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胡先生不但不會耍那些他所不應該耍的政治手腕,縱使是那些正當的——有時也是應該的——政治手腕,如外交使節,為著母國利益而在駐在國的政潮中,投機取巧地活動,亦非胡氏之所長。他做大使時每向友好傾吐他那一番“行萬里路,講百次演”的苦差事。胡先生后來亦常向筆者提到。其實那種“苦差事”,如行之者為“胡適教授”,政府對這種成績斐然的國民外交,自然要傳令嘉獎。但如行之者為“胡適大使”,那政府就應把他撤職才對。胡先生故鄉的農民就有一句土話說:“撈魚摸蝦,耽誤莊稼!”胡氏身為中國抗戰期中的駐美大使,好多外交上重要的“莊稼”他丟下不做,而拼命去“撈魚摸蝦”,豈不該撤職?
幸好胡先生是個福人,在他做大使期中,正是美國孤立派最囂張之時。胡氏在華盛頓的“莊稼”也不會太多。所以他和當年十四條失敗后的威爾遜總統一樣,在華府“道不得行”,乃直接訴諸美國人民,因而他的撈魚摸蝦的外交,也就功不可沒了。
可是一旦珍珠港事件爆發,中美成為正式盟友,并肩作戰。為著扭轉盟邦外交上的“重歐輕亞”的策略,為著與英蘇等國爭搶“租借法案”里的美援物資,為著促進美國國會通過更多的親華立法,那樣,華府內的莊稼就忙不勝忙了。你不耍外交手腕——甚至跡近下流的外交手腕,那你的母國,立刻就要吃眼前虧,因而這位不習于耍手腕的學者大使就丟官了。
有一次我告訴胡先生一件趣事:那便是一位反戰的史學家也是前哥大名教授的查理·畢爾在他的名著《羅斯福總統與大戰之序幕》一書中,竟把胡適說成日軍偷襲珍珠港的罪魁禍首。畢爾大意是說美日之戰本來是可以避免的,而羅氏為著維護美國資本家在亞洲的利益,不幸地上了那位頗為干練的中國大使胡適的圈套,才惹起日軍前來偷襲的。
胡先生聽了這故事大為高興。他連忙要我把這本書借來,并在對他“不虞之譽”的那一段下面,畫了一道道的紅線。但是當我問他當年究竟是耍了些什么圈套終于使羅斯福總統上鉤的,他想來想去也無法對我的問題作圓滿的交代。其實畢爾先生的那一頂帽子,實在是對我們胡老師的“求全之毀”。我們這位“言忠信,行篤敬”的學者大使,哪里會玩什么了不起的外交圈套呢?羅斯福何等滑頭!我們胡先生哪有這樣的本領來請他入甕啊!
總之胡先生天生是個“教書料”。大學的講堂和圖書館才是他最感到樂趣和最該去的地方,官僚衙門里本是沒有他的份的。事實上早年的胡適之也是反對搞政治的。他認為他和陳獨秀的基本區別也在此。陳獨秀和當年的“新文化運動”,在胡適看來,都是“政治”的犧牲品。胡先生是反對五四運動的。他認為新文化運動的“夭折”,便是五四運動把它政治化了的結果。胡氏顯然不了解,文化運動和政治運動,本來就是一個銅元的兩面,二者是分不開的。
事實上胡適之這位大文化人之與政治,情形也是相同的。在他的四十年不衰的盛名之下,政治終于變成胡適的兒子,弄成個“不要兒子,兒子來了”的局面。晚年的胡適之真是“愛其少子,甚于婦人”!他對搞政治的興趣,確是老而彌篤的。
國府行憲之初,胡先生真有可能要做總統了。但他終于做不成。主觀的條件之外,他還缺少搞政治最起碼的客觀條件——與執政黨實力派的歷史淵源。胡氏做了一輩子政治票友。他對執政黨的諍言固多,閑話也不少。如今無功受祿,以票友登臺來領導科班,揆諸情理,豈可謂平?“你們國民黨反對我!”難道還有什么不應該的嗎?胡先生是聰明的。他自知可以做總統而不能做行政院院長。讀歷史的人,讀到胡適婉卻做閣揆這一段,真也要松口氣,胡適之如做了行政院院長,豈不天下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