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闕托人帶給陵越一勺昆侖水,請他泡茶喝。
然而此時的陵越哪會有這樣的閑情?這兩日江蘺請假赴京,陵越見不到她的人,自然更加心緒不寧。
“燙燙燙燙燙——!”云漪把茶碗擱在書案上后,立刻縮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有幾分責怪意味地對陵越說,“大師兄,這好歹是我未婚夫的一點心意,你不能太不給面子吧?”
“你的未婚夫?”陵越正在自己居處休息,沒想到云漪突然來訪,還非給自己煮茶不可,只能看著她在屋里手忙腳亂。
“就是昆侖派的無闕啊。”云漪滿面春風地說,“你們還曾經修煉雙劍呢!我這回來,就是想讓你把你身上的血印還給我……”
陵越捋其袖子,問:“這個?”
“沒錯沒錯!”云漪繞過書案跑到陵越一側,用江蘺教她的方法轉移血印。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陵越胳膊上的“蘇”字便消失了,而云漪小臂上多了一個“闕”字。
“大功告成。”云漪幫陵越放下袖子,“大師兄記得喝茶,我告辭——”
“且慢!”陵越將其叫住,問,“你手臂上是未婚夫的名字,那我這個‘蘇’字……是什么意思?”
云漪眨眨眼睛,她沒想到陵越連這都不知道,覺得不妨將此作為交換條件,以完成自己的任務:“大師兄喝一口茶,我就告訴你。”
陵越毫不猶豫地將滾燙的茶水一飲而盡:“說!”
云漪光看陵越那著急的模樣都覺得好笑,她一只腳已跨到門檻外,臨走之前告訴陵越:“江蘺師姐俗姓‘蘇’啊。”
……
果然——!
陵越一掌將茶碗拍成齏粉,其下的書案也應聲垮塌。
那個女人……
她倒是真能撇清。
為了想讓自己相信他們二人之間毫無曖昧,她竟然假裝不知他手臂上刺字的含義?
將其姓氏化為血印刻于臂上,怎可能是隨隨便便做出的事情?
陵越頭痛欲裂,也不知是茶水有問題,還是塵封的記憶受到了刺激。
勉強用手扶著桌角,但沒抵擋住突如其來的一陣暈眩,他就這樣昏倒在地。
……
他夢見了一個沒有臉的人。
無臉人似乎在黑暗的盡頭等了他許久,待他走到跟前,才“開口”說道:“唉,我殘存的神力是用來拯救蒼生的,沒想到還得浪費在你身上。”
陵越的痛感逐漸消失,以為是眼前人助他緩解了苦楚,便謝道:“多謝……閣下,不知——?”
“我沒有精力跟你說廢話。”無臉人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突然,一道光圈沖破了黑暗的濃霧,陵越于午夜驚醒。
書房還是他倒地之前的模樣,四周沒有一個人。遠處穿來零星的夜鶯啼聲,反襯得玉浮山的夜如此安靜。
他用手撫摸胸口的青帕綠戒,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都想起來了。
入夜已深,但他沒有絲毫困意,三兩步跨出了門,御劍直飛至不孤山。
因江蘺正在京城中,所以此刻的山月居里并沒有什么人。
但半開的書冊,繚繞的香氣,不見一點灰塵的地板與軟榻,和仿佛帶著佳人余溫的被褥,都是此處有人居住的證明。
她果然……沒有死!
這感覺,猶如噩夢驚醒后的釋然。
陵越恨不得立刻趕到京城,去到她身邊,以免那人又化作一縷青煙飄散無蹤。
他實在無法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了。
不對……
蘇府確已舉家搬到京城,但江蘺不是不能與家人相見么?她回家是去做什么?
陵越心生疑惑。
他不知道,江蘺是收到了家信,催她去與京城的一位青年才俊見面。
次日清晨,陵越在去烏蘭臺之前,先來到了云汐居處,敲了敲門。
云汐見陵越來尋自己,先是有些喜悅,然而隨即意識到不大會是好事,便冷冷地問:“有何貴干?”
陵越微微握拳,似乎不敢直視云汐,鼓足了勇氣才問道:“你今天,可有空隨我去一趟府衙?”
云汐痛苦地閉上眼睛,人險些向后厥倒,但終究還是扶住了門框,問:“你想起來了?”
陵越點點頭,道:“你曾與我心意稍通,應當知道,我……”
云汐冷笑一聲,說:“你心里只有她,我知道。……你我的婚書我從未送去府衙,因而也不必如此麻煩。”
說罷,她將門猛地摔上。
待確認門外的人已然遠去,她才開始倚著門放聲痛哭起來……
陵越得知自己與云汐的婚姻無效,如釋重負。
“南人輕薄,道士狹佞,韓公何必如此強人所難,非讓我娶一個南來的道姑?!”
李居仁便是蘇家家信中提及的青年才俊,此人剛結束三年磨勘,暫寓于京城韓公府中,以等待新的任命。韓公念其原配早亡,便自作主張地為他張羅了這門親事——如今舉朝崇道,家里有一位道姑出身的夫人,說不定對仕途升遷有益。
江蘺在韓府管家的引導下來到李居仁所在的南園,恰好聽見他在背后說自己“輕薄狹佞”,還看到他怒得將一冊書摔在了地上。
旁邊有兩位年齡相仿的同僚正想勸慰李居仁,卻見一個并非道人著裝的女子翩翩而來,俯身撿起了書冊。
“《五經新義》?”江蘺讀了一下封面上的四個字,不禁哂笑道,“革今時之弊,卻得從變古人之言開始。那位力行新法的相公倒也不容易。”
管家不失時機地在旁介紹:“這位便是蘇小姐。”
同僚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地隨管家退了出去,臨走前還不忘稍稍回顧佳人的姿色,欣羨李居仁的艷福。
李居仁面對著一個女子,自然不好再發火。他看了一眼江蘺,神色有些尷尬,一是有悔于自己適才的失言,二則是沒想到這位“蘇小姐”竟如此……清麗可人。
“你……識字?”李居仁當然該知道杏林世家的女子不可能不讀點書,但還是問了一個這樣的蠢問題。
江蘺將《五經新義》放回到石幾上,回答:“認得幾個。”
李居仁:“是在下失言。蘇家小姐,自是飽讀醫書。”
江蘺:“自小出家,所以醫術看得不多。但既是道姑,自然得看些道書。”
李居仁:“呵,原是讀的老莊之說,難怪。”
江蘺聽出了他語氣中的輕蔑,笑問:“老莊之說又如何?李大人倒似很有門戶之見。”
李居仁:“道人亂邦,如晉室之煉藥求仙,沉酣恣放,以致有累名教,貽禍家國,為后世所笑,便是前車之鑒。李某為朝廷命官,敢不有所警惕?”
江蘺:“晉代衣冠若遇清明之時,又何嘗不欲助興王之業,樹不朽之聲?所謂逍遙放志,沉淪滓穢,多半是無奈之舉。儒道亦未必沒有相通之處,外崇老莊,心系名教者,應當不少。”
李居仁:“儒道有何相通之處?蘇小姐不妨言之。”
江蘺:“竊以為人之一心,至理咸具。欲為儒則儒,欲為道則道,在我而已,而非有外也。聽聞李大人力辭近侍之恩榮,以乞偏遠之州郡,可是心中所想與今日圣政不合?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是之謂也。《南華經》云‘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難道不也是一個道理么?”
李居仁:“看來道人的藏書中,倒也不全是羽化飛升的故事。”
江蘺:“不只有羽化飛升的故事,還有李大人的《豐財十策》、《平戎三疏》。”
李居仁才知眼前人竟讀過自己的文章,微有些驚訝,道:“見笑。”
江蘺確實早就聽過此人的名聲,亦翻過他的文集。據說今上有意擢他為近侍,如果不是他屢辭任命,此刻他便是國朝最年輕的知制誥了。這樣的身份地位,江蘺當然不敢攀附。家里的意見也是要她來見一面便可,不必求成。所以她才答應得如此爽快。
李居仁對江蘺印象轉好,但依然厭惡她道人的身份,心中頗有些矛盾。突然,他想到眼前人已二十四、五歲,卻未出閣,似有些不尋常,便問:“蘇小姐家世清白,不知何以至今仍待字閨中?”
“妾身并非待字閨中,而是被前夫所出。”江蘺老實交代道,“今日前來,便是想與李大人說明此事。”
李居仁皺了下眉頭,繼續問:“哦?何故為前夫所出?”
江蘺猜到對方大概是有些介意,又想起他對南人和道士的偏見,便覺得也沒有多少解釋的必要了,答道:“此事十分荒唐,說出來恐怕有辱清聽。李大人是名臣大儒,自該有名門閨秀相配。妾身為方外野人,亦自覺難走進李府的大門。今日得一窺大人風采,已是心滿意足。”
李居仁:“蘇小姐的意思是?……”
江蘺:“韓公微時與大父有舊,才竭力撮合這樁婚事。然家父本無高攀的念想,今日使妾身前來一敘,便算是對韓公有所交代了。李大人不必為此煩惱,今日過后,韓公便不會再為難于你。”
李居仁是不愿娶道人,但如眼前人者,卻讓他討厭不起來。他向江蘺揖道:“蘇小姐蕙質蘭心,知書達禮,于名門閨秀亦無愧焉。”
江蘺亦行了個禮,拜別道:“多謝大人夸獎。天色已晚,妾身告退。”
李居仁再揖道:“小姐慢走。”
江蘺完成了父命,高高興興地出了韓府,回到自己暫居的客棧之中,打算遣小廝送一封家信到蘇府,報告自己相親失敗的消息,然后休息一晚,便回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