹從厚重泥漿下艱難顯露出來的、冰冷堅硬的金屬輪廓。
暗沉。方正。邊緣帶著被暴力扭曲后殘留的細微棱角。是它!那個鐵盒!
心臟在死寂的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搏動都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帶來缺氧般的眩暈。他屏住呼吸,連指尖的顫抖都凝固了,生怕一絲微小的震動都會驚擾這廢墟下的亡靈,讓這剛剛浮現的希望再次沉入深淵。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松開攥得指節發白的左手。那把冰涼的銅鑰匙,一直被他死死攥在手心,此刻已被汗水浸透,沾滿泥污。鑰匙柄尖銳的棱角在他掌心留下了深深的、滲著血絲的凹痕。
他顫抖著,將沾滿污泥和血漬的手指再次伸向那道狹窄的縫隙。不再是之前的瘋狂挖掘,而是變成了一種近乎朝圣般的、小心翼翼的清理。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針,輕柔地拂開覆蓋在金屬表面的細小碎石。彎曲的指甲小心地刮掉板結的泥塊。
更多的金屬表面暴露出來。冰冷的觸感穿透指尖的污泥和傷口,帶著一種直達靈魂的戰栗。
縫隙在擴大。淤泥和瓦礫被一點點清理到旁邊。終于,鐵盒的大半部分顯露出來——一個大約兩個巴掌大小、深灰色的金屬盒子,邊角處有幾道明顯的撞擊凹陷和劃痕,表面被厚厚的、灰黑色的泥漿完全包裹,如同覆蓋著一層骯臟的裹尸布。原本的鎖孔位置,被一層干涸硬結的泥漿死死封住。
陳嶼的目光死死鎖住那鎖孔的位置。喉嚨干澀得如同火燒。他攤開一直緊握的左拳。冰冷的銅鑰匙躺在泥污和血漬混合的掌心,鑰匙柄上那只抽象的小鳥圖案在昏暗的光線下模糊不清。
找到了鎖孔。鑰匙在手。只差最后一步。
一股巨大的恐懼卻猛地攫住了他!比之前的瘋狂挖掘更甚!仿佛這盒子一旦打開,釋放出的將不是秘密,而是足以將他靈魂徹底焚毀的業火!他想逃!立刻逃離這個地方!逃離這把鑰匙!逃離這個盒子!
但身體違背了意志。顫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伸向了那把冰冷的銅鑰匙,指尖觸碰到金屬的瞬間,冰涼的觸感讓他猛地一哆嗦。他捏起鑰匙,如同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左手則顫抖著,摸索著伸向鐵盒鎖孔的位置。
指尖觸碰到鎖孔邊緣硬結的泥殼。他摳了一下,泥殼紋絲不動。
他需要工具。
目光在周圍冰冷的淤泥和碎石中瘋狂掃視。一塊邊緣相對鋒利的混凝土碎塊映入眼簾。他一把抓住,冰涼的觸感刺激著掌心的傷口。他用碎塊鋒利的邊緣,對準鎖孔周圍硬結的泥殼,一點一點,極其小心地刮鑿。
篤。篤。篤。細小的敲擊聲在死寂的廢墟里顯得格外清晰,每一次都像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泥殼很硬。碎塊邊緣的棱角很快磨損。汗水混著雨水不斷滑落,模糊了視線。他粗暴地用袖子抹掉,繼續專注地刮鑿。時間在無聲的煎熬中流逝。終于——
咔!一聲細微的脆響!鎖孔周圍最后一小塊頑固的泥殼被撬開了!露出了下面那個小小的、被淤泥填塞的鎖孔!
就是現在!
陳嶼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他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帶著濃重的泥腥味。他捏著那把銅鑰匙,將沾滿泥污的鑰匙尖,對準了那個小小的鎖孔。
第一次,沒對準,鑰匙尖在鎖孔邊緣滑開。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他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右手的顫抖。第二次,鑰匙尖終于顫巍巍地抵住了鎖孔。用力。緩緩地,試探地,推進去。
冰冷的金屬摩擦感順著鑰匙柄清晰地傳來。鑰匙尖遇到了阻礙——鎖孔內部也被淤泥堵住了。絕望感再次襲來!他不敢用力,生怕脆弱的鑰匙在泥濘中斷裂。他只能極其輕微地、一點點地旋轉、扭動鑰匙,試圖用鑰匙的尖端清理內部的阻塞。
鑰匙在鎖孔里艱難地轉動著,發出極其細微、令人牙酸的“咯吱”聲。每一次微小的轉動,都牽扯著他全部的神經!
終于!鑰匙猛地往下一沉!阻力消失了!銅鑰匙的匙身完全沒入了鎖孔之中!
就是現在!
陳嶼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強烈的預感如同電流般貫穿全身!他不再猶豫,手腕猛地一擰!
咔噠!
一聲清晰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彈響,在死寂的廢墟上如同驚雷般炸開!
鎖開了!
陳嶼的身體猛地一僵!呼吸徹底停滯!大腦一片空白!他死死盯著那個鐵盒,盯著那被擰開的、沾滿泥污的鎖扣。
下一秒,他如同被燙到般猛地縮回了插著鑰匙的手!像是害怕打開潘多拉魔盒的后果。但身體的本能卻更快一步!他的左手幾乎是同時伸出,帶著無法控制的急切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顫抖著摸向了冰冷的盒蓋邊緣!
指尖觸碰到冰冷粗糙的金屬和濕滑的泥漿。用力!向上掀開!
喀啦……盒蓋與盒體粘連的泥漿被強行扯斷,發出細微的撕裂聲。一股濃重的、混合著鐵銹、陳年泥土和紙張霉變的陳舊氣味,瞬間從打開的縫隙里彌漫出來!
陳嶼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他猛地低下頭,視線如同探照燈般射向打開的盒內!
光線昏暗。鐵盒內部的空間并不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鋪在盒子底部的一層厚厚的、吸飽了濕氣變得板結發黃的舊報紙。報紙邊緣已經破損不堪,印著模糊不清的日期和鉛字,似乎是用來防潮的墊材。
在舊報紙之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幾樣東西。
最上面,覆蓋著一張折疊起來的、邊緣磨損的牛皮紙。顏色和日記本很相似。
牛皮紙下面,露出一個很小的、方方正正的深藍色絲絨首飾盒的尖角。盒子很小,只有半個巴掌大,絲絨表面沾著點點泥污,顏色暗淡。
在首飾盒旁邊,是一小沓用牛皮筋捆扎起來的、同樣邊緣泛黃的信封。信封很薄,看得出里面沒裝多少東西。
而在盒子的最角落里,靜靜地躺著一個蓋著郵戳、但從未被開啟過的白色信封。
沒有想象中的巨額欠條,沒有賭債證據,沒有驚天動地的秘密。只有這幾樣看起來……普通到近乎卑微的物品。
巨大的落差讓陳嶼混亂的頭腦瞬間宕機。他茫然地看著盒子里的東西,預期的沉重秘密并未出現。這就是她拼上性命也要守護的?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首先觸碰到了最上面的那張牛皮紙。觸感粗糙而冰冷。他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謹慎,將它拿了起來。
牛皮紙被折疊得很整齊。他深吸一口氣,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緩緩地將它打開。
紙很大,攤開后幾乎覆蓋了他整個膝蓋。上面沒有文字。只有……一幅畫。
一幅用鉛筆描繪的素描畫。紙張已經泛黃,邊緣起毛,鉛筆的線條也有些模糊,但畫面內容卻清晰得如同烙印——
是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冬日午后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禿禿的樹枝。高大的書架在畫面兩側投下深邃的陰影。畫面中央,一個穿著臃腫藍色羽絨服、圍著白色圍巾的女孩的背影。她微微踮著腳尖,仰著頭,一只手高高舉起,手中握著的手機屏幕發出柔和而清晰的冷光,照亮了書架中上層一排略有些歪斜的書脊。在她前方幾步之外的陰影里,一個穿著黑色外套的男生微微彎著腰,似乎剛從地上撿起什么,動作停滯在那里,側著臉,目光穿透朦朧的光影,正專注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凝視著光柱中那個整理書籍的背影。
筆觸很稚拙,人物比例也不算精準,但光影的捕捉卻異常傳神——籠罩整個空間的巨大陰影,書架構成的幽深背景,手機光柱那束凝聚的、仿佛能劈開黑暗的冷光,陰影中男生那凝固的、帶著探尋的目光……構成了一種強烈的戲劇感和無聲的張力。
畫面的右下角,用極其娟秀的鉛筆字跡,寫著一行小字:【遇見他那天,圖書館有光?!?
陳嶼的呼吸驟然停止!
筆記本扉頁上那句冰冷的藍色墨水字跡,此刻以這樣一種具象的畫面,帶著鉛筆特有的、柔軟的灰調,狠狠撞進了他的瞳孔!
原來……是這樣!原來她記憶里的“光”,不是圖書館慘白的頂燈,也不是窗外陰沉的冬日天光,而是……黑暗中,她手中那束小小的、卻無比清晰的手機背光!而他……那個陰影里凝固的身影……就是她光線聚焦的中心?!
巨大的沖擊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他死死盯著畫中那個在黑暗中注視著她的側影,那是他自己!一個連他自己都早已遺忘的瞬間!一個在他漫長無聊的人生里,本該如同塵埃般被隨意拂去的、微不足道的剎那!
原來在她心里,那束光,那個瞬間,是如此重要!重要到她要用鉛筆小心翼翼地描摹下來,珍藏在比命還重的鐵盒里!
“嗬……”喉嚨里擠出一聲破碎的嘶鳴。他猛地將視線從那幅畫上移開,仿佛那畫面灼傷了他的眼睛。目光慌亂地落在鐵盒里剩下的東西上。
那個深藍色的小絲絨首飾盒。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了冰涼的、沾染著泥污的絲絨表面。指尖傳來極其細微的摩擦感。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崩潰邊緣的預感,用指甲摳開了首飾盒小小的金屬搭扣。
盒蓋彈開。
深藍色的絲絨內襯上,安靜地躺著一枚戒指。
一枚極其廉價、甚至可以說是粗陋的戒指。纖細的金屬指環,材質不明,像是某種劣質合金,表面布滿暗紅色的銹跡,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光澤。指環上鑲嵌著一顆小小的、渾濁的、如同劣質玻璃般的“石頭”,是暗淡的、毫無生氣的酒紅色,切割得歪歪扭扭,邊緣甚至有些崩裂。整個戒指黯淡無光,散發著濃重的鐵銹味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廉價感。它躺在深藍絲絨上,像一個被遺棄的、蒙塵的笑話。
陳嶼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記憶的閘門被這枚銹跡斑斑的戒指轟然沖垮!
是畢業前兩個月,一個同樣陰沉的下午。學校后門那條擠滿了廉價飾品和小吃攤的“墮落街”。他正被周浩他們簇擁著,準備去新開的游戲廳。路過一個擠滿女生的飾品攤時,攤主大媽尖利的吆喝鉆進耳朵:“哎!帥哥!給女朋友買個戒指吧!純銀的!鋯石的!便宜好看!十塊錢一個!買一個唄!”
周浩他們立刻起哄:“嶼哥!買一個買一個!給嫂子戴上!”“就是!十塊錢!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陳嶼被吵得心煩,又被眾人推搡著擠到攤位前。攤子上掛滿了亮閃閃的廉價飾品,晃得人眼花。他看也沒看,隨手從一堆亮晶晶的戒指里抓起一個,丟下十塊錢,像擺脫什么麻煩一樣,隨手就將那枚還帶著廉價塑料包裝的戒指塞進了旁邊林晚手里。
“喏,拿著?!彼踔翛]看她一眼,語氣敷衍得像在打發路邊的乞丐?!按髦嫱?。”
林晚當時是什么表情?他記不清了。只記得她似乎愣了一下,手指緊緊攥住了那個小小的塑料包裝袋,指節有些發白。然后,就沒有然后了。他很快被周浩他們拉走,投入了游戲廳的喧囂。
原來……她留下了它。原來……她沒有“戴著玩玩”,而是將它……放進了絲絨盒子?原來……她一直珍藏著它?珍藏著這枚價值十塊錢、布滿鐵銹、如同恥辱印記般的戒指?!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間將陳嶼淹沒!他看著絲絨盒子里那枚銹跡斑斑、黯淡無光的戒指,再看看鐵盒底那幅描繪著“圖書館有光”的素描……
一幅鉛筆畫的瞬間。一枚生銹的廉價戒指。一封未開啟的信。
這就是她鐵盒里的全部。這就是她賭上性命守護的……寶藏?
“噗——”一聲短促的、如同瀕死般的嗚咽從陳嶼緊咬的牙關中擠出。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猛地向前佝僂!額頭重重地、絕望地抵在冰冷骯臟的鐵盒邊緣!鐵銹和淤泥的氣味混合著濃重的血腥味鉆入鼻腔。
他想笑。想瘋狂地大笑!笑她的愚蠢!笑她的廉價!笑她竟把這樣卑微的東西視若珍寶!
可他喉嚨里涌上的,只有滾燙的、帶著鐵銹腥甜的液體。他死死咬著牙,將那口翻涌而上的血硬生生咽了回去!
冰冷的雨水砸在他劇烈顫抖的脊背上,寒風卷起廢墟上的塵土,嗚咽著掠過。
他像一個被打斷了脊梁的囚徒,蜷縮在冰冷的泥濘中,額頭死死抵著那個打開的鐵盒。盒子里,那幅鉛筆素描安靜地攤開著,畫中的光影無聲地流淌;那枚生銹的戒指在絲絨盒子里,黯淡地折射著死寂的天光;那沓捆扎的信封和那封未開啟的信,沉默地躺在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