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探親喪親的林博士
“各位同志!……”那坐在長桌中段的田副書記,用她那輕微而沙啞的聲音,向環桌而坐的十來位同志提醒一聲。她的聲音雖然那樣輕微,但是那些原在分別談話的同志,還是停止了私談。大家轉過身來向她注意——座談會正式開始了。
“各位同志!”田副書記又重復一句。她接著說:“在偉大毛主席革命外交路線指引之下,我們今天歡迎美籍華裔教授,林文孫博士,回到他出生的故鄉來,探親訪問……”說著她轉過頭來看一下坐在她右邊的客人——這客人便是新從美國回來的林博士。
林教授是這間屋子里,唯一穿著黃色“人字呢”西服,胖胖的中年人,臂上還系了一塊黑紗,除西服之外,更引人注意的則是他放在桌上交叉兩手的指頭上,還戴了一只碩大的戒指。順戒指而上的那只金表,也光輝燦爛、非同凡響。他紅光滿面,看起來比左右瘦黃的面孔是豐潤多了,但是他臉上也免不了有些皺紋,加上灰白的頭發,他顯然也是五六十之間的人了。
經過主人的介紹,林教授欠身向大家問好、道謝,大家也回報以熱烈掌聲。掌聲之后田副書記又繼續她的介紹詞:……
原來林博士是美國一所著名大學的教授,兼該校一所叫做“卜洛聞電子通訊中心實驗所”的主任。他在解放前便赴美留學,在美獲得電子學博士學位后,又成家立業。一去三十多年。他一直想念著在祖國大陸上的親人——母親和兩個妹妹。但是由于中美間無邦交,始終欲歸不得,一直等到尼克松總統訪華打開中美僵局之后,他才和在中國東北一座城市里做教員的長妹文星,和與長妹同住的老母,取得聯絡。交涉經年,雙方望斷肝腸,好不容易才取得了中國簽證,終能只身飛回祖國探親。為想使久盼兒歸的慈母,知道點孫男、孫女和媳婦的容貌和生活狀況,他并特地攜回好幾卷他自制自攝的家庭電影和一架小型放映機,好讓母親和妹妹們,知道點他的日常生活情況。
他回到東北之后,住在國家的招待所里,白天則在妹妹家陪伴母親。老母高興非凡。這時那原在故鄉絲織廠做女工的幺妹,帶了她的獨生子小牛,也趕到東北。一家歡樂,真是三十年所未有。老人家尤其高興,把錄像帶一放再放,百看不厭。有時林教授赴宴外出,錄像帶便由他新收的學徒小牛代放。小牛很精靈,略經舅舅指點,就是個很有經驗的電影放映師了。
放電影時,老人家最喜歡看的便是林教授和他的德國夫人所生的獨女“小胖”巴巴拉·明明·林的鏡頭,因為小胖傻兮兮,在電影里用美國腔的漢語招手叫著:“奶奶、奶奶,我愛您、我愛您……”誰知一次林教授正陪著老母看這段電影時,老太太忽自床上撐起身體來,拉著兒子的手,顫抖地說:“下次回來……把……把小胖帶回來……”林教授正高興地回答說:“一定的,一定的。”這時忽覺得老人顫動的右手,顫動迅速緩下來。老人一下倒回枕頭上去,不省人事了。大家連忙關了錄像機,圍叫:“奶奶!奶奶!……”奶奶再也喚不醒了——老人顯然過去了。大家撫尸痛哭。
林教授的“接待單位”聞訊,立刻派來了救護車和醫生,那有何用——老人死了;死后還拉著兒子的手。
林教授回國探親的日程表中,本有在東北探母之后,再返回故鄉,探望親友五天,才返美。這個意外,把一切日程全打亂了。
把老人火化之后,他乘機南下。因為太平洋彼岸,假期已滿,課務與研究工作均十分繁重,不能續假久留,他只能在故鄉住兩個晚上——昨晚返鄉、今日訪問并接受親友招待,明日一早,便要搭早班火車南下,趕班機返美,真是來去匆匆!
田副書記的早餐會
這個早晨便是當地首長田副書記招待林教授早餐。在這個“三結合”時代,本沒有什么書記不書記了。只是在這地區的老干部,只有田軍資格最老了——三八年就參加革命,入了黨;在進牛棚之前,原是位“副書記”。林彪叛黨身死之后,她才自牛棚解放出來,平了反,在三結合期中恢復了“老干部”的身份,這次為著統戰部的通知“熱情招待林教授”,招待會中總得有個總負責人,所以大家又暫時促她“官復原職”——以副書記相稱,負擔起這項“招待外賓”的任務來。
在早餐會中應邀作陪的都是本地各單位的領導同志們,計有“工宣大隊大隊長”張甘寧、“紅星農場場長”李蘭、“東方紅絲織廠廠長”程庚、“解放軍代表”朱政委等十余人。另外便是林教授的妹妹“絲織廠工人領班”林文月和她的兒子小牛。
田副書記致介紹詞之后,附帶更吸引人的報告便是林教授答應為各同志,放映他的“家庭電影”。在田副書記事先的電話通知中,原是說,放電影的目的是讓大家看一下資本主義的腐朽生活,作社會主義建設的“反面教材”。但是在今晨的介紹詞中,田軍則說是“正反兩面教材”。因為林教授是位科學家,科學技術是可以幫助“社會主義建設”的。
林教授今天一天參觀訪問的節目很緊張。早餐之后是參觀規模宏大的“紅星農場”;下午參觀“東方紅絲織廠”;另有與“下放青年”座談的節目;晚間參加當地首長歡迎和餞行的雙重宴會。所以要放映他的家庭電影,就只有在這早餐會上舉行了。
這頓早餐按當地標準是很豐盛的:有甜面包、熱牛奶、橙汁、紅茶、牛奶糖和蘋果。十一月底的天氣是冷兮兮的了。一杯熱牛奶不但可以熱身,更可以熱手。座上一大半的同志們,都抱著熱牛奶在取暖——頭上的帽子、頸上的圍巾,似乎都抵不上一杯熱牛奶。田副書記并且告訴大家,熱牛奶多的是;是“紅星農場”李場長供應的,大家可以盡量地喝。李場長的牛奶本是專制奶粉外銷,由黨和政府,劃為“援越”的專用物資。平時是不供應本地消費的,但今天為招待貴賓,李場長破例供應。
說著田副書記又將李場長暨各單位領導同志,分別介紹一番。
田副書記是位五十以上的人了。灰白的頭發、有些皺紋和斑點的臉,似乎久歷風霜,看來有點蒼老。所幸黃金難買老來瘦。看她裹在灰棉制服內的體型,和她那清秀眉目、口鼻的輪廓,可以想象出她青年期,也可能是位美女。
入秋以來,由于氣候轉寒,她有點傷風咳嗽。聲音沙啞,有時也流點鼻涕和眼淚。這使那擔任保健的小陸,不時自她身后送上些紗布和藥品。她每用紗布擦一次眼鼻,也總是輕微地向身邊的貴賓,說聲“對不起”。
等大家吃完面包,田副書記請大家幫忙把窗子關了。
原來這個會場本是一座基督教堂的地下室,當年是洋牧師們在此地上圣經班用的。解放后洋人走了,當地干部把十字架拆掉,掛上毛主席大像,就變成會議室了。“文革”初期紅衛兵武斗,把窗子上的玻璃全給砸了,所以一到冬季,屋子內總是冷兮兮的,幸好玻璃窗外面還有些“百葉窗”。把百葉窗關起來,里面黑黝黝的,就可以放電影了。
林教授的放映機是美國一家名廠出品的,放起來就像一架彩色電視機,不用大幅屏幕,只需把錄像帶放進去,就可像開電視一樣地放映了。小牛幫著張隊長他們把放映機放在毛主席掛像前的臺子上。他和舅舅商議一下,就選出了幾卷錄像帶來。
當電影放映時,坐在桌邊的觀眾只要側身而坐,就可以看得很清楚。無座位的服務同志們,和臨時趕來的觀眾,在三面靠墻站立,也可以看見。
小牛一撳電鈕,電影便開始了。
美國林家的幻象
小牛放的第一盤叫“合家歡”(Our Family),片首是用中英雙語寫的字幕。英文很整齊,三個中文字則歪歪倒倒的。據小牛說那三個字是他“表妹”在美國“中文學校”學著寫的。她才九歲,所以中文字寫得不太好。
在這盤片子里,美國林家的家庭成員分別出場,小牛說,“介紹詞”也是表妹用華語說的。這是一個家庭電影,字幕上寫明:制片——法蘭克·明華·林;剪接——艾依克·文美·林和保羅·明中·林;配音——法蘭克·明華·林和巴巴拉·明明·林;講解——巴巴拉·明明·林;監制與雜務——溫斯頓·文孫·林;演員——林家全體成員。
據小牛解說:艾依克是舅媽;保羅和法蘭克是大表哥、二表哥;巴巴拉是表妹。小牛說出這些洋名字,是用英語原音說的,足使全場生氣勃勃。
字幕一過,第一個鏡頭便使全場歡笑鼓掌。原來那是一對小花貓在林家客廳里追逐打架,可愛極了。幕后巴巴拉小胖的聲音用華語解釋說:“這是我家兩個小淘氣,咪咪和唔唔。”小貓之后,則是一對胖胖的白鴨子。它們二位只有一個名字,都叫“呱呱”,因為分不出彼此來。兩個呱呱在草地上一歪一歪走動,親昵之至。
“你們養著吃的嗎?”一位同志好奇地向林教授發問。
“美國家庭不殺雞鴨的啊!”小牛搶著替舅舅回答了這問題。小牛又說:“小胖養著它們做pet, pet就是寵物。”
“真的嗎?林教授。”另一同志也接著問一句。
“養著玩的,”林說,“就同我們在國內養鳥一樣嘛。”
“你們的鴨子是養著玩的?”另一位女同志也覺得很奇怪。
“鴨子是個很古怪的動物,”林說,“它們最怕孤單,一定要成雙成對的——我們中國的鴛鴦,就是鴨子的一種。美國人叫它們做中國彩鴨(Mandarin duck)。”
“鴨子是最歡喜成雙成對的。”那深知鴨性的李蘭場長也加以證實。
“哥哥說,美國有個‘禁虐畜會’,”林文月接著說,“他們買鴨子做寵物,一定要買一對,否則就犯‘虐畜法’。”
“林教授,真有這回事嗎?”剛才那個發問的,又補問一句。
“真是真的,”林說著笑一笑,“這叫做‘恩足以及禽獸’嘛。”林氏的答話引起了全場一次不大不小的騷動。
“那么你們要吃鴨子怎么辦呢?”另一個人又問一句。
“到超級市場去買殺好的冷藏鴨嘛。”林氏這句話,又引起一陣半信半疑的騷動。
舅舅叫小牛撳電鈕,電視上出現了一條黑色大狼狗,它大叫兩聲,全場為之大驚。幕后小胖說:“這是我們的‘保鏢’守門的。”接著小胖又在幕后大叫一聲,說:“下面就是我——巴巴拉·小胖·明明·林!”說時遲,那時快,電視上出現了一個半中不西、大約八九歲的胖女孩。她穿著一件紅色游泳衣,笑嘻嘻地自陽臺上跑下來,捏著自己的鼻子,一跳就跳到游泳池里去,然后又從水里冒出來,水淋淋的,直是招手。
小胖之后便是一對正在打網球的青年——保羅·明中和法蘭克·明華·林——兄弟二人。長得挺壯而清秀,看樣子也是有點半中不西的。
再后則是一位黃發、藍眼,胖胖的白種美國主婦,正跪在地板上打蠟。她舉起手來招一招,這時她身后的門忽然開了,小胖笑瞇瞇地跑出來,用英語問道:“Mommy do you need help?”她也用英語回答說:“Not necessary, dear. Thank you.”
小牛解釋說,這是他“舅媽”。她的全名叫“艾依克·文美·盧頓道甫·林”。小牛說時,把電鈕撳到“靜”字,電視畫面停止不動,讓大家看看他“洋舅媽”的廬山真面目。觀眾大鼓掌。林君忙著答禮,并開玩笑地說:“洋老婆,洋愛人;粗糙,粗糙;獻丑,獻丑。”小牛又把電鈕由“靜”轉至“動”。畫面又開始變換。這時小胖忽用手向陽臺方向一指,說:“看這個老頭子!”鏡頭轉上陽臺,只見林教授穿著件藍色滌棉綸晨袍,銜著個煙斗,坐在一張圓藤椅上看報。觀眾看到這里,不免目光前后轉,把幻象和實物,對照著看——又大笑鼓掌。
這第一幕“家庭電影”落幕的鏡頭,則是一張在陽臺上照的“合家歡”。坐在爸爸身前的小胖,忽然招手大叫:“奶奶!奶奶!我愛您!我們都愛您!……”林老太太便是看到這里一時高興得一口氣上不來,逝世的。
這第一盤演畢,全場鼎沸,議論紛紛。
一萬五千斤豬肉一年
小牛很快地換上第二盤。電視又開始了。這第二盤的英文字幕叫Our House。下面有五個歪歪倒倒的漢字——“我們的房子”。小牛說那漢字是“小胖寫的”。
電視開場是一架大直升機。只見保羅和法蘭克兄弟,提著電影照相機,走向直升機。直升機螺旋槳的旋風把二人的衣服、頭發,吹得亂飄。
小牛解釋說,他大表哥保羅是學“電子工程”的;二表哥法蘭克學的是“大眾傳播”。
“舅舅,是吧?”小牛又轉身向舅舅,再肯定一次。
林教授說他二兒子是學“大眾傳播”的,所以會照相。這些電影都是他設計并攝制的。普通業余工作者,是照不到這么好的。這架直升機,也是他租來的,并向當地村政府取得低飛照相的特許證。
直升機迅速地爬高,一瞬間便看見機下是一片大湖。湖內白帆點點,還有三兩艘汽艇拖著滑水者在滑水。湖邊的公路上,汽車往來如織,真像流水一般。小牛說他舅舅每天都在這公路上開車上班。
公路邊上便是一層層小山坡,綠蔭叢中,則是一座座形式各異的私人住宅。很多宅后都有個藍如晴空的游泳池。公路邊上可看到一個小鎮和超級市場,一所掛著美國國旗的中學;湖的一端則有個公共使用的沙灘,灘上和水中穿著游泳衣的泳客或立或臥,十分熱鬧。這些公共場所都有公用停車場,每個都停了幾百部,乃至幾千部汽車不等,在太陽照射之下,光彩耀目。
當直升機掠山而過,逐漸降低到一座住宅上空時,只見一對夫婦,帶著一個小女孩和一條黑狗,在向天空招手,逼近一看原來是林氏夫婦、小胖和“保鏢”。“保鏢”在向空狂吠,小胖則在跳躍招手。
林家這座住宅,有兩間車房和一座游泳池。房子是倚山而筑,前高后低,門前便是街道馬路。宅畔有條小溪,流向湖邊。湖畔蘆葦之中有個木制小碼頭,碼頭邊系了一條小滑板帆船,小桅桿上還掛了一張半黃半白的三角船帆。
住宅后面有一面紅木制的貼地陽臺,陽臺上放了些野餐用的桌椅、爐灶和一把黃紅相間的大遮陽傘。陽臺邊上還有一座全玻璃的花房溫室。下得坡去便是一個腰子形的游泳池。池邊有跳水板,和兒童用的滑梯。屋旁草地上則種了一些玫瑰等花卉,十分悅目。草地的一邊,還有個用鐵絲網圍起的小菜圃,種有各種中西菜疏、瓜果。
李場長叫小牛扭到“靜”上,大家細看這座花園洋房,個個稱譽。
“林教授,”一位同志轉過身來發問,“這是你的家嗎?”
“是的,”林說,“一座很普通的小房子。”
“這是你們大學配給你的嗎?”
“不是,”林說,“是我們自己買的。”
“在美國買這座房子要多少錢?”李蘭場長好奇地問。
“我們住了快十年了,”林說,“當初是三萬多塊錢。”
“三萬多人民幣?”一位同志插問一句。
“哪里,”另一些同志主動地替林教授代答了這一問題,“三萬多美金——六萬人民幣。”
“我們這里誰買得起?”一位男同志站起來搖搖頭。
但是林教授說,他也買不起,他只是向銀行貸款買的,四厘利息、二十五年分期還本。現在已付了十來年,還有大約十年就可還清。
“林教授,”那短小精悍的工宣隊張隊長,也好奇地問一句,“你一年工資多少錢?”
“我書教久了,算是資深教授,”林說,“一年大致三萬多一點。”
林教授這一秘密一說出,全場不禁又掀起一場交頭接耳的騷動。一個坐著的女同志,回過身來向一位站著的女同志,輕輕地說:“你和你愛人要投幾次胎,才能……”她搖搖頭。大家顯然都被林教授的高薪愣住了,一時喘不過氣來,使這位訪客自覺失言,而感到有點尷尬。
“中美兩國生活費用不同,”林設法補救一句,“美國物價太高,薪金是高一點……”他這句話,言之成理,全場秩序,乃稍稍安定下來。
當小牛正在換錄像帶時,那位站著的女同志又慫恿那位坐著的女同志去問林教授:“美國的豬肉多少錢一斤?”
“我愛人是德國人,不大吃豬肉,我也不知道多少錢一斤。”林說。
“大約多少錢一斤?”她又追問一句。
“大致一塊六七毛錢一磅吧。”
當大家正為這問題發愣時,一位曾在“友誼商店”做過事的女同志,幫著解答了這個難題。她說她曾向美國顧客問過同樣的問題,所發現的答案,大致是兩塊美元一斤。
“那么美國的物價也不算太貴嘛!”那站著的女同志驚奇地說。
“林教授,”那機警的工宣大隊張大隊長若有所悟地說,“那你的工資,一年可以買一萬五千斤豬肉!?”張大隊長這一叫,又把場面弄亂了,大家又交頭接耳紛紛議論起來。有人驚奇,有人不信;更有人懷疑林教授的錢,是他從中國帶到美國去的。他們私下討論的聲調雖然很低,但是林文孫卻聽出他們在討論些什么——自己感到尷尬,也深悔失言。幸好小牛心中無事,他又裝好一盤錄像帶在等著放映。
“放映師再繼續放映嘛!”田副書記叫小牛繼續放映,才結束這場竊竊私議的場面。
忙得夠嗆!
另一盤帶子的題目叫“家庭生活”(Family Life)。
電影一開頭就是林太太圍著一條潔白的圍裙,在煤氣灶前煎雞蛋,林教授則坐在餐桌邊看報,喝咖啡。小胖和保羅坐在一邊,另一邊則是法蘭克,大家在吃早餐。吃完了,小胖用餐巾拭拭嘴,又把餐巾卷起,放在一個銀色的餐巾圈內。她站起來,爬在爸爸身邊,向爸爸額頭上吻了一下,又走向媽媽,把自己的嘴伸上去,讓媽媽在唇上也吻了一下;然后拿起書包,舉起右手向兩位哥哥,叫聲:“拜拜!”哥哥和爸爸也同聲回答著。
小胖背起書包,由廚房穿過車房,通過有一只籃球架的車道,走向街邊。這時街頭已有三五個兒童在那兒站著。大家都向小胖叫:“Good morning, Barbara.”一忽兒一部黃色閃著紅燈的校車停下了。他們魚貫上車——小胖上學去了。
這時在室內大家早餐已吃完。保羅和法蘭克與一位朋友約好,一道去湖邊釣魚。他二人穿著運動衫、拿著有卷筒的釣竿,也自車房走出。忽聽街邊喇叭一響,一位青年開了一部敞篷車,已開入林家車道,他兄弟二人乃進入車中,三人一起開往湖邊去了。
據林教授說,這時是六月初,美國大學已放暑假,但是中小學還在上課。他的兩個兒子剛自校中返家,暑期工作還未開始,所以和鄰居青年一起去釣魚。至于他自己呢,學期雖已結束,實驗室的事還多著呢,所以還得去上班。他愛人原在一所醫護專科教“護理學”,這時也放假了,不必上班,所以全天留在家里。
林教授吃完早餐,穿好衣服,提著皮包,和愛人接個吻,也就走向車房,把一部別克開出,就循小牛前次指出的公路,加入車潮、上班去了。
艾依克收拾了早點,回到臥室整理床鋪之后,便去地下室開洗衣機洗衣服。洗好了,又取出在后苑晾竿上去晾干。同時又用吸塵器在各屋做除塵工作,又到后苑去喂鴨子、澆花,忙得一刻不停——真是“不出門,三十里”!
諸事停當,艾依克又自車房內開出一部白色本茲車去超級市場買菜——她一家五口,食品消費是驚人的,她買了大一袋、小一袋的各色食品、菜蔬、手紙、冷飲等等。在停車場中,她又碰到一位中年中國主婦,臺灣來的王瑪麗太太。二人一道又到超級市場隔壁的小咖啡店內,各喝一杯咖啡,閑聊了一陣家務和“越南戰爭”——然后開車回家。這時晾繩上的衣服大致已經干了。她取下衣服,疊好。要熨的,又逐件用蒸汽熨斗熨好。百事粗定,正想坐下休息一忽兒,看看報章、雜志,忽然房門一響,小胖回來了。媽媽開了人高的大冰箱,取出蘋果餅和冰淇淋給小胖吃。小胖也講了些學校內預備開音樂會和募捐的事。媽媽一旁傾聽,還問了些問題,一點都不馬虎。這時她也翻了翻那掛在冰箱邊上的小本子——看看晚餐應該吃些什么。
艾依克正在準備燒晚飯,小牛的錄像帶已放完了,他預備再選一盤。
大家看過林教授的“家庭生活”,覺得美國的家庭生活是太舒服、太豪華,也太資本主義了——不過做主婦的也忙得夠嗆!
美國也打麻將
小牛正要再裝一盤,林教授看看手表說:“夠了吧。”他說著大家也都看看表。但是李場長卻說,還可再看一兩卷,并贊賞這電影很有趣。
小牛又放入一盤,這盤叫“社交生活”(Social Life)。這電影上的場面,似乎是新年景色。林家張燈結彩,屋外雖大雪沒脛,但是室內圣誕樹上幾百個彩色燈泡正閃爍不停。樓上樓下,釵光鬢影、賓客盈庭。林教授在眾賓客中穿來穿去,身上所穿的雖只是一套普通西服,但是媽媽和小胖,卻都穿著拂地長裙的西式晚禮服。
在林家寬敞的客室之中,坐著和站著的男女賓客,中西雜沓,還有一對衣著整齊的黑人夫婦,大家在喝酒聊天。在地下室的一角,還有個酒排間,保羅穿一件白色工作服,正在不斷為客人調酒。
在觀眾的同志們之間,亦有人知道西式酒排間的,便問林君說:“林教授,你家中還有個酒排間嗎?”
“很多洋人家中都有,”林說,“洋人嗜酒如命。”
“家里有個酒吧!?”一位同志搖搖頭,認為不可思議,他奇怪,“哪有一家人喝那么多酒!?”
“我也不大喝酒,”林說,“這酒吧是前房主留下的,我們沒有拆掉就是了,有時客人多了也有點用。”
在酒排背后則是一間兒童游戲室,小胖穿件禮服也在里里外外跑個不停。那室內有些中西兒童正趴在地上看電視;另一群則在玩電動火車,這小火車精巧之至,在電視內看來,簡直就像是真的,眾人嘖嘖稱奇。但是最令大家吃驚的,則是兒童游戲室之側的林家“家庭間”(Family Room)。房內竟然有四桌麻將!四桌都是中國男女,但是也有一位金發女郎。當林家主婦捧了一盤法國甜點走入麻將場時,一位中國主婦向她招招手,用英語說:“Erika, do you like to play for a while?”
“不——客——氣,安吉琳娜,”林太太卻用有德國腔的華語回答,“您——打嘛!祝您——手氣好!”
林夫人在銀幕上所說的這兩句中國話,足使全場觀眾,鼓掌稱贊。
“在美國也打麻將嗎?”一位女同志問了一句不必問的話。
“華僑中盛行得很啰!”林說,“太浪費時間了。”
“你夫人也會打嗎?”
“她懂得規矩,”林說,“但是上不了桌子。”
“你呢?”李場長插問一句。
“我們根本沒時間打,”林說,“不過這次是圣誕節嘛。”
這個打麻將的場面,足使無產階級的觀眾們,觀得無限矛盾。他們嘰嘰咕咕,各說各話,其中也有人感嘆“快三十年未玩過了”!
“小牛,”林教授吩咐他的聰明的小外甥說,“收起吧!時間不早了。”可是大多數觀眾意猶未足,紛紛要求“再放一卷”。小牛只好又再換上一盤。
一家用五十種機器
這已是第六卷了,片名“家庭用器”(Home Appliance)。法蘭克攝制這卷片子時,正值一對林文孫的老同學——自香港移民來美的夫婦,暫時寄宿林家,想知道點美國生活狀況,林氏夫婦乃領導他們參觀林家各種家用機器,保羅乃借此機會拍攝這卷家庭電影。
故事從文孫把他們自機場接回家開始。當林君駕著夫人常用的白色本茲車,進入家中車道時,他撳了一下車門邊的遙控電鈕,只見那巨大的兩房一扇的車房門,便逐漸上升了。艾依克在廚房內聽到車門聲,乃迎了出來,正值客人下車。文孫再撳一下電鈕,車房門便下降自動關起來了。
其后客人在林家住下,想了解一下家庭器用,因為他們也想買座房子,所以先學習一番。他們實習是從艾依克的廚房開始的,先從煤氣灶、自動結冰自動除霜的大冰箱開始,看到緩煮保熱鍋、電飯鍋、電火鍋、瓶裝煤氣火鍋、保熱燙墊板、自動開罐機、攪面機、壓面揉面機、大小烤箱、烤面包機、切肉機、打漿機、洗碗機、手提小型洗碗機、里外兩用電話、磨刀機、蔬菜切割機、壓橙汁機、通風電扇……一間小小廚房,各種大小電動機器達十五六種之多,使訪客頗感驚奇。
接著女主人又教他們怎樣調節,節制全屋空調機和全屋通風機、二十四小時熱水供應爐、水汀機、洗衣機、烘衣機、蒸汽電熨斗、熨衣機、除塵總機、充電手提除塵機、電機推動除塵機、地毯洗滌機、打蠟機、遙控落地二十六吋彩色電視機、自動換片遙控唱機、收錄兩用錄音錄像機、電影幻燈放映機、自動升降銀幕,等等,這只是主婦一人所示范的機器,前后已不下數十種……足使來賓記前、忘后,目不暇給。
等到他們走向臥室,里面更有一大批機器,什么燙發機、卷發機、吹風機、增濕機、沖牙機、電毯、電燈自動開關機、電視、收音機自動開關機,不一而足。
這些縱是屬于主婦專用的機器,已使興趣最大的女觀眾田副書記、李場長和一些女服務生,看得如在五里霧中,將信將疑。小牛還警告說:“舅舅和表哥們用的機器更多呢!”
林夫人示范使用了半天,她要去燒飯了,由保羅接遞,繼續解釋下去。
保羅從車房開始,林家有五口人,竟有汽車四部。林夫人用的是德制本茲車;林先生則用通用廠美制別克;保羅的車子是意大利的飛雅特;法蘭克買的則是日本豐田車。
“你們一家只有五個人,”李場長好奇地問林說,“為什么要用四部車呢?”
“我們住在郊區——不像大城區可乘地下鐵——在郊區沒車子,平時就寸步難移。”
“林教授,你們真有錢啊!”一位同志贊嘆地說,“你給每個兒子都買一部私家車!”
林教授連忙解釋說,兒子的車子是他們自己買的——林說他在抗戰時吃了日本人兩槍,對日反感極大,他是“抗日到底”、“抵制日貨到底”,絕不買“日貨”的,可是兒子們就不管了。法蘭克堅持要買豐田車,老子也沒辦法。
“你們孩子哪有那么多錢呢?”一位女同志在問。
“他們做工嘛。”
“他們做什么樣的工,可以余錢買汽車呢?”工宣隊張大隊長,也覺奇怪。
“什么工都做——包括自己家里的工。”林說。
“他們替你家里做工,你們還要給工資?”另一人也好奇地問。
林教授解釋說,譬如他家里那個紅木陽臺,年久爛了,要換個新的。一般木匠來做,要八百多塊錢,法蘭克手很巧,他做得比一般木匠還要好,他媽就叫他做了,也給他八百塊錢作酬勞。法蘭克年年在積錢想買一部“豐田”,加上這八百塊,正好買了部新車。
“法蘭克還會做木工!?”田副書記也輕輕地贊賞一句,并說,“你們林家父子都能文能武!”
林教授又解釋說,美國人工太貴,并且一切都用機器,木料也是木材行論標準鋸好了的,法蘭克只是拼拼湊湊、裝裝釘釘,并不難做。林教授又補充一句話:“一切都用機器,也不太費力。”
小牛的電影又繼續轉動了。關于修車一項,林家便有好多種機器,什么充電機、高壓打氣筒、小型汽車墊高機、扭螺絲帽機等等。
他們林家父子平時工作,還有個小工作室。室內大小器械掛得琳瑯滿目,大小工具箱、零件箱,裝得滿坑滿谷。他們那靈巧的工作臺,尤其使工人階級的同志們看得目瞪口呆,因為這個臺子本身,便是變化多端的一部小機器,可適應鋸、切、錐、釘、刨、鉆等任何樣方式的手工。觀眾最有興趣的是看到保羅在用這臺子為小胖修腳踏車,真是得心應手。
林家有五部腳踏車。第五部沒有后輪,那是林夫人“不出門,三十里”,在家中騎著做運動練身體用的。小胖有架“十飛車”很靈巧,但也時常壞,壞了保羅就包修,小胖只給哥哥一個kiss,便一切免費。
這個靈巧修車臺是觀眾最感興趣的一件器械,因為全體觀眾都各有單車一部,大家也受盡單車的折磨,如果有這樣一部修車臺,那該多好!?
保羅取了些木材,在工作上示范,用電鋸、電鉆……做了些家具修補的工作,也是得心應手的。
電視上他們父子也加上割草機——騎式割草機、手推電動割草機、充電修草機、皮線割草機等數種,大有大用、小有小用——另外有剪樹機、掃葉機、吹雪機、鏟雪機等等也都攝入鏡頭。
小胖也表演了一些與游泳池有關的機器。她最驕傲的還是她那架多用途縫紉機,媽媽把布料裁剪好,小胖便可自由縫制書袋、椅套、枕套,甚至衣裙,還可隨意繡花、題字。小胖還有一些電動文具如電動削鉛筆機等等,電動玩具那更是表演不盡了。
林家父子都是學科學的。他們屋上裝有特殊電線,地下室具有三人公用的小型電子實驗室。林教授自己和兒子保羅都是世界性業余電子通訊協會的會員。不但他們父子之間開車在公路上可以互通電話,他們甚至可以和北美各地方乃至歐洲、日本等地業余會員通消息。
至于法蘭克這位“大眾傳播”專業的學生,所私有的通訊和照相器材,那就更非一般觀眾所能了解了。那對香港訪客也一再搖頭說不能再看了。
林家這個家庭,真是機器之家。但是誠實的林教授卻說,除掉他們三人所建的私用“實驗室”(他們沒有介紹)的古怪設備之外,其他各種機器都是美國在大城郊區住民房所不可缺的設備。
在美國住家要用這么多“機——器”?這是在場觀眾,沒有一個人能完全相信的,或愿意完全相信的——這是個“反面教材”呢?“正反兩面教材”呢?連田副書記也無法回答她自己了。
彩云易散
當林氏這卷電影還未結束時,一位男同志忽然粗聲粗氣地問道:“林先生,你們在美國住家,平時真要用四五十種機器嗎?”在暗處林氏看那人把頭一轉,鼻腔里又微微發出一聲“哼”來。
文孫聽他這問題,是話中有話的,忙說:“美國人工貴,機器便宜,平時家中修修補補,都靠自己動手,用機器比較方便些。”
“用得了這么多機器嗎?”也是個男人在問。
“二三十種,是比較普通用的。”林說,但他自己也想到,已有百來種家用機器在他的電影中出現。他自己想不到日用機器如此之多;也想不到他那個學“大眾傳播”的兒子,竟然如此有效地把它們也一件件地“大眾傳播”出來。自己未好好看過;事先也未考慮過“大眾傳播”的后果,心中這時真悔恨交集。
這兩位仁兄的問題只是個小火山的爆發,事實上此片演至中途,林氏已察覺出一些觀眾的不滿情緒了。他隱約聽到一些觀眾交頭接耳地彼此在問,你相信這些都是真的嗎?有人則嘰嘰咕咕地在說什么他媽的美國中央情報局派來的。有的則說是老地主階級在放騙人的回頭毒,替美帝升空宣傳。更有個男人且故意把聲音放大說,他媽的,把我們都當成洋盤來騙;騙人也得有點分寸……媽的,叫他去問問程庚,他絲織廠內有幾部機器?……林教授……林博士,他家的機器,就比我們工廠內還要多十倍!……
嘰嘰咕咕之中,也有少數替林氏辯護的,說他不是主動要來放的,是我們接待單位堅持安排的……當中也有罵“接待單位”糊涂、中計……不一而足。林氏聽到了,田副書記、李場長也都聽到了。但事已至此,欲罷不能。
幸好此時電影已近尾聲,鏡頭轉入林氏個人所用的“書房”來。大家好奇地看到林教授正在用錄音機,錄口述的信稿、文稿,好叫女秘書去打字,而林氏座位后的書架上,竟然大半是中文書,最醒目的中文書,正是那句句發金光的《毛澤東選集》。
毛澤東果然法力無邊,《選集》一出現,那些嘰嘰咕咕的私語停止了,話題也轉變了。
“你們在海外也看《選集》嗎?”工宣隊張大隊長,換了話題發問。
“我看得很仔細。”林說。
“這《選集》是我們海內外中國人一致的行動準則呢!”另一位肯定地說。
“海外華僑也很重視這部書。”
這時電視鏡頭轉向另一面墻,墻上掛了十來張帶有鏡框的照片。文孫解釋說那上面戴花翎帽、穿清朝朝服的是他曾祖父;穿西服、長八字胡、拿手杖的是他祖父留日時的照片;高領的中年婦人是祖母;一位長馬克思式大胡子的洋人,則是艾依克的外公……下面還有位中年華婦帶著個小女孩——小牛說那是他“媽”和“奶奶”,小牛的媽也含笑承認。在這些比較清晰的照片之側則有一張十分模糊的放大照片——一張美女照。這照片顯然是張二寸小照翻印放大的。照片雖模糊,但這美女本身面目形態,倒像是個封面女郎,十分甜蜜美麗。大家感到興趣的,則是那照片下面還寫著一首詩。
“這位姑娘是誰?”一位中年女同志發問,接著她又說,“好漂亮啊!”
未待林君回話,小牛便搶著回答說:“這是我以前的‘舅媽’哎!”
小牛的話,雖是孩子之言,卻使全場震驚。
“林教授,”另一位女同志發問,“你以前那夫人哪兒去了呢?”說著她也贊嘆一句:“真是個美人!”
大家要小牛把電鈕,扭在“靜”字上,好讓大家看個端詳。在眾人追問之下,林教授才感嘆地說:“她死了,死時恐怕還不足二十歲呢!”
“真是紅顏薄命!”有幾位女同志不約而同地說。
“她是怎樣死的呢?”眾人又不約而同地問下去。
“我也不清楚。”林說得很凄涼。這更使大家驚奇了。在眾人追問之下,林君才稍稍解釋——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文孫剛才為著那些“美國機器”的問題弄得很尷尬。這時幸好觀眾話題轉換,也使他心頭放松許多。
他的戀愛故事發生在抗戰第二年——一九三八年春初。他那時十九歲,回鄉轉學,在本省省立臨時中學讀高三。在一個跑警報的場合,無意中認識了當時在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直轄第二宣傳大隊第三中隊中的一位女學員葉小姐。葉那年十八歲,原在省立女師讀高二。抗戰后女師停辦,葉又無錢進“臨時中學”,所以就考入“政宣隊”當話劇演員了。他二人本有很多共同朋友——林的姑媽便是葉的音樂老師。二人認識之后,竟一見鐘情,進而海誓山盟,永不分離、絕不變心。二人私訂終身之后,并獲得雙方家長同意,舉行公開儀式,宴請親友,正式訂婚。
訂婚之后,二人曾一同前往林家——那時聲勢烜赫的封建地主大莊園——林家莊住過幾天。林家的傭人、仆婦,都已公開叫葉小姐為“三少奶奶”。
那時正是“臺兒莊大捷”之后,大家以為抗戰馬上就會勝利,二家都已做了準備,預備當年初夏,便在林家莊結婚。
誰知就在二人熱戀中、預備花燭大喜之時,忽然之間,戰局逆轉。敵人以閃電戰速度,突然迫近本地。危急之際,文孫就學的省立臨時中學,舉校在敵人機槍聲中,狼狽西遷,逃往武漢。而葉女所屬的政治大隊,則作反方向前進,他們突破敵人封鎖,沖入“敵后”。這是一九三八年五月間事。自此以后,勞燕分飛,雙方都生死不明。
文孫在后方雖吃盡千辛萬苦,但是他相信他的“未婚妻葉小姐”絕不會變心,所以抗戰勝利后,他又千辛萬苦地跑回來,希望找到她。葉小姐出生于單門獨戶人家,父母雙亡,本身又是個獨生女。最后總算找到她唯一的親戚——一位貧病交加、精神失常的舅媽朱氏。這才發現葉小姐已于年前病故,遺體則葬于本城北門外的“義冢”。
文孫萬里歸來聞訊,幾至痛不欲生。他曾和“舅媽”一起到義冢上去找亡人的孤墳,但是荒煙蔓草,哪里找到呢?他在義冢上,一慟幾絕。林氏在抗戰后方,曾被入侵敵機射傷,身中兩彈,這時金瘡迸發,簡直就不久人世。
“那時我父母很著慌,”林君告訴這些觀眾同志說,“他們怕我心病槍傷,兩毒并發,會活不下去,其實我那時也生趣全無,對死也毫無畏懼。”
這時林文月也插嘴說,那時她才六七歲,還有點記得“哥哥瘦得不像個人形,爸媽驚慌得要死,怕哥哥殉情自殺”。
“林同志,”一位被這故事感動得眼淚汪汪的女同志,問文月說,“你見過你那位嫂嫂沒有呢?”
“沒有嘛!”文月說,“他二人訂婚時,我還沒出世——我媽也沒見過葉小姐,只聽姑媽說她很美,個性也溫柔得不得了。”
“真是紅顏薄命!”有些女同志,竟為之不斷擦眼淚。
這時坐在林教授身邊的田副書記,也頗為感動,她本來就患重傷風,這時更用牙齒咬緊嘴唇,向肺里咳嗽。桌上的紗布,濕了一塊又一塊。坐在她身邊的李場長,則緊靠著她,握著她的手,有時也拿她的紗布,揩揩自己的眼睛。李場長有時又輕輕問:“田副書記,要不要暫時出去換換空氣?”田堅持不要。李場長乃叫服務生替書記倒杯開水,并拿了一顆重傷風丸藥,勉強她吞下去。
這些觀眾同志中,有些歡喜文學的,對那詩有興趣,問是誰作的,林說是他在一九四六年春,找不到未婚妻的墳之后作的,他又謙虛地說:“不是什么詩,只是寫點感慨,做個紀念罷了。”
李場長叫一位同志把這詩抄下來。林教授又更謙虛地說,他是學科學的,不會做詩,請大家指教。原詩如下:
臨江仙 有序
三十五年春,萬劫歸來,覓瑩妹孤墳不獲,哭填此調。
樹綠城春初未改,依稀謝氏園門。庭前碧柳最銷魂,折枝懷舊侶,曾唱酒盈樽。
慧睫詎隨塵土去,空奩脂跡猶存。斑斑應是舊啼痕!一抔知何處?抆淚向黃昏。
眾人看了這首詩之后,有的很為這哀婉的故事所感動,有人則夸獎林教授的古漢語有根基,而李場長則說:“快四十年了,你還未忘記她。那你真是很愛她啊。”
“四十年中,”林說,“我一秒鐘也未忘過她呢。”他又補充說,那是他青年期的初戀,也是唯一的“愛情經驗”,畢生難忘。他又感嘆地說:“我們那時真是海誓山盟啊。”
“你現在還想念葉小姐嗎?”
“怎么能不想,但這是無涯之憾,再想又何補于事實呢?”
“你把這照片掛在書房內,艾依克不嫉妒嗎?”李場長又補問一句。
“不,她倒一點都不!”林說,“她們歐美人法律觀念很重……不像我們中國人,何況葉小姐已死了呢。”
“外國人這點倒很好!”久未發言的田副書記,這時也講了一句。
“他們這點很大方,”林說,“你看她不是把她自己幼年的照片,和葉的照片掛在一起嗎?”大家注目細看,果見一中一西兩個少女的照片,掛在一起。
“艾依克說,”林又加上一句話,“密司葉如不死,她們可成為最好的朋友呢。”
“但是你在情感上,初戀畢竟更深刻。”李場長半猜測地說。
“那是很自然的嘛,”林說,“那時我們都年輕在談情說愛——真是你死我做和尚呢。”
“后來呢?”李又接著問。
“后來我們都久歷風霜,”林說,“艾依克兄弟都陣亡,全家被炸死,她后來需要一個家;我也需要一個家,我們就結婚了——這和青年期談情說愛就不一樣了。”
“文……文……林教授……”一向沉默的田副書記,這時忽于暗咳聲中,擠出幾個字來說,“你說受過槍傷……是怎么回事呢?”
“說來話長,”林說,“抗戰期間被日本飛機掃射受傷的——這條命也是撿來的;九死一生,一言難盡。”
“啊……”田副書記頗為驚嘆,但并未再問下去。
這時小牛已收拾好了膠卷,疊好了放映機,座談會正式結束了,但是許多觀眾似乎覺得意猶未足,仍然圍繞著,問東問西。女同志們尤其為那位葉小姐感到惋惜,那么美麗,卻死得那么早——真是“彩云易散”!大家會后還不勝欷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