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藥泉洞內(nèi)的火光下，曦月還以為自己看走眼了。出了洞才確認(rèn)，原來剛才嵬名青陽真把她掛在池邊衣架上的青金腰牌換成了紫金。

升職升得如此悄無聲息。

他命自己去私寓內(nèi)的書房，又是為的什么？曦月這回已下定決心，若對方再行輕薄之舉，非在第一時間拔劍不可。

私寓似一個園中之園，里頭頗為冷清。據(jù)說范紫心已被安置私寓之外的別處休養(yǎng)，所以這里除了知林堂主本人和藥泉洞口的兩個侍衛(wèi)之外，大概就沒有別人了。

天色將暗，唯一的訪客曦月正在園子里瞎踅乎。她見有一間屋子亮著火光，猜想應(yīng)該是嵬名青陽之所在，便上前輕輕扣了扣門。

“進(jìn)。”

有了這聲許可，曦月方推門而入。

嵬名青陽正坐在書案背后批閱公文，筆擱旁擺著兩盤點心。他沒有抬頭，只說：“剛吩咐人給你準(zhǔn)備的。吃吃看，若是涼了，我讓人重上一份?！?

居然自稱“我”？曦月忍不住彎腰確認(rèn)這個低著頭的人是不是嵬名青陽，一邊用手摸了一個餃子放進(jìn)嘴里，連謝都忘了謝。

嵬名青陽見她滿臉狐疑盯著自己瞧，停了手，擱下筆，取了盤子旁的筷子遞給曦月，有些不滿地說：“用筷子?！?

曦月“哦”了一聲，接過筷子。

嵬名青陽繼續(xù)動筆。眼下天氣漸暑，也不知為何，這個屋子尤其悶熱。他只穿了一件中衣。薄薄的衣料幾乎被汗?jié)裢?，貼在厚實的胸膛上，能讓人把那起伏的肌肉線條看得分明。

曦月見他好像還沒忙完手頭的事，索性吃起東西來，順便打量打量這個堂主。

玉浮派中弟子盡習(xí)武，體格健壯點并不奇怪，但他們都不似眼前人這般粗糲厚實。不光是體形，就是看那字跡，比之于師兄弟們的秀逸輕捷，這位堂主筆下都顯得雄壯穩(wěn)健許多。

手腕上一道刀疤一直往袖口里延伸進(jìn)去，筆下的勁道一定得歸功于這舞刀弄槍不在話下的腕力吧。能文能武，臨事不懼，斷決如流，把蜃城經(jīng)營得物阜民安，讓賀蘭莊占不得一點上風(fēng)，難怪這個外來女婿，能讓六閣元老心悅誠服。

曦月突然覺得，其實范紫心眼光不錯。

她還在出神地想自己的計劃，不覺嵬名青陽已停筆多時。

嵬名青陽：“可還滿意？”

這是嵬名青陽第二次問她這個問題，她依然不明所指。急急忙忙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后，回道：“嗯，挺好吃的?！?

嵬名青陽：“不是指這個。”

曦月才發(fā)現(xiàn)嵬名青陽面前的議事折子乃是出自自己之手，內(nèi)中寫著應(yīng)收攏六閣財權(quán)，裁費多少統(tǒng)由抽解司定奪，而六閣僅負(fù)責(zé)監(jiān)督辦事之遲速，由此可明確各自職權(quán)，提高運作效率。嵬名青陽批復(fù)了四個字“熟議緩行”。

“熟議緩行”的意思，就是采納了自己的進(jìn)言？她拱了拱手道：“進(jìn)言得用，乃屬下之幸。堂主英明?！?

嵬名青陽合上折子，嘴角勾了勾，道：“亦不是指這個?！?

“那是——”曦月才想起腰間的紫金腰牌，便說，“這個……堂主何以無故升屬下的職？屬下惶恐?！?

嵬名青陽將筆隨意一丟，人靠在椅背上，用手扯開了一點領(lǐng)口，道：“因為不知道你喜歡什么。賜你首飾，你從來不戴。綾羅綢緞，也未見你去裁制衣裳。至于金銀，又全去打點幫王家運貨的人手了。若再不找些你喜歡的東西來賞你，怕你在知林堂呆不長久。”

曦月神色謙恭地說道：“堂主言重了。誰不知知林堂厚待英才？便是雁塔題名、瓊林赴宴，也未必比在這懸明島六閣各展所長更逍遙得志。屬下僥幸入選，自當(dāng)盡心竭力，以報知林堂知遇之恩?！?

“你說起這些假話來，倒總是很順口?！贬兔嚓栃α诵?，“在荒域兩度截獲賀蘭莊的人馬，理當(dāng)有些賞賜。何況以你的身手，便是入閣時直接封你做紫金衛(wèi)，你也受之無愧?！?

曦月其實并不真心打算推辭這塊腰牌，畢竟登了紫階，才能參與六閣機要。

想到劉疊兩次都與自己一同去荒域執(zhí)行任務(wù)，曦月覺得應(yīng)該幫他也討個賞賜，便說：“若是計功行賞，那路斷塵和劉疊——”

“劉疊所求之事，本座也已允了?！贬兔嚓栍行┎粣偅珱]有太表現(xiàn)出來，“你可知劉疊所求為何？”

曦月?lián)u搖頭。劉疊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但確實像是另有所圖。旁人覺得他倆交情不錯，曦月自己也一度這么認(rèn)為，甚至差點就把劉疊當(dāng)做真朋友了。可是劉疊給人的那種若即若離的隔膜感，實在讓她無法忽略。她幾次想接近他、想打破這種隔膜，都是徒勞無功。

“劉疊與屬下也并非心腹之交，他與堂主之間的交易，屬下無從知曉。”曦月心想，自己真是多管閑事了。

“交易？哈哈，確是一樁交易?！贬兔嚓柕纳裆圃崎_雨霽，“王家的事，你可處理好了？”

曦月有些窘迫：自己領(lǐng)著知林堂的薪俸，卻背地里幫王家做事，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好在嵬名青陽的語氣中似乎沒有責(zé)難的意味，她厚著臉皮答道：“已打點妥當(dāng)?！?

“很好?！贬兔嚓柶鹕?，把手放在右側(cè)堆起的議事折子上，“你把這些文書理理，稍后交還各閣。八月中，知林堂將邀賀蘭莊與八荒軍一會。在那之前，有很多事需得準(zhǔn)備起來。……此次會議的安排，六閣紫階以上均可參與其中。你從明天開始，也去六達(dá)殿幫忙?！?

整理文書，本該是近侍之責(zé)。范紫心懷孕待產(chǎn)之后，她的位置好像就沒人替補，嵬名青陽該不會讓自己暫代其職吧？曦月猶豫了一下，暗自希望今天的活兒只是臨時的。至于八月中的三方會談，倒是略有耳聞，卻不知要談些什么。

“堂主，屬下不知那八月一會所為何事，該做什么準(zhǔn)備？”曦月見嵬名青陽開始起身寬衣，便繞到他右邊，低頭裝作認(rèn)真整理文書的模樣。

嵬名青陽伸手勾起她的下巴，使她與自己對視，道：“談合作。你不是應(yīng)該知道么？”

雖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肌肉虬結(jié)的上身，曦月還是紅了臉，一時間竟無法去思考嵬名青陽如何知道自己想促成北道上合作一事。

曦月：“合作……哦?！?

她迅速將文書理成六摞，彎腰裝進(jìn)腳邊的竹筐里：原來近侍還是個體力活。

兩手抱著竹筐，一只腳剛跨到門檻之外，便感到有人從背后扯住了自己的腰帶。

嵬名青陽：“你對本堂主，可還滿意？”

說完這句話，未等回復(fù)，嵬名青陽就松了手。

曦月往前搶了幾步，回頭看時，發(fā)現(xiàn)書房的門已合上。

她越發(fā)糊涂的腦袋中，突然冒出一個近乎荒謬的想法：

這個堂主，莫非在勾引她？

剛才在悶熱的書房里出了不少汗，此時晚風(fēng)吹過，曦月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冷，倒是讓人清醒了些。

她終于察覺到了，那書房和連帶的院子都透著一絲怪異。

首先是房間里太熱。本以為是天氣如此，但出來后才發(fā)現(xiàn)，屋外早就涼了下來。既如此，為什么不開窗放些涼風(fēng)進(jìn)去呢？

二是書案。嵬名青陽身材比一般人高大，因而懸明島上許多供堂主所用的桌椅都有刻意加高。照理說，只有堂主一人居住的私寓之內(nèi)更該如此。但剛才書房里的桌椅高度卻與尋常無異。

三是筆擱的位置。她剛才一直站在嵬名青陽左側(cè)，是因為兩盤點心放在左邊。而筆擱就挨著餐盤。嵬名青陽是慣使右手的，筆擱為何會在他的左邊？

靜靜感受四面來風(fēng)中錯雜的氣息，有人味，有墨味，有木頭和瓦礫的味道，有陳放許久的書的味道，好像還有……藥味？

看來這地方，除了嵬名青陽和她之外，人還多著呢。

六達(dá)殿位于六閣中心，殿呈六邊形，從內(nèi)部觀之，很像北國人所住的氈帳。

六閣代表各占一邊就座。曦月緊鄰路斷塵，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腰間掛著最高階的烏金牌。

曦月的訝異，在路斷塵意料之中。不過兩人相視一笑之后，好像也沒有什么解釋的必要了。

殿中正在上茶，在主持會議的虞柏淵開口之前，大家習(xí)慣性地自行交談。曦月也想趁這點時間向路斷塵了解情況，問道：“我是新來的，路兄卻資格甚老。卻不知六閣為促成與賀蘭莊跟八荒軍的合作，已做了哪些準(zhǔn)備？又有哪些難題未解？”

“已準(zhǔn)備了許多說辭，但少實事。”路斷塵輕描淡寫地答道，“賀蘭莊與知林堂有宿怨，他們又愛背地里捅刀，要取得彼此信任，并非易事?！?

曦月挑了挑眉，說：“二十年入侵蜃城這筆賬還沒算清，假扮知林堂人在荒域攔劫商隊的事亦時有發(fā)生，賀蘭莊的人，確實信不過。八荒軍那邊呢？”

路斷塵：“八荒軍因崦嵫嶺荒魅叢生，自顧不暇，這些年日見窮困，此時要求他們與知林堂合作，下調(diào)稅率，豈不是讓他們雪上加霜？”

曦月：“八荒軍的稅率居高不下，無異于飲鴆止渴。”

路斷塵：“即使是飲鴆，亦能解一時之渴。誰知稅率下調(diào)之后，這北道上能否日益興旺？八荒軍未必相信與知林堂的合作能彌補當(dāng)前的損失?！?

“這個路兄倒不必?fù)?dān)心?！标卦潞攘丝诓?，繼續(xù)說，“其實崦嵫嶺周遭的荒魅之患，知林堂難辭其咎。若非那鎮(zhèn)服五行的寶器打破了此界平衡，何至于蜃城周圍妖靈絕跡，而北邊的八荒軍砦頗受妖魅怪力之苦呢？”

“看來玉浮道姑知道如何解八荒軍之困？”路斷塵饒有興致地問道。

曦月笑說：“可以一試?！?

私寓之中的一間東廂房內(nèi)，暗無燈火。臥榻上的男子正欲扶床起來，嵬名青陽聽到動靜，趕緊過去攙扶。

昏暗之中，瞧不清那男子的模樣。只聽他用嘶啞的嗓音說道：“青陽不必扶我。只是吹不得風(fēng)，行動早已無礙?！?

嵬名青陽沒有撒開手，嘴里卻說：“我知道你無礙，要不怎能……呵，還給我們劉家留了香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