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沖華傳
烈皇帝遺要(下)
十五年(壬子)夏四月初三日,流賊張獻忠陷廬州府舒城縣,殺人殆盡(賊改舒城縣為得勝州)。
五月初七日,學臣徐之垣科考廬州府八屬,生童俱集城內,失于稽察。獻忠率群賊自桃集走小路,由小蜀山,夜至城下。自將軍廟攀堞入城,開西門放群賊入城,殺擄焚奸,殺人幾十萬口。而學臣徐之垣、知府鄭履祥、知縣潘登貴咸逃去。兵備道蔡如蘅(字香君,四川人)遇害。其妾王月大罵,八賊殺之,尸立不仆,移時方倒。通判趙興基守水西門,朝衣朝冠,罵賊不屈被殺。鄉紳參議程楷(畸人)罵賊被殺。指揮同知趙之璞遇害。軍民婦女死節者不可勝紀。賊殺掠三日去,臭聞數十里。食尸之鳥鳶蔽天,磷火晝見,夜多鬼哭,聲達于旦(廬州衛百戶李禺花同矮李百戶等四弁,具冠帶,朝流賊張獻忠于鼓樓南街富戶孫輝之家受招安。八賊每弁賞銀千兩,令其安撫百姓。封李禺花為都指揮使。禺花受職得銀即遁去。八賊大怒,大殺百姓。民無噍類者,實李禺花等釀之也)。后又二次入城,民無噍類矣。田地荒蕪,狐兔之跡滿路,令人不忍見聞,雖黃巢、龐勛之惡,不逾是也。
流賊自八年正月略廬、鳳等處,至十六年始入楚、蜀。賊首八大王張獻忠率大傻子劉通、隔里眼孫仁(乃群賊中之最惡毒者)、老回回馬守應、一棵蔥王文、滿天星劉煥、小袁營張三貴、闖塌天韓國基、曹操王羅汝才、紅狼劉希堯、過天星徐世福、混十萬劉國龍、一斗粟孫承恩、紫金梁馬進孝等賊,率從賊數十萬人,侵擾廬、鳳、桐、潛、滁、和諸州邑,焚殺擄略奸淫,不可勝言。尸橫遍野,白骨如麻,江北無完城。田地荒蕪,草萊沒人。村絕煙火,路斷行人。殘黎逃竄山谷水涯,食草根木皮,饑寒而死者,又不可以數記。雖有總漕朱大典、閣部史可法暨總兵參游率兵援剿,每于賊去后方至,見賊先走,從無一當賊者。諸州官吏并無守御之策,惟有聽其殺擄飽去而已。朝廷并未發遣一將一卒,百姓湯火,付之膜外,豈不傷哉!其閑臣死忠、子死孝、夫死義、妻死節者多矣,俱淹沒無聞,烏得而表揚之?雖有旌獎者,百中無一焉。即有旌揚,皆官室富家,多粉飾之詞,不足深信。幸是秋七月上旬,上命總兵黃得功同劉良佐、廖應登等率兵五萬余人,援剿流賊,招撫殘黎,分鎮廬、鳳等處。黃得功駐札廬州府,劉良佐駐扎壽州。流賊率眾入英、霍山中。賊雖去而官兵害民更勝于流賊,故民間有「賊梳兵篦」之謠。賊雖殺擄慘毒,猶有去時,亦有不到之地。兵之殘害,搜括一無遺漏。小民恨入骨髓,相詛云:「寧忍死于賊,不肯死于兵」!是則小民前罹賊之火燒,而后復遭兵之湯燙。奈何民受湯火,國亦隨亡。
闖賊李自成于十四年再攻開封府,不克。是年,復合群賊百萬圍之。上出侯恂于獄,督師河上。調左良玉各鎮共十三鎮援開封,壁于朱仙鎮(在府城南四十里)。良玉持兩端,不肯當賊。忽夜半,縱兵大噪突諸營。諸營驚亂,疑賊至。良玉乘亂,掠諸營馬羸潰而去。賊覘擊之,大敗,諸營悉潰。良玉走襄陽。自是開封援絕,遂至淪沒。或謂良玉擊賊不勝,敗去,蓋飾詞也。
九月九日,闖王李自成、曹操王羅汝才,二人合圍開封府,脅從之賊近百萬。賊掘黃河之水沖開封。十六日,大水沖開曹門。十七日,滿城成渠,人民溺死無算。止存鐘樓、鼓樓、各王府屋脊、相國寺寺頂、周王紫禁城及夷山頂。避水者滿屋脊。十八日,推官黃澍遣善泅家丁李用過河請救。監軍道王燮得推官手書,自乘二十余舟,從北門揚帆人。值巡撫高名衡、黃推官各乘舟至紫禁城上,見周王慟哭,請王同宮眷五六百人同行。在城頭屋角樹杪避水難民俱漸次渡河北去,在柳園鬻粥食難民。此古今未有之苦,亦古今未有之厄也。知府吳士講,合肥人,乘筏去,回鄉,后論功升川南道,懇辭不仕,隱于田野終身。
上以御史楊仁愿言,誡廠衛羅織。未幾,吏科給事中阮震亨有請托書至吏部文選司,為東廠所獲,奏之。廠衛之設,實不便廷臣。
晉劉宗周左都御史。上言祖制設紅凳二條,責御史之不稱職者,請復之。上可其奏。于是御史人人側目,未幾罷去。
大內宮殿鴟吻如煙霧蒙罩,命中官登視,乃蠛蠓也。數日方散(蠛蠓,小飛蟲,謂之酰雞,生于朽壞之木。因久雨而生,睹陽則死。今生大內,亦不祥之兆也)。
黃道周既遣,人謂必不能生還。一日,上御經筵,問儒生品行學問孰優。眾以道周對。上曰:『道周何在』?對曰:『在戍所』。上默然。明日,遂詔還道周,仍為少詹事。野史云,上與周延儒論岳飛,延儒乘間言之,故有是命;謊言也。
山東土賊李青山作亂,勇衛營督理太監劉元斌剿平之。御史王孫蕃參其殺良冒功。上怒,逮元斌下刑部,論死,并誅提督太監王之民,即前為司禮監者。
殺兵部尚書陳新甲。先是新甲密建和議,撤關寧勁旅并力剿賊。輔臣泄其語,科道交劾,遂殺之。新甲,樞臣中最有謀略者。乙榜出身。為人所忌,功未成而被殺,傷哉!惜哉!
十一月,京師戒嚴。是時十七路總兵入援,兵馬數十萬。首輔周延儒督師。以大同總兵王璞為前鋒,克期進兵。璞引兵遁去,致誤軍機。次年四月解嚴,命緹騎逮璞至京,誅之。
兵部侍郎金之俟(字起凡,吳江人)督治昌平。上命錦衣衛訪之,悉得其守御方略。召之俊來平臺。之俟大懼,入朝面無人色。廷臣皆危之,私語曰:『此袁崇煥之續矣』!及見,上溫言慰勞曰:『卿某事善,某事善,但守某處將不善,宜易,糧草積某處者非是,宜徙』。之俊惶恐伏地謝。及出,汗流至足、如更生焉。身顫終日,食飲無味。國變從賊,后仕于清,入閣為大學士,晉太傅。蘇郡鄉紳贈以聯云:「從明從順從清,三朝之俊杰;縱子縱孫縱仆,一代超凡人」(此鄉人之確評也)。
三大營領之者,總督、提督、協理。外有四衛營軍,以龍驤左、龍驤右、武驤左、武驤右四衛官軍充之,為朝廷禁旅,以御馬監掌印太監為提督。后曹化淳領之,改名為勇衛營,以黃得功、周遇吉為將,練為戰兵。又有巡捕營,專司捕盜,以五府帶俸都督為提督。后添設內臣一員,名為內提督,以王之俊(字奇吾,容城人)為之,亦練為戰兵,改名練捕營。襄城伯李國禎請選京衛各官蔭襲舍人六千充護衛,名選練營。總計京營兵約數十萬人,而可用者獨勇衛營。其后亦無用。后逢瞎賊,則束手而降。
十六年(癸未)四月朔,享廟;駕未出,中極殿左忽起旋風,有白衣人隨風而出。宿衛軍校皆隨風向東南行,至大通橋二閘而止。自此瘟疫流行,日死萬余人,城門雍擁,千棺不能出。黃昏街衢人鬼相雜,遇白衣者必死。識者以為不祥。次年,都城陷沒。國家將亡,必有妖孽,信不誣矣。
五月,雷震奉先殿,太祖神主移御床數寸。同日震鑾駕庫。上天震怒,由諸奸臣招之也。
上御門嘗朝,鴻臚寺引安慶巡撫中軍官范邦禎面恩。其人宿酒未醒,言語模糊,伏地叩頭不起。命錦衣衛拏出,袖攜酒壺墮地。上怒,御中左門親鞫之。邦禎自供,乃運糧把總,用賄三千金于兵部,謀升此缺。下錦衣衛獄,未幾死。兵部尚書戴罪,職方司郎中降罰,書吏下刑部治罪。
上一日召周延儒至平臺,屏左右曰:『朕夜夢太祖寫一有字,是何祥也』?廷儒沉吟良久曰:『不祥』!上曰:『何故』?對曰:『上不成大,下不成明,大明去半矣』!上曰:『密之』!不懌而退。延儒出,即語閣臣。堂吏葉盛枝聞之,出語所親,諠傳都下。堂吏徐文煒叩闕訐奏。上怒,遂有殺延儒之意。及文選司郎中吳昌時(嘉興人)事敗,逮至京,賜死。延儒兩入相,受恩最深,而壅蔽圣聰,奸貪誤國,一死不足伏其辜矣。延儒與嘉定侯周奎通譜,嘗使客董山人(號心懷,后為盜所殺)懷重寶,與奎子鑒博,故意負之。鑒喜,時時與燕飲,遂得探內廷消息,凡事先意逢迎,其奸多類此。
溫體仁、周延儒從未駁廠衛一疏,訾廠衛一語,故廠衛亦陰為之助,而兩人在位獨久。野史謂延儒嘗請罷內監,撤廠衛,無是事也。
十一月十六日,嘗朝,上諭吏部史科曰:『原任太常寺少卿沈自彰、太仆寺少卿張法孔,聲名卓著,才堪任用,自彰以原官掌吏部文選司事,法孔以原官掌兵部職方司事』。又諭刑部刑科錦衣衛曰:『吏部文選司郎中吳昌時,招權納賄,贓私狼籍,著令會官處決』!
遼東松、杏失利,洪承疇全軍覆沒,傳承疇死,上震悼,命禮部具儀,欽天監擇日,設壇予祭,以慰忠魂,蔭一子錦衣衛千戶世襲。既聞承疇未死,遂罷祭,仍蔭其子。
十七年(甲申)元旦,日無光,無風揚沙,咫尺不見人。人皆以為異。
野史云,二月初一日,上視朝,忽得偽封;誤矣。凡朔望升殿,百官行禮,不奏事。是日免朝。十五日升殿,未聞此說。
昌平兵變,命勇衛營副將李锜、王澍討平之。命廠衛與倉場總督盤查倉貯積粟,尚支十余年(國家所恃者曰糧曰軍,今雖糧多,而軍弱矣,足恃哉)。
三月,闖賊李自成移檄遠近云:「君非甚暗,孤立而煬灶恒多;臣盡行私,比周而公忠絕少。甚至賄通公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紳,閭左之脂膏罄竭。文臣結黨,朋比為奸;武將卑微,奴顏婢膝。公侯皆食肉豺狼,而倚為心腹;閹豎盡吃糠豬狗,而借其耳目。獄囚累累,士無報禮之心;征斂重重,民有偕亡之恨」!張掛都門內外數十處。
闖賊李自成率百萬之眾,長驅犯闕,勢如風雨,而李明睿倡南遷之議,幸上不為所惑,得殉社稷。若使其謀得用,則京師不攻自破,賊乘勝席卷而南,輕騎兼行,以尾駕后,不知何以御之?即使得達南部,而我能往,賊亦能往,安見南部必可以圖存?至于募兵八府之說亦可笑,而野史猶鰓鰓惜之,以書生之見,標榜之詞,真堪浩嘆。
上下罪己之詔曰:『朕嗣守鴻緒,十有七年。深念上帝陟降之威,祖宗付托之重,宵旦兢惕。罔敢怠荒。乃者災傷頻仍,流氛日熾,忘累世之豢養,肆廿載之兇殘,赦之益驕,撫而復叛;甚至有受其煽惑,頓忘敵愾者。朕為民之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為朕之赤子,不得而懷保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穢,罪非朕躬,誰任其責。所以使民罹鋒鏑,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積成丘者,皆朕之過也。使民輸芻挽粟,居送行齏,加賦無多藝之征,豫征有稱貸之苦者,又朕之過也。使民室如懸罄,田卒污萊,望煙火而無門,號冷風而絕命者,又朕之過也。使民日月告兇,旱澇洊至,師旅所處,疫癘為殃,上干天地之和,下叢室家之怨者,又朕之過也。至于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植黨而清議不聞,武將驕懦而軍功不奏,皆由朕撫馭失道,誠感未孚之所至也。中夜以思,局踏無地。朕自今痛加創艾,深省夙愆,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氣,守舊制以息煩囂,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額外之科以養民力;至于罪廢諸臣,有公忠正直、廉潔干才尚堪用者,不拘文武,吏兵二部確核推用;草澤豪杰之士,有能恢復一郡一邑者,授官世襲,功等開疆;即陷沒脅從之流,能舍逆反正,率眾來歸者,許赦罪立功;能擒斬闖、獻二賊者,仍與通侯之賞。于戲!忠君愛國,人有同心;雪恥除兇,誰無公憤?尚懷祖宗之厚澤,助成底定之大勛。思免厥愆,歷告朕意』。雖有輪臺之悔,何益也!
大學士范景文、左都御史李邦華、少詹項煜請太子撫軍南行,為兵科給事中光時亨所阻。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亦嘗言之。原任商丘知縣梁以樟從獄中上書,亦有請太子撫軍南京,二王分封浙、閩之議,惜乎皆未行也(即行之何益)。
野史有上命收魏忠賢骸骨之說,不知何來,荒謬不足辯。
又云:上面訐光時亨參李明睿為朋黨。又云:阻朕南行,本應處斬,姑饒這遭。皆妄說也。
三月,賊破昌平,逼京師。五府遍傳公侯伯于十八日集朝陽門延福寺議戰守,日終無一人至者。
十八日,賊勢急,新城侯王國興、原任司禮太監王永祚集文武諸臣十數人于鼓樓前公議,分任守城方向,自備糧草,不待請命,便宜行事。后竟徒有空談。
野史云:兵部尚書張縉彥(衛輝府新鄉縣人)至城門,為內官阻攔,不得入城。何其謬也(張縉彥首率群臣開彰義門迎接李自成者也)!
十八日晚,內使馳奉密詔至新樂侯第。詔諭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速擁家丁,前來護衛。先是上有命,令二人糾合勛戚家丁以備非常之諭,至是見上。上遽曰:『外城已陷,二卿所糾家丁能一巷戰,事尚未可知』。對曰:『臣等各帶數騎,誓死御賊』。上曰:『如此何濟』!遂泣下。二人泣奏曰:『萬有不測,臣等以一死報陛下』。上曰:『朕志決矣。朕不能守社稷,朕能死社稷』!及上崩,二人皆死之。
賊陷外城,上徘徊殿廷,憂懣計無所出。忽一閹豎進曰:『皇爺不須憂愁,奴輩有策在此』。上問之。曰:『賊若果然人城,直須投降,便無事矣』。上大怒,手刃之(宦豎名張殷)。
居庸關陷,總兵唐通降,昌平巡撫何謙逃。總兵李守鑅(國禎嫡叔)迎降,隨賊入都,后逃至南京。南京陷,又逃至廣東。野史云:守鑅手格數賊,不屈而死;謬之甚矣。
李國禎(字兆瑞)習優,善諞言,上誤信之,以為京營總督。先是有警,戰兵于要害列營守,每堞五人,更番防守。自二月聞賊警,國禎令三軍于三月初八日認汛地。城上五堞,只用一人守器械。大眾十八日始列營登城,而十七日賊已薄城下矣。一時城門閉,戰兵在內者不及出,守兵在外者不得人。人心洶洶,城上寥寥,國禎束手無策。故賊攻兩日即陷。十九日早,國禎欲突崇文門,不得出,復奔朝陽門。守將孫如龍已迎賊將張能于城上,令國禎降。國禎喘顫,惶遽解甲降。能羈守之。數日,令納金,不足。二十七日,請至家括金。家為他賊據,不得入。被拷折踝,荊筐拽回。能置酒滿引觴之,笑曰:『大將何狼狽若是耶』!是夜,國禎以所佩綠線帶縊死。賊以柳棺盛其尸,委于市,血淋漓地下。見者曰:『此京營總督襄城伯李國禎也』。斬衰送葬,縊死帝后之旁,其說不知何來,而南都遂有贈謚之典;野史之不可信如此。
十七年年中,所用閣臣、部臣、督撫、鎮將不啻數百人,不誤國者蓋無幾。間有一二實心任事,能力辦賊者,又為門戶排擠掣肘,不得成功。及賊犯都城,漫無備。失陷之罪,李國禎為首,本兵協理次之。至于城守宦官,乃倉猝號召而出者,非朝命也。作者欲為大臣回護,遂至本兵協理不問,專責閹豎,豈公論哉?
外城西南隅,地名煙閣,皆回回所居。十八日,賊攻廣寧門急,群回倡亂開門,外城遂陷。次日,賊自東直門角樓緣城而上,大城遂陷。野史云,閹官獻城,非也。
巡視南城御史裴希度,賊黨也。十七日,令士民家家門前設甕注水,云防火災。十八日早,希度微行至安國寺易服遁去。及城破,賊皆飲馬于甕,方知為賊備也。
京師糧餉,按月給放,從來無闕。野史云:京軍五月無糧,妄言也。
野史所載,李國禎匹馬馳闕下,奏守軍不用命。上命內官守城,而內官嘩不肯往,與守城者空炮向外,揮示賊退。皆妄言也。又云:成國公朱純臣守齊化門,上至其第,閽人辭焉。純臣是時總督內外諸軍事,并未守門,上亦未至其第。又云:十九日天將晚,上御前殿,鳴鐘集百官,無一人至者。亦皆妄傳,后來粉飾之詞。
三月十七日,晡時,賊圍城急,勤王之師無一至者。時太子年十六(己巳生),定王、永王俱年十五(壬申生)。上命太子,二王易衣,著白布襪、青布鞋、白布褲、藍布裙、青布棉襖、紫花布袷袒、皂布巾。上執太子手大慟曰:『爾等今日是太子、王,城破,即小民也,各自逃生去罷,不必戀我。朕必死社稷。有何面目見祖宗于地下?爾等切要謹慎小心。若逢做官的人,老者當呼為老爺,幼者呼為相公,或稱為長兄。呼文人為先生;呼軍士為戶長,或稱曰長官』。言畢,大聲曰:『爾三人何不幸而生我家也』!遂嗚咽不能出聲。托三子與內監王之心、栗宗周、王之俊。城破,王之心自縊。王之俊被執拷,獻銀萬余兩得釋,猶擁重貲,夤緣復為清苑馬寺正卿。賊索太子甚急,栗宗周獻太子、二王于闖賊李自成,幽之從賊劉宗敏寓(商南人,乃鐵工)。劉宗敏羅諸官拷金銀,守者縱太子,謂曰:『爺已往南京,投魏國公去』。野史云:托外戚周、田二氏,謬也。田弘遇十六年冬已死。又云:太子投周奎家,奎以未起。亦無是事。賊送太子出左掖門,走至良鄉西,足痛泣于途,遇鴻臚左少卿高夢箕,識之,遂至南京。弘光命北京講官方拱干(號坦庵,桐城人)識認。太子坐錦衣衛堂上,拱干甫登階,俯首不自安。太子起立曰:『方胡子(拱干多須)先生來也』!拱干面赤,搖首連聲曰:『不是不是』。太子曰:『先生三月內與我講書,講盡心章,今忘否』!拱干無言,俯首身顫趨出,向錦衣衛馮可宗曰:『當加以極刑』。先夾訊穆虎,夾訊高夢箕,俱以實供。夾訊太子,惟慟哭哀號,呼皇父、皇母后而已,別無一言。暈死半日甫蘇。行刑,人咸流涕,馬士英、阮大鋮微哂而命系獄。清兵入南京,戎政趙之龍獻之豫王,攜之北去,不知所終,或云縊死。定、永二王,械入陜西,縊死秦王會府前(此長安明囗許肇萊字囗囗所目見者)。
萬歲山,紫禁城后山也,上縊即其處。野史多稱煤山。又云上縊于山之壽皇亭。亭新成,乃閱操處。夫內操教場多在振武殿,殿在地安門內西虎城側,不在萬歲山。山有壽皇殿,乃舊創,非新建。上登山下望,見賊勢猖獗,遂閉殿門而縊,獨自一人,并無內監在旁。上生于壬子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寅時,崩于甲申年三月十九日辰時,享年三十三歲。
先是查盤大內庫藏,有紅朱漆匣一具,塵封尺許,啟之,乃古劍二口,光澄秋水。上取之。至是手刃公主嬪御,即是也。野史有劉青田藏圖畫之說,皆齊東之語也。
野史云:上欲奪正陽門出,守者疑內變,反炮擊之,乃從白家巷還。皆妄言。出正陽門則外城,外城已破,意欲何之?白家巷乃大明門東一小巷,不近皇城,不能容車馬,何由從此還?
闖賊李自成入宮,得烈皇帝血書于干清殿,書曰:『朕自登極一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朕雖德薄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喪心誤我,非朕之罪。每撫心自揣,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皆亡國之臣也。朕死無面目見二祖、列宗于地下。今朕去衣冠,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尸,以報天下蒼生重征濫斂之苦。若賊中有忠義豪杰之士,代朕將文官盡戮,武將全誅,甚勿傷朕百姓一人也』!又書一行云:『百官俱赴東宮行在』。猶謂閣臣已得朱諭也,不知內官持朱諭至閣,閣臣已散,置干清殿而返、內閣群臣無一人知者。群臣早已紛散,竟無一人在也。
諭賊遺詔非書衣。且云:上御錦邊白綿紬背心。御服不用綿紬,此非草野所知。
正月初,西方見火星二,光芒燭天,人皆畏之。城破,星遂隱而不見。
神宗四十八年,熹宗在位七年,蓄積掃地無余。兵興以來,帑藏懸磬,將累朝所鑄銀甕銀盎、罇鼎重器,輸銀作局傾銷充餉,多有「銀作局」三字者,此人所共見。空乏可知矣。廷臣日請內帑。夫內帑惟承運庫爾。銀錢解承運庫者二:一曰金花,一曰輕赍。金花銀所以供后妃金花、宮妾宦官賞賚;輕赍銀所以為勛戚及京衛武臣俸祿,隨進隨出。然而屢發之矣,安有余銀?野史云:城破,大內尚有積金十余庫。不知十余庫何名?承運庫外,有甲子等十庫,貯方物也;天財庫,貯錢也,以備內外官吏軍較賞賜;古今通集庫,貯書畫符篆誥敕;東裕庫,貯珍寶也;外東庫亦貯方物,無金庫也。庫盡此矣。城破,惟東裕庫珍寶存爾,安得有所謂十余庫積金者?而紛紛然謂上知聚斂,內帑不輕發,豈不冤哉?草野無知,傳為口實,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十九日早,國學文廟前有人大書一紙貼壁云:「謹具大明錦繡江山一統、崇禎帝后二尊,奉申贄敬;門軍弟文八股頓首拜」。嗚呼!真可謂痛哭流涕者矣。
鞏永固,無子。一女適李國禎子,后隨李南下。子號公藩,挈重貲,逃居江南和州城南門內居住。奈村農夫于康熙戊午年二月曾至其家訪之,乃侯碩夫(名雍,駙馬之子)之書薦也。公藩以千金賂李漁笠翁作鐵冠圖記,為父作盡忠死節戲文,掩飾奸狀,以愚草野耳目,人皆信之,盡屬烏有也。公藩頗豪而好客,竟以壽終。野史云:永固以黃繩系子女五人于柱,謬矣。
新城侯王國興焚死(系戚臣,野史誤稱錦衣指揮使)。彰武伯楊崇縊死(野史遺)。左都督劉繼祖同妻囗氏、妾李氏、董氏投井死(戚臣新樂侯劉文炳之叔父也,野史遺)。恭順侯勛衛吳汝征同妻郭氏、女招姑縊死。永康侯徐錫胤夫人朱氏奉廟主焚死(夫人成國公朱純臣之女,幼寡苦節,十余年獨處一樓而足不履地)。錦衣衛官王世德妻魏氏抱弱女同侄女投井死,妾婢同死者十七人。司禮監太監高明時同名下李繼善、王家棟、馬鯨、張行素、馬文科、李廷弼、徐養民、郝純仁、宋輔震、嚴弘等十一人俱焚死。西直門提督褚憲章死于城上,內官李鳳翔、賈如皋、賈彝倫、魏國征、馬憲辰五人一時俱死(以上野史皆遺)。太監王之心縊死于家(野史誤云拷死)。光祿寺署正于騰云書絕命句于朝衣云:「生作大明官,死作大明鬼」。其妻(失名氏)鳳冠霞帔,同女三人縊死(野史誤名騰蛟,遺絕命句)。錦衣千戶高文采同子必卿手刃全家男女十七口,然后自刎死(野史遺其子)。牧馬所千戶李忠全家焚死。五軍營中軍姜應魁縊死城上(三大營—勇衛營、練捕營、選練營—副將、參將、游擊、都司、號頭、中軍百有余員,死難者惟姜應魁一人而己)。有樵夫(不知姓名)聞變,奔至萬歲山,慟哭拜帝尸,大呼萬歲爺,撞石死(此宛平縣進士楊周憲親見)。秀才申時泰匿瀛國太夫人徐氏并其孫劉文照,被賊以極刑焚死,終不言其所在。布衣范箴聽外城破,置一棺,自題「大明處士虛堂范公之柩」,七日不食死。五軍營選鋒楊二哥,夫妻縊死(以上野史皆遺)。
成國公朱純臣、保定侯梁世勛、武定侯郭培民、陽武侯薛濂、永康侯徐錫登、鎮遠侯顧肇跡、懷寧侯孫維藩并子光祖、耀祖、恃平侯郭振明、永寧侯王長錫、清平侯吳遵周(時掌都督印)、新建伯王先通、安卿伯張光燦、遂安伯陳長衡、英國公蔭襲張世澤、豐城侯世子李開囗、錦衣衛指揮使田弘祚等,或拷死,或勒死,無自盡者。野史皆云殉難,有冒南朝祀典者。閣臣方岳貢、丘瑜皆被賊人拷死,或以為應祀,而不知何義,蓋有所受賄賂,或有所屬托焉,得謂之良史乎!
吳三掛已降賊,聞妓女妾陳圓圓(圓圓乃杭州官妓,田畹得之,進帝不受,轉贈吳三桂為妾者)被擄,遂回山海關據守。令守備何兆麐(字瑞征,山西永寧州人)入遼東,乞大清兵報仇。遂諧京師。自成敗遁。吳三桂尾追入陜西。野史所載皆粉飾之詞,不可深信,皆吳三桂以重貲賂文人作者,非實事也。自成西遯,京師人不約而同,無論老少,皆以白布里頭,曰為皇帝發喪。自成留余賊三千,遍向京城放火,為百姓盡捕,殺之無遺,皆臠食其肉,刳其腹,屠其肝腦,焚其骨而揚之,為皇帝報仇。奈村農夫曰,此傷心中大快事。
烈皇帝太子慈烺至南京系獄,有無名氏題詩皇城墻上:「百神護蹕賊中來,會見前星閉復開。海上扶蘇原未死,獄中病己又奚猜?安危定自關宗社,忠義何曾到鼎臺?烈烈大行何處遇,普天空向棘園哀」!
梅沖華傳
梅先生字沖華,廬州合肥縣南鄉人也。少讀書,應童子試。年十五,以目疾雙瞽,遂習公明術,賣卜自給。胸中大義了了。每與人卜,與子言孝,與臣言忠,與弟言敦,與友言信,以所問順逆,為時命吉兇,訣禍福,因以改過者比比也。
甲申年,烈皇帝身殉社稷,先生聞之,慟哭失聲,暈絕臥地,不食五日。親友勸之再三,始進食。遂絕葷茹齋。
及清定鼎,奄有江南,檄下薙發之令急。時遠近貴賤盡髡首,獨先生冠巾,不薙發如舊。里人動以危言,先生不答,亦無懼容。丙戌九月,仇家蔡姓者訐于官。合肥令關中藺完囗〈王皇〉拘于廳,訊曰:『何物瞎奴,敢不薙發』!先生抗聲對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此孔門家法也。是以不薙』。令曰:『方今大清撫運,普天率土,誰敢蓄發』!先生曰:『清人來當落發,穿心獨腳來亦刳心刖足乎?僬僥來亦截身乎』?令大怒,杖之十五。先生在杖下,但高呼太祖高皇帝、崇禎皇帝,慟哭不已。左右觀者莫不墮淚,令亦以袖掩面灑泣,釋之。里人有忠義心胸者聞先生受杖,皆嘆息哀憐;惟縉紳舊家子弟聞之樂甚,且出快言曰:『瞎奴倔強,杖之猶少也』。先生被杖后,仍長發冠巾如故。令知不可屈,亦置之不問。然先生忠義根于天性,與人言及前朝事,輒慟哭歔欷,有燕趙悲歌之遺風。嘗過故舊友囗囗,察其子弟之倜儻者,每教曰:『即無自棄。韓蘄王、岳少保亦人耳』。蓋先生滿腹悲憤,故觸處露其端倪。
戊戌冬十一月望后,先生寢疾,冠巾戴發死。死后三十三年庚午歲十二月,合肥鄭子士行者,乃先生執友之子也,與予同游南岳,詳述先生高節,且為求傳。
李子曰:天地板蕩,往往荃蕙化茅,孰意曠野榛莽中有幽蘭杜蘅,芳香襲人?所謂霜白雪冷,萬物雕零,而空山破籬,一瓣梅花,傳天地之心乎!
西秦太白山人李柏雪木氏撰于衡山祝融峰頂之乾坤一覽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