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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上海:出版失敗,文學趨向成熟,初嘗教書生活

一、“少年”/“我老了”

經過一個星期的海上航行,沈從文于一九二八年一月初抵達上海,住法租界善鐘里三號樓上,每月十三塊錢房租。剛住定即寫《南行雜記》,實為一束給朋友和親人的信,共五封,二月一日起在《晨報副刊》連載四天,記錄初到的印象和個人的打算。

第一封信寫到某處“通融”了五十元錢。第二信說“每天早上起來燒水,洗臉,買菜,淘米,煮飯,炒菜,打油,洗碗,頭發昏”。第三信給“也頻同冰之”,抱怨鄰居五六個大學生從早鬧到晚。第四信給徐霞村,說的卻是“趣事”:“見到兩個年紀青青的女人拉著一個類乎老憨的矮胡子。一面是親親熱熱的,一面是忸忸怩怩的,這是我說的趣事。不過這趣事使我覺得人類很可哀?!钡谖逍沤o大哥,講賣文為生,“沒有人在一種類乎施恩的情形下給我的稿費,我就要活不下去。”他常常做發財夢,也清楚文壇的時尚和賣文的種種機巧,卻自有文學的執拗與堅持,與好友張采真的交談說起了這個話題:

士雋在未曾離開此地以前,便告我:要靠到作小說生活,頂好選目下作興的事作,這方向:第一是走類乎“性史”的路。第二是走上海方面自命為青年無產階級的人所走的路;每一篇小說都是噯呀苦,噯呀悶,噯呀我抱到這女人又怎樣全身的抖,且應當記著莫忘到“窮”字,實則有錢也應說怎么的窮,自然而然就能增加讀者的數量。第三則應當說到革命事上來了,槍呀炮呀,在槍呀炮呀之中再夾上女人,則所謂“時代精神”是也。我告他我辦不到。告他辦不到,士雋也很信,不過同時為我發愁,因為人人說是藝術隨到時代跑,不在前,縱在前也像打旗子的引元帥出馬的跑龍套模樣的人,而所謂藝術,在時下人談來竟應認為一種宣傳告示,然而把一種極淺浮的現象用著極草率簡陋的方法去達到一種藝術以外的目的,雖認為藝術是表現時代的糾紛,而忘卻表現值得稱為藝術的必須條件,若說文藝的路是走一條死路,這也算是把國人藝術的觀念弄錯的一件事了。

我是并不反對把藝術的希望是來達到一個完美的真理的路上工具的,但所謂完美的真理,卻不是政治的得利。若說藝術是一條光明的路,這應當把他安置在國家觀念以上。憑了人的靈敏的感覺,假借文字夢一樣的去寫,使其他人感到一種幽美的情緒,悲憫的情緒,以及幫助別人發現那超乎普通注意以外的一種生活的味道,才算數。

在一種虛偽下說藝術是應當那樣不應當這樣,且為一種自私便利在極力擁護他的主張的,實大有人在。這類人其實在另一時會變,人是很聰明的人,不必為他擔心。我怕的是我不能這樣作便無法吃飯,但只要拖得下去,這發財方法只好放棄,盡人事以外另外靠天去了。(11;73—84)

一月下旬,沈從文開始創作長篇小說《舊夢》,《現代評論》從二月二十五日起連載;七月他寫完,九月二十九日連載完。

三月,徐志摩等創辦的《新月》月刊出版,從第一期連載沈從文的長篇小說《阿麗思中國游記》,至十月出版的第八期刊完。新月書店同年分兩卷出版了單行本。路易斯·加樂爾的《阿麗思漫游奇境記》一九二二年由商務印書館印行中譯本,譯者是語言學家趙元任,書名是胡適起的;沈從文在徐志摩婚禮上見過趙元任拉提琴。趙元任在譯者序里說,“又有許多人仿著這個故事做些本地情形的笑話書。例如美國康橋哈佛大學的滑稽報在一九一三年出了一本《阿麗思漫游康橋記》,勃克力加州大學在一九一九年又出了一本《阿麗思漫游勃克力記》。以后也說不定還會有《阿麗思漫游北京記》呢?!盵17]這最后一句,不知道沈從文當初是否注意,并心有所動,結果確實是他借來阿麗思小姐和兔子先生,為他們新辟漫游之——國的城市和鄉村。起筆的時候,他不過想寫點兒“半夢幻似的有趣味的事”,給妹妹看,讓她說給媽媽聽,“只要足以給這良善的老人家在她煩惱中暫時把憂愁忘掉,我的工作算是一種得意的工作了。”但是寫到第四章,回頭看,發現已遠離初衷,寫“壞”了:“我不能把深一點的社會沉痛情形,融化到一種純天真滑稽里,成為全無渣滓的東西,諷刺露骨乃所以成其為淺薄,……所有心上的非發泄不可的一些東西,又像沒有法子使他融化到圓軟一點?!痹趺崔k?繼續寫下去:“也許那個兔子同那個牧師女兒到中國來的所見到的就實在只有這些東西,所以仍然就寫下來了?!保?;3—4)

春天,沈從文把母親和九妹接到上海,入夏又陪母親去北——九二八年,這座城市已成“舊京”,改為北平特別——病。過了約三個月,沈從文留下妹妹照料母親繼續治病,只身返回上海。還是走海路,先到天津,從塘沽上船,同船有林宰平,還碰到了吳宓。吳宓七月三十日“在天津丸舟中”日記:“晚與宰平至一等艙面,晤其同鄉曾仰豐君。又與沈從文談至十一時始寢。沈即作《阿麗思漫游中國記》之少年也。年二十六歲?!盵18]

可是這個“少年”自己說:“我老了。”(3;424)這是他日記中的話。七月的北平日記在上?!吨醒肴請蟆ぜt與黑》上連載,八月回上海后又寫了一個月的日記,年底合起來由上海人間書店出了一本《不死日記》。窮愁不已,滿腹牢騷,自傷自憐,是這些日記的調子;不過從中確實見出生存的壓力:沒有錢,母親不能到醫院看病,妹妹的學費也拖欠:“目下是對于九的法文教員上月欠薪五元很是為難。”(3;402)——沈從文寵愛妹妹,對她的教育頗為上心,出乎一般想象,他竟讓妹妹學法語;“我生了一整天的氣。在生自己無用的氣中,日子是一天又過去了。”(3;425)八月十四日反省寫作,并記一次“觀光”:

寫了一篇名字取作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作小說,事實的寫述太少,心情的辯解太多,成了幾乎像是論文那類東西了?!?

我的工作方向似乎是應變更,另走一條路才對。不拘拘于背景所在,句子的組織,應當變成自己的句子,不缺少通俗的明,特異處又能得到本鄉人說話的真,或者在了解上容易得到效率。辯論,研究,解釋,是都得應有自己的文法將調子加強加濃的。

把筆投下,酸楚在心,人是太疲倦了。

……

今夜無意中,與也平丁玲走進北四川路一個咖啡館,到了才知道這是上海文豪開的。到此的全是歷史上光芒萬丈的人物,觀光真不可不算是幸事了。……

到了那類地方,我就把鄉巴老氣全然裸陳了,人家年青文豪們,全是那么體面,那么風流,與那么瀟灑!據說浪漫派的勃興,是先在行為上表演,才影響到文字學上的,正如革命文學家是革命成功以后來產生的東西一樣,中國在這一事上實炫耀著民族的睿智,大可以給人傾倒的。

……

我只能用“落伍”嘲笑自己,還來玩弄這被嘲笑的心情。(3;429—431)

靠寫作來維持生活,異常艱難幾乎是不用說的;不過,沈從文發表、出版的數量都甚為可觀,收入雖然不足,但常常窘迫到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程度,卻也跟他用錢糊涂有些關系。譬如,他回上海二十天,收入和花錢情況是這樣的:“得了《新月》方面五十塊錢,《小說月報》二十塊,也平處十三塊;共八十三塊;用完了,幾乎是不曾有過這樣事似的,錢是只余三塊了。還是日里夜里嚷著窮呀困呀的過日子的人,卻胡涂的用了這樣多錢了。”(3;434)

“我咀嚼自己胡涂的用錢,便想起母親說的應當有個妻來管理的事了。”(3;435)——其實他未必著急要有個妻子來管錢,對女性的想望倒是這個年齡不可回避的;從在北京那幾年直至現在到上海,他的筆下從未回避這個問題,只是一直自設為一個卑微的人,其苦悶在于:“世界上是沒有女人要我愛她的。”(3;436)可是呢,“女人是可念的,有些還美。”(3;449)

二、三個人,兩個刊物,一個小出版社

日記里出現的也平,即也頻。胡也頻與丁玲在一九二八年二月離開北平到了上海,住在善鐘里沈從文處;三月兩人即去了杭州,在西湖邊葛嶺山上住了三個多月;七月再到上海,住法租界貝勒路永裕里十三號三樓。

剛住下來,胡也頻就出面編輯《中央日報·紅與黑》副刊,七月十九日創刊,出到第四十九號,十月三十一日即告停刊。上?!吨醒肴請蟆返目偩庉嬇韺W沛,與沈從文“是前《現代評論》的熟人”(13;28),丁玲在一九八〇年回憶,胡也頻是“因沈從文的關系,便答應到《中央日報》去當副刊編輯,……每月大致可以拿七八十元的編輯費和稿費。以我們一向的生活水平,這簡直是難以想象的優遇。但不久,我們逐漸懂得要從政治上看問題,處理問題,這個副刊是不應繼續編下去的(雖然副刊的日常編輯工作,彭學沛從不參預意見)”。[19]

丁玲和沈從文都參與了協助編輯的工作,沈從文在《記胡也頻》里說:“這副刊,由我們商量定名就叫《紅與黑》。當時除了每晚他們兩人或我們三人到望平街那個搖搖欲墜的樓上,去送編好的稿件,同看那最后清樣外,他們最關心的恐怕還是房子?!钡骄旁?,胡也頻和丁玲搬到薩坡賽路一百九十六號。這時節沈從文住馬浪路的新民村,離得近,“所以總是常到他們那里去閑談,后來就把伙食也包在他們的房東那里了?!保?3;28,29)

《紅與黑》副刊停辦之際,他們三個人已經開始實施自己的編輯出版計劃了?!都t與黑》倒數第三期,即第四十七號,刊登《〈紅黑〉創作預告》,預告即將自辦《紅黑》月刊,并自辦一個出版社,印行“紅黑叢書”。

胡也頻的父親胡廷玉正好來上海,設法幫他們轉借了一千元,每月三分利息。他們合賃了薩坡賽路二百零四號的房子,樓下做“紅黑出版處”,“我和也頻,后來加上我母親住在二樓,沈從文和他妹妹岳萌住三樓,有一個時期他母親來了,也住在三樓,沈從文的哥哥和弟弟也短時住過。我們兩家人各自起火做飯?!盵20]

與此同時,又有人間書店請他們編一個月刊。

三個人,編輯經營兩個月刊,再加一個小出版社,“生活忽然完全就變了。”(13;30)

一九二九年一月十日,《紅黑》問世,三人合作編輯,胡也頻負責主編;十天以后,《人間》創刊,三人合作編輯,以沈從文為主編。

《紅黑》封面由留法回來的畫家劉既漂設計,豎排兩個大字,“紅”是紅色,“黑”為黑色,異常醒目。胡也頻在創刊號上寫《釋名》,說:“我們取用紅黑為本刊的名稱,只是根據于湖南湘西的一句土話。例如:‘紅黑要吃飯的!’這一句土話中的紅黑,便是‘橫直’意思,‘左右’意思,‘無論怎樣都得’意思?!?

沈從文《記胡也頻》里寫道:“為了《紅黑》的事情,我們皆顯得忙起來了。其中最忙的還是他一人,從編輯到同印刷所去跑路,差不多全是這海軍學生辦理。他又去送稿,去算賬,去購買紙張同接洽書店,直到刊物印出時,我才來同丁玲把刊物分派到各處,清理那些數目,或者付郵到外埠去,或者親自送到四馬路各書鋪去?!保?3;30)《記丁玲》重述當年情形:“我們三個人坐了車過四馬路與北四川路各書店去看我們刊物,只見書店窗櫥內皆陳列了這份雜志,且見到一些人拿了這雜志在手中翻閱,幾個人便互相會心微笑著,從這一家書店溜出,又撞進另一家書店,快樂得真無言語可以形容?!保?3;116)

“第一期的刊物,本埠方面在一個禮拜內就將近賣去一千份,得到這個消息時我們歡喜得臉上發紅。”這個不錯的開頭,讓他們興奮有點兒過頭,甚至以為,“以后每期應當印五千,似乎才夠分配?!保?3;30)

他們不僅僅承擔編輯、印刷、發行各個環節的事務,更是刊物的撰稿人,雖然每期都有約來的稿件,但多數稿子還是他們自己——來他們就是為了自己的文學,才要出版自己的刊物,出版自己的書,以獲得獨立和自主:既獨立于文壇的門戶和派別之外,獨立于寫作的時尚和潮流之外,又把自己從與書商的經濟關系中解脫出——若他們的刊物和出版社能賺錢,就不必再為稿費、版稅而受氣了。當時的情形,刊物發表作品,“報酬通例是三元千字,到時可能少付些或不付。單行本預支一二百元,其實等于買絕?!备宄戤斎挥懈哂谕ɡ模娑愔贫葎t沒有嚴格建立起來,有時不免發生糟糕的情況,“有些收受了稿件,書已印出,到作者詢問版稅時,書店即回一信,說明書無銷路,倒欠若干還得補還,使作者啞口無言?!保?7;83)

“為了這個刊物同《人間月刊》,我們一面忙到雜事,也一面得很謹慎的寫許多文章,所以十八年這一個年頭,算是我們最勤快的工作的年份,各人皆寫了許多作品。……我們只是自己向一個很遠的理想邁步,同時這邁步,卻是沉默的,無聲無息的?!保?3;30)除了刊物上的文章,三人的作品冠以“二百零四號叢書”——因住處門牌號而取——各書店和紅黑出版處印行,短時間就出了七種。

這三個人對出版的熱情和投入,在當時,并不是特殊的現象。一九二八年以來,匯聚在上海的文學青年日多,自發的小社團紛紜而出,自組的小型出版機構也涌現不絕。譬如,施蟄存、劉吶鷗、戴望舒編輯出版《無軌列車》,同時開第一線書店,施蟄存晚年回憶說,“為一個小小的半月刊,開一家書店,這是毫無出版經驗的三個青年干的傻事?!盵21]——單就這一點而言,這三個青年與那三個青年,差不多一樣——《無軌列車》被禁止后,第一線書店換了塊招牌,改叫水沫書店,實際是一家出版社,位于虹口北四川路,與紅黑出版處所在的薩坡賽路距離不算近,在施蟄存的記憶里,“丁玲和胡也頻比較多的到虹口來,因為也頻有一部稿子交水沫書店出版。他們倆來的時候,從文都在屋里寫文章,編刊物,管家?!彼f,“他們三人中,丁玲最善交際,有說有笑的,也頻只是偶然說幾句,幫襯丁玲。從文是一個溫文爾雅到有些羞怯的青年,只是瞇著眼睛對你笑,不多說話,也不喜歡一個人,或和朋友一起,出去逛馬路散步?!盵22]

然而,這份共同的事業并沒有讓他們興奮太久,就以失敗告終。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三個人當中,沒有哪一個人善于經營。《人間》編到第四期,實際只出了三期,即夭折;《紅黑》勉強維持到第八期,也不得不結束。

“使我們十分灰心處,是想到這次的試驗,卻證明了我們此后的命運,作者向商人分手,永遠成為一種徒然的努力。”(13;32)另外,現實的結果是,他們虧了本,背了一筆要償還的債務。

丁玲記得,“出版社關門后,剩下的事便是還債,沈從文給了三百來元,也頻把在山東教書的工資拿了出來,還缺三百五十元,最后由我向母親要了來,才把本利一并還清?!盵23]胡也頻是一九三〇年二月下旬去濟南山東省立高級中學教書的,五月又回到上海;如果回憶準確,可以推測,結清債務至少延遲到了一九三〇年春天。

三、文學趨向成熟的時期

出版事業失敗了,文學創作上卻是另一番景象。

其實,在《紅黑》和《人間》誕生之前,丁玲就以噴薄而出的狀態,迅疾成為最受關注的文學新星。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小說月報》頭題發表了她的處女作《夢珂》;轉年,這份具有相當影響力的大牌刊物,又于二月、五月、七月連續以頭題刊出《莎菲女士的日記》、《暑假中》、《阿毛姑娘》。其中,《莎菲女士的日記》所引起的巨大反響,把丁玲推上了眾所矚目的位置。編發這些小說的葉圣陶,又與章錫琛主持的上海開明書店聯系,為丁玲結集出版了第一本書《在黑暗中》。所以,丁玲和胡也頻從杭州到上海后,即去景云里拜訪了葉圣陶。如果說一九二八年是丁玲文壇登臺之年,用朋友們開玩笑的話說,她可是“一出臺就掛頭牌了”。[24]

相比于一亮相就博得滿堂彩式的走紅,沈從文的創作則是經歷一個長時間的過程,一步一步地進展,一點一點地成熟,而且仍然是通過持續地大量寫作的方式,緩慢獲得。一九二八年和一九二九年,沈從文發表作品七十余篇,出版作品集和單行本接近二十種:

《入伍后》(小說、戲劇集),上海北新書局,一九二八年二月;

《老實人》(小說集),上?,F代書局,一九二八年七月;

《好管閑事的人》(小說集),上海新月書店,一九二八年七月;

《阿麗思中國游記》(長篇小說),上海新月書店,第一卷,一九二八年七月;第二卷,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百零四號叢書之四;

《篁君日記》(小說),北平文化學社,一九二八年九月;

《山鬼》(小說),上海光華書局,一九二八年十月;

《長夏》(小說),上海光華書局,一九二八年十月;

《雨后及其他》(小說集),上海春潮書局,一九二八年十月;

《不死日記》,上海人間書店,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百零四號叢書之二;

《呆官日記》(小說),上海遠東圖書公司,一九二九年一月,二百零四號叢書之六;

《男子須知》(小說集),上海紅黑出版處,一九二九年二月,紅黑叢書之二;

《十四夜間及其他》(小說、戲劇集),上海光華書局,一九二九年三月;

《神巫之愛》(小說),上海光華書局,一九二九年七月。

如此大的創作量,很難不被稱為“多產作家”:這個說法有時候是贊賞,更多時候是詬病。稱譽也好,嘲諷、批評也好,都是別人的意見;沈從文這個寫作者自己,正是在“多產”中,文學進入了趨向成熟的時期。

《小說月報》一九二八年八月號發表了短篇《柏子》,可以看作漸趨成熟的代表作品之一。柏子是湘西河流中無數水手中的一個,日里爬桅子唱歌,船靠岸后去河街找相好的妓女玩耍,小說寫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和生命。沈從文后來為自存的作品題識,交代這個作品是一九二七年在北京漢園公寓寫的,“寫時非常順利。寫成后拿到另一個房間去,對到正吐過一口血,想把血用什么東西去遮掩的母親行為,十分難受,就裝成快樂的神氣說:‘今天不壞,我做了一篇文章,他們至少應送我十塊錢!’到后當真就得了十塊錢。”(14;435)另一次在《柏子》文末題:“這才是我最熟的人事,……我應當回到江邊去,回到這些人身邊去。這才是生命!”(14;464)《柏子》最初收入小說集《雨后及其他》,等到沈從文完全確立了自己的文學,一九三六年出版《從文小說習作選》做回顧總結,又編入了這個短篇。同年,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編譯《活的中國:中國現代短篇小說集》(Living China:Modern Chinese Short Stories,London:George G.Harrp,1936)在英國出版,也選了《柏子》。

另一個例子可舉《阿黑小史》。這部中篇雖然遲至一九三三年由新時代書局初版,但約在一九二八年十月即完成了初稿,也是從這年起陸續分章發表。沈從文后來題《阿黑小史》單行本說,“本書用鄉村‘牧歌’體裁,用離城四十里的高峴滿家油房作背景寫成。約民七前后,曾住此村子里約卅天?!保?4;460)而在一九二八年寫的序中,他說:“這一本小小冊子,便是我純用客觀寫成,而覺得合乎自己希望的,文字則似乎更拙更怪,不過我卻正想在這單純中將我的風格一轉,索性到我自己的一條路上去?!彼炎约骸叭缃袂矣幸鈦碜鬣l巴老”而寫成的文字與時髦的文學相區分,自信有不一樣的價值:“或者還有人,厭倦了熱鬧城市,厭倦了眼淚與血,厭倦了體面紳士的古典主義,厭倦了假扮志士的革命文學,這樣人,可以讀我這本書,能得到一點趣味。我心想這樣人大致總還有?!保?;231)

與《阿黑小史》和《柏子》同類的作品,一九二九年還發表有《阿金》、《會明》、《?!?、《菜園》等短篇,從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展現故鄉湘西,文字明凈、節制,語氣親切、舒緩,有溫暖的幽默,有寬厚的悲憫和愛憐;特別是,在文字的背后,還有如湘西的山、湘西的水、湘西的歷史那樣默默無言卻一直都堅實地存在著的廣大世界。

沈從文的湘西世界,還有另一幅筆墨的描畫。一九二九年發表的短篇《龍朱》、《媚金·豹子·與那羊》、《七個野人與最后一個迎春節》以及結集的《神巫之愛》等,取材苗族傳說故事,濃墨重彩,鋪張渲染,縱筆直敘,自成令人驚奇不已的一格。

四、中國公學教書

雖然有大量作品發表和出版,但本就不高的稿酬和版稅常常拖欠,最后分文拿不到的情況也碰到過幾次,又加上出版處倒閉而背著一身債務,沈從文帶著生病的母親和年輕的妹妹生活,壓力日甚一日,難以支撐。

在這種困難的情境下,徐志摩向老朋友胡適推薦沈從文去吳淞中國公學任教。這個大膽的主意,一定出自徐志摩,沈從文本人很有些惴惴不安。因《新月》的關系,沈從文與胡適結識;胡適一九二八年出任中國公學校長,有意思的是他正式到任那天,四月三十日,日記里寫:“雖然受了很熱烈的歡迎,我細看校中狀況,很難有辦法?!彼锌约骸疤t腆”,接著引用沈從文小說里的話:“沈從文的小說(《舊夢》)里一個女人說:‘你放痞一點,你就成功了?!也荒芷?,也不想成功?!盵25]一年之后,一九二九年六月,沈從文為到中公的事致信胡適:“昨為從文謀教書事,思之數日,果于學校方面不至于弄笑話,從文可試一學期。從文其所以不敢作此事,亦只為空虛無物,恐學生失望,先生亦難為情耳。從文意,在功課方面恐將來或只能給學生以趣味,不能給學生以多少知識,故范圍較窄錢也不妨少點,且任何時學校方面感到從文無用時,不要從文也不甚要緊??山痰拇笾聻楦木碜优c新興文學各方面之考察,及個人對各作家之感想,關于各教學方法,若能得先生為示一二,實為幸事。事情在學校方面無問題以后,從文想即過吳淞租屋,因此間住于家母病人極不宜,且貴,眼前兩月即感束手也?!保?8;16)

八月,沈從文正式受聘為中國公學國文系講師。胡適的“破格”,不只是因為他和徐志摩、沈從文的私誼,也不只是因為他對沈從文個人創作的欣賞,胡適有他自己辦學的思路,他很清楚為什么做這件事。后來,時過境遷,偶然觸發憶及當年在中公聘請作家之舉,胡適在一九三四年二月十四日日記中不無自得地寫道:

偶撿北歸路上所記紙片,有中公學生丘良任談的中公學生近年常作文藝的人,……此風氣皆是陸侃如、馮沅君、沈從文、白薇諸人所開。

北大國文系偏重考古,我在南方見侃如夫婦皆不看重。學生試作文藝,始覺此風氣之偏。從文在中公最受學生愛戴,久而不衰。

大學之中國文學系當兼顧到三方面:歷史的;欣賞與批評的;創作的。[26]

九月初,新學期開始,沈從文第一次登上大學講臺,面對好奇的學生,一時竟講不出話。這個尷尬的情形,很快即成傳說,描述生動有趣,細節未必能一一落實。凌宇《沈從文傳》敘述:眾目睽睽之下,沈從文呆呆地站了近十分鐘,才終于開口;而一旦開口,又急促難控,結果把準備的內容匆匆講完,再次陷入窘迫;最后,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27]此傳出版前,曾經沈從文看過,應該可信。大致上,在課堂時間里,沉默的時間太長,講話的時間太短,是可以肯定的。沈從文晚年在一封信里,回憶過這個特別的經歷:“第一堂就約有一點半鐘不開口,上下相互在沉默中受窘。在勉強中說了約廿分鐘空話……感謝這些對我充滿好意和寬容的同學,居然不把我哄下講臺!”(24;259—260)一九四二年他曾在一次演講中自嘲第一次講課,“實在說就是給大家欣賞我那個亂蓬蓬的頭,那種狼狽神氣?!抡n鐘響后,走到長廊子上時,聽到前面兩個人說,‘他究竟說些什么?’……這一課使我明白文字和語言、視和聽給人的印象,情形大不相同。”(16;501)

沈從文開的課,為新文學研究和小說習作,每周課時不多,想來應該是很輕松的;實際上,他花了很大的精力準備,耐心地編寫講義。這里要特別提出,這兩門新課,從國文系傳統眼光看來,似乎是沒有什么“學問”的,講課的人自己也不免低人一等的感覺;換種眼光看,卻實為得風氣之先的課程設置和教學實踐,其重要性要到很久之后才會被慢慢意識到。

沈從文的新文學研究課,第一個學期講中國新詩,第二個學期講現代小說,“新的功課是使我最頭痛不過的,因為得耐耐煩煩去看中國的新興文學的全部,作一總檢察,且得提出許多熟人”(18;48)。一個本來專事創作的人,因為教學的需要,同時成了一個批評家和研究者;還不僅如此,另有超出個人之外的意義:很多年之后,中國新文學成為一門學科,研究這一學科史的人追根溯源,探尋究竟是什么人在什么時間于什么學校開設專門的課程。雖然有史料表明在一九二二年到一九二四年間零星出現過有關新文學的講授,但具有獨立的學科性質的課程,一般認為朱自清一九二九年春季在清華開課,并編有講義《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是較為明確的一個標識。不過,很少有人注意到,半年之后,即有沈從文在中公的新文學研究課;再過一年,沈從文到武漢大學教書,仍講此課,并印行了講義《新文學研究》。

一九二九年秋季學期,沈從文還在上海暨南大學兼了中國小說史的課,這對他是一個新的領域,他也認認真真去編講義。一九三〇年,暨南大學出版室以“國立暨南大學講義”名義印行了沈從文與孫俍工合著的《中國小說史》,其中緒論和第一講神話傳說,為沈從文所寫。

沈從文上習作課,用的方法最樸實,不是作家的人就沒法模仿:他自己一篇一篇寫出來,當作示范。譬如《腐爛》這個小說,即是在吳淞為習作課做準備,一九二九年七月寫出、八月重改的,用意是以此舉例,“說明不必要故事,不必用對白,不必有首尾和什么高潮,還是可完成一個短篇?!保?4;464)

胡適說“從文在中公最受學生愛戴,久而不衰”——沈從文自己的感覺卻未必如此;即使感受到這份愛戴,也并未因此而得到充分的愉快。事實上,他心緒惡劣,注意力過分集中于糟糕的方面。

他在中公每月的薪水,大概是一百五十元或一百七十元,待遇不為不優,大哥沈云麓八月份來上海把母親接回了家鄉,按理說負擔減輕不少,但還是常常處在窮困之中。妹妹跟著他讀書、生活,需要開銷;以前的債務大概也還有;再就是,隨手助人,學生當中,受到他各種形式幫扶,現在仍然能夠舉出名字來的,就有何其芳、劉宇、李連萃、吳春晗(吳晗)、羅爾綱等,他的錢不夠花,與此也有點關系。十月下旬給胡適的信里說,本來想搬家到學校來,但“生活青黃不接”,到月底“非有三萬字不能解決”,如果寫不出文章,不但搬不成家,連以后從城里來吳淞上課的錢也籌不出了(18;23);胡適見信,馬上讓人送錢,“卅日學校送來洋壹百元得到了?!保?8;24)十一月他和妹妹搬到了吳淞;一九三〇年一月下旬,他高興地告訴胡適,高一——任中公社科院院——他賣了一部稿子,“得洋三百三,過年可以平安無慮?!保?8;46)但剛過一個月,又跟胡適說,所有的錢,還賬、用、為妹妹繳學費,花光了,近日發燒作咳,得去醫院檢查打針,“若是學校不讓我先支到一個月薪水,我是無辦法把自己處理一下的?!保?8;53)尤其難以想象的是,一個遠在美國的朋友,幾次寄錢接濟他。

這個朋友是王際真。王際真一九二二年清華學校畢業后赴美留學,一九二九年紐約出版了他的《紅樓夢》節譯本(Dream of the Red Chamber,translated and adapted from Chinese by Chi-Chen Wang,New York:Doubleday Doran,1929)[28],后來一直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一九二九年,他返國回山東老家探親,夏末在上海停留期間,徐志摩介紹他和沈從文認識,彼此相投甚深。幸虧有這么一位朋友,沈從文的各種情緒有個地方疏泄。從一九二九年九月到一九三二年二月,沈從文寄往美國的信有四十一封之多,王際真都保存了下來。

窮困之外,沈從文牢騷的另一個話題是身體壞。中公剛開學不久,他就說:“身體壞則毫無生趣可言,故雖教書亦恐不能長久,際真,若你能明白從文因體質影響及作人態度是如何深而且大,你當處處見到從文可憐?!薄拔野l燒到不知多少度,三天內瘦了三分之一,但又極怕冷,窗子也不敢開。無事作,坐在床邊,就想假若我是死了又怎么樣?我是沒有病也常常這樣想的,大約徹底說來,就是人太不中用的原故了。”(18;19—20)他才二十七歲,已經這樣說話:“我身體太壞了,一上學校,見學生太年青就不受用,打主意班上凡是標致學生全令其退課,則上課神清氣爽矣?!H真,人老了沒有用處,只有你可以懂我這個話?!薄拔伊鞅茄?,身體不成樣子,對于生活,總覺到勉強在支持?!保?8;21)

學生們喜歡這位先生,卻不能了解這位先生的苦惱:“學生天真爛漫的聽我講我的牢騷,這些有福氣的人!他們仿佛都覺得我活得痛快,女人看到我有趣味似的玩,她們以為我是先生,懂許多事,理解一切,高興時就創作小說一篇,平時也非常舒暢,她們大膽的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就似乎很放心以為我不會損害她們,也不怕我會愛她們。這些天保佑的愚蠢女子!”學生們不知道,“我是單為了怕見一個女人犧牲了兩點鐘不上課就回了家的。在昨天,晚上開系會,拍掌要我演說,她們笑,我卻在回家車上哭,看出自己可憐?!保?8;22)

在沈從文的感受里,他和他的年青學生之間,似乎非常之“隔”?!皩W生一個也不知道我是這樣情形活到世界上的,還成天有人來同我談學問。做文章也很有人,但當我告他們要成天苦寫,苦思索,求對于事物與文字的理解,寫三年也莫以為成功,再看成績,聽到這話把他們的趣味消盡了,因為他們都相信天才,我卻告他們沒有天才,只是忍耐,大約具這耐心去工作的是不會多的。”(18;26—27)他一面抱怨大學生不讀書,一面又勸他們好好去玩,一時說,“大學生是全很怪可憐的一種東西,買書都只看廣告,把書買來一看,失敗了,便說中國作家糟糕,且從此就不買書了?!保?8;48)另一時又講起,“寫信時來了五個學生,三男二女,問我怎么樣寫文章。我看了一會這些春天來發紅的臉,告他們應當好好的去玩,譬如戀愛,就去太陽下談,去發現,試驗,做一點荒唐事情,總仍然不相信樣子,逼到我開書目一紙走去了。真是一批蠢東西,不曉得自己好處,只羨慕做文章,這胡涂欲望不知是從什么地方得來,男女皆中毒,奇怪極了?!保?8;55)

沈從文給王際真寫信,自由而任性,這種任性基于完全的互相信任關系,但也許因此而多少夸張了他教書生活的種種不如意之處。他是因為寫作不足以支撐生活,不得已才教書,初入學校的環境,心理上承受壓力,精神不由得緊張,特別需要肆意宣泄,可能也是任性夸張的一個原因。

也因為自由而任性地無話不談,沈從文時不時還會描繪一些“幻想”——

他曾在給王際真的信里附寄過幾次自己的畫,因而說,“我倒并不忘記廿年后成畫家的希望”(18;41);

“我將學一點苗文,將來寫文章一定還有趣味,因為好像只要把苗鄉生活平鋪直敘的寫,秩序上不壞,就比寫其他文章有味多了的。”(18;36)——這倒是不錯的想法,不過得返回湘西才能實行;

他多次說要學英文,“我愿意遠走點到美國來流幾年”(18;21),聽著像是“空話”。他剛檢討“我說了六年要學一點英文,六年來許多人都養了小孩子,我的英文還是沒有開始”,接著就說,如果“到了法國或美國,三兩年會把一種文字學好,也是意料中事。我是一面知道我無資格到美國,但也并不把這夢放下的”。(18;52)與此同時,他又囑咐王際真把信封寄——不會寫英文信封。很難判斷他只是一時興起說說而已,實際生活中,他給妹妹請外文教師,“她現在上海一個法國人處學英語同法語會話”,似乎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希望妹妹能夠做,但這希望又不那么可靠:妹妹在北平就開始學法語,“可是換一個地方,換一個教員,又是重新起始,真像是特意為那些教員而讀書的樣子?!保?8;58)因而又不免為妹妹的將來擔心和煩惱。

沈從文致王際真信,任意而談,雖有夸張而不失其真,這一時期的基本狀況,大致上還是反映了出來。

多年以后,談起中國公學教書這一時期,沈從文自然就平靜了許多,也能夠看得更清楚:“我在中公教書,有得有失。生活稍穩定,在崩潰中的體力維持住了。圖書館的雜書大量閱讀,又擴大了知識領域。另一面為學生習作示范,我的作品在文字處理組織和現實問題的表現,也就嚴謹進步了些。《從文子集》、《甲集》、《虎雛》集中等等若干短篇,大多是在這個時候完成的。學習過程中有個比較成熟期,也是這個時候。寫作一故事和思想意識有計劃結合,從這時方起始?!保?7;85)

說到創作,特別應該注意到,一九三〇年《小說月報》一月發表的《蕭蕭》、四月發表的《丈夫》,已經足以成為沈從文短篇小說的標高之——過,這需要在以后的漫長時間里去認識。

五、張兆和,兩個人的“頑固”

選沈從文課的,有一個女生張兆和,下了第一堂課,回宿舍,“談到這位老師上課堂講不出話來挺有趣。聽說沈從文是大兵出身,我們也拜讀過他幾篇小說,是胡適之校長找來的人一定不錯,可我們并不覺得他是可尊敬的老師,不過是會寫寫白話文小說的青年人而已?!盵29]這話是張兆和二姐張允和說的,當時她們姐妹倆對沈從文的了解和印象大約如此。

張兆和一九一〇年九月十五日出生于安徽合肥的一個大家族,曾祖父張樹聲是清末淮軍將領,做過兩廣總督、直隸總督。張兆和的父親張冀牖(即張武齡)一九一二年初舉家遷往上海,一九一七年又全家搬到蘇州。一九二一年九月,張冀牖獨資創辦的樂益女中正式開學;大約一個月后,張兆和的母親陸英去世,留下九個子女。一年后,張冀牖和韋均一結婚,生有一子。在張家十姐弟中,排行在前的是四個女兒,依次為元和、允和、兆和、充和;接下來六個男孩,依次是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寧和。

一九二七年,張兆和與二姐一起進入中國公學預科,是學校招收的第一批女生。張允和讀了一年預科、一年“新鮮生”之后,轉學光華大學;張兆和則在中國公學讀到畢業。大學里出現女生是很新奇的事,而張兆和不僅成績優異,又擅長體育,女子全能運動排名第一,還是女子籃球隊隊長,自然非常引人關注。當沈從文來中公的時候,張兆和已在外文系讀到二年級。

張兆和沒有想到,有一——約是一九三〇年春,新學期開學之——收到這位老師的信,對她表白感情;沈從文對她的戀情,可能從頭年冬天就產生了。她似乎沒有驚慌,用她一貫對付情書的方——她寫情書的人可不——對沈從文的信:沉默,不回復。沈從文一封信接一封信,她都不予理會。

一九三〇年五月,中國公學校董會同意胡適辭去校長一職。六月下旬,學期結束,沈從文也打算辭職,他給胡適信里說:“一年來在中公不致為人趕走,莫非先生原因,現在覺得教書又開始無自信了?!保?8;78)胡適離開中公,沈從文也就失去了最大的支持,這未嘗不是他也想離開的一個理由,但不是全部的理由。

既決定要走,又不甘心追求張兆和半年卻得不到一個說法,不得已,求助張兆和的同學好友王華蓮,約她來談話。王華蓮進門后,沈從文說:“我有一事要問你,可是我說不出口,請你看這個?!薄f給她前一天先寫好的兩張紙。王華蓮當面看過這封給她的信,接著沈從文問她很多關于張兆和的問題,說到傷心處,竟然大哭;再說,又哭。[30]七月二日當夜,王華蓮給在蘇州過暑假的張兆和寫信,詳細敘述了和沈從文談話的經過,并把那封信也轉給張兆和看。張兆和七月四日的日記里抄錄了沈從文給王華蓮的信:

我因為愛她,恐怕在此還反而使她難過,也不愿使她負何等義務,故我已決定走了。不過我愿意知道她的意見而走。……

昨天到W(胡適)先生家中去,說到要走的事情,問了許久,為什么要走,我還總是說為刻苦自己,沒有提到是女人的事,我想你們中也總不會知道,但到后是把要走的理由說及胡先生知道了。因為我自己感覺到生活的無用可憐,不配愛這樣完全的人,我要把我放在一種新生活上苦幾年,若苦得有成績,我或者可以使她愛我,若我更無用,則因為自卑緣故,也不至于再去追求這不可及的夢了?!?

……

胡先生是答應過我,若是只不過家庭方面的困難,他會為我出面解決一切的。……在我沒有知道B.C.(張兆和)對我感想以前,我決不要胡先生去幫忙,所以我先要你幫忙,使我知道一點B.C.對于這事的處置方法。(18;80—82)

張兆和在日記里寫道:“我是一個庸庸的女孩,我不懂得什么叫——詩人小說家在書中低回悱惻贊美著的愛!”[31]

六日,張兆和又接到沈從文一封信,她決定到上海,解決這個糾纏了很久的問題。八日傍晚,她來極司菲爾路胡適家中,胡適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

我毅然(但終不免帶幾分羞澀)的說:“我本不該來麻煩胡先生,不過到了無法可辦時,而且沈先生也告訴過你,所以我敢于來請教先生?!庇谑俏艺f了沈先生的事。他也把他由沈先生那里得知的事情報告點給我。他夸沈是天才,中國小說家中最有希望的什么,及至我把我態度表明了,他才知道我并不愛他。這下子他不再叨叨了……他又為沈吹了一氣,說是社會上有了這樣的天才,人人應該幫助他,使他有發展的機會!他說:“他崇拜密斯張倒是真崇拜到極點。”談話中這句話他說了許多次??墒俏艺f這樣人太多了,如果一一去應付,簡直沒有讀書的機會了?!f他也愿意為我寫信去勸勸他。臨行時,他說:“你們把這些事找到我,我很高興,我總以為這是神圣的事,請放心,我絕不亂說的!”神圣?放心?亂說?我沒有覺得的已和一位有名的學者談了一席話,就出來了![32]

九日,沈從文給回蘇州的張兆和寫了一封短信,“字有平時的九倍大!例外的稱呼我‘兆和小姐’”[33],表示“我尊重你的‘頑固’”(18;84);當日從王華蓮處見到張兆和給他的信,又寫一信:“互相在頑固中生存,我總是愛你你總是不愛我,能夠這樣也仍然是很好的事。我若快樂一點便可以使你不負疚,以后總是極力去學做個快樂人的。”(18;86)

十日晚上,胡適寫信給沈從文:“我的觀察是,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薄按巳四晏p,生活經驗太少,故把一切對她表示愛情的人都看作‘他們’一類,故能拒人自喜。你也不過是‘個個人’之一個而已。”胡適還不忘順便叮囑一句:“暑期校事,你已允許凌先生,不要使他太為難,最好能把這六星期教完了?!盵34]沈從文教的暑期課程,是中國新詩,七、八月授課的過程中,他編寫出新詩講義初稿。

約在十二日,沈從文給張兆和寫了“最后”一封長信。

歷經此事,從開始到現在,張兆和的態度一直很堅定,表現出來是如終如一的“頑固”;但是,她的心理在這一過程中,未必就沒有些微的變化,很可能只是她自己不愿意去覺察而已;“頑固”到“最后”,她也不能不對自己承認,畢竟還是有所觸動。

張兆和寫日記,耐人尋味的是,從七月初開始,日記中抄錄了相關的全部信件,包括王華蓮給她的一封、沈從文致王華蓮一封、沈從文給她的三封、胡適致沈從文一封;這些信能夠保存下來,也正是依賴她的日記。抄錄信件之初,她說這樣做的理由,是為了“過些日子,自己看看,容我在事過后心平氣和下看看自己的事究竟處置得對不”。[35]也即是說,她給自己預留了反省的可能——“頑固”,是不需要預留這種反省可能性的。

七月十四、十五兩天的日記很長,記錄了她復雜的感受、思考和困惑?!罢l知啊,這最后的一封六紙長函,是如何的影響到我!……我滿想寫一封信去安慰他,叫他不要因此憂傷,告訴他我雖不能愛他,但他這不顧一切的愛,卻深深地感動了我,在我離開這世界以前,在我心靈有一天知覺的時候,我總會記著,記著這世上有一個人,他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為了我,舍棄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傷心中刻苦自己。頑固的我說不愛他便不愛他了,但他究竟是個好心腸人……”[36]十五日的日記分節摘抄沈從文的信,信文和自己的感想、評論互相穿插,仿佛是兩個人在持續地進行對話,如:“我給他的信上說:‘一個有偉大前程的人,是不值得為一個不明白愛的蒙昧女子犧牲什么的?!麉s說:……”下面是沈從文的三段話。接著,張兆和又說:“讀了這幾節,這接信者不由衷心感到一種悲涼意味。她驚異到自己有如許的魔力,影響一個男子到這步田地,她不免微微的感到一點滿足的快意,但同時又恨自己既有陷人于不幸的魔力,而無力量去解救人家,她是太軟弱了!她現在也難過得要哭?!盵37]最后,沈從文告訴她人生向上的道理,也被她珍重地抄下來,其中有這樣的話:“一顆懸在天空的星子不能用手去摘,但因為要摘,你那手伸出去會長一點?!艄粣鄣睦碛桑粌H是一點青春動人的豐姿,卻是品德智力一切的超越與完美,依我打算,卻不會因怕被更多人的傾心,就把自己位置在一個平庸流俗人中生活,不去求至高完美的?!保?8;92—93)

十八日,張兆和寫道:“這回,我在這件戀愛事件上窺得到一點我以前所未知道的人生。”——她二十歲,拒絕了一個人對她的苦苦追求,卻從這件事上開啟了對戀愛與人生的嚴肅思考:“胡先生說戀愛是人生中的一件事,說戀愛是人生唯一的事乃妄人之言;我卻以為戀愛雖非人生唯一的事,卻是人生唯一重要的一件事,他能影響到人生其他的事,甚而至于整個人生,所以便有人說這是人生唯一的事?!盵38]

八月,沈從文辭去中公的教職。接下來,他要到哪里去?并不確定,只是確定要離開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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