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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芻議》再議

重讀適之先生《文學改良芻議》

胡適之先生是反對五四運動的。他反對的當然不是他小友周策縱的五四運動,而是他的及門弟子傅斯年、羅家倫、段錫朋一干人,于1919年5月4日,在北京的大街之上搖旗吶喊的那個五四運動。

紐約華美協進社已退休的社長、前輩老朋友孟治先生是位美國名人。《全美名人錄》里面為他所列舉的多條光榮履歷之一便是“曾在中國五四運動中被捕坐牢”,胡適之先生所反對的便是這個“孟治坐牢”的五四運動。

胡適為什么反對五四運動呢?他說因為這個“運動”是對他和一批朋友們——蔡元培、陳獨秀、錢玄同等人——所正在進行中的新文化運動的一種“政治干擾”! [編按:參見胡適口述、唐德剛撰稿,《胡適的自傳》第八章:《從文學革命到文藝復興》, 《傳記文學》第三十四卷第四期(1979年4月1日),頁45—55]據他說,新文化運動才是那害了兩千年癱瘓病的中國固有文明的對癥良藥,是當前救國救民的唯一道路。不幸的是,羅家倫把宣言一貼,傅斯年大旗一搖,孟治坐起牢來,“新文化運動”這部列車,被這批小伙計扳錯了方向盤,就橫沖直撞起來,結果“目的熱,方向盲”,列車出了軌、翻了車,弄得傷亡遍野,新文化運動前功盡棄。可憐的老胡適也被弄得教授當不成,而跑到紐約來“落草”。所以他反對五四運動。

在胡適之先生看來,這個真能為中華民族“再造文明”、但是卻被迫半途而廢的新文化運動,事實上便是他在紐約當學生時代所策動的“新文學運動”的擴大和延伸。而新文學運動又是他那《文學改良芻議》一篇文章“芻”出來的,因而中國近數十年來深入群眾的各項激進文化和政治運動,歸根結底都與他這篇文章有關。這些運動對國家、民族、人類是禍是福,這篇文章也是個總根,他老胡適都負有責任的。

不管胡先生這一邏輯能不能為歷史學家和大眾所接受,讀中國近代文化史的人,大概沒有什么人能否定他這篇文章對近代中國文化運動的重大影響。

1956年6月2日,也就是《芻議》開始起草的四十周年,紐約市中國知識分子所組織的“白馬文藝社”在胡氏當年寫這篇文章的公寓九條街之外開討論會之時,胡氏又把四十年前的故事詳細地敘述了一遍。白馬社其后也曾對中國現代文學里“傳統與創造”這一問題,由鹿橋主講,作過很長的討論。筆者那時也是參加討論者之一,會后也曾在自己的日記上寫上了些節要和私評。

最近因為要翻譯胡先生的英語口述自傳中有關文學改良這一章,所以我把二十多年前的舊日記也拿出來翻翻以作參考。讀了舊時的日記,我才覺得自己沒有長進,二十多年前的意見和我現在的意見并沒有太大的差別。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收到汪榮祖教授的來信,他在主編一本有關紀念“五四”六十周年的書,要我寫一篇關于“胡適與‘五四’”的紀念文章。筆者糊口異邦,實在沒空,然汪公盛意堅約,他又是適之先生和在下的小老鄉,后來居上,盛情難卻,因而把舊日記上我們討論適之先生——《文學改良芻議》——的節略抄一段下來,略加修改補充,濫竽充數,以就正于高明。拙文雖與“五四”無直接關系,但也算是一點點有關“五四”背景的討論吧。

下面一段便是筆者當年在鹿橋、艾山兩兄有關“傳統與創造”的長篇講演之后,艾山且點名說我“唱梅派”(梅光迪派)的時候,我自己的發言,和其后一些零星私評的節要和增補:

 

我認為古往今來,任何哲學家、思想家,他們的思想和理論的價值,我們都應該把它們三七開或二八開,甚或一九開。他們的理論至多只有三分有永恒或較長時期的價值,其余的則只有些臨時性的價值;時代一過,剩下的七分、八分,乃至九分都會變成糟粕,沒有價值了。我們對任何至圣大賢的看法,我認為都應該如此。例如老子、孔子、蘇格拉底、柏拉圖、程朱陸王、休謨、康德、黑格爾、馬克思、康梁、杜威、胡適、鹿橋、艾山——尤其是艾山(全場大笑),都應該三七開。我們祖國這些年來把文化思想弄僵了的緣故,就是把一些權威大師們“全開”了的結果……

我們對胡適之先生的看法,也應該如此。胡先生的《文學改良芻議》這篇文章,在1917年確是應該“全開”的,因為它具備七分的時代價值和三分的永恒價值。但是如今事隔整整四十年了,那三分“永恒價值”雖然還可繼續存在,它那七分的“時代價值”就七、六、五、四、三地隨時代的延長而遞減了。它將來是否會遞減到零,那只有等到四十年后再看了……

 

以上是我發言的要點。在大家討論之后,我后來在日記里也把我自己的一些零星的意見總結了一下,寫了個大綱。我認為胡先生在《文學改良芻議》那篇文章里所列舉的“八條”項目,在清末民初,真可謂“切中時弊”。因為我國有清三百年里的“官樣文章”,都被我們安徽的老鄉壟斷了。說我們好的簡直把敝老鄉捧成“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 ”;說我們壞話的,則把咱老鄉罵成“桐城謬種”,說他們根本不會寫文章,涂鴉滿紙,只是一套“桐城殼子”。

說良心話,那一套恭維話,實在是腐儒之見;罵“桐城謬種”是重了一點,“殼子”倒是真的。寫起“桐城殼子”來,也真是“八弊皆全”:其一,言之無物;二、專仿古人;三、不講求清晰的文法,卻偏要吹“文成法立”;四、無病呻吟;五、專用濫調套語;六、有話不直說,遇事轉彎抹角,用他個“典故”;七、有時還要耍花槍、做對句;八、絕不用大家都懂的俗字俗語。

青年胡適針對時弊,造他桐城老鄉一個反,從徽州府炮轟安慶府,打他個安徽內戰,把安慶府桐城縣內的大小方劉姚都打得落荒而走。胡適之在這場“文改”里所策動的“八反運動”和后來在“土改”時期所搞的“三反”“五反”,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是四十年過去了,徽州胡傳的兒子,把桐城方東美的祖宗,早已打得灰溜溜見不得人。但是胡博士從此以后就能取方劉姚而代之,來他個“天下文章其在績溪乎”了嗎?四十年河東轉河西,這個文藝界“徽州幫”“黑線專政”也該到了被造反的時候了吧!

第一,做文章一定要“言之有物”嗎?屈原的《九歌》,就沒有哪一“歌”里面是有物的,你能說屈原的文章不好?屈原是中國文學作家中第一個出個人文集的呢!——三千年來第一人!

寫文章不應“模仿古人”嗎?近四十年來,我的同學之中就不知出了多少小魯迅、小胡適、小巴金。不模仿魯迅、胡適,白話文就作不好。魯迅早已做了“古人”,胡適那時雖然還未“作古”,但也已“生前原作古人看”了。不模仿古人還行?

寫詩文“要講求文法”?聞一多大師生前所最賞識的那種“看不懂、念不出”的艾山體新詩,就一點文法也沒有,它硬是頂呱呱的好詩。今天時代已快進入80年代了,白話詩愈寫愈好,也是我有見必讀的“現代派”諸大詩翁的“新詩”也就愈不講求文法了,還不是一樣直承胡適之第三、四代衣缽的好詩!

“無病呻吟”不應該嗎?蕭伯納說,情書就是美麗的謊言,情書寫得愈好,謊也扯得愈大。寫情書時,足下如有病,千萬不可呻吟!無病,則務必大哼特哼!否則感動不了她,她就說你不是“情感中人”,和你絕交,那你就真要自殺了。我的朋友何靈琰的干爹的名著《愛眉小札》,就是惹得千萬癡男情女著意模仿的最好的一本“無病呻吟”的“謊言書”。魯迅那本讀來不像“說謊”的《兩地書》,也是一本最高明的無病呻吟的“謊言書”,比徐志摩的“謊”說得高明萬倍。總之,如果只是有病才許呻吟的話,則李義山的千把來首詩都要真的被吳稚暉甩到茅坑里去了。

寫文章用“濫調套語”也是個少不得的壞事(necessary evil),因為語言文字是個活東西,它也有生老病死,永遠生存在新陳代謝之中。三十年代的“左聯”,蒼天!真是滿口新名詞,現在再說起來,則無一不是濫調套語。胡適之二十幾歲所說的話,句句都新鮮,六十一歲在臺大禮堂所說的,有哪一句不是濫調套語!紅衛兵小將造反之初,也是句句新腔,三個月后,則沒有一句不是霉烘烘的。當今在中國文學批評上作為胡適接棒人的夏志清教授告訴我,他只希望他的書“流傳五十年”,第五十一年之后,如果不出個“冬志清”,則中國文學批評里的巨著,所剩的也只是些濫調套語了。

對對對子,也不是天大的壞事。事實上筆者本人就深受其惠,夏志清教授最近謬獎拙作,就是說我會寫“三字經”、對對子。

本來嘛,中國的方塊字就是與蟹行文不同。我們的文章在方格子里寫出來,整整齊齊,就像國慶閱兵的儀仗隊,不像番語寫出來那樣頭齊腳不齊的。我們的聲調,平平仄仄,讀起來也可搖頭擺尾,鏗鏘有致。番文番語怎能同我們比?可是這個秘密自周文王到魏武帝,都未被人發現,直到江東二陸以后,才被一些江南才子找到了。且看他們搞的什么“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你胡適之能說這不是好文章?老實說,我們在海外待久了,同洋人吵架也不算稀奇,抱兩本洋書也嚇唬不了老幾,我就覺得西洋文學里突出的“純文學”(belles-letters)就不一定比我們的“暮春三月”更美。我們能念得頭動尾巴搖,他們能不能?只是我們六朝金粉里的兔子姑娘,在那些花花公子的俱樂部里撈久了,縱是野花也不香了。紐約的“無線電城”內那些“拉克”(rockettes)女郎還不是一樣,那一百多條修長的大腿,踢起來多美!可是她們踢了四十年——從重孫女踢到曾祖母,就再沒有人要看了,只好破產關門。

我們專門講求對仗的“六朝文”還不是和這“拉克”差不多,不是她不美,只是“踢”膩了罷了,最后“踢”出個“誹韓案”的主角,要關她們的門。事實上韓退之的“文學改良芻議”里,也有其“七不主義”:不許腳高于頂,不許三點泳裝,不許……只有胡適之的“不避俗字俗語”那一“不”,退老未想到而已。

胡適之先生要人家作文“不用典”,更辦不到。因為他教人不用典的那篇《逼上梁山》的大文,文題本身就是大典故!正因為他用典,他那篇文章才有勁。不信?且看我把它換成個不用典的題目:“我本不要做呀,他們硬逼著我做啊!”寫了這樣一個題目不用典的文章,那胡適還能成其為胡適嗎?

記得抗戰勝利之后,在野黨的領袖們想入閣做官,但面子上又不大好意思,弄得扭扭捏捏的。那時那個俏皮的《文匯報》就替他們做了篇社論,叫《襲人出嫁》。讀者不用讀內容,一看題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們讀文學史的人,如不以報廢文,那筆者就主張打它個一百分,理由就是它用典用得好。“襲人出嫁”不是個典故?后來筆者在海外教書,教了些臺大、政大畢業的高材生,我就一反我自己的老師對我“不用典”的教導,勸我的學生作文要用典——用像“襲人出嫁”那樣的“典”。不用典的文章怎能(讓我用句“濫調套語”)擲地有聲?

俗字俗語,胡適之先生一直要我們“不避”。可是他老人家說話作文卻避之唯恐不及。筆者在美國做學生工時,學了許多“四字真言”(four-letter words)。土包子當初不懂,去查《韋氏大辭典》也查不著,最后還是請教了一些同工同酬的活字典,才得其真義。這可算是真正的俗語俗字了,但是這些字我就未聽見胡老師用過一個。筆者做了教書匠以后,在書桌抽屜內也貼了一張違反師訓的座右銘:“教書時千萬不可用俗語俗字。慎之!慎之!”自制“語錄”以為警惕,否則便有被大學解聘的危險。

對胡老師“不避俗字俗語”這一教導,最忠實執行的,據我所知,只有胡公在北大的及門弟子——老友艾山詩人一人。且看艾山的《山居小草》這首詩里“植樹”的那一節:

 

歸一吶,一句話:

“媽的苗×,

老子的事,用著你管?

多嘴,給你吃衛生丸!”(《暗草集》,頁19)

 

在原文里,艾山沒有避“×”這個“俗字”,那是我抄詩時把它“避”掉了的。那時我就和艾山抬杠,我勸他不要讓胡老師“牽著鼻子走”,俗字俗語還是避一避的好。

總之,話說回頭,任何至圣大賢、哲學家、思想家,他們自己的時代一旦過去了,我們學習他們的“遺教”,就只能三七開,因為歷史總是向前發展的,時過境遷,一切口號、教條、真理……往往也就意義全非,我們只顧盲目地跟著他們跑就不對了。問良心,這句話也是我老師胡適先生生前告訴我的,這也該是紀念“五四”六十周年,我們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所應該有的警惕吧。

1979年1月23日于北美洲

原載《聯合報》,1979年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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