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的雪是最具童話色彩的。世界上的人們躲在溫暖的屋子里進入沉沉的夢鄉,一個個小房子覆蓋上了厚厚的白雪,像一頭頭臥在地上的小綿羊。雪花飄飄灑灑,黑夜也被這純潔的白羽毛鑲上了天使般的翅膀。
守夜的人們眼見雪花越飄越大,陳建金趕緊招呼山頂的人們下山回家。凍的哆哆嗦嗦的高鋒擠進一輛留守的汽車,吹著冰涼的雙手說:“這雪來得可寸,早一天下多好啊。”
燈光像是穿越到另一個世界的高速公路,載著忙碌一天的人們開往可以休憩放松的溫暖夢鄉。
第二天,牛大力被厚如棉被的大雪震驚地張大了嘴巴,他推門進了大院,院子里的拖拉機、三輪車都成了萌萌噠的大寵物。瘦成骨架的小柴狗在狗窩附近轉著圈,等著牛大力喂它早飯。牛大力從小門房邊上拿起一把掃帚,掃了一條通向辦公室的小路,去廚房熱了點兒剩粥喂了喂門口的小笨狗。他想出去踏雪,可是大衣借給了高鋒,剛掃個地都凍得哆哆嗦嗦,怎么去挑戰封山的大雪呢。
做了半天思想斗爭,他還是選擇開了小太陽,貓在辦公室取暖看電視。高鋒雙腳劃船一般在被汽車軋得溜滑的雪地上騎著摩托車,還沒進辦公室就喊:“牛子啊!放假了啊!”
牛大力詫異地問:“老高啊,誰放假啦?你跑過來干啥?”
高鋒把大衣遞給他,說:“還你大衣啊!你怎么還不回家啊,大雪一封山,啥也干不了了。”
牛大力說:“等領導話兒呢。”
“等個屁啊,誰也不來,留你一人受凍挨餓,還混啥啊!”
牛大力也不知道自己堅持什么,可能就是想給自己破滅的夢想一個交待吧。他只好轉移話題說:“平常看不出來,昨天一場大火才發現你們村里還挺團結?”
高鋒嘻嘻哈哈地說:“不都為了那二百塊錢的補助嘛。”其實,他也說不好,即使沒有補助和面包,人們還是會不約而同地上山救火,他們救的不光是火,也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這片土地啊。
牛大力給高鋒倒了杯熱水:“哎,老高,你昨天說傻子點的火,咋回事兒啊?”
喝了口水,老高才笑瞇瞇地說:“這可是我們村誰都知道的秘密啦,哈哈哈。”
“啥秘密啊?”
“你知道山溝里住的那個傻子是怎么傻的嗎?”
“不知道啊。”
“得有三四十年了吧,傻子那會兒還是一個英俊的小伙子。那年五月節,年輕的男女們都登上大牛角談情說愛,互訴衷腸。傻子遇到了一個跟著親戚上山玩兒的姑娘。傻子和人家姑娘看對了眼兒,私定了終生。可是這個姑娘家答應了婚事兒之后,姑娘卻消失了,來無影去無蹤。傻子四處打聽,才知道這家人答應了傻子后又有一家有錢的人前來提親把姑娘娶走了。小姑娘心思不定,家人強迫她嫁給了有錢兒的人家,從此斷了和傻子的聯系。傻子想不通啊,就爬到大牛角上,三天三夜沒下來,下來之后就變傻了。”
“原來還有這么一段故事啊,”牛大力一邊暗暗為夏西的離去傷心一邊又稍稍為自己還好端端地茍活在這世上感到欣慰,他茫然地問道:“那和點火有什么關系啊?”
“那關系可大了,傻子傻了之后,每年過年過節的時候就自己跑到山腳點把火。前些年都是他老娘看著他,后來他娘死了。他自己搬進了山溝溝里住小破房,這些年都是村里的親戚幫襯,一到他要點火兒的時節,村里都要專門安排一個護林員看著他。這不眼看要過年了,護林員聽了天氣預報說昨天中到大雪,剛回家準備年貨,傻子就把山給點了。”
“哎,那這回他得在派出所過年了吧?”
“啥啊?一早就放回來了,陳建金剛開車給他送進了山,讓他住在溝口傻子那光棍老叔家了。”
“啊?”
“護林員可倒霉了,今年的補助獎金泡了湯,還被通報批評。搞不好陳建金的村主任也別想當了,呵呵。”
倆人聊著聊著到了中午,高鋒請牛大力吃了饸烙面。牛大力貪戀這沁人心脾的大雪,他披了大衣獨自往山里走去。小福穿著棉襖遠遠地喊他:“你干啥去?”
牛大力說他想進山看雪,問:“你也想去?”
小福不懼地揮著小手:“走,走吧!”
牛大力爬了一段山坡,松軟的白雪滑滑的、涼涼的。他讓小福在山路邊上等他,小福就等著他;他說給小福拍個照片,小福就伸出剪刀手咧出一張黑黑的笑臉。山下的村莊,每一處都美得不可言說;山上的草木,每一株都白出了不同的風味。
牛大力下了山,和小福頂著耀眼的陽光走到了大老虎溝的溝口,一棟灰瓦的老房子冒著炊煙,門口的雪掃得干干凈凈。一個人坐在門口的碾盤上曬著正午的陽光。
小福眼睛亮,老遠就說:“傻子曬太陽。”
牛大力問:“什么傻子?”
“傻子放火!”
牛大力一想,莫非碾盤上坐著的是剛從派出所放出來那位自己在溝垴有過幾面之緣的被人家叫做傻子的大叔。倆人走得近了,牛大力也認出來了,是那個大叔,眼神似乎更加麻木了,臉上還有烏七八糟的草木灰的黑道道,整個人似乎比春天的時候更加消瘦、憔悴。
小福興許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干凈的碾盤上,沖著傻子大叔喊:“你,去坐那邊。”
牛大力坐在他倆中間說:“小福,不許嚇唬人啊。好好坐著,曬曬太陽,曬暖和了咱們就回。”
傻子大叔支支吾吾地指了指東山埋在大雪下面那片燒毀了的松樹林,似乎在說那被燒透了的武士般矗立著的黑乎乎的樹干就是他的作品。
牛大力假裝理解了傻子大叔的話,點了點頭。大叔又指了指大牛角,牛大力又配合著點了點頭。三人就這樣呆呆地坐著,碾盤四周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埋藏了整個世界的罪惡和欲望,躁動的時代和這三個人似乎沒有了一絲關系。遠遠地看去,任誰也不知道他們誰是傻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