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顏明寒雪,清香任晚風。可憐渾似我,零落此山中。”
夕陽下,映照著也許是冬天里的最后一場雪,因為立春已過。道觀中的雪地里肅然屹立著幾株白梅,積雪包裹的枝干上成串開放的白色花朵透出幽幽的暗香,雖無顏色卻仍掩不住即將到來的春的季節。
室內,透過木格的窗欞,一身藍布棉袍的唐駿坐在窗下的一張書桌旁手握一卷書,目光看向窗外的雪景和白梅花。心中想著寫這首《詠梅花》的宋代詩人李少云,年輕時也曾滿腹才華,年老后卻貧困潦倒無可奈何的凄涼晚景,不由得一聲低嘆。感慨到自己何不是與他同命相憐,似自己如今這般困于漢王府囚于道觀中的境況,還不知以后是個怎樣可悲的下場。
門開了,兩年來長高不少,越發清麗明艷的穆姑娘邁著細碎的腳步走了進來,眼波流動,她轉頭看了窗邊正在沉思的師傅一眼,然后將幾塊木炭夾到火盆里,又用扇子輕輕地扇了幾下,火苗躥起。怕打擾了師傅讀書,便坐下來默默地望著紅彤彤的炭火出神。火光里的穆可心眉如新月,眼若星辰,鼻子秀挺,唇若點朱,儼然一清麗佳人。
“可心,來了?”
唐駿終于開口相問,嗓音有些暗啞。
穆可心聽得出師傅疲憊的聲音里固有的那一絲清冷和凄楚。但她知道師傅雖話語不多卻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對自己一直是關心愛護,覺得他有時像一位溫潤的兄長,有時又像一位嚴厲的父親。可是師傅是個苦命的人,年輕時失去了愛戀甚深的表妹,寂寞無助離家出走孤苦一人。后來為了給王爺治病進了王府,救了王爺,卻又情非得已和自己一樣因為紀大大的事被囚于這道觀之中。可是即使這樣,那位心思歹毒的漢王王妃韋氏還是不放心,為了限制師傅隨意走動,半年前竟背著王爺請術士來道觀,用點穴之法害的師傅雙腿行走不便,如同殘疾。
那是夏日里一個濕熱的夜晚,王妃的貼身侍女影兒帶著一個彪形黑臉長髯大漢來到觀中,說是奉王爺、王妃之命特來看望唐先生,門口的兩個侍衛猶豫片刻只得放行。
文弱儒雅的唐先生身穿原色絲綢常服,一只手搖著扇子驅趕著蚊蟲正在燈下讀書,聞言一怔。自從隱居道觀以來,除了一日三餐府中廚房供應,從來就沒有人進得來,今晚卻是不知何人到訪?唐駿雖不明就里,還是客客氣氣地站起身迎客入座,讓可心奉茶。王妃侍女影兒見了唐先生笑盈盈地放下禮物,躬身行禮寒暄了幾句。那黑臉大漢卻立定拱手冷聲言道:
“唐先生,在下受王妃之命,不得不為,得罪了!”
說罷忽得侵身上前單掌如風劈向唐駿后頸。
“啊!你們好大膽!為何要害我師傅?---”
望著立時昏倒在地的師傅,穆可心嚇得驚叫一聲,慌亂中急忙沖過去擋在師傅前面。又忿而怒言道:
“我師傅救過王爺的命,你們對師傅如此的無禮,王爺知道嗎?你們就不怕王爺怪罪!”
“一個小丫頭片子,竟敢多管閑事,還真是自不量力!”
影兒卻面帶譏笑地走過來,一把將穆可心扯起來狠狠地推倒在地上,冷冷的威脅道:
“作為王府的下人,過份的伶牙俐齒可不是一件好事。哼哼,也難怪,你是沒領教過王妃的家法,看來你是有些活膩了!”
說完一腳踩住穆可心的胸口,對那黑大漢擺頭示意。只見那人面露兇光運氣丹田,揚起手臂瞬間以二指猛點唐駿腰臀穴位數處。然后也不顧唐駿是死是活,二人匆匆離觀揚長而去。
“師傅!---”
穆可心搖動著昏迷不醒的師傅,心驚膽顫的嚎啕大哭。
半年來,唐駿雖然也曾讓可心幫自己扎針藥灸,但效果不大,現在仍是舉步維艱。
聽到師傅問話,穆可心急忙站起身恭敬地答應著;
“是,師傅,您坐的太久了。外面雪地里也不好走,我扶您起來在屋子里活動一下腿腳如何?”
“哦,是得活動活動了,但在屋子里我自己能行,不用你扶。”
唐駿慢慢站起身,突然感到雙腿痙攣抽搐傳來一陣酸麻巨痛,立即用力扶住桌子才勉強得以站穩。穆可心見師傅疼的眉心緊蹙,額上一層薄汗,心頭一緊急忙上前扶著師傅的臂彎,待師傅緩過勁來后開始小步瞞跚著在地上走動。唐駿沒有繼續拒絕可心的幫助,慢慢挪動著,還偶爾與可心聊一兩句天。
可心望見師傅的臉色有些蒼白,輪廓深邃分明的臉龐透著一抹矜貴的清冷,如水般清澈黑亮的眸中竟時而閃出一絲罕見的溫柔。可心喜悅地揉了揉眼睛,心想師傅出身名門世家,也許本來就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君子,只是對表妹用情太深,傷得太很,才把自己藏了起來埋得嚴嚴實實讓人不可覬覦。
“可心,《千金要方》還在看嗎?”
可心聞聽亦喜亦驚,心中猶如臥著一只惶惶不安的小兔子,因為師傅還從來不曾主動問詢過自己的學業,望了一眼師傅那秀氣卻有幾分冷硬的唇微微勾起的誘人弧線,可心臉色微紅,低下頭聲音軟糯的答道:
“在看,看到論用藥篇。”
“說一說都學到些什么?”
“上藥一百二十種,為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不傷人。欲輕身益氣,不老延中藥一百二十種,為臣,主養性以應人。有毒無毒,斟酌其宜。下藥一百二十五種,為佐使,主治病以應地,多毒,不可久服。---”
唐駿微微頜首,溫和耐心地說道:
“唔,---,要好好學,用藥開方很重要,人命貴于千金。切記用藥有單行者,有相須者,有相使者,有相畏者,有相惡者,有相反者,有相殺者。---”
說起行醫用藥唐駿就變得話語生動輕松滔滔不絕,白皙清雋的臉龐眸光流轉,熠熠生輝,充滿了仁愛和智慧。穆可心望著眼前雖年長于自己二十多歲,卻依然英俊如斯的師傅的眼睛,竟覺得自己好似跌進了一個大坑,還是爬不出來的那種。
師傅是個真正有本事的人,就連王爺都對他敬重三分。師傅中了王妃的暗招,可心本想立即去告訴王爺,但師傅卻不同意,寧愿委曲求全。可是王爺還是從侍衛那里知道了。管家為此私下里求著可心姑娘告訴唐先生,不要再嫉恨王妃和影兒,因為她們都已經受到了王爺的嚴厲懲罰。王爺嚴懲她們不只是因為唐先生受了傷,而是讓她們知道誰才是這漢王府說一不二的主人!
王妃寢殿里,漢王朱高煦面色青紫怒沖沖而來,冰冷的目光惡很狠地瞪視著跪在地上的韋鳳娘,聲色俱厲地呵斥道:
“賤人!就是改不了賤性!給你三分顏色,你就敢開染坊了!不識抬舉的東西!你以為你是誰,本王安排的事你也敢插手,不是沒有警告過你,還敢動本王的人,信不信本王叫你這個賤人再也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見王爺動怒,韋鳳娘想起此前死于王爺劍下的側妃鄭氏,不由得花容失色卻仍在戰戰兢兢地為自己狡辯:
“王爺息怒,---妾身無知,妾身原是一番好意為王爺著想,免得唐先生耐不住寂寞私下里現身走出道觀,給王爺帶來麻煩,并不是存心傷害唐先生。再說唐先生清高不近女色,現在受傷活動不方便,逼不得已就得依靠穆姑娘侍候,說不定能就此日久生情,成全了王爺的美意。---”
“啪!啪!”
朱高煦的大手毫不留情的扇了韋氏兩個耳光,更加怒不可遏:
“巧言令色!你把唐先生害成殘疾反而有功了?不要以為替本王做了一點小事就變成一尊大佛漢王府盛不下你了!“未嫁從父,即嫁從夫,夫死從子”你韋家沒有教你嗎?膽敢爬到本王頭頂上去了,就不怕摔死嗎?本王能立你為王妃就能廢了你!不想死的就趕緊給我把人找回來,替唐先生解了穴道!”
韋鳳娘雙頰烏青腫脹,嘴角流血,流著眼淚,含糊不清的趕忙點頭答應:
“是,王爺,妾身馬上派人去找。只是那人是一江湖術士,來去無常,請王爺寬限時日,妾身一定能找得到。---”
“你最好能找得到!做錯事就要接受懲罰,做好承擔后果的準備,本王沒有不打女人這個禁忌,不管你是誰。你不是喜歡動家法嗎?那就家法伺候!”
韋氏望著朱高煦充滿戾氣而猩紅的眼睛,這個衣冠楚楚,高大的宛若神祗的男人,像疾風中的枯草般簌簌搖曳,臉色一片慘白,渾身顫抖---。
“王爺!看在王妃每日辛苦操勞的份上,就饒過她這一次吧!”
跪倒在王妃身后的貼身丫鬟影兒突然膝行數步,替王妃乞求。
“呵呵,還真是勇氣可嘉!勾結外男,進府行兇,本王豈能容得你!”
朱高煦獰笑一聲,抬起右腳朝影兒窩心踹去。
“嘭!”的一聲,影兒整個身子飛向后面的墻壁又彈了下來,口中嘔出一灘鮮血,連聲音都沒有來得及發出就昏死過去。
夏日很快過去了,秋天也已進了尾聲,樹葉紛紛凋零。也許那個江湖術士黑臉大漢是存心躲避,也許是王妃韋氏的人早已經殺人滅口,所以一直沒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王府中王妃韋氏稱病,影兒廢了被遣送出府,府里是側妃金氏在管事。道觀的侍衛又換了一撥,王爺雖然沒來道觀看望過唐先生,但唐先生的飲食起居物品供應規格,卻是明顯提高不少。菜肴精致豐富,時令水果不斷,冬季棉衣被褥準備齊整,烤火取暖的木炭也送的充足。唐駿在穆可心的細心照料下安然度日,他讀書,寫字,時而給穆可心講一些醫藥方劑,藥材的炮制加工。管家每月送來零花錢唐駿都讓可心去購置一些書籍,“盛世古董,亂世黃金”,但這兩樣對于囚在道觀中又身有殘疾的唐駿來說,實在是沒有什么意義。只是在一個寂靜的夜晚這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唐駿素來淺眠,深夜里聽到細小的動靜就會醒來,他坐起身感到有人進了自己的房間,直到一只手掌捂住了他的嘴,聽到低沉肅然的耳語聲:
“不要出聲!唐先生,我們不是歹人,不會傷害你,只是帶你出府去給我們老爺治病。”
出府,去幫人治病?唐駿沒有掙扎,他知道自己掙扎也沒用。他也不想喊叫示警,怕驚動了隔壁的可心姑娘,給她招來不必要的傷害。正想問來者是何人?去哪兒治病?嘴巴已然被一團布塞住,裝進了一個袋子,被人背著,然后迅速越過高墻來到了府外的樹林中停靠著的馬車里,疾馳而去。
唐駿心知自己困于漢王府數年,現在終于得以解脫,只是這樣的離開,同樣使他不安茫然。
王府道觀的侍衛很快發現異常,唐先生失蹤了!急忙報知王爺,大批馬隊派出四面追擊,可是直到天明也沒有發現任何蹤影。
師傅不見了,穆可心默默地坐在窗邊師傅讀書時常坐的椅子上,這里還留有師傅的氣息。想起師傅身穿白袍,端莊的模樣,溫和的眸子,時而露出的一抹迷人的暖笑,穆可心不禁泫然淚滴。師傅并不情愿呆在這道觀之中,他走了也就自由了,只是不知是何人擄走了他,有何目的,會不會傷害師傅,不免又替他擔心。
人世間,有一種情感,叫緣分太淺。有一種陪伴,叫你在心間。有一種遇見,叫相見恨晚。
師傅走了,也許今生與他無緣相見,再無機會告訴他自己對他的那份傾慕和愛戀,穆可心頓時覺得心里空洞無物,里面已經沒有血液,只有陣陣寒風。她擦干眼淚喃喃低吟,但愿師傅還能聽得見: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