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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也曾后悔

  • 兩生湖夢
  • 蜀山臥月眠霜
  • 5448字
  • 2018-06-19 03:18:56

陵越:“你把話說清楚!”

把話說清楚?

可以,把話說清楚也好。

江蘺理了理思緒,問道:“師兄,你可還記得,我們在不孤山上相遇,是哪一年的事?”

陵越:“是……是許久以前。”

江蘺:“沒錯,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時的你已經是玉浮山中最出類拔萃的弟子了,而那時的我卻太小,小到對很多事情都是懵懵懂懂……也許你不知道,在與你相識之前,我跟派中的男弟子連話都不曾說過幾句。……

那時我暗暗向往著男女之情,卻未必了解男女之情究竟該是如何的,只是一味用你來填充我對男女之情的幻想。后來你告訴我,你只把我當做妹妹看待,這固然使我非常失望,但回想起來,我覺得也許……也許是適得其所。

彼時我因遠離故土,同門姐妹相繼出走,師尊閉關謝客,頗感心似游絮,命如飄萍。我所求是安寧的歸宿,所覓是家人的溫存。恰在此時你從天而降…你執經守道,淵渟岳立,讓我覺得…似乎可以依靠。

我想接近你,至于接近你的最終目的是什么,是成為家人、知己、朋友還是夫妻?其實我并沒有仔細想過。

為什么不去仔細地想想?大概因為…我覺得我不可能成功,呵呵。追逐的過程令我心酸又享受,好像只是單純地向向往的方向前進,就給了我莫大安慰。說到底,這是我一個人的游戲。

我一個人幻想,一個人做無謂的努力,一個人傷春悲秋。結果是我幻想得太多,了解你太少。我甚至不清楚你對師姐的感情,更不必說你對我的觀感了。好在,你給我了那樣的回復。

……我失望,但不覺得意外。也許我本就是在等這個回復。我知道這是一條走不通的路,我想走到你讓我停下為止。

其實這種感覺挺好的,從死路退出來之后,突然發現世界廣闊,也意識到了從前的執迷是錯。我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待你——你確實是個很不錯的人,但不是我想象中那個人。我這么說你明白了吧?我并沒有喜歡過真正的你,我喜歡的是我的幻想。”

山靜月冷,鳥蟲無聲。在仿佛凝滯的氣氛中,江蘺的話音已落下許久,但最后那句…仍陵越腦中震響。

他深吸了一口冬夜的寒氣,氣流微顫著經過喉間灌入肺腑,使他的四肢百骸仿佛浸入冰潭之中,即便有炙炎真氣護體,他依然感到深入五臟的冷。他又往前一步,江蘺只好連連后退三步。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江蘺變得十分抗拒與陵越有任何直接的碰觸,這樣的防備一刻都不曾松懈。

陵越眼看著那握緊佩劍的蔥白玉指,心中想著這手將來會被何人攜起,神色更加冰冷。他問:“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樣的?”

江蘺頓了一下,本想回答,又覺得多說無益,于是笑笑道:“我想象中的那個人應該從未存在過,但我會永遠把他放在我心里。他與你有關,又與你無關。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對我影響至深。我曾經為了接近他、而想成為和他一樣的人,最后,我成為了我自己……我想象中那個人是什么樣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成為了我自己。

我能如此坦然相告,說明我心中再無窒礙。面對你,我沒有遺憾,沒有悸動,沒有怨恨,也不再有未說出口的心事。請你不要再猜忌我、防范我了,這些年我沒有打擾你的生活,以后也不會。話已說到這份上,你可以放心了吧?”

……

正當二人陷入沉默之時,云汐忽然傳音過來,問了聲:“可睡了?”

江蘺當然不想讓云汐知道自己大半夜地站在她未婚夫的院落中,于是愈感不宜多留,趕緊拱手道:“祝愿師兄師姐白頭到老。夜已深,我該走了,告辭。”

說罷,她的目光又在陵越胸前的錦囊上停留了一瞬,但沒有將之取回的意思,只是施咒解開靜息結界,御劍而去。

陵越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之后,才終于取出了錦囊中的竹片。

借著月輝看到……

原來,其上唯有空白。

什么相親相愛,緣分長久?沒有。

江蘺和陵越,就該老死不相往來。

他突然發現,比起空白,他更希望看到竹片上寫著他二人的名字:蕭世凌,蘇珞如。就讓兩人的名字在狹小的錦囊中互相偎依,去代替它們的主人完成地老天荒的心愿。

就像他其實默默地希望今晚的江蘺是來與他風花雪月的,而不是說完了正事之后頭也不回地離開。

只是他不知道,在這空白背后,有多少絕望的累積,才讓許愿之人說服自己“從前的執迷是錯”。他不知道,當江蘺想到他的名字的時候,是多么心灰意冷,只顧自嘲,根本就不會祈求再與他有任何牽扯。

陵越回頭看向房門,發現其中空蕩蕩的,只有燭影在搖晃。幾張宣紙被風吹到了地上,東一片西一片,還有一張飄到了門口,像是想要越過門檻,去挽留辭別的身影。

陵越捏緊了手心的竹片。

從前他認為婚嫁是俗人之事,與己無關。兒女情長不過夢幻泡影,超凡入圣才是他畢生所求。他想把那個唯一可能動搖他遺世獨立之愿的人物趕得遠遠的……說到底,其實他是有些怕她,怕她糾纏,怕自己無法堅執初心,從而功虧一簣。

然而現在他發現,自己心緒最為平靜,反而是江蘺尚在他眼前,尚待他殷勤,尚對他有于飛之愿之時。那時候,他畢竟“擁有”著。他盲目自信到以為五年離索、三年音信全無都不至于彼此淡忘,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是江蘺愛恨交纏、終身無法擺脫的夢魘。

愛深,恨切,都是一種羈絆。但他沒有想到,這種令他感到如臨深淵、如蹈湯火、仿佛宿命的羈絆,能被輕飄飄地斬斷。

他痛得神志不清。

怎么辦?既失去了所愛之人的情意,那從明天開始的日子,該如何度過?

什么道學,劍術,門派,全都在一瞬間失去了顏色。他覺得自己的世界灰暗無比。

……

回到山月居中的江蘺,并沒有立刻就寢,而是從床底找出了一塊石頭。

中心紫,四邊青,滑溜溜的一枚圓石,在江蘺手心熒熒閃光。這是紫翠石的碎片。

紫翠石的特性在于,若將人的真氣灌入其中,它會發出或青或紫的微光。氣息沉定時,為紫光,氣息不定,則為綠光。

從前江蘺和姐妹們經常以此作為測謊的辦法,來玩輪流回答問題的游戲。使紫翠石發青光者需罰酒一杯,不愿答則自罰三杯。

當然了,對于修為高深者而言,無論他說的是不是實話,其氣息總不至于飄忽不定,紫翠石永遠都會發出紫光。所以這玩意一點也不靠譜,真的只能游戲而已。

“其實答案無所謂對錯,只是想借此了解各人對自身經歷的熟悉程度,通過那人的反應,判斷其身份的真偽。”江蘺自言自語道。她已打定主意了,要找云漪等人玩一局。就算不能十拿九穩地作出判斷,若有無臉人混跡其中,多少也能看出些許端倪吧。

次日是山中例休,江蘺一大早就去找了云漪、濯月、濯柳、謝亭山等人,約好當晚在北冥臺上相聚。她想到過去跟姐妹們一起玩的時候,都是七人一組,如今只有五人,似乎少了點,于是臨時起意來到觀瀾齋,希望能拉上蕭道凌。

觀瀾齋的門敞著,江蘺沒有敲門示意,而是直接跨步走了進去。轉過屏風,看到一個棋坪前端坐的背影。

她躡手躡腳上前,忽地搭手在那人肩上笑盈盈道:“我來啦!”

順滑的長發垂落在身下人的胸前,衣袖柔軟的布料鋪滿了那人的肩膀。

酥酥麻麻,馨香環繞。

被捂住眼睛的人僵坐著沒有出聲。

江蘺還未察覺異樣,放開那人肩膀,繼續興高采烈地問:“師兄,今晚可有空?”

“有空。”陵越轉過身,“要做什么?”

江蘺才發現自己認錯了人,嚇得后退到兩尺開外,結結巴巴地解釋道:“陵、陵越師兄……我不知道是你。”

她把剛才捂過陵越眼睛的雙手在衣服上擦了擦,這個動作陵越認得——仿佛碰了什么不該碰的東西。

陵越:“你當是誰?”

“自然是我。”蕭道凌這才從里室出來,問江蘺,“被他嚇到了?”

江蘺剛要點頭,又連忙搖頭,重新問了遍:“蕭師兄……你……今晚、可有空?”

“哈,我一向無事。”蕭道凌的笑,稍稍撫平了江蘺七上八下的心跳。她遂把北冥臺聚會的事情大致說了下,蕭道凌也不出意料地答應了。

江蘺:“那便有六人了,差不多,正好。”

臉色陰郁的陵越突然發話:“我也去。”

江蘺心想陵越大概是猜到了自己請人玩游戲的用意,所以打算在一旁觀察。然而大婚之前的陵越,真的有如此空閑么?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她就是不想讓陵越參加。但,又確實找不到回絕的說辭。

北冥臺上夜風涼,一道繁星璀璨的天河在諸人頭頂閃耀。

謝亭山的琴音在云漪昏昏欲睡前及時止住。

七人坐成一圈,中心的香鼎是江蘺帶來的,其上還浮動著一塊漆黑的圓石。

“開始?”云漪拍拍懷中的木盒子,往左右看了看,在得到肯定的眼神后,捋起袖子,把手伸進木盒上方的圓孔中,胡亂攪了攪,自告奮勇道,“那我先來!”

“你做過對不起他人的事嗎?”云漪展開紙條,照著地讀完了題,撓撓脖子,說,“我……”

她扭捏了半天,才站起身來,走到江蘺面前,紅著臉道:“江蘺師姐,對不起。”

江蘺頗感意外,笑問:“不是吧,你對我做了啥?”

云漪就地蹲下,拉著江蘺的手說:“從前……我在背后,傳播過你的是非,甚至……還說過你的壞話!”

說完,她轉過身,指尖一道藍光射向紫翠石,那漆黑的圓形物體隨即發出了紫色的幽光。

江蘺一度在玉浮山中聲名狼藉,她也自知不算太冤,當然不會因此怪罪云漪。反正隨著一封休書的寫就,過去的事已徹底過去了。

“你還挺老實。”江蘺伸手一拍云漪的屁股,把她趕回了座位。其余人只是笑笑。

云漪沖江蘺做了個鬼臉,把木盒遞給了左手邊的濯柳。

“在座之人中,你最想成為誰?”濯柳沒有多想便答道,“做自己最好,我沒有想變成任何人啊。不過一定要說的話,我覺得像江蘺師姐這樣挺好的。好像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不大在乎。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心中少有起起落落,想來對修行有益,還不容易變老呢——哦對了對了,做謝亭山亦好!住在風景秀美的江南,生在錦衣玉食享用不盡的豪富之家,前面還有兩個哥哥把苦活累活全包了,他盡可以游山玩水吟詩作畫……神仙也沒他快活!”

紫光。

謝亭山笑道:“做不了謝亭山,可以做謝亭山的媳婦。濯柳妹子考慮考慮?”

濯柳:“去去!——”

江蘺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到目前為止,都沒發覺絲毫異常。

輪到陵越了。

“最大的心愿?”陵越未加思考,便脫口而出,“世間太平。”

紫光,無趣。云漪心想,怎就讓陵越抽到了這么好答的題呢?簡直懷疑他仗著自己修為高深做了手腳,以后決計不讓他參與了,有他純屬浪費名額。

陵越越過謝亭山,直接把木盒拋給了江蘺。

江蘺不知為何陵越要打亂次序,心想這謝亭山看著確實不像假的,略過便略過吧。卷起袖子把手伸進了木盒中。

一張紙條輕飄飄地滑入掌心,似粘住了手一般甩也甩不開。

她偏不想要這張,于是干脆弄了兩枚紙條出來。

“兩張?”一旁的蕭道凌見狀,伸手剝下貼著江蘺手背的紙條,對眾人說,“這個算我的。”

江蘺打開自己抓取的問題,念道:“聊聊你有什么錯過的緣分,以及是如何挽回的。如果你的正緣沒有錯過,那就說說,你是怎么把它好好留住的。”

江蘺尷尬地皺了皺眉,沒想到自己抽到如此難以回答的題目。她沉吟片刻,道:“我……我好像既沒有錯過的緣分,也沒有留住的緣分。”

云漪可不想放過她,追問道:“你怎么不算沒有呢?江蘺師姐,是你叫我們來玩的,自己不能做縮頭烏龜!”

江蘺被云漪這么一架,只得硬著頭皮認真答道:“我不覺得我有‘錯過’的緣分,我……好像也沒有試圖挽留過緣分。非要說的話,也許我算是有過一點短暫的、不深的、與人相交的緣分。為什么沒能讓它變得長久且深刻呢?我且說一說我的想法,不一定對,大家隨便聽聽吧。我覺得有些人,他在你的生命中出現,也許豐富了你的人生體驗,帶給你前所未有的歡樂,但他卻注定不能過多停留,因為他有自己的路要走。到了他要離開的時候,再不舍得,也得與他道別。否則不只阻撓他人,也是消耗自己。有些緣分就像散逸的風,像流逝的水,不管你如何挽留,都只能網住虛空,懷抱殘夢,毫無意義。”

江蘺的答案看似泛泛而談,其實無異于現身說法,弄得她自己耳根發熱。不知是否受她心緒波動的影響,靈石忽紫忽綠,說不清是什么顏色。

濯柳看了撫掌大笑,道:“江蘺你這話到底是真是假?怎么連靈石都分辨不清!你們看這若隱若現的綠光,該不是要跑到誰頭上去吧?哈哈哈!”

“輪到你啦,大個子!”試圖為江蘺解圍的濯月趕忙催促蕭道凌。

見蕭道凌面露難色,好事的云漪一把搶過他手中的紙條,大聲讀道:“在座之人中,可有你的心上人?”

蕭道凌選擇不答,隔空取來了酒壇。但座中女子只有四人,這問題他不答,答案便更明顯了。

江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不知道是看到了熱鬧,還是熱鬧燒到了自己頭上。當然,要說臉色難看,此刻沒人比得過陵越。

突然,陵越蹭地起身,從最遠的座位繞至江蘺身后,拉起她便走。

這是七星幻月術,江蘺記得,當年陵越就是用它救走云汐的。

身邊模糊略過似曾相識的風景,她完全不知道陵越要把她弄去哪兒。

良久之后,二人方落定在朝露亭的廢墟之上。

江蘺感到頭暈目眩,好不容易鎮定心神,悄聲問陵越:“陵越師兄,你剛才聽出什么端倪了嗎?”

她只以為陵越瞧出了別人的不對勁,渾不知陵越此刻純是為情所困。

陵越冷哼一聲,回道:“我聽出了家兄對你有意。”

江蘺心跳加速,結結巴巴地回道:“不、不至于、吧。”

陵越:“那你呢,你想做我的嫂子嗎?”

江蘺心想,別的不論,跟你最好是不要有一點瓜葛。她不知道為什么陵越的氣勢像是要用炙炎真氣燒死她,不由地退了一步,嘴上卻不服軟,犟道:“我不想告訴你。”

陵越照舊逼近一步,問:“你是不想告訴我,還是不敢告訴我?”

江蘺被這種近似威脅的語氣激怒了,這回她沒再后退,直視陵越,答道:“陵越兄,你愛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什么我是無關之人,什么我樣樣不及云汐……但請你搞清楚,別人想得跟你不一樣!我跟你說,我覺得自己挺好的,我配誰都是綽綽有余,沒有什么不敢告訴你的。但我不想跟你說,原因很簡單,就是你不必知道。你既不是我的父兄親眷,也不是我的閨中密友,我的心事心意,憑什么告訴你?”

陵越心驚膽戰地聽完江蘺的話,所幸,她沒有說她喜歡蕭道凌。倘若她說了,他真不敢保證自己會做什么、不會做什么。

江蘺難得說了如此沖的一番話,自己有點后怕,但她又覺得很奇怪,怎么好像陵越聽完之后,神色反而比先前溫和了些許。

沉默了好一會兒,陵越回了一句:“你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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