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道漓撞見秦疇夜對月獨飲,第一反應是趕緊溜走。畢竟姓秦的看上去情緒不佳,未必想被人瞧見自己失意的模樣。她自己也正心潮低落,沒有安慰他人的閑情。
不過秦疇夜已然發(fā)現(xiàn)了她。
他渾身酒氣,眼中還有些濕潤,目光停留在尤道漓身上,似乎有種強迫她過去意味。尤道漓踟躕了一下,彎腰撿起兩個歪七倒八的酒壇,小心翼翼地走至秦疇夜身側(cè),踢了踢他的腳,問:“喂,你沒事吧。”
秦疇夜隨即又灌了一口酒,自言自語道:“竟有這等幻覺了。”
“幻覺?”尤道漓把酒壇往地上一扔,“你再喝就真該喝出幻覺了。”
秦疇夜瞇起眼睛:“你……?”
“有沒有這么夸張啊?”尤道漓扯掉耳珰,拔下銀釵,披散長發(fā),想讓眼前人看清自己本來的模樣。
秦疇夜有些不敢相信地伸手輕觸尤道漓額邊的碎發(fā),原本極為頹喪的表情中竟露出一絲笑意,道:“是你……”
尤道漓用銀釵敲敲酒壇,說:“平日里看你一本正經(jīng)的,沒想到還有這種不良嗜好。”
秦疇夜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可知失去親人,是什么滋味?”
尤道漓倒吸一口涼氣,顯然是沒意識到秦疇夜所愁苦之事如此嚴重。她忙把酒壇推給秦疇夜,說:“你喝你喝……”
秦疇夜:“不陪我喝嗎?”
尤道漓:“不不,我酒量差極,除非你想背我回去。”
秦疇夜:“背你回去,也無不可。”
尤道漓覺得這話聽著有些別扭,心想秦疇夜該不是在調(diào)戲她吧?不過看他面上又恢復了愁云慘霧,便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尤道漓:“唉,人固有一死。方生方死,即死即生,如水結(jié)成冰,冰消成水,自然之道也。想開點。”
秦疇夜:“有人生,千秋不知名。有人死,萬物盡涂炭。”
尤道漓:“是……是誰沒了?”
秦疇夜:“你可知道,今上的七皇子?”
尤道漓張大了嘴,半天發(fā)不出聲。
陳留王趙絮未及弱冠之年便去北國做了質(zhì)子。在雙方交戰(zhàn)的數(shù)年中,他被北國的皇帝流放荒山,飽嘗北地風霜之苦。如今不過二十出頭,便一命嗚呼了嗎?
秦疇夜:“此前北虜受常山王之降,便已使今上頗為不快。如今……皇叔隕歿,恐怕……”
“皇、皇叔!?……”尤道漓趕緊捂住耳朵,“我、我什么都沒聽見!”
話音未落,西北方向便“嗖嗖嗖”飛來三支利箭,釘在了杏樹的枝干上。秦疇夜一陣冷汗沁透背脊,將醉意消得干干凈凈。
尤道漓大腦一片空白,心肝兒顫得好似那箭尾不斷震晃的羽毛。
沒等尤道漓反應過來,秦疇夜便一把將她拉到了隆起的土堆之后。
偷襲者顯然意識到了遠攻的無效,很快便以輕功躍上了山頭。
殺手腳步輕捷,沒發(fā)出絲毫響動,但尤道漓卻能覺出死亡的氣息無限逼近,害怕得耳朵嗡嗡地響。
瞧了一眼身邊的人,唉,竟是個皇子!雖然自己不想死,但皇子更不能死。尤道漓咬咬牙,做了一個決定。
她快手拔下秦疇夜頭上明晃晃地簪子,束起了自己的長發(fā),再指了指西邊。秦疇夜起初還不明所以,但下一瞬便見尤道漓躍出土堆,往相反的方向逃去。
她竟想幫他引開追兵?!
東邊的密林盡是阻人前行的毛竹,尤道漓因身材纖細且熟悉地形,跑得飛快,一邊跑還一邊用劍砍斷身后的竹子。
三個追兵果然因橫七豎八的毛竹而難以速行。從那斑駁的竹葉間,也分辨不清逃跑的人是男是女。
“啊!——”一支利箭擦過,尤道漓只覺得左胳膊似被狂風猛刮了一下,瞬間的冰涼觸感過后,火辣辣的疼痛鉆進肌理。
秦疇夜從后方追上黑衣人,先趁其不備擊殺了最末一個。隨著那黑衣人一身慘呼,前面兩個立刻掉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真正目標乃在背后!
兩人拋了弓弩,拔出一刀一劍,齊向秦疇夜襲去。尤道漓聽見短兵相接之聲,意識到情況不妙,也匆忙折返。
“跑!”秦疇夜大喊。
尤道漓抓握劍柄的手劇烈顫抖著。
她有上前助陣的沖動,但又知面對訓練有素的殺手,自己沒有絲毫勝算。
一刀,兩刀,三刀,一連三招都差點擊中秦疇夜的要害,幸被他一一接住。尤道漓緊張得透不過氣。
想哭,想喊,卻像被暗夜與恐懼扼住了喉嚨,不能出聲,更無法動彈。
終于,她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退到十步開外的位置,凝神運氣。
秦疇夜在黑衣人的左右夾攻下快要支持不住時,兩個殺手的頭發(fā)忽然起了火。
二人慌忙倒地一滾,想熄滅這無由之火。秦疇夜趁此機會刺穿了其中一人的心臟。
還未把劍從死者的肋骨中抽出來,另一殺手已一躍而起,一道寒光直沖秦疇夜后頸。
“呃!!——”
尤道漓用撿起的弓弩朝那殺手連發(fā)兩箭,其中一支沒入了殺手股間,那殺手也因此失去了刺死秦疇夜的最后機會。
秦疇夜用手肘順勢一擊,中箭的殺手便伏倒在了地上。
“誰派你來的!?”秦疇夜摁住殺手的腦袋,問道。
尤道漓見狀,想到應撐開那人的嘴巴以避免其自盡,但慢了一步。
最后一個黑衣殺手也翻了白眼。
秦疇夜這才發(fā)現(xiàn)尤道漓左邊的衣袖已被鮮血浸濕。
雙唇發(fā)白的她沖秦疇夜擺擺手,接著撕下半條裙擺,隨意包扎了下。
血是止住了,但二人尚未脫險。
不遠處響起嗶嗶啵啵的聲音,嗆人的煙氣彌漫開來。涼如水的山中暗夜,被灼人的沖天火光打破了靜謐。
秦疇夜試圖以御劍術帶走尤道漓,但他御劍的本領還未至精湛,自己逃脫有余,帶一個人卻力有不逮。
尤道漓只得提出另一個逃生之法:“秦師兄,你能引出地下水流,是么!”
秦疇夜黯然道:“恐怕無力抵御這四圍烈火。”
尤道漓:“從這里向南——約五十丈處,有一口半枯之井。合你我二人之力,咳、咳咳……或許能用水沖出半條生路,逃到井中避火。”
秦疇夜:“五十丈?!”
尤道漓:“師兄若不愿獨自逃走,就與我一起試試吧!”
風助火勢,秦疇夜已無暇多想了。
涌自地下的水流果然在火海中澆出了一條道,兩人不顧一切地趟進了大火的縫隙中。
腳踩滾燙焦土,胸中憋著一口真氣,這五十丈的路途仿佛比千里萬里更遙遠。
尤道漓原本還擔心自己記錯水井的方位,好在老天憐惜,那井就在眼前了。
秦疇夜快步上前,推開了擋住井口的斷木,接著迅速躍入井中,并接住了隨后而下的尤道漓。
頭頂還有火光照耀,井底的兩人均喘著粗氣。
尤道漓看著身上被燒得破爛的衣裙,感到十分無奈。但見秦疇夜也沒好到哪里去,那渾身泥濘的模樣與他貴公子的身份頗不相稱,便忍不住無聲地笑了一笑。
秦疇夜:“我們差點就成了兩只烤羊,你還笑得出來。”
尤道漓:“這不是大難不死嘛,有什么笑不出來?”
秦疇夜:“……讓你跑,為何不跑?”
尤道漓:“我也讓你跑啊,你為何不跑?”
秦疇夜:“圣人教誨,不敢背義偷生。”
尤道漓:“怎么,你以為我就沒讀過圣賢書嗎?”
秦疇夜:“哈哈……圣賢書……你一個姑娘家……”
尤道漓:“姑娘怎么了?”
秦疇夜:“你一個姑娘家,膽子倒不小。如此九死一生的辦法,也虧你想得出來。”
尤道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只知凡事不可輕言放棄。”
秦疇夜:“比如對謝瞻白,你也不會輕易放棄么?”
“沒錯!”尤道漓毫不猶豫地答道。
聽到這樣的回答,秦疇夜忽覺心中隱痛,苦笑了下。
他對眼前人,有好感。也許沒有太過強烈,但十分真切。只是他沒想到,自己輸在了一個數(shù)字上:第二和第一,真有那么大的區(qū)別么?
他向長老交代的八字,本也不是真的。
其實他知道自己大可爭上一爭,無奈他已不能在山中久留了。身為皇族,過的卻是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對謝瞻白來說唾手可得的東西,他卻難以奢望。
尤道漓見秦疇夜神色愀然,不禁有幾分為他擔憂。她斂起嬉笑之色,極認真地說:“秦師兄……前路兇險,你若再遇絕境,也不可隨便放棄。”
“……嗯。”秦疇夜對尤道漓笑了笑。
山火應是驚動了玉浮中人,沒過多久就被撲滅了大半。狼狽不堪的尤道漓和秦疇夜爬出枯井后,發(fā)現(xiàn)四周還有不少剛參與了救火的玉浮弟子,心想這一夜的危機總算是渡過了。
漆則陽疾步跑至秦疇夜跟前,確認他無礙,懸著的心才落了地。
“該走了。”漆則陽神情嚴肅地催促道。
秦疇夜點點頭,曰:“稍等。”
他將尤道漓拉到一邊,問:“你可有……那種東西?”
尤道漓:“什、什么東西?”
秦疇夜:“荷包也可,香囊也可,玉墜也可,劍穗也可。”
尤道漓:“沒、沒,沒,都沒……”
秦疇夜顯得有些失望:“今當遠別,何以贈我?”
“你要去哪兒?”尤道漓話一出口,便知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她在身上東摸西摸,也實在是摸不到什么可贈人的物事,只好說:“唉,那些都沒用,我送你幾成功力好了。”
說罷,她奪過秦疇夜手中的劍,將自己好不容易修得的一點靈力,慷慨地注入其中。
秦疇夜:“你這樣……恐怕會難以通過下一次行崖副掌門的考試。”
尤道漓:“誰說的?還有半年呢!師兄有所不知,我之前專修火系道術,但越修便越覺得不適合我,想轉(zhuǎn)成水系,卻又舍不得已有的一點修為。這下正好,我可以從頭來過!等你我下次相見,保證讓你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秦疇夜笑著搖搖頭。
尤道漓以為秦疇夜在質(zhì)疑自己的能力,皺起鼻子道:“師兄,山下俗事雖多,可別放松修煉啊。若是三五年后被我趕上了,你可沒面子。”
秦疇夜:“師妹的囑咐,為兄字字記在心上。”
尤道漓:“那就后會有期了,保重!”
秦疇夜握緊佩劍,道:“后會有期!”
迎接秦疇夜的護衛(wèi)已在山腳等候多時,不知何時換上一身戎裝的漆則陽也跨上了馬鞍。
他想問秦疇夜前一夜的遭遇,卻也不知從何問起,倒是秦疇夜先開了口:“你為何總撮合尤道漓與那姓謝的?”
漆則陽坦然笑道:“怕殿下在山中多有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