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北大與《新青年》的分化
胡適與“整理國故派”
為什么要花兩堂課(可能還不止)來講一個作家魯迅呢?
這里有兩個原因。一是個人興趣。我比較喜愛魯迅,甚至超過我有專書研究的郁達夫和張愛玲。我讀魯迅,是在人生非常艱苦的時期。痛苦經歷了,“奴隸”也做了,在社會底層生活,才有點理解魯迅。而且,我最早愛上魯迅的不是他的小說,是他早期的雜文《熱風》,這是我一輩子喜歡魯迅的個人原因。
現在北京學界流行的學術新詞“超克”,就來自竹內好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一篇文章《近代的超克》,當時的背景是日本如何overcome西方。我們既不應為了竹內好當過日本兵而否定其魯迅研究,也不該為了今天需求而忘卻“超克”的歷史語境。
第二,從課堂教學的原因來講,中國現代文學里,魯迅最重要。有一個研究魯迅的日本人,非常出名,叫竹內好。竹內好認為魯迅“不愧是可以與孫文相提并論的現代中國的代表性人物”。這個評價非常高。如果有人講二十世紀中國最重要的人物,很快就會數到魯迅,而不會是其他作家。甚至在現代中國思想方面,魯迅也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反過來講,不讀魯迅,肯定讀不了中國現代文學史。
講魯迅,必須先講魯迅與《新青年》的關系。
當時北大有幾個非常出色的學生,傅斯年、顧頡剛、羅家倫等,聽說原來老先生的課要改成一個從美國回來的洋博士教,年紀跟他們差不多,二十幾歲的九〇后,喝了點洋墨水就來給他們講墨子。他們很不服氣,所以準備好了搗亂。胡適還沒來上課,學生們已經串通好了,要準備給他提刁鉆的問題。結果他們聽了一陣子胡適的課,覺得有點東西,學問也許并不很扎實,但觀點很新,以后就認真聽課了。這段事情胡適也有記載,他說那時還好顧頡剛幫我,要不然我一上課就被學生們弄下來。
宇文所安曾在《過去的終結:民國初年對文學史的重寫》一文中說:“‘五四’一代人對古典文學史進行重新詮釋的程度,已經成為一個不再受到任何疑問的標準,它告訴我們說,‘過去’真的已經結束了。幾個傳統型的作者還在,但是他們的著作遠遠不如那些追隨‘五四’傳統的批評家們那樣具有廣大的權威性。”(參見《他山的石頭記》)
傅斯年、顧頡剛后來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魯迅在《阿Q正傳》里說“胡適之先生的門人”,就是諷刺他們。后來,《故事新編》還把顧頡剛寫成一個小丑。其實顧頡剛是非常好的學者,有一本很有名的著作叫《古史辨》。《詩經》、《論語》、《孟子》這些古籍的現代整理,比如誕生年代、背景、記錄、流傳,很多都是由顧頡剛這一輩“五四”學者做的。數千年來,國人一直把“四書五經”當作經典,一定要背,就像我們后來讀《反杜林論》
。很多人背得滾瓜爛熟,考出榜眼探花,但是并不知道它到底是哪一年由誰寫成,或有什么版本異同。這些考證工作是由顧頡剛這批人做的,這就是“整理國故”。多少年后,哈佛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講到這一點,還是既羨慕又嫉妒。
這些學生當時就支持了胡適,形成了胡適這一派。傅斯年后來在臺灣做“中研院院長”,做臺大校長時,在“四六”運動中保護學生,后來一直受到敬重。羅家倫也很重要,“五四”運動時,學生去趙家樓砸曹汝霖的房子,當時有兩個人出來支持學生,一個是文科學長(等于現在的系主任)陳獨秀,另一個就是羅家倫。“五四”運動剛爆發不久,他就寫文章,提出了“五四”的歷史意義。當時這等于是一個暴亂事件,可是他賦予它非常莊嚴的意義,這是一種參與革命的歷史意識。這就是羅家倫,非常了不起。今天我們知道,“五四”改變了整個中國的命運。
有一次到新浪去做節目,新浪就在北京大學的對面,隔著北四環。站在大樓上,隔著巨大的落地玻璃,我就感慨,隔了一條馬路,跨了中國文化一百年。為什么一百年?對面是北京大學嘛。胡適、李大釗這些重要的人物都曾在紅樓時期的北京大學,那時是中國文化的中心;而今天,影響中國文化的是門戶網站。所以說,隔了一條馬路,文化變遷跨了一百年。新浪的人聽我這樣說,便告訴我,許老師,潘石屹有一次也站在這個位置上,卻說了一番和你不一樣的話。潘石屹是北京房地產的大鱷,所有的SOHO都是他蓋的。他的感受不一樣,說怎么四環邊上還有這么一片平房啊?應該可以買地蓋樓。旁邊的人馬上補充說,潘總,那是北京大學(其實過去是燕京大學)。
“改良”與“革命”
北大聘蔡元培做校長時,有人勸蔡元培不要去,因為北大以前叫“京師大學堂”,名聲不好,很多富二代官二代。那時有一個說法,說北京八大胡同的常客是“兩院一堂”。八大胡同就是妓院集中的地方。什么叫“兩院一堂”呢?民國初年,有所謂參議院、眾議院,就是那些“貪官”,常常光顧八大胡同;“一堂”就是京師大學堂。這個學校名聲差到這個地步。是蔡元培改造了京師大學堂。
《新青年》原來叫《青年雜志》,一九一五年改的刊名。一九一七年,胡適發表了《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又發表了《文學革命論》,促成了“五四”文學革命。《新青年》這個名字,便道出了那個時代的聲音。這里有兩個關鍵詞:第一個是“青年”,第二個是“新”。我們以后還會講“進化論”在中國的影響。《新青年》早期的主要作者有李大釗、陳獨秀、胡適、錢玄同、魯迅、周作人等。李大釗是最早的共產黨,非常樸實的一個文化人,一個政治家,但是被張作霖殺害了。在他以后,左派最重要的人物就是陳獨秀。《新青年》發表胡適文章不久,俄國就發生了十月革命。上次講過,胡適跟陳獨秀分別用了兩個重要的詞,一個叫“改良”,一個叫“革命”。
“五四”有四個意義:第一是白話取代文言;第二是引進了“德先生”(democracy)、“賽先生”(science),反對禮教;第三就是啟蒙救國,要喚醒大眾;第四是進化論,強調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更好,我們要向前進,這么一個進化論的時間觀。哪一個對后來影響最大呢?很難說。
凡是古代或近代社會要轉型到現代社會,基本上就是兩個方式:一個是英國模式,一個是法國模式。英國是君主立憲,皇帝還在,但權力掌握在上議院和下議院,這樣完成了現代的革命。大部分的北歐國家,比如瑞典、荷蘭、丹麥,還有日本,都有國王、王后、王子,但他們都是民主國家,這是英國模式。其實英國也流血,光榮革命打來打去,也很慘烈的,但是最后保留了皇室。法國模式就是第三等級革命推翻皇帝,后來鬧了很多年,你死我活,波瀾壯闊。美國獨立是一部分法國的道路,但是后來形成的政策制度大部分是模仿英國,是兩者的折中。最典型的走法國道路的是俄國,還有中國。隔了差不多一百年了,中間革命代價慘重,現在還有很多討論:我們當初有沒有可能走改良的道路?換句話說,清朝有沒有可能君主立憲,像康有為、梁啟超想的那樣?當然這都是事后的討論,最根本的核心是我們要正視:當時我們走革命的道路而不是改良,是有一定的必然性;今天要反思革命重提改良,也有它的必然性。所以,這個討論在史學界、政治學界都非常有意義。
辜鴻銘學問非常好,英文也非常好,可有一個荒唐的觀點,張愛玲在《色,戒》里面還引用了:男人是茶壺,女人是茶杯。張愛玲在《色,戒》里還提出了另一個說法:愛情的道路,男人是通過胃,女人是通過陰道。但張愛玲不贊成這個說法。很多人把這句話忘掉了,以為張愛玲是贊成這個說法。愛情道路究竟經過哪里我們不好說,但茶壺茶杯論顯然荒唐,鼓吹一男多妻,典型的男權觀點,必須批判。
剛才講了北大當年的風氣不好。蔡元培一去,采取了兩個措施。第一,請有名的教授,比如說周作人、胡適,魯迅也請了。蔡元培請教授只要學問好,不問是新是舊,不問是保守還是開放,所以請了胡適這派的年輕教授,還請了保守派,就是拖辮子的辜鴻銘。
陳獨秀離開北大
陳獨秀支持學生運動,非常大膽,是當時思想界的領袖,可是這位領袖的個人生活把人看呆了。他一共有四個太太:其中有一個從來不出面,也搞不清楚真假;最后一個太太姓潘,是比較公開的;最妙的是中間兩位太太,一位叫“高大眾”,一位叫“高小眾”,兩人是同父異母姐妹,和平共處。據說高大眾非常保守,不識字,陳獨秀說和她隔了不止一代;而高小眾是北京女師大的學生,一個崇拜他的新青年,所以他其實是和小眾一起生活的。那時不僅一夫多妻不犯法,社會輿論也開通,他這樣的家庭生活,也沒有引起多大非議。
可是陳獨秀有另外一件事情備受爭議,就是他在幫助學生運動的前后,也去八大胡同。此事很有名,現在搜索引擎上一打“陳獨秀”三個字,很快就有陳獨秀八大胡同事件對歷史的影響等條目出來。為什么說對歷史有影響呢?當時不少人批評陳獨秀,校長蔡元培保他,說他學問好,他在知識界的影響大,這和私德是兩回事,除非他犯法。當時嫖娼是合法的,沒有理由處罰。雖然蔡元培保他,但是大學里面有保守勢力,他們可以同意辜鴻銘的“茶壺茶杯論”,卻不允許陳獨秀去八大胡同。最后撤掉他文科學長的職務,保留了教授,陳獨秀一氣之下離開了北大。
胡適在一九三六年談到此事:“獨秀因此離開北大,以后中國共產黨的創立及后來國中思想的左傾,《新青年》的分化,北大自由主義的變弱,皆起于此晚之會。獨秀在北大,頗受我與孟和的影響,故不十分左傾。獨秀離開北大后,漸漸脫離自由主義的立場,就更左傾了。此夜之會,……不但決定北大的命運,實在開后來十余年的政治與思想的分野。此會之重要,也許不是這十六年的短歷史所能論定。”
照胡適的邏輯,陳獨秀去八大胡同還真是對歷史產生影響。政治及歷史與性之關系,這不是太奇怪的偶然性嗎?其實,中國共產黨要成立,有共產國際的影響,陳獨秀不南下,也可能會有別的人來做這件事。不會因為陳獨秀不離開北大,受胡適的影響,共產黨就不成立,后來就不走這條道路。但是,有時候偶然因素也會有一些偶然的影響。
再介紹一下《新青年》的分化。《新青年》分化的標志就是:一派主張激進社會革命;一派趨向于文化反傳統,改造“國民性”;另一派主張“整理國故”。胡適這一派開始也反傳統,比如《文學改良芻議》,但后來認為不應該打倒孔家店,不能說禮教吃人,中國的傳統文化有很多好的東西,需要整理。拉開一百年再看,三派都有道理:要政治救國,可以;要文化救人心,也行;要整理國故,也很了不起。可在當時這是水火不容的,這個就是《新青年》的分化。
可參看甘陽的《通三統》和陳平原的《走不出的五四》。
一百年后再看“主義”,意義何在呢?幾年前,我在香港九龍的寓所招待一些朋友,有黃子平、閻連科、劉劍梅、甘陽、陳平原等。甘陽現在提倡“通三統”(即要同時繼承孔子、毛澤東、鄧小平的傳統)。陳平原主張建構統合儒家傳統與“五四”新傳統的“通二統”。眼看我們一些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從文”的同行,現在也分化了,但有一點,大學老師自覺操心民族文化方向,恐怕也還是“五四”精神的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