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道漓帶著一身煙火氣從膳房中退了出來,前襟沾上了不少油醋醬汁,端著菜盤的兩只爪子也冒著油光。她的廚藝并不高明,但近三個月來鉆研得很起勁。每日現學現賣,目的是討好她認定的“未來夫婿”,不過似乎效果欠佳。
“嘗嘗!”尤道漓把一盅瓦罐湯端到了晏如寄面前,那當中竹蓀與土雞混合的香氣漏得滿屋都是,使晏如寄也顧不得染指甲了,二話不說就抓起了勺子。
晏如寄:“我都試吃了小半年了,你那無情相公可開竅了沒?再這樣下去,不只你與他結緣無望,我也快胖得嫁不出去了。”
尤道漓:“唉,路漫漫其修遠兮,別提了。”
她堅持送了三個月的早點,花樣翻新了二十余種,謝瞻白愣是連食盒都不愿掀開一下。試圖了解他的喜好,從詩詞歌賦到諸子百家,能讀的典籍與散章她都讀了,可每每見縫插針地想與謝瞻白聊上幾句,換來的都是冷眼相待。只要長老安排分組練習,她都厚著臉皮擠進謝瞻白所在的小隊,但謝瞻白除了面無表情地完成任務之外,從不多對她說一句話。這般回絕的態度,已是不能更明確了。但一根筋的尤道漓卻還沒有放棄的打算。
左寥夕等人都覺得,尤道漓是太迷信浮樽長老的姻緣牌了,或許這玩意兒根本是他老人家戲弄徒弟的惡作劇。不過她們都沒有勸尤道漓收手,畢竟她雖屢戰屢敗,但倒還算樂在其中。既如此,就由著她對謝瞻白三日一撩,五日一擾吧。
晏如寄:“都說女追男隔層紗,你怎么就這么晦氣呢?”
尤道漓仰天長嘆,表達了深深的無奈。
晏如寄挪到尤道漓床頭,撥了撥那堆從九淵閣里借來的舊書,苦口婆心地勸道:“所謂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看你送吃食的這條路走得沒錯,但讀這些東西恐怕沒什么屁用。男人呢,沒你想得那么復雜。什么老莊屈宋三曹二陸大小謝,若他對你的外在不感興趣,你腹中有再多詩書也是枉然!你看你,一身破道袍改長改短穿了好幾年,發髻好像一個墳包。”
尤道漓:“可是——”
晏如寄:“可是什么?”
尤道漓:“有人說我長得像一位已故的師叔。我看了那師叔的畫像,還挺美的呢。”
晏如寄:“唷?是誰這么好的眼力,懂得欣賞你這塊沒雕過的璞玉?”
尤道漓想起秦疇夜那神神秘秘的古怪行徑,短嘆一聲,心想那人的審美趣味大概是代表不了廣大男子的。而且他或許也并不覺得那畫像上的師叔好看,只是就事論事地說了一嘴罷了。她投降了,手往床底下伸去,拖出一只木箱。
晏如寄好奇地探過頭來,問:“你還有壓箱底的寶貝呢?”
尤道漓答道:“這是幾年前,我家里的人遠道來山中探望我時,給我帶的幾身大姑娘的衣服。現在或許能穿了。”
晏如寄用食指指肚在箱子蓋上畫了一道,看著指頭上沾取的灰塵,皺著眉說:“跟剛出土的文物似的。”
尤道漓:“頂多就是有些背時罷了,好歹是女裝吧。”
好不容易打開了生銹的銅鎖,一件淡紅色的衣裙映入眼簾。
晏如寄抓起衣服,道:“哇,這件蠻好看的啊!”
“不行不行,紅的不穿。”尤道漓又往下翻了翻,發現一抹水綠,微微點頭道,“嗯,就這了。”
晏如寄見尤道漓竟要換裝,比給自己梳妝打扮還興奮。她連忙取出各色胭脂水粉盒,盯著尤道漓那張青白帶黃的臉躍躍欲試。
尤道漓:“喂喂喂你要干嘛……”
晏如寄:“怕什么?我的技術你還不放心么。”
尤道漓無奈地在銅鏡前坐下,覺得自己這是第一次對世俗屈服。
晏如寄:“對了,今日又不上課,你打算去哪兒碰謝瞻白?”
尤道漓神秘兮兮地說:“戲院。”
晏如寄驚道:“你們約好的?!”
“當然不是……唉。”尤道漓又嘆了口氣,“漆則陽給我的情報。”
“漆則陽?就那個號稱只有我能解他孤星之命的黑臉男?”晏如寄心中充滿狐疑,“我覺得他這人不大可靠。”
“為什么?”尤道漓對幫過她數次的漆則陽并無惡感,“他就是話不多,人好像挺熱心的啊。”
晏如寄:“他每次看到我都似笑非笑的,笑又不說話,弄得我渾身發毛。”
尤道漓:“我看他就是想跟你說話但不好意思開口,才只能一個勁地傻笑。”
晏如寄:“傻笑?那哪是傻笑,分明是奸笑……”
桃汐鎮位于玉浮派與蓉城之間,雖不及蓉城那樣繁華,但也不乏可消遣之處。那露天的戲院便是其中之一。
夜幕降臨,特制的竹籠燈將舞臺照得雪亮。憑票入場的觀眾已大抵就座,在邊緣徘徊了許久的尤道漓也終于鼓足了勇氣,往謝瞻白身旁的位子走去。
謝瞻白見一個女子在身旁落座,趕緊站起身來,確認了一下自己的座位號后,才抱拳對眼前人道:“姑娘是否尋錯了位子?在下一位朋友……是、是你!?”
隨云髻,明珠珰,雙頰略施脂粉,一掃平日里的黯淡。白色緞子束緊纖腰,還顯出了其上略為超齡的豐滿;綠色的外紗青煙薄霧似地罩著婀娜的身段……難怪一時沒認出來!
尤道漓扯扯謝瞻白的衣角讓他坐下,亮出自己的戲票,輕聲道:“漆兄今夜臨時有事,來不了了……”
謝瞻白自知被舍友賣了,但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不好立即發作,便只得暫時壓抑怒火,先把戲聽完。
“劉淵建漢,你喜歡這出嗎?”尤道漓不顧謝瞻白眼中的排斥之色,自顧自地問道。
謝瞻白聽而不聞,尤道漓只能自問自答:“漢室恩結于民不假,劉淵善用權術也是真。但那唱詞中稱贊武帝‘攘夷拓土’,也太可笑了。”
謝瞻白:“有何可笑?”
尤道漓見謝瞻白竟有了回應,一時間更加激動,滔滔不絕地說道:“劉淵雖然自稱祖上是劉邦的外孫,但他畢竟也還是匈奴的后代。‘攘夷拓土’之‘夷’,何之謂也?不正是自己的老祖宗嗎!匈奴歌曰:‘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唉唉唉,你說冒頓單于要是聽到劉淵的唱段,是不是棺材板都要壓不住啦!”
謝瞻白“哼”了一聲,也不知算是被逗笑還僅是冷笑,但尤道漓已經很滿足了。
一個時辰下來,尤道漓就這樣硬聊個不停,而謝瞻白的反應不過就是“哼”、“哈”、“呵”三字而已。
戲終人散,兩人并行而出,走上了通往玉浮的山道。
可尤道漓不想這么快回去。
她提議道:“喂,你餓不餓?聽說鎮上有夜市,近日引入了京城有名的菜品旋煎兔肉,我請客,去嗎?”
謝瞻白:“修道者一日一食,豈可多餐?”
“修、道、者……多、餐。”尤道漓掰著手指說,“十一個字,你竟回了我十一個字!有進步有進步!”
謝瞻白:“你不怕被人笑話嗎?”
尤道漓:“笑話什么?”
謝瞻白:“你身為女子……成日對一個男人緊追不舍。”
“我這叫順應天命!”尤道漓掏出兩塊命牌,左手是“謝瞻白”,右手是“尤道漓”,笑說,“為你我的未來考慮,我現在不能不多費點心。”
謝瞻白又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嗤笑,回道:“此物不過是浮樽長老醉后所作,怎可將命數之談當真?”
尤道漓:“哼,我寧可信其有。”
謝瞻白:“如果你我真有緣分,你又何須如此操心?說到底,其實你也不甚信之。”
天黑不怕臉紅,尤道漓干脆說:“那就算我以此為借口接近你,行么?”
謝瞻白:“……”
尤道漓:“欸,我就問你一句,你有喜歡的人嗎?”
謝瞻白:“與你無關。”
尤道漓:“當然有關!你若有喜歡的人,她也喜歡你,我就不騷擾你了。你若有喜歡的人,但她不喜歡你,你就再考慮考慮我。你若沒有喜歡的人,那就喜歡我吧!我保證對你死心塌地。不用聘禮,婚禮簡單點無所謂。家務活我全包。你想出世或入朝我都隨你。……還有什么條件?你盡可以提!”
四下已無人間燈火,唯有頭頂星月交輝。在昏黑的夜色之中,尤道漓靜靜等著謝瞻白的回復。
謝瞻白:“謝某并無心上人,但覺你我并無夫妻緣分。……多謝你的錯愛,過去幾月中,勞你費心了。但你的作為,不只招人非議,也使謝某人不堪其擾。有緣自會相知,無緣不必強求。還請尤姑娘就此罷手,還謝某一個清靜。”
尤道漓乖巧地連連點頭,嘴上卻說:“嗯嗯,你要清靜可以,但想讓我罷手可沒那么容易。”
謝瞻白:“你——!”
尤道漓:“除非哪天你有了喜歡的女子,否則我便信這浮樽長老的命牌,信上天注定你我今生有夫妻之緣。”
謝瞻白見尤道漓聽不進理,便也不想再跟她胡攪蠻纏。他突然停步,說了聲:“到了。”
尤道漓往左右看了看,感到莫名其妙,問:“沒到啊?”
謝瞻白:“此處已是玉浮地界,沒有危險了。別過。”
尤道漓:“喂、喂——!天太黑了我不認路!”
謝瞻白終究御劍消失在了夜幕中,還未學會御劍術的尤道漓只能自認倒霉。她確實一到晚上就認不得路,哪怕在玉浮山附近也一樣。唯有一條路是熟的——從馬蹄坡到玉浮南丘。
垂頭喪氣瞎踅乎了半天,尤道漓邊走邊安慰自己道:“起碼他陪我到沒有危險的地方才離開,還好還好,是個好人。”
繞了不知多久,尤道漓才摸到了馬蹄坡。這固然已是大大偏離了正確的路線,但好在一到馬蹄坡,她就知道該怎么走了。
抬頭望見坡頂杏樹的剪影,尤道漓突然沒了倦意。她往南丘的方向行了兩步,可卻覺得好像被什么東西絆住了似的,終究決定回轉過身,攀上這座馬蹄形的小山坡。
走近了才發現,樹下坐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