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死事諸臣傳（上）
何騰蛟傳
何騰蛟，其先山陰人，戍貴州黎平衛(wèi)。所居有神魚井，無魚也，騰蛟生，魚忽滿井，五色巨鱗，大者至尺許；居人異之。登辛酉賢書，起家南陽令。時流寇充斥，至邑，輒破走之。后從巡撫陳必謙擊賊于安皋，斬首四百級，由是知名。擢兵部武庫司主事，累遷至徐淮兵備道。平土賊程守宇、王道善與張方造等眾數(shù)萬。
福王立，擢都御史，巡撫湖南。當是時也，諸大鎮(zhèn)分擁重兵，所在文臣皆結(jié)強藩，交權(quán)相構(gòu)斗。湖廣新經(jīng)流賊八大王張獻忠之亂，時寧南侯大帥左良玉（字昆山）據(jù)武昌，兵雖眾而無紀律，遠近畏之，而騰蛟慷慨赴任，日盡瘁遇事，利害不問也。未幾，晉總督。闖賊李自成既敗潰，出武關(guān)，良玉畏其逼己，每欲引兵東下，未有會。時值鴻臚寺寺丞高夢箕家人穆虎途遇明烈帝太子慈烺，夢箕識之，自北來送至南京。江南君臣惡之，詭云惑眾，收下獄，遠近洶洶，謂奸臣馬士英欲殺之。良玉乃與巡按黃澍上疏，以討士英為名，乙酉三月，帥兵三十萬內(nèi)向。騰蛟百計阻之，不聽。先一日，左兵大掠，城中人倉皇入督署避難者數(shù)萬人。騰蛟以印授家人速持去，自坐堂上。亂兵入，飛矢集瓴甋，不為動。良玉使人請曰：『公不行不強，但一語而別』。騰蛟赴之。既登舟，舟遂發(fā)，使四裨將守之。行四十里，至陽邏鎮(zhèn)。騰蛟罵曰：『吾封疆重臣，豈相從作賊耶』！因自投于江。守者懼誅，亦赴水死。騰蛟順流數(shù)十里，遇漁人救之，得蘇。標將熊兆佐等及故士卒聞騰蛟在，稍稍來集，家人亦持印至，遂入大冶、通山之間。左兵東下甫浹旬，闖賊十萬眾自秦潰入楚，掠武漢而東，銜左兵之尾。大兵追闖者又數(shù)萬，水陸踵至。計自荊河自皖城數(shù)千里間，日接陳格斗，紛拏散走。四月，良玉與黃得功戰(zhàn)，大敗，師潰蕪湖之荻港。后數(shù)日，良玉死，其子夢庚以父兵降。闖賊被追，會大雨四十日，百川溢漲，賊敗，所在積尸成丘，李目成僅自變量騎馳入九宮山，居民用白棒擊殺之。五月，大兵略武漢諸城邑。騰蛟自江西寧州間道入瀏陽，向長沙。時楚人相傳，騰蛟入水浮沉三晝夜不死，有大黿負之登陸，皆以為神，爭相向從矣。先是良玉操楚事，騰蛟不能制，乃請以知州章曠為監(jiān)軍道、傳上端為長沙道，與督學(xué)道堵胤錫各練兵一萬；至是皆以兵來會。未幾，舊鎮(zhèn)馬進忠、張先璧、盧鼎等亦次第來歸，軍聲稍振。
七月，唐王立于閩，晉騰蛟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封定興侯，督師；并以章曠、堵胤錫為湖南、北巡撫，分駐湘陰、常德為犄角，皆從騰蛟請也。騰蛟令南陽時，雅與王善，故所陳皆報可。九月，降闖賊之潰將郝永忠、王進才及良玉之標將王允成等，兵十余萬，堵胤錫亦降李錦、高一功等十八營于松滋縣之草坪，眾三十萬，號忠貞營。明年丙戌，騰蛟兵戰(zhàn)于岳州城下，又戰(zhàn)于藤溪，戰(zhàn)于湘陰，皆捷。請加郝永忠恢剿左將軍，張先璧恢剿右將軍，余升授有差。江楚間軍民皆結(jié)砦固守以應(yīng)。方謀大發(fā)兵，收武、岳及江西之袁、吉，會閩破，贛州亦不守，人心搖動，兵不果出。
十月，桂王子永明王立于肇慶。丁亥正月，清兵定廣東，王自肇慶奔桂林。騰蛟與武岡鎮(zhèn)劉承胤俱以兵赴難。承胤遂挾王走武岡。承胤者，崇禎時為武岡參將，常鑄鐵棍自隨，因以為號。其后南北多故，乘亂截粵餉之解北者十五萬，招集士馬，遂雄視湖廣，稱重鎮(zhèn)，掛平蠻將軍印。嘗從騰蛟戰(zhàn)岳州，一軍先走，后封賞不及，遂怨騰蛟。至是以擁護功封武岡伯，尋進侯，又進安國公。大兵入長沙，騰蛟戰(zhàn)不利，退保衡州。承胤請召騰蛟入閣辦事，實以解其兵權(quán)。諸鎮(zhèn)皆怒。張先璧引兵趣武岡，請誅承胤。承胤懼。會騰蛟至，諭解之。先璧引兵掠慶西去。承胤復(fù)喜。既而以諸鎮(zhèn)請，仍以騰蛟督師出衡州；而衡州之師已潰，惟郝永忠、王進才以兵至，余皆降。
五月，騰蛟自衡州退永州。巡撫章曠駐東安，疽發(fā)背卒。大兵攻寶慶破之。承胤屢戰(zhàn)敗，遂降。永歷帝奔古泥。大兵還攻永州，郝永忠走。騰蛟獨以胡一青兵力戰(zhàn)城下十余日。一青曰：『吾外援已絕，內(nèi)儲復(fù)匱，死守空城無益』。遂擁騰蛟決圍出。比至全州，郝永忠已集湖南潰兵數(shù)萬人。桂林城中大沸。公馳入，與留守瞿式耜分布諸將，自會城之北，盡全州、興安、靈川駐永忠兵，城東永寧、義寧駐一青及趙印選兵，其它鎮(zhèn)兵自將留會城。一青、印選俱滇人，初應(yīng)御史陳賡募，將三千人、象十二只至豫章，隸江督萬元吉麾下。及贛州陷，元吉、賡俱死，一青走湖南，屬騰蛟。
十一月，永歷帝目象州復(fù)回桂林。戊子二月，清兵破全州，至興安，郝永忠兵大潰，掠桂林而南。帝奔南寧。騰蛟方按師永寧，聞報，急引胡、趙之兵還保桂林。會江西告變，清兵俱還武昌。騰蛟招集潰散，得二萬人，將出楚。巡撫堵胤錫與馬進忠等亦攻下常德。報至，騰蛟即出嚴關(guān)，身先士卒，大戰(zhàn)日月橋，遂回全州，進攻東安，破之。于是舊鎮(zhèn)將次第自山中以師來會。圍永州，三閱月克之。乘勝克衡州，進攻長沙。十一月，堵胤錫以忠貞營兵自常德趨湘潭，騰蛟相見甚喜。時大鎮(zhèn)聚湘潭者數(shù)十家。最后馬進忠亦至，與忠貞營有舊隙。會江西被圍，趨赴援。騰蛟乃與胤錫議，自督進忠及諸鎮(zhèn)兵圍長沙，胤錫率忠貞營援江西。
己丑正月，烏金王至湘潭。進忠、一青俱走。騰蛟曉起，營壁皆空，乃大慟曰：『五年督師，心血嘔盡，而所成竟如是，天也』！遂緋衣坐堂上不去，被執(zhí)，見烏金王。王勸之降，對曰：『爾何患無降官、降將哉！果以我為血性男子，何惜一劍』！遂不食七日，且死，謂寺僧曰：『取一瓢河水飲我。是水自衡來，猶吾君之水也。滌腸胃而死，瞑目矣』！遂遇害。事聞，贈中湘王，謚忠烈。子文瑞，奪情拜都御史，監(jiān)胡一青軍，以病卒。自騰蛟死，而其家之神魚井亦空無魚焉。后黎平破，舉族見屠。
康熙丁丑歲冬杪，達至京師，于友人山右賈鼎玉家會公之少子名李字左車者，詢其事跡，說多同此。左車以貢生候選知縣，未赴任，病死于都門。鼎玉遷貴州定番知州，得罪王撫臺，死于貴陽府獄中。并紀之，以志一時之遇合云。
堵胤錫傳
堵胤錫號牧游，南直宜興人，登劉同升榜進士。辛巳，任長沙知府。是年五月，山賊蕭相宇等竊發(fā)，擾安化、寧鄉(xiāng)，數(shù)敗官兵，勢甚熾。胤錫率鄉(xiāng)勇破其軍，斬之。又破醴陵燕子窩賊，斬賊首草上飛、李胡子等。于是中外稱知兵。
甲申六月，升武昌兵巡副使。九月，改本省督學(xué)。乙酉春，巡視湖南，至常德，會左、闖交訌，以督學(xué)檄招兵萬人，使偏將楊國棟等分領(lǐng)之。總督何騰蛟走長沙，分大湖南北為汛。胤錫晉湖北巡撫，還常德。
先是李自成既死，其義兒李錦等十八部屯醴州界上，號三十萬，遠近大震。胤錫欲撫之。偵知錦母高氏有智術(shù)，軍中皆取決。而高氏之弟名一功，所部二萬人為諸軍最。乃集鎮(zhèn)將道府議，親赴其軍。鎮(zhèn)與一功以鐵騎千騎來迎。入營稱詔賜高氏命服，賜錦、一功蟒玉及金銀器，犒其軍，皆踴躍叩首謝。軍中命酒，胤錫引卮論列，教以臣忠子孝大義，侃侃數(shù)千言。明日，高氏出拜，謂其子錦曰：『堵公，天人也，爾不可負』！于是別部田見秀、劉汝魁、賀蘭、李來亨等來謁，皆如約受撫焉。事聞，封高氏英淑夫人；李錦左軍侯，賜名赤心；高一功右軍侯，賜名必正；其它部爵皆通侯，號忠貞營。加胤錫總督侍郎，賜劍并鳳紐銀印以寵之。
丙戌二月，李、高等率兵攻荊州，凡旬有二日，城將陷，會大霧，赤心等蓐食帳中，忽救兵數(shù)萬至，飛矢如雨，軍大潰。胤錫急召楊國棟、張光翠等分駐澧州及回子河防御。
明年三月，永歷帝至武岡，封胤錫光化伯，辭不拜。五月，清兵下湖南。武岡破，馬進忠、王進才等俱走，胤錫亦入永定衛(wèi)及永保諸土司。十二月，朱容藩自稱監(jiān)國招討副元帥，建行臺于夔州。胤錫泝?nèi)龒{至夔，見容藩，責以大義，容藩懼，自銷其副元帥印。胤錫還。容藩后為余大海所殺。
戊子春，江西金聲桓舉義兵。清兵自湖南回駐武昌。胤錫傳檄諸鎮(zhèn)俱出湖南。四月，馬進忠復(fù)常德，王進才復(fù)桃源，澧州、石門各城皆下。忠貞營亦克荊州、宜城，使來告捷。諸潰兵皆會。五月，進忠兵戰(zhàn)于牛皮灘，又大戰(zhàn)于麻河，俱勝。十月，忠貞營高必正等自夷陵渡江，分道數(shù)萬人趣武陵，馬進忠之師燒城走。初，胤錫自夔還，如忠貞營約，以騎三千赴常德助戰(zhàn)，竟不至。馬進忠等既復(fù)常德，晉封公侯，因并加李赤心為公。赤心請取長、岳自效，實欲避敵而南也。馬進忠惡之。至是，必正率輕騎數(shù)百突入常德城，出其不意。進忠佯設(shè)酒高會，陰使人具舟，渡老營東去。日晡，進忠擁騎數(shù)千，披甲注矢出城走，焚城中廬舍及瀕江船只。必正輩亦怒，請北還。胤錫恐有他變，姑好語撫之。進忠掠益陽諸縣而東。忠貞營駐常德，歲饑乏食，議進取長沙。乃以監(jiān)軍毛壽登、總兵楊國棟守常德，胤錫自率標兵二萬人及忠貞營東攻長沙，不能克，遂至湘潭，與何騰蛟會。未幾，馬進忠亦至，以前隙不和。騰蛟乃議留進忠兵攻長沙，胤錫率赤心等援江右。己丑正月，大兵至湘潭，進忠走，何騰蛟死之。胤錫東發(fā)至攸縣，南昌已破，乃分遣堵正明、尹具瞻將五千人守永興，陸士毅守安仁，龔龍守攸縣，自率萬人及胡一青之師守衡州。三月，戰(zhàn)于草橋，兵敗，走耒陽，將趨永興軍，而永興、東安、攸三鎮(zhèn)兵俱先潰，正明、士毅等及隨師之待詔潘哲、中書舍人邵履正等皆死之。胤錫聞報走，中途遇敵，幾危者數(shù)矣。當午忽大霧，夜行，有螢火數(shù)萬隨照之，以故得晝夜兼行，達桂陽，后為楚鎮(zhèn)曹志建所困。志建鄞人，封保昌伯，有眾數(shù)萬，屯三湘之南界，地險而僻，得免蹂躪，志建安之。忠貞營兵敗過之，大掠，志建恚甚，謂故胤錫所招降也，并憾胤錫。迎入龍虎關(guān)，阻隨行者將士五百余人于關(guān)外，一夜盡縛而殺之。胤錫寓佛寺中，幾不得脫。聞粵西明經(jīng)何圖復(fù)方結(jié)寨楚、粵界上，使人告以難，圖復(fù)率兵來迎，因得走赴之，間道至賀縣。圖復(fù)后竟被志建所殺。
六月，胤錫至肇慶，召入閣。三日，加督師大學(xué)士兼尚書，賜白鏹五千錠，使調(diào)李赤心等于藤、郁之間，率之出楚。至梧州，來歸者可三千人。七月，云南總督楊畏知為孫可望請封不得，還過梧，胤錫疏請封可望為平遼王。九月，期李赤心等不至，造其營結(jié)之。赤心初敗于梧州，戰(zhàn)馬、鎧仗盡失，士卒疲困。入粵未久，無意北出。欲使胤錫代請高、雷二府以休息士馬。胤錫不可。數(shù)日，竟拔而西，散居南寧及賓、橫間。胤錫恚恨病作。別部劉世俊、劉國昌使人來告，愿自從出楚。胤錫悅，親至潯迎之。十一月，世俊、國昌果至，遣東下梧以待。并檄他鎮(zhèn)兵，期以是月望日北發(fā)。忽感寒，病革，草遺疏，自為誄詞。潯流湍急，時舟居且夜半矣，命從者解系放舟，曰：『吾荷國重任，不獲免冑赴斗，馬革裹尸，今斃命臥榻，死有余恨，固不若自沉于江，葬魚腹中爾』！從者力諫乃止。以是月二十六日卒。贈潯國公，謚文襄，后改謚忠肅。其子世明亦以是年夏月先卒于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